一百八十一:孝城亂(二十一)
「這二位是?」
絡腮鬍男人掃了一眼糧草,心下滿意之餘才有空閒注意其他的,敏銳注意到青年身邊多了兩張沒見過的生面孔。他內心雖有不滿,但並未表露出來,青年笑著熱情介紹。
「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新認識的……」青年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他似乎忘了問這位有著天籟之嗓的瑪瑪叫什麼名字了。
幸好沈棠注意到他的窘迫,神情自然地衝絡腮鬍男人行了一禮,主動介紹:「奴家姓沈。」
「原來瑪瑪姓沈啊,好聽,那瑪瑪叫什麼?總不會只有姓氏,沒有名字吧?」青年忍不住用「你好可憐啊」的眼神同情沈棠。沈棠正要回答,卻聽絡腮鬍男人出聲呵斥青年。
絡腮鬍男人:「哪有你這麼放蕩的?」
青年不滿:「我怎麼就放蕩了?」
絡腮鬍男人翻了個白眼,說道:「我們中原女兒家跟尋常蠻女不一樣,名字是不能隨意告知旁人的,至多告訴你一個姓。」
沈棠微微蹙眉。
儘管絡腮鬍男人用了比較平和的口吻,但說出來的內容落在耳朵裡卻不是那個滋味,帶著不小的惡意。她暗中用餘光注意青年神情,發現他仍笑著,眉眼不見絲毫不快。
這青年是二愣子嗎?
當著面罵他是「蠻子」也沒生氣?
青年露出一副「原來如此,我又漲了點兒知識」的神情,還跟沈棠道了個歉,說他事先不知道這個規矩,希望她別覺得自己冒犯。沈棠擺擺手:「無妨無妨,名字取了不就是讓人喊得麼,我一向不在意這些禮俗……」
絡腮鬍男人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
他語氣不善:「都是你新認識的朋友又如何?那也不該隨意帶回來。軍營重地可不是風花雪月、肆意玩鬧的煙花柳巷,女子待著多有不便。你儘快安頓好他們的去處,小心點,別被阿父知道,否則——哼,又有人替你挨駡,你的新朋友也要遭殃。」
青年登時垮下一張臉。
他咕噥道:「義父才不會呢……」
見青年跟滾刀肉一樣,絡腮鬍男人也沒有強硬阻攔,畢竟多說多錯。自家老頭子對這野蠻子疼得很,親兒子都沒他的待遇——至少絡腮鬍男人從小到大沒享受過那種偏愛。
說不羨慕嫉妒是不可能的。
世人都說「靠老大、疼老麼,最不待見是當腰」,以老頭子對青年的疼寵勁兒,也難怪幾乎所有人都默認青年是他在外留下的滄海遺珠、寶貝麼兒,絡腮鬍男人自然也不例外。
再加上青年屢次凡爾賽行徑,襯得絡腮鬍男人越發平庸無能,最近兩年遭到的責駡比以往三十年都多,絡腮鬍男人能對青年有好感就怪了。每次見面都要陰陽怪氣兩句。
最可氣的是青年好似聽不懂人話。
一次都沒有還嘴,還笑嘻嘻的。
反而襯得絡腮鬍男人多小肚雞腸。
「哼,你說不會就不會,回頭別後悔就行。」絡腮鬍男人抬手一揮,示意身後的兵卒接收這批輜重糧草,將青年晾一邊。
青年也不失落,徑直湊到沈棠跟前,熱情道:「瑪瑪,我帶你去看看我的營帳……」
祈善一聽「營帳」二字,額頭青筋狂跳。
之前默念的「清心咒」暫態白費,也不管身份什麼的,抬手攔下青年。青年疑惑地看著他,他冷笑道:「這位少將軍說什麼?帶沈小郎……娘子去看你的營帳?」
差點兒脫口而出「沈小郎君」。
臨時改口「沈小娘子」,拗口得差點兒舌頭打架,神情也出現了一瞬的猙獰。青年反應再遲鈍也知道祈善是生氣了,不由得解釋道:「是啊,看看啊,我營帳有多好樂譜呢。」
說完便眼神古怪地看著祈善,兩隻眼睛似乎在說「你這窮寒酸的文士思想可真骯髒,我跟沈瑪瑪是高山流水式的靈魂知音」,看得祈善表情越發扭曲,直到沈棠拍拍他的手。
「一起去,阿兄給我們伴奏如何?」
祈善:「……」
不,他用生命拒絕!
遠遠就能看到叛軍營帳大門。
這時候,她瞧見又有近百兵卒趕著上百頭牛、幾十頭羊回來,引起不小轟動。刻意放慢腳步,伸長耳朵偷聽。原來,這一批牛羊都是這些士兵外出募兵的時候「籌措」回來的。
美其名曰:牛羊主人聽聞叛軍是天降神兵,降世解救萬民於水火,於是「自願」捐贈全部身家,希望能略盡綿薄之力。
沈棠嘴角抽了抽:「……」
倘若叛軍的確是什麼好鳥,有百姓願意捐贈幾劈牛羊是可能發生的,但叛軍是鄭喬的兩個瘋子兄弟帳下兵馬,是好是歹還不得而知。誰會發瘋主動捐贈啊,強搶才是真的。
這麼多牛羊,受害者非富即貴。
事實也正如沈棠所想那般。
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剩下的一二出入便是……
沈棠驀地有感。
她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便循著直覺往那個方向看,正巧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那是個垂頭縮肩,一身漿洗到微黃的麻衣的牛倌兒,戴著一頂破斗笠,臉頰髒兮兮。
髒到什麼程度呢?
手指在上面搓一搓,估計能搓下好粗的泥條。那個牛倌兒也沒有一直看她,跟沈棠視線對上一瞬便自然地錯開了。他身邊的人比他高點兒的,估計也是幫忙趕牛趕羊的。
沈棠同樣自然地移開了視線。
表面平靜,內心忍不住表演吶喊。
翟笑芳這傢伙怎麼混進來的???
是的,翟笑芳!
那雙桃花眼過於標誌性。
哪怕他將臉塗得髒兮兮,換上了一聲騷味的牛倌兒裝束,刻意彎腰塌背,跟先前的他判若兩人,但沈棠仍能從他的眼睛認出他。這絕對是翟笑芳無疑!翟樂也認出了她。
當然,不是靠她那雙杏眼。
沈棠已經恢復原來面貌,瞎子才認不出!只是他和翟樂都沒聲張,一來是為自身安全考慮,擱在人家大本營跟前暴露身份,活脫脫找死;二來,他們也吃不准沈棠的立場。
沈兄怎麼跟庚國叛軍混在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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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二:孝城亂(二十二)
倒不是有偏見。
只是鄭喬和那兩個兄弟,哪個都是糞坑,誰也不比誰香一點。他們幹架,倒楣的是百姓。
沈兄幫助那兩兄弟也是助紂為虐!
「愣什麼神呢,快走快走!」
兵卒催促翟樂,大有他再愣神就上腳踹的意思。翟樂露出憨實的傻笑,連連道:「兵爺莫氣,兵爺莫氣,這就來了!」說罷,只見他手腕一轉兒,手中趕牛的鞭子微晃,停下來的群牛羊群乖順地跟著指令走。
翟樂以前就是個上躥下跳什麼都愛學一手的人,放牛牧羊的招式學過不少,裝牛倌兒也像模像樣。那些兵卒並未懷疑,將他們當做普通百姓吆喝使喚,順利混進叛軍營地。
他們將牛羊趕入目的地。
兵卒又使喚他們照顧好牛羊。
這些都是「糧草」,回頭要殺了給士兵加餐的。至於耕牛珍貴不能宰殺之類的規矩?
嘿嘿,又不是他們的牛。
他們也不會耕地。
殺了能吃進肚,不殺還不知便宜誰。
待到四下無人的時候,翟樂一邊裝作喂牛一邊跟自家堂兄低語:「阿兄,方才看到沈兄了。」
翟歡嗯了一聲,表示知道。
翟樂:「阿兄,你說沈兄為何會來?」
翟歡道:「許是人各有志。」
這話直接暗示說沈棠跟叛軍混一塊兒了,翟樂聽了反駁道:「我相信沈兄不是那樣的人!」
「不是那樣的人為何又去截殺稅銀?」翟歡反問,翟樂被問得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道:「沈兄……他沒戳穿我們……」
翟歡問:「他認出來了?」
翟樂篤定說:「嗯,肯定認出來了。」
若沈兄真的跟叛軍一條心了,沒道理認出他們倆不吭聲,換而言之——沈兄要麼有難言之隱、身不由己的難處,要麼個人他們一樣也是揣著某種目的接近叛軍營地伺機搞事!
如此一想,越發覺得猜測就是真相。
翟歡卻沒有那麼樂觀。
他嚴肅叮囑道:「不可掉以輕心。」
翟樂道:「嗯。」
事關他們兄弟的身家性命,他自然不會大意。一想到這一路的經歷,饒是生性樂觀如翟樂忍不住發出重重長歎。他知道世事多變,但沒想到會多變到這種「面目全非」的程度。
那日收到狼煙,他們兄弟隨同楊都尉一起撤退,湊合著養了一天才完全恢復過來。這也就是高等級的武膽武者,換做普通人,七八天下不來塌。沿路見聞,可謂是觸目驚心。
雖說稅銀一戰,楊都尉帳下兵馬折損不多,實力保存還算得上完好,但有個很要命的問題擺在他們面前——水糧不足!準確來說是乾糧不足,勉強只夠一天時間!
剩下的還在稅銀車上。
他們既不能折返回去取乾糧,也不能繼續急速行軍——那太消耗體力了!一旦碰上叛軍人馬,敵方兵強馬壯,我方人疲馬乏,前者還有人數優勢,後者去了只有送死的份!
這些顧慮使得人心渙散。回援路上休憩的功夫,陸陸續續有士兵臨陣脫逃,累計百餘人。哪怕楊都尉用鐵血手段制止,也只能暫時壓下浮動人心,卻無法挽回下滑氣勢。
見此情形,翟歡提議「以戰養戰」。
簡單來說就是打劫小規模的叛軍,從他們身上搜刮可用的軍需物資,維持自身運作。
這一提議起初被楊都尉斷然否決!
他不是不知道提議好,能讓他們支撐更久一些,但他現在需要的是快速回援!
去的遲了,孝城一旦被攻破……
楊都尉臉色鐵青,完全不敢去想。當年鄭喬率兵攻下四寶郡,燒殺劫掠,讓原先繁榮的四寶郡一蹶不振,變成餓殍遍野的千里荒地,兩三年才稍微緩過來半口氣……
他的家眷還在孝城!
若攻城之後又是屠殺……
光是想想,楊都尉就氣得想殺人。
恨不得將郡守晏城抓來大卸八塊!
翟歡冷冷反問:「按照楊都尉的辦法,大傢伙兒究竟是回去回援,還是回去送死?」
先前緊趕慢趕押送糧草,半路換道碰上大雨天,半夜鏖戰劫稅銀的歹徒,之後又是疾行回援……整個過程連口氣都沒好好喘一喘。武膽武者還能抗抗,普通士兵怎麼辦?
放棄這些士兵性命嗎?
若放棄,那他們怕死逃跑又有何錯?
楊都尉冷厲道:「這不一樣!受威脅的又不是你的故土家眷!孝城多少百姓還在等著……或許我們這多耽誤一刻鐘,死的就是……」
翟歡毫不客氣地截斷他的話,道:「是,我們兄弟的確不是本土人士,是不用急。」
楊都尉瞪圓了那雙銅鈴大眼,氣得鼻子發紅,面頰肌肉亂顫。翟歡繼續:「但在場士兵,哪個不是孝城出來的?即便不是孝城本地人士,看他們的年紀,多半也成家了……楊都尉不妨去問問,誰沒有心裡急上火?」
不是楊都尉一個人急。
再著急也不能貿然去送死!
楊都尉捏緊拳頭:「可是……」
「沒什麼可是!」翟歡拿出發號施令的篤定語氣,話中帶著不容辯駁、不容拒絕的強硬,絲毫不懼楊都尉的怒視,「楊都尉的‘回援’,不正是拖延敵方兵力,緩解我方壓力?」
保住性命的情況下才能殺敵。
命都沒有了,那就沒有任何意義。
楊都尉臉色倏紅倏青。
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
翟歡知道他的遲疑毛病又犯了,給自家堂弟使了個眼色,翟歡心領神會,用氣勢壓迫一眾士兵。這些士兵面有難色,但高等級的武膽武者的氣勢不是那麼好反抗的。
他們會控制不住地生出想要臣服的念頭,理智不強硬的話,直接就順從了,直到那位武膽武者將氣勢收回才會擺脫影響。楊都尉見狀,只得閉眼聽了翟歡的建議。
或許是運氣好,一路上碰見的叛軍隊伍都很小,一路上收穫頗豐,低迷的氣勢也恢復了不少。直到碰見那一夥名為「募兵」,實則打家劫舍的兵卒,翟歡倏地計上心頭。
他準備玩一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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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三:孝城亂(二十三)
翟歡打定主意搞一票大的。
不過他怎麼也沒想到這一票這麼大。
暫且話分兩頭。
沈棠應青年邀請去他營帳參觀。營帳面積極大,地上鋪著厚厚幾層毛氈獸皮,下腳觸感柔軟,由此也可看出他在叛軍中的地位。不同於他給人的爽利乾淨印象,這窩相當亂。
用一個詞似乎就能完美詮釋。
狗窩(* ̄3 ̄)╭
字面意義上的亂成狗窩。
各種零碎的小東西隨意丟在地上。
沈棠隨意一掃,發現不少珍稀玩意兒,角落隨處可見造型精緻的金銀玉石、珍寶古玩,桌上擺著一盤龍眼大的瑩潤珍珠。
青年瞧也不瞧,隨手一掃。
珍珠劈裡啪啦滾落在地。
伸手摸到矮桌下方,珍而重之地取出整理整齊的厚厚一撻寫滿鬼畫符的紙,仰頭招呼沈棠也坐下。他不適應累腿的跽坐,加之私下只有他和沈棠二人,怎麼舒服怎麼來。
一條腿輕鬆愜意地放著,另一條腿支起當右臂的支架,累了便重心側移。舒服是舒服,但有人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例如——祈善。
他端端正正地坐著,眼觀鼻、鼻觀心。
沈棠從來不知客氣二字怎麼寫。
她也一屁股坐下,比青年還隨意。
問青年:「沒人給你收拾這些東西?」
這麼多錢隨意丟地上,真真是土豪!
「我不喜歡有人進入我的地盤……」青年頭也不抬地翻找自己前幾天的得意之作,「至於這些不值錢的破玩意兒,要多少有多少……唔,找到了,瑪瑪,你瞧我作的如何?」
他雙眸炯炯有神,嘴角上揚勾起漂亮的弧度,仿佛在等待沈棠被驚豔的一幕。
沈棠:「……???」
不值錢的……
破玩意兒?
她道:「你這話傷到我了。」
青年一驚,惶恐又委屈。
「傷你?何時的事情?我沒有。」
「你有!」沈棠歎氣著耷拉眉頭,似笑非笑地揶揄:「我是個窮人,身無分文那種窮,窮得要研究如何喝西北風不會餓死了。你在這麼窮的窮人面前說這話,還說沒傷到我?」
青年啞然,好半晌才明白什麼意思,便道:「你若喜歡,這些都可以給你,這樣你不就不窮了?不不不——地上這些不行,我回頭讓人重新拿一些過來……要多少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你義父不會有意見?」沈棠這話沒挑撥離間的意思,她只是純粹好奇,什麼義父會縱容義子這般敗家?
「義父?他不會說什麼。」青年聲音比先前淡了不少。沈棠以為青年是不悅了,便識趣不再提這茬,低頭細看他給的樂譜。
或許與沈棠寫字也龍飛鳳舞有關,她看青年手寫的曲譜毫無壓力,口中輕哼起來,時不時還用手指輕敲桌面找拍子。
祈善:「……」
他不應該在這裡,他應該在外頭!
奈何不放心沈小郎君跟個不知底細的青年獨處,只得忍著耳朵被荼毒的痛苦,儘量放空心神不去想那破調子。這時候,青年一手支著下巴看向沈棠:「瑪瑪,方才的事情……」
沈棠抬頭看他:「什麼事?」
話說一半不厚道。
青年正色道:「我那位義兄的無禮,我代他向你道個歉,他這人一貫如此,遲早會吃苦頭。」
沈棠怔了怔才想起來青年指的什麼。
那個絡腮鬍男人的「指桑駡槐」啊。
不,不是「指桑駡槐」。
真正的「指桑駡槐」好歹有一層遮羞布,那個絡腮鬍男人是明晃晃的羞辱。先說「中原女兒家跟尋常蠻女不一樣」,不正是變著花罵青年是「蠻子」?之後那一段就更加下作。
無端提及煙花柳巷,暗嘲沈棠,將她比作風塵女子,那將她帶回來的青年又是個什麼身份?
她聽那段話的時候,內心白眼翻上天靈蓋。如此小肚雞腸,白瞎他那一副高海拔的身軀。
只是,這不是重點。
沈棠咦了一聲。
「你聽得懂他是在……」
若聽不懂也不會私下替人道歉了。
「自然聽得懂。我自小就學習雅言,下過苦功夫的,只是以往身邊的家人多講家鄉方言,因此雅言用得少,口音也重,聽著就很蹩腳。」這句話雖是笑著說的,但眼底卻有滑過一縷一閃而逝的冰冷之色,若非祈善和沈棠一直關注,怕是會忽略了。
沈棠心下挑眉。
看樣子,這青年也不似表現那麼單純直率嘛——相較而言,果然還是笑芳好騙一點。
青年湊近問:「瑪瑪,你看樂譜如何?」
祈善內心翻白眼,時刻準備救場——哼,他倒是要聽聽沈小郎君能說出什麼點評。
誰知,沈棠似模似樣地點評賞析起來:「前半闕思鄉,後半闕憶人。起初還以為這是在懷念心上人,但細品曲中感情,卻有種熱淚衝動。應當是浪子思鄉、遊子憶母……」
青年驀地微微睜大眼睛,唇瓣翕動。
漸漸的,紅色爬滿眼眶周邊。
眼淚竟是欲墜不墜。
祈善:「……」
一時間有種懷疑人生的錯覺。
居然真的讓沈小郎君說中了?
嘿,還真是。
這張樂譜創作初時,他無意間吃到一疊家鄉風格的菜肴,那也是他阿娘最擅長的、也是唯一會的一道菜。他吃著吃著就想起了阿娘,當天晚上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半夜披衣起身去東廚,靈感迸發譜下這張樂譜。
他沒想到瑪瑪居然真的懂他。
祈善看著眼睛發紅的青年,他又看看樂譜上鬼畫符一般的內容,陷入漫長的自我懷疑。
他實在想不明白,沈小郎君究竟是怎麼從諸如「晚上不睡去吃菜」、「半夜偷菜被人抓」這種詞句品味出「浪子思鄉、遊子憶母」的核心感情?究竟是他不對還是別人不對?
正在他懷疑人生的時候,沈棠的操作突破了他的下限,沈小郎君居然讓他伴奏,三人要「以樂會友」!祈善的表情瞬間扭曲,耗費莫大理智才壓下掀桌子離開的衝動。
你倆可別侮辱「以樂會友」四字了!
只是——
當青年翻身找出一支玉簫,眼神期待地看著他,他忍了又忍,不斷告訴自己這是敵人大本營、這是敵人大本營、這是敵人大本營……淺笑著接過那支造價不菲的玉簫。
青年敲鼓,沈棠撥琵琶。
祈善:「……」
這是酷刑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一百八十四:孝城亂(二十四)
短短一段時間,祈善已經懷疑自己好幾次——沈小郎君跟青年是一個調子,他夾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頻頻惹來二人「你究竟行不行」的眼神質問。他從未受過這種委屈!
祈善越想越氣,恨不得將玉簫摔了。
最可氣的是——
一曲畢,青年放下鼓槌,目光真摯地看著沈棠,幽幽感慨:「千金易得,知音難求……」
果然,能直擊他心靈的知音只有一個,其他人(特指夾雜其中很不和諧的祈善)都俗!
聽懂青年這話的祈善:「……」
(╯‵□′)╯︵╩▂╩
他果然還是很討厭這一族。
先前提過,祈善少年時曾與友人遊歷四方,其中也包括青年的故鄉——一個隱蔽又與世隔絕的安寧桃源鄉。雖說這一族避世不出,但民風彪悍、熱情開朗、火熱奔放……
族中女子也如此。
祈善和友人住了幾天被族中好幾個女孩兒堵著門唱歌兒,內容直白勁爆,諸如「今晚兒郎去奴家」、「半夜酣戰不下榻」、「公雞啼鳴郎再走」……著實把年少的他和友人嚇到了。
最可怕的是——
半夜三更真有女郎爬他們窗戶啊!這件事情給他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極大的創傷,關鍵是來「夜襲」的女郎見他慌忙亂找衣裳,竟抱著肚子大笑,笑聲還把其他人給招來了。
祈善:【……】
他完全不知道這種事情有什麼好笑的,只覺得可怕,不過考慮這是人家風俗,倒也不好發作。夜襲的是女郎還好,要是男的,這不得打起來?幾天後,屁股著火般落荒而逃。
之後遊歷都要繞開,免得遭難。
除了這樁風俗,他們隨時隨地能唱歌跳舞也讓人吃不消。祈善也是略懂樂理的人,還有些不為人知的「潔癖」。那些粗俗直白、熱情奔放的歌詞兒和想怎麼唱就怎麼唱的調子……
吃不消,吃不消!
大概是看在知音的份上,青年對沈棠二人非常寬容,「以樂會友」結束,又讓人安頓他們今夜的住處。帳篷的位置很靠近營地後方,遠遠就能聞到味道沖天的牛羊騷氣。
青年還怕沈棠無聊,主動當嚮導。
二人談天說地,祈善就是個背景板。
青年道:「瑪瑪真是個有意思的人,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庚國國都,那邊更好玩兒。」
儘管青年熱情相邀,但沈棠仍是搖頭婉拒:「暫時走不了,手頭還有不少事情沒處理完。」
青年問:「什麼事情?我也算有些人脈,瑪瑪不嫌棄的話可以告訴我,讓我幫你解決。」
沈棠指著孝城的位置。
道:「我的親人都在那裡。」
青年問:「瑪瑪是孝城人士?」
沈棠坦蕩回應:「是啊。」
青年眸光動了動,又問沈棠那些親人長什麼樣子,住在哪裡,他回頭讓帳下兵馬注意。
沈棠感激不已。
扭頭便將所謂的「親人」相貌特徵說了出去,褚曜、共叔武、林風、屠榮……一個不剩。青年怕自己記性不太好,招來屬官記錄,麻煩沈棠又說了一遍,好一會兒才搞定。
將沈棠二人送到下榻的營帳,他依依不捨道:「瑪瑪晚上若是睡不著的話……」
一旁的祈善暫態想起了他們一族的風俗,神經被觸動了,直言道:「不會,她一貫睡得死。」
天打雷劈都醒不來!
你小子別想打什麼破主意!
青年依依不捨,三步一回頭跟沈棠告別,時不時還用譴責的眼神看祈善,仿佛他就是神話故事中不近人情的王母娘娘。
倍覺離譜的祈善:「……」
入了營長,祈善布下一個小小的「法不傳六耳」,防止有人偷聽。做完這些事情才坐下來,一邊給自己倒水一邊問沈棠:「沈小郎君以為這個青年如何?善覺得此人……」
祈善現在就怕聽到沈棠嘴裡蹦出來「知音」,真以為青年是什麼簡簡單單的傻白甜。
沈棠道:「他很有意思。」
祈善話未說完就被這話嗆住了。
「有意思?」
「我感覺他跟叛軍似乎不是一條心,但又覺得這猜測沒什麼根據。還有,這人是真的傻還是假的傻?」沈棠指了指腳下的營帳說道,「竟然將我們安頓在這裡……」
不遠處可是堆放輜重糧草的軍事要地,糧草輜重對於兵馬而言多重要,自不必多言。一旦糧草出了問題,即便是百萬雄師也得鎩羽而歸,因為士兵餓著肚子根本打不了仗。
祈善道:「或許是為了引蛇出洞……」
刻意給予他們方便,再抓一個現行。
沈棠皺眉思索:「我們要不要先聯繫笑芳他們?二人混入叛軍,沒點兒打算是不可能的。」
他們或許可以和翟樂兄弟合作。
祈善道:「太冒險。」
他不怎麼相信翟樂兄弟。
先前劫稅銀一案打得你死我活,雙方有矛盾,現在怎麼可能毫無芥蒂地合作?他們不信任翟樂兄弟,翟樂兄弟也不會信任他們。再者,人少目標小,人多目標大。
一旦暴露就可能被一鍋端。
「謹慎考慮,各自行動為妙。」
因為孝城還未被叛軍攻破,祈善這裡也犯不著火急火燎連夜潛入孝城。若是能在外部給叛軍惹來麻煩,變相幫助孝城緩解守城壓力,也能為褚曜和共叔武爭取更多的時間。
「那我們就這麼待著?」沈棠雙手抱在腦後,仰躺在獸皮毯子上翹起二郎腿,視線盯著營帳上方,「笑芳他們倆明顯要搞事情,一旦叛軍營地出了問題卻沒抓到罪魁禍首,那我們倆嫌疑就最大……得背黑鍋啊!所以元良,咱倆要不要先下手為強?」
祈善饒有興趣地看著沈棠臉上的神情,問道:「沈小郎君準備怎麼個‘先下手為強’?」
沈棠道:「製造大亂子!這裡離輜重糧草這麼近,不在上面做點兒文章,多可惜啊……」
祈善:「不怕這是陷阱?」
沈棠:「怕,所以要‘借刀殺人’!」
「借翟笑芳、翟悅文兄弟的刀子?」
沈棠連連搖頭道:「不不不,我有更好的‘刀子’,只需配合它們,或許真能搞個大新聞!」
祈善:「他們?」
他仔細琢磨這個詞兒。
倏地露出一抹狡詐笑意。
「不,是它們,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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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五:孝城亂(二十五)
「你說那個野蠻子將兩個來歷不明的人安頓在哪兒?」絡腮鬍男人坐在自己的營帳中,在小兵服侍下脫下沉重的甲胄,坦開胸懷,打著赤膊,身前擺著盛滿清水的盆子。
傳信士兵彎腰回復。
「是,是少將軍特地安排的。」
絡腮鬍男人:「他可有說什麼?」
傳信士兵:「少將軍說那邊清淨些,即便有敵人夜襲也驚擾不到兩位貴客,安全。」
絡腮鬍男人驀地發出一聲嗤笑。
輕蔑:「蠻子就是蠻子,任性胡來沒一點大局觀,除了一身蠻力,還剩下什麼?」
傳信士兵是絡腮鬍男人私屬部曲。
他順著絡腮鬍男人的話說:「將軍說得極是,少將軍此次實在胡鬧,要不要告知……」
絡腮鬍男人抬手制止。
他道:「不用,老東西偏心這個野種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即便說了,最後被斥責的也是我。這件事情不用管,倘若出了事情,也正好讓老傢伙看看他寶貝的是什麼玩意兒。」
傳信士兵抿了抿唇,低下頭。
眼前這位將軍口中的「老東西」不是旁人,正是他的親生父親,也是不管不顧給予蠻子青年種種特權的罪魁禍首。只是,傳信士兵是絡腮鬍男人的私屬部曲而非老將軍的。
私下這些不敬的稱呼只能過耳既忘,不敢洩露半個字,不然全家老小都要送掉小命。
絡腮鬍男人看也不看傳信士兵低頭縮肩的膽小模樣,微微張開雙臂,扮做小兵模樣的愛妾擰好布巾,半蹲著幫他擦拭悶臭的上身。濕布巾所過之處,悶熱黏膩一掃而光。
小妾又取來活血化瘀的藥膏。
看著關節位置被細繩磨出的紅痕,心疼道:「唉……將軍何須這般自苦?立再大功勞,最後還不是被那位搶去大半?」
雖說現在天氣漸亮,但全天甲胄不離身也悶出一身汗臭,甲胄繫繩隔著內襯都能將肌膚勒破皮。那個「野蠻子」穿件肩甲、裙甲就當穿鎧甲了,隨意得像是來郊遊宴會的。
換做旁人,早被叱駡了。
輪到青年卻是屁點事情都沒有。
誰不知道老將軍偏心偏到咯吱窩?
絡腮鬍男人摸著愛妾細嫩柔滑的小手,閉著眼睛享受輕柔上藥的過程,嗤笑:「這又有什麼法子?誰讓老東西晚節不保,跟個蠻女搞出這麼個野蠻子,人家天賦好啊……」
孝城攻下來了,功勞都是那個野蠻子的;孝城要是攻不下來,七八成的責任都是他的。
「他天賦好,您也不差。」她彎身將解下來的甲胄一件件撿起來,逐一放架子上,這一整套不算很重也接近三十斤,「您不也是能化出武鎧麼?整日穿戴這大傢伙,不累人?」
絡腮鬍男人將悶了一晚上的腳放入冰涼水中,涼意順著雙足蔓延全身,後脊樑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他喟歎一聲,腳心搓腳背,頭也不抬地嗤笑:「一個婦人家懂什麼?」
武膽武者能化鎧,但武鎧無法長時間維持,還要消耗不少武氣。武氣這玩意兒,沒事的時候多少無所謂,關鍵時刻浪費一絲都不行。
一般情況,武將都是隨時穿戴甲胄。
以防意外突發情況。
也就這些什麼都不懂、只圖輕便的婦人,還有那個野蠻子會覺得有了武鎧,甲胄就沒必要穿戴。絡腮鬍男人在愛妾服侍下簡單洗了澡,心情好轉不少,加之燈下看美人……
「美人,來!」
他笑著舔了舔乾燥的唇,猿臂一攬,將愛妾一把抱起轉入屏風後。還別說,這身小兵的衣裳穿在愛妾身上,的確頗有一番味道。
不多會兒,營帳響起讓人面紅耳赤、浮想聯翩的奇怪動靜。愛妾還知羞恥,有心壓制,絡腮鬍男人則不管不顧,怎麼開心怎麼來。
帳外護衛的親衛聽的起清清楚楚。
眼觀鼻、鼻觀心。
哪怕老將軍三番五次斥責這個兒子帶著女人上戰場尋歡作樂,這位也是過耳既忘,絲毫不將老父親的話放在心上。親衛也不敢出聲提醒,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威風凜凜,一路攻城掠地,勢如破竹,直打得敵人人疲馬乏,狼狽不堪地連連討饒。
他笑了笑,準備稍作休整直接進攻敵人主營,一舉拿下此次戰役的勝利,就在他即將吹奏最後總攻號角的時候,帳外傳來一聲短促、尖銳、高亢的聲音,將他驚得手一滑。
「放肆!」
他惱火起身離開戰場。
隨意攏了攏衣襟,臉上還帶著被驚嚇後的鐵青和憤怒,雙目冒著火光盯著打斷他的人。
誰知,傳信士兵氣喘吁吁地道:「大、大事不好——後營,後營方向起火了!!!
絡腮鬍男人聽清之後,驀地瞪圓了銅鈴大眼,一把抓起傳信士兵的衣領,將人提起來湊近斥問道:「什麼!你說什麼起火了?」
傳信士兵手指著營帳外的方向。
他還未喘勻氣息,絡腮鬍男人又氣又急,一把將傳信士兵丟開,大步流星走向帳外。卻見後營方向傳來陣陣喧鬧,火勢短短幾息擴張一倍,隱約還能看到慌亂跑動的人影。
「發生何事?」
他衝著被抓的士兵咆哮。
「還是敵人夜襲?」
被抓的士兵也不知道。
事實上,不止是他,甚至是連守在主帳外的親衛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一切發生太突然了,若非傳信士兵急匆匆跑過來,他們甚至沒意識到後營燃起的橘光是大火。
敵人何時潛入的?
何時偷襲的?
人數多少?
他們一概不知道。
甚至連後營附近的士兵都不清楚,他們只知道冷不丁的,那一群牛羊便發了瘋一般橫衝直撞。受驚嚇的它們身上燃著火,不管不顧往四面八方衝,圍欄如紙一般脆弱。
附近的營帳可就遭了殃。
一衝一個塌!
營帳之中,已經合衣睡下的士兵發出短促慘烈的叫聲,只來得及感覺到痛便失去了知覺。
有士兵想持著武器將它們斬殺,卻低估這些牛羊驚嚇後狂奔的速度和力道。那些不自量力的士兵被衝撞在地,牛蹄當頭踩下,肋骨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一腳裂胸骨,二腳上黃泉!
牛的戰鬥力不俗,那些羊也不賴。它們的毛髮比牛旺盛茂密,火勢還大,衝到哪裡便將火苗帶到哪裡,被衝倒的營帳不多會兒就被點上了火。叛軍士兵手忙腳亂……
既要救火還要控制這些畜牲。
只是,他們沒能第一時間控制這些受驚的牛羊,便註定了——待它們真正散開,局勢會往著不可控的方向狂奔。待絡腮鬍男人化出武鎧過來,火光沖天而起。
糧草輜重全在!
看著這一幕,絡腮鬍男人目眥欲裂。
「何方宵小,犯我大營!」
他氣沉丹田,聲如洪雷,武膽武者的威勢如浪潮一般向四面八方散開。手中提槍,一槍穿中發瘋奔來的牛!
那麼大的衝擊力,他下盤紮根不動。
大喝一聲,手臂肌肉暴起。
一槍將發出臨死前哀鳴的牛舉起,甩開。
那頭牛鮮血如注,重重摔在地上揚起塵土,四肢動了動,很快就沒氣兒了。可絡腮鬍男人這一招並不能制止其他發瘋的牛羊,火勢隨著它們的狂奔,以極快速度蔓延開來。
「賊子!出來受死!」
絡腮鬍男人赤紅著雙目。
這一幕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至於他口中「夜襲的賊子」更是連人影都沒有,他在這裡憤怒咆哮,更像是無能狂怒。
「這……這可真是……」
暗中,翟樂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幕。
他們是想用這些牛羊做文章,但只是下毒啊!倒不是不想火攻引發叛軍營內亂,但他們沒物資,執行上非常有難度。但沒想到不過打個盹兒的功夫,牛羊集體被人點了火。
漫天璀璨星火從天而降。
幾個呼吸後,局勢完全失控。
這也意味著暗中有第二股勢力!
翟樂道:「阿兄,絕對是沈兄他們!」
這也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目標了。
翟歡拉著自家堂弟的手臂,準備趁亂混出叛軍大營。不管是不是沈棠二人,也不管他們如何做到,一旦等這些士兵壓下混亂局勢,回頭被清算的就是他們兄弟。
他們是來搞事情的,不是來送命的。
趁著所有人沒反應過來前先走為上!
咚!
火光之中,一道墨綠武氣激射而來!
翟樂反手將堂兄拉到身後,抬手化出一面一個人高的大盾。孰料陌生武氣來勢洶洶,力道之強勁迫使他倒退半步才勉強穩住身形。他心下駭然之餘,下一秒也化出武鎧,大盾化作武器。
鐺!
幾乎是同一時刻,巨刀當頭砍下!
翟歡與翟樂是配合默契的兄弟,幾乎是被往後拉的同時,他便出手催動文心。
二人合力,一擊擊退來人。
待來人站定,翟樂詫異:「是你?」
來人只穿著一面肩甲,一半裙甲,手臂帶著蛇紋護腕,周身其他要害沒有一絲絲保護措施。不正是不久前與沈兄相談甚歡的青年?
青年雖被擊退,仍神色淡定。
他問:「是你們兩個夜襲大營?」
翟樂不欲多言。
只是神情凝重了許多。
青年還未化出武鎧,甚至連腰間連武膽虎符都沒佩戴,但從對方隨意的站姿也感覺到一陣難言的壓迫。這種壓迫甚至比楊都尉還要重一些。
要知道楊都尉已經是十等左庶長!
眼前這個比他大不了多少歲的青年,難道還在十等之上?他暗暗攥緊了武器,心跳如鼓。
深知今晚有一場惡戰!
他道:「是又如何?」
青年歪了歪頭,紮成一束的小辮子長髮隨著他的動作晃了晃,看著似有幾分俏皮。但,青年口中說出來的話卻跟「俏皮」二字毫無干係。他舉起那柄紋著交纏雙蛇蛇紋的長刀,指著翟樂。
冷笑了一聲:「那就受死!」
話音落下,足下點地,身形快得幾乎要留下殘影,手中長刀攜著磅礡吞吐的刀芒,一刀劈向翟樂。巨浪一般當頭砸下的巨力震得翟樂雙手虎口發麻,武器也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
武器相交發出的巨大氣浪沖翻了附近營帳。
青年瞧了挑眉:「呦,還不賴!」
輕描淡寫,甚至連武鎧都沒有化出來。
武膽武者對壘,武鎧都不現身,不僅僅是一方對另一方的蔑視,也意味著交手雙方存在極大實力差距。這個認知讓翟樂臉色冷硬。
他暗中吐氣緩和隱隱作疼的虎口。
青年的力量比先前交過手的共叔武還要強橫。翟樂心裡也有一事不解,有這麼一個武膽武者坐鎮,這夥叛軍為何還未拿下孝城?
翟歡面色淡定,抬手便是一道靜心凝神、提振氣勢的文心言靈,順便擋下試圖偷襲的士兵,沉聲道:「阿樂,莫慌,不要被他擾亂心神。」
翟樂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
運氣抵擋青年施加的威勢壓迫。
眨眼間,青年已經帶著無可比擬的氣勢朝著他殺來,周身湧動的墨綠武氣隱隱凝聚成一條模糊的巨蟒,衝著他張開血盆大口,毒牙彈出。
鐺鐺鐺——
翟樂暴起迎敵。
二人交戰之劇烈,武器火花四濺。
不多時,翟樂的武器便不堪重負地出現數道裂紋,只需再來兩下便會碎裂,肩頭甲胄裹著一道裂紋斑駁的黑白文氣。便是這道文氣護住了他,不然最輕也是個齊根斷臂的下場。
青年嘖了一聲:「這不公平啊。」
翟樂嘴角扯了扯。
開裂的虎口鮮血淋漓,染濕整個掌心,順著武器緩緩流淌,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青年道:「我也要找個文心文士。」
翟樂臉色一變。
這時候,卻見青年扭頭往一邊大喊。
他道:「瑪瑪,你來幫我!」
翟歡心下咯噔。
也是真怕青年喊來幫手。
只是——
當那個角落走出的人進入他們的視線,翟樂和翟歡都齊齊怔了一下。無他——青年口中的「瑪瑪」竟然是他們的熟人。
也正是目前立場不明的沈棠。
沈幼梨!
身側還立著個存在感不太高的祈善。
一時間,翟歡翟樂兄弟,沈棠祈善,還有青年,三方站在三角,互相氣氛凝重到了極點。
翟樂看得心急,張口:「沈兄……」
不慎扯動胸口的傷勢,些許鐵腥上湧。
沈棠面無表情,只是手中提著那柄雪亮漂亮的長劍,視線從翟樂兄弟轉到了青年身上。
翟樂心下不妙:「……」
莫非沈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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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六:孝城亂(二十六)
「沈兄——」
翟樂再次高聲喚沈棠。
沈棠的反應讓他的心逐漸沉底。莫非真讓阿兄說對了,沈兄已經加入這一夥叛軍?
他不敢想那個後果。
光一個青年已經讓他捉襟見肘。
倘若再來一個實力還未探底的沈兄……
聽到翟樂對沈棠的稱呼,青年面上卻無絲毫異動,只是笑容漸深,那雙漂亮的眸子深邃些許。他看向沈棠:「你們認識又如何?沈瑪瑪可是站在我這邊的哦,對吧,瑪瑪?」
沈棠同樣也沒回應青年。
青年笑得張揚邪魅,立在原地轉了兩圈長刀玩兒,面對翟樂並無半點兒急迫。他似惋惜搖頭:「你這人還不錯,如果跟我同歲,我大概是留不下你的,不過很可惜哦——」
他聲音猛地冷了下來。
「誰讓你晚生了那麼幾年!」
腳下一蹬,刀鋒直直殺向翟樂。
若論個人天賦,他跟翟樂應該在伯仲之間,只是他比翟樂年長好幾歲,實力也正處於高速成長期。二者的差距,根本不是外力能彌補的。即便翟樂有文心文士輔助也一樣!
錚——
青年身形速度比先前快了一倍不止,看著在眼前急速放大的刀鋒,翟樂咬牙奮起。誰知,青年竟然被迫在他身前一丈多的地方停下。算不上高大的身影擋在青年衝殺路徑上。
伴隨著令人耳膜不適、牙根發酸的滋滋聲,武器相擊迸濺的橘色火花亮了一瞬。
眨眼又歸於黑暗。
翟樂詫異:「沈兄?」
青年道:「瑪瑪,你幫他?」
問完,他又頓了一下:「火是你放的。」
雖然是疑問,卻是陳述篤定的口吻。
這把將後營攪得人仰馬翻,輜重糧草燒掉大半的大火,幕後策劃之人正是眼前這個身形矮小纖瘦的少年幹的。關鍵是——青年垂眸看著二人角力不相上下的交鋒場景,抿唇。
他剛才準備一擊劈死翟樂。
雖說沒用全力,但也沒手下留情。
這一刀砍不死翟樂,也能廢掉他。
結果——
居然被眼前這位知己接住了。
當真是意料之外!
「是又如何?這不也是你想看到的嗎?」
沈棠倏地笑了笑,壓低聲音,表面上看著還算從容,但仔細觀察便會發現處境也不是很妙,虎口微裂溢出點點血珠,手腕顫抖不停,連額頭也因為過度用力而溢出了點點薄汗。
即使如此她還有閒心調侃青年一句。
「還有,我不介意你喊我嗲嗲。」
青年手中加重力道,一刀挑飛沈棠。
翟樂見狀不好,上前相護。
只是還未接到人,沈棠反手一劍插入泥土之中,劍鋒在地上劃出六七尺長痕才穩住身形。餘光看到翟樂的裙甲,她哼笑一聲,用大拇指抹去嘴角溢出的血絲,道:「一起!」
翟樂一怔,喝道:「好!」
青年聽聞不再怠慢,笑容陡然轉冷,右腳踏步上前。僅僅一小步,周身湧動稠密強橫的武氣,瞬間將他包裹,化出一襲完整的武鎧。青年身形偏精瘦,雖然沒有共叔武那般魁梧壯碩似一座小山,但整體海拔也不低。
化出武鎧之後,更添幾分難言神秘。
不同於共叔武甲胄的「山」字甲片,青年的甲胄是幾乎密不透風的蛇鱗甲片。雙手戴著蛇紋護腕,披膊護肩,腰間護腰好似一條口尾銜接的蛇,睜著一雙令人膽顫的蛇眸,披著長至小腿的裙甲,腳踩一雙黑色皂靴。
他道:「行,那就玩玩。」
手中武器垂下,竟是一條造型奇特、女子手臂粗細,渾身尖銳倒刺的長鞭。長鞭首端造型酷似蛇頭,口中有利齒。這玩意兒要是被打一下,哪怕不死也要被刮下一層肉!
沈棠緊了緊手中的劍柄,心下掂量,對著翟樂說道:「笑芳,我擋他,你射箭。」
翟樂心下微驚:「沈兄,可是——」
讓沈兄一個文心文士正面抗青年?
翟樂覺得不行。
沈棠:「四打一呢,沒什麼可是!」
她還以為翟樂打個架還要公平公正。
翟樂:「……好。」
他還真沒覺得以多欺少是不要臉的事兒,兵不厭詐,打仗打架要臉皮的早就死了。要說丟人,四打一還不能全身而退,那才叫丟人呢。只是現在也不是解釋這個的時候……
見翟樂微微後退,青年終於露出詫色。
目光沉重地看著沈棠道:「瑪瑪,你的眼睛不太好啊,選了這麼一個人,應該選我……」
至少,他是不可能讓別人擋自己面前。
沈棠嘴角抽了抽:「現在是聊天的時候?」
心裡卻清楚,青年是在拖延時間。
敵不動,我先動。
主動權捏在自己手中!
雪亮長劍劃破夜空,沈棠二話不說殺向青年。青年手腕一抖,垂在地上的長鞭宛若靈活刁鑽的毒蛇,吞吐著蛇信將劍氣絞碎。氣勢不減地襲向沈棠,這時,三支箭矢殺來。
叮叮叮——
箭矢精准命中。
沈棠絲毫不顧箭矢軌跡,幾乎與它擦身而過,迅速拉進距離,逼向青年,手中長劍如臂使指。作為喜歡抹人脖子的封喉愛好者,沈棠第一目標也是青年的脖頸。
這廝的蛇鱗武鎧堪比烏龜殼。
劍身劈上去,火花四濺,連痕跡都留不下來,唯一的弱點便是脖子——這廝沒有戴上兜鍪,腦袋和脖子沒有防護。她劍招步步緊逼,又有翟樂箭矢相助,一時間壓力不是很大。
哦,還要算上翟歡和祈善二人的文心言靈輔助。交纏的黑白文氣如無處不在的瘋漲藤蔓,化作囚牢將青年雙足牢牢捆綁,這是祈善。翟歡則以言靈打壓影響青年的情緒。
武者之本,勇也。武膽武者一旦怯戰,一個不慎就可能被武膽等級遠低於自己的人斬首。
青年被多方聯手騷擾。
他仍是遊刃有餘。
手中長鞭武器或擋或鞭或纏。鐺得一聲,沈棠用長劍將襲來的長鞭打飛,上面的倒刺摔打在地上,撕拉一聲,輕輕鬆松能勾起數寸地皮,沙塵飛揚,看得沈棠眼皮直跳。
「沈兄小心!」
身後傳來翟樂的提醒。
沈棠頭也不回,背心襲來一陣冷風。
她側身翻滾躲開,餘光看到在她背後死角,長鞭首端蛇頭偷襲她背心。一旦被這玩意兒紮中了——沈棠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不由得想起不久之前,被它擊碎的碎石……
沈棠可不認為自己的身軀比岩石硬。
幾個呼吸的功夫,青年已經與沈棠纏鬥了幾十招,周身武氣仍舊凝實充沛,絲毫沒有消耗削弱的意思。他看著沈棠,倏地問道:「我有一點兒很好奇,瑪瑪是怎麼放的火。」
沈棠被巨大力道震得身軀倒飛數步。
咬牙咽下喉間試圖上湧的血沫。
冷聲問道:「你好奇這個做什麼?」
青年:「好奇就是好奇,還需要理由嗎?」
沈棠眸色微暗,心中默算自己還有多少文氣可以浪,只用身體的力氣和簡單的文氣加成,想打贏一個武鎧附身的武膽武者,幾乎沒有勝算。奇怪的是,青年的態度相當曖昧。
她可以肯定,青年迄今還未生出殺意。
是的,沒有殺意。
這究竟是他心太大,還是另有圖謀?
只是為了拖延時間嗎?
沈棠看著他將長鞭舞得密不透風,翟樂數十刁鑽箭雨也奈何他不得,心下凝重三分。
便道:「告訴你,有報酬?」
青年右手長鞭垂下,左手徒手接住翟樂三箭齊發,微微用力,箭矢被捏斷,震碎成了齏粉。
他似委屈:「以你我知己關係,還要報酬?」
沈棠暗中給祈善打了個手勢。
嘴上道:「自然,做什麼都要報酬的。」
青年便問她:「瑪瑪要什麼報酬?」
沈棠道:「放我們離開如何?」
青年搖搖頭,掃了一眼武氣耗損大半,臉色微青的翟樂,關心堂弟的翟歡,以及面無表情垂著眸子,不常出手,但每次出手都讓他難受的祈善。青年想了想:「這可不行。」
他解釋道:「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指著翟樂又道:「這個人現在打不過我,但等他年紀跟我差不多了,我一個人未必就打得過他們兩兄弟。瑪瑪這個要求,真是強人所難。再者——你們還燒了我的糧草……」
那可是他籌措好久的糧草啊。
火勢這麼大,也不知道能搶救回來多少。大營那麼多士兵,每一天吃的糧草就是個龐大數字,沒有糧草供應,軍心自然渙散。莫說攻打孝城,自己別亂陣腳就不錯了。
沈棠冷冷打斷他。
「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
青年斷然否決:「不可能,這不可能,我沒事想看到自家大軍潰敗做什麼?瑪瑪,你這是污蔑!說來,你倒是提醒我了。現在有不少人看到瑪瑪跟這倆一夥,你又是我帶進來的。如果不砍下你的首級,的確是很難跟義兄交代,興許還會被義兄軍法處置……」
他冰冷的眸掃過沈棠脖頸。
隱隱的,沈棠感覺到極淡但極其陰冷的殺氣,伴隨著夜風向她撲來,激起無數雞皮疙瘩。
沈棠便可惜地搖搖頭。
「看樣子是談崩了。」
說完,沈棠氣勢陡然一變。
她大喝道:「翟歡,助我!」
至於祈元良,完全不用提醒。
翟歡初時不解,但遠遠看到祈善唇瓣微動,通過口唇動作便知道是什麼言靈,他不假思索地跟上。至於心底那些疑惑?暫且不用關心——因為他們兄弟跟沈棠二人已經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祈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緊跟著,翟歡的言靈也落下。
沈棠快要見底的丹府文氣瞬間充盈到溢出的程度,她道:「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
鐺鐺鐺——
欺身而上,眨眼連劈數十劍。
感受重如山嶽般的巨力,饒是青年也不得不暫避鋒芒,長鞭首端偷襲沈棠要害,以圍魏救趙之法,迫使沈棠由攻擊轉為防守。他則趁機將陷入泥地的雙足拔出,倏地後退。
還未站定,綿密劍勢再度襲來。
刀光劍影之間,他看到沈棠那雙亮得驚人的眸子直直看著他,紅唇吐出一句話來。她道:「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怎麼放的火嗎?」
輜重糧草懼怕火攻。
只是,火攻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用的。
速度要快,火勢要猛,不給敵人救援機會。
翟樂兄弟沒用,因為他們缺乏工具,點火所用的油和柴不好弄,更別說靠近後營輜重糧草,敵人的眼睛也不是當擺設的。或者沒算好風向,敵人沒燒死反而將自己賠進去。
青年不得不拿出真本事抵禦沈棠一次比一次重的攻擊,一時間錚錚不斷,火花四濺。
沈棠猛地蓄力,磅礡劍氣將青年抽飛數丈。
感覺到丹府文氣差不多了。
她倏地指劍向天。
「東風夜放花千樹……」
轟的一聲,腳下地面細顫。
翻湧的黑白文氣宛若甦醒的巨龍,躁動不安,氣浪向四面八方撲了過去,砂石飛滾。
咻——
黑白文氣順著劍鋒直沖天際。
沈棠感受著急速下降消失的文氣,忍著腦中一波強烈過一波的暈眩感,艱難吐出下半句言靈。
「更吹落……」
「星如雨。」
攀升至頂點的黑白文氣在叛軍營地上方砰得一聲炸開,絢爛奪目的色彩將黑暗奪去一瞬。
五色光芒流轉,照耀天際。
一時間,看到這一幕的人都忍不住抬首。
炫彩奪目!
高舉著水盆滅火的士兵怔住了。
人聲鼎沸的後營仿佛被神秘力量禁言奪聲。
天地安靜!
下一瞬,無數拳頭大的火花從天而降。
前不久剛滅掉的地方重新燒了起來。
還有些士兵比較倒楣被火花燒了個正著。
火勢瞬間蔓延至全身。
劇痛讓他慘叫亂跑,將火帶到更多地方。
噗——
被絡腮鬍男人一刀砍了腦袋。
沖天而起的血柱噴濺在地上,身軀倒下,揚起灰塵,也將不少士兵從方才的震驚中嚇醒。
主營重新恢復了喧鬧,救火的,救人的,殺羊的,殺牛的……
不過,更多的火花則直直襲向同一個目標。
沈棠看也不看青年的方向,力竭單膝跪地,以劍杵地,勉強支撐自己不倒下來。
熱汗不斷掛下,眼前景物忽明忽暗。
兩次使用,消耗的文氣實在是太大了。
第一次有祈善支持,沈棠也刻意控制文心言靈的威力,這才保留大半戰力。
第二次是兩個文心文士全力相助。
「笑芳,撤!」
翟樂早有預料,上前抓住她臂膀將她拉起扛肩上,翟歡看了一眼臉色奇差的祈善,也搭了一把手幫他分擔壓力。
四人借著夜色和混亂,腳底抹油,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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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七:孝城亂(二十七)
這一夜註定是不平靜的。
絡腮鬍男人鐵青著臉,聽著屬官回稟此次大火造成的損失。輜重糧草損毀嚴重,十去八九,攻城器械幾乎不剩——那些玩意兒木質居多,一旦著火就無法再用了。
相較之下,人員傷亡倒是不大。
死亡兩百餘,燒傷三百餘,被牛羊踩踏致傷致殘約兩百,天降火花燒毀帳篷百餘頂。
絡腮鬍男人陰沉著臉:「說完了?」
屬官被他話中冰碴子凍得發抖。
期期艾艾道:「回、回稟完畢——」
話音落下,絡腮鬍男人憤怒地抬手掀飛身前矮桌,面皮因為過於用力而顫,一雙銅鈴大眼死死盯著大氣不敢喘一聲的屬官,咆哮:「回稟完畢?人吶?人跑哪去了?」
劈裡啪啦響聲與咆哮合奏。
屬官額上淌著熱汗,一動不敢動。
主帳肅殺氣氛凝重到了極點。
「卑職……卑職沒攔住他們……」
絡腮鬍男人隨手抓起物件砸向屬官額頭,叱駡:「混帳!他們才幾個人?這都抓不到,要你們何用?軍營重地,一夥歹人不止來去自如,還他娘讓人燒了輜重,丟不丟人!」
屬官連閃躲都不敢閃躲。
硬生生受了這一擊。
只聽砰得一聲。
額頭淌下溫熱的血液,血液混雜著濁汗和草木灰,順著額頭往下流淌,一部分順著面頰匯入下頜,另一部分則流進眼角。屬官眨眨眼,不敢抬手抹去,任憑汙物在眼球橫行。
他抿了抿唇,咽下心裡話。
若是真計較責任,眼前這位公然在軍營重地與愛妾打得火熱、動靜鬧得臨近幾個營帳都聽得見的將軍,也不是啥好東西。
論瀆職,大傢伙兒半斤八兩。
只是作為下屬,他不能抱怨更不敢將心裡話說出口。他腦中靈光一閃,倏忽想起某人。
「卑職、卑職實在是盡力了!只是四名歹人中有兩名是少將軍點名帶進來的,卑職也不敢下死手抓人啊,萬一被少將軍……」屬官說到這裡頓了頓,露出幾分為難,「……並非卑職害怕少將軍,只是擔心此事會影響您與少將軍的感情,還有老將軍那兒……」
只差明著告訴絡腮鬍男人——
不是我瀆職!那些歹人就是野蠻子帶回來的,他居心不良。回頭他要來清算,自己怎麼扛得住?再加上你老子偏心,即便野蠻子犯了這麼大的錯,估計也是輕拿輕放。
這次的鍋應該讓野蠻子背!
絡腮鬍男人本來心裡就賭著一口氣,聽了屬官這番陰陽怪氣的話,險些氣了個仰倒。他氣得捏碎了手邊的鎮紙,後槽牙磨得咯吱咯吱響,問:「那個孽種……現在在哪裡?」
屬官道:「在療傷上藥。」
絡腮鬍男人陰仄仄地冷笑兩聲,說:「療傷?上藥?他還會受傷?怕是什麼苦肉計吧!」
苦肉計用給誰看?
還不是那個腦子不清楚的老東西看!
霍地起身,大步流星往青年營帳走去。
他倒是要看看野蠻子能受什麼傷!
青年的確受傷了。
傷勢還不算輕。
沈棠那一句言靈將黑白文氣化為焰火,大部分都落在了青年身上。青年也是第一次看到這一幕,沒什麼經驗,全憑自身實力硬。挑飛、擊落、打碎不斷湧來的火花,顧及不到的火花則凝氣成罡,硬生生扛下來!
武氣雖能抵禦火花近身,一定程度上也能做到寒暑不侵,卻不能完全隔絕駭人熱度,這也是青年受傷的主因──文氣凝聚的火花溫度高得嚇人,持續再長一些能把他烤熟了。
青年雖未被烤熟,但後背起了大片水泡,手臂和前胸一片通紅,活似煮熟的小龍蝦。
他將上衣脫下,隨意堆在腰間。
身後,郎中小心翼翼將水泡挑開擠乾淨,再抹上薄荷色膏藥。膏藥塗抹之處,清涼驅散了灼燒熱意。青年用冰涼的布巾捂著臉,悶聲道:「哼,幸好這張臉還完好無損。」
「都什麼時候了,您還關心您的臉?」屬官站在一側苦笑,「您還是想想待會兒怎麼……」
青年癟嘴:「想什麼想?」
屬官道:「想想怎麼交代啊……」
青年將捂熱的布巾往盛滿冷水的銅盆一丟,渾不在意地道:「沒什麼好交代的,他也不能拿我怎麼樣。追究我不慎‘引狼入室’,那得先追究他‘怠忽職守’,要罰一起罰……」
屬官啞然無語。
青年一攤手,混不吝道:「我又不知道那兩人有問題,這也能怪我?我也努力出手制止他們了,但一打四,其中兩個還是實力不弱的文心文士,讓我如何留下他們?」
說完,帳外傳來絡腮鬍男人的咆哮。
「孽畜!你還覺得自己沒錯?」
青年絲毫不意外男人在帳外偷聽,無辜道:「我有錯,但至多三成錯,更何況我還努力‘將功補過’了,拖了四人多久時間?但凡義兄及時派人來支援,也不會讓那四人逃了。」
絡腮鬍男人氣得鬍子一抖一抖。
郎中包紮好,青年撐地起身,慵懶地將垂在腰間的上衣穿回去,正正衣襟,神色無辜中帶著令絡腮鬍男人惱火的無懼無畏:「這夥歹人兩名是我帶回來,這不假!但還有兩人是義兄派出去的士兵帶回來的。究竟是四人中的哪兩個動手,尚未可知。」
絡腮鬍男人氣得目眥欲裂!
「爾敢——」
青年笑著眯了眯眼,直接頂了回去,嗤笑道:「如何不敢?是非曲直,倒不如等義父來了再說,由他老人家定奪。若義父認定小弟要負全責,多少軍仗,小弟都受著。」
驀地,絡腮鬍男人眼睛睜圓了一圈。
「按腳程,義父還有七日才到,而我軍糧草已經告罄,義兄不如召集帳下兵馬商量商量,如何挨過這幾日。拿不下孝城不算什麼,要是被那夥蝦兵蟹將打滅,才丟人!」
一番擠兌令絡腮鬍男人氣息重了許多。
他鼻孔微張,噴出帶著憤怒的熱氣。
青年看也不看他,垂眸送客。
絡腮鬍男人咬牙切齒道:「你等著!本將軍倒是要看看,你勾結外敵還怎麼脫身!來人,盯著他,此刻起不得踏出營帳半步!」
青年無所謂,一腳踢翻擋路矮桌,連基本的送客禮儀都懶得維持。他的屬官心下暗道「倒楣」,匆匆一禮,急忙跟上,也不管絡腮鬍男人是不是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聽著絡腮鬍男人憤怒摔布簾,腳步漸行漸遠,青年鬱悶的心情好轉了不少。他摸出一盒顏色不一的龍眼大珍珠,招呼屬官過來,笑道:「現在也沒事兒了,陪我玩兩局。」
屬官:「……」
青年又道:「唉,可惜了。」
屬官按捺不住好奇心:「何物可惜了?」
青年道:「我那位知音啊,可惜了。」
屬官:「……」
他完全不明白有什麼可惜的。
雖然不在戰場,也沒看到沈棠與青年對壘的場景,但他知道最後的結果。也正是因為這位「知音」,青年怕是要挨上一頓軍棍,不然無法平息眾怒……少將軍還替那人可惜?
青年歎道:「千金易得,知音難求……瑪瑪或許也是世上唯一能與我對歌的人了……」
屬官正要開口說什麼。
倏地住了口。
屬官跟在青年身邊也有一段時間了,對青年的瞭解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他本想說青年還有族人,但話到嘴邊才想起,少將軍的族人已經沒了,他是全族上下唯一的苗苗。
的確——
能與他對歌的人,有一個算一個。
屬官道:「那您還讓人走了?」
青年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屬官臉色驟變,立馬知道自己失言,半跪請罪道:「卑職不是這個意思,卑職是說……」
他心下想了一圈也想不到合適的藉口,急得汗出如漿,很快打濕了盔甲內的內衫。帳篷內的氣氛凝重到了極點,就在屬官想著自己會不會被滅口的時候,青年出了聲。
他道:「起來吧。」
屬官詫異,劫後逃生般暗暗鬆了口氣,站起身才發現自己已經手腳虛軟:「謝少將軍!」
青年道:「不急,還會再見的。」
屬官不敢再說話。
多說多錯,他可不想莫名其妙沒了命。
至於青年是不是有心放人走,除了青年自己無人知道。二人用珍珠打了一會兒彈珠,青年倏地想起什麼,問屬官:「以你對我義兄的瞭解,此次失利,他會不會撤兵?」
屬官道:「卑職不敢揣測。」
青年:「你說就是!」
屬官:「應該會吧……輜重糧草已經被燒乾淨,此事一旦被孝城駐軍知道,集合兵力出城討伐我等,我方氣勢低迷而他們背水一戰……唉,倒不如暫時撤走,與老將軍回合。」
青年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屬官:「……???」
莫名的,他覺得此時的少將軍心情極佳,他……似乎很想看到大軍暫時撤退???
打了一會兒彈珠,青年拍拍肚子喊餓。
正要喊人去拿食物,驀地想起糧草已經被燒乾淨,於是訕訕打消了加餐的主意。
沒多會兒,帳外響起一陣歡喜喧鬧。
他讓人出去問問什麼情況。
小兵一臉喜色地回稟。
「少將軍,好事情啊!」
青年無聊捏碎一顆珍珠,看著粉末在指尖簌簌落下,隨口一問:「哦?什麼好事情?」
小兵道:「大軍來了!」
青年:「!!!」
帳內緊跟著傳來一陣劈裡啪啦的摔東西響聲,看守營帳的士兵不解地面面相覷。
這、這不是好事情嗎?
呵呵——
這個消息對被燒了輜重糧草、氣勢大跌的叛軍營的確是好事,但對孝城城內百姓就不是啥好事了。青年一臉陰鬱之色地看著帳外喧鬧方向,垂在身側的拳頭緊了又緊。
不知不覺,日頭高懸。
帳外來了一名傳信士兵。
老將軍要見見他。
青年緊抿著唇,心裡雖不情願,但還是收拾了儀容。邁出帳外,臉上又掛上外人熟悉的爽朗單純的笑容。臨近主帳位置,他遠眺孝城方向,隱約能看到高聳的城牆輪廓。
內心暗歎——
命中有此一劫,躲不過啊。
他彎腰掀起布簾,人還未進去,聲音已經先一步傳入帳內之人的耳朵:「義父,兒子來了。」
————————
「噗——」
兩名文士全力相助,翟樂一點兒不吝嗇地揮霍武氣,很快便將接近昏迷的沈棠帶到安全地方。剛剛停下腳步,沈棠扶著樹幹嘔出一口黑紅淤血來,慘白的臉色好看不少。
翟樂緊張:「沈兄,你這是……」
沈棠擺擺手道:「我沒事,小事!」
她坐下來調息了會兒。
暈眩感勉強壓下去大半。
祈善一邊注意沈棠的情況,一邊警惕四周。霍地,他望向密林漆黑深處,拔劍道:「誰!」
翟樂也進入戒備狀態。
這時候,密林方向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走出來一道眾人都很熟悉的面孔,押送稅銀的楊都尉!他回應道:「是我!」
幾日不見,楊都尉憔悴了許多。
祈善看看他,再看看放下戒備的翟樂,也跟著刷得一聲收回了佩劍,遠遠作了一揖。
楊都尉對翟樂二人道:「你們二人久去不歸,叛軍大營方向又起了大火,料想是你們計畫成功了,便帶人過來接應……」
祈善臉色好轉了不少。
楊都尉注意到祈善和沈棠兩張陌生面孔,遲疑不定地問:「這二位是……」
翟歡嘴角微微一抽。
這該……怎麼介紹呢?
翟樂心大,笑呵呵引見:「楊都尉,這位便是我時常提及的沈兄,他可厲害了。這次大火也多虧他和祈先生相助,這才一舉成功!沈兄、祈先生,這位便是孝城駐軍楊都尉。」
楊都尉聽完,眼睛亮起。
他道:「原來是兩位義士。」
沈棠勉強起身,臉上又是敬佩又是仰慕,回禮:「義士不敢當,久聞楊都尉大名,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公式化笑容,無懈可擊。
祈善垂下眼眸,也淡淡寒暄一句。
二人的寒暄毫無誠意,但楊都尉不介意,只要沈棠二人跟叛軍對著幹,那他們就是同一陣營的袍澤!
「此處不是久留之地,還請義士們隨我來。」
沈棠這回文氣耗損得厲害。
足足睡了三四個時辰才緩過勁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一百八十八:孝城亂(二十八)
沈棠是聞著食物香味醒來的。
睜開眼,頭頂遮著一片大葉子。
這是什麼玩意兒?
沈棠愣了一瞬,抬手將其拂開。沒了葉子的阻擋,高懸頭頂的絢爛金光灑向她,晃得人睜不開眼。沈棠單臂撐地起身,後知後覺發現自己雙臂虛軟,肚子咕嚕咕嚕唱空城計。
這時頭頂傳來熟悉的男人聲音,隱約透著幾分喜悅和鬆快:「沈小郎君可算是醒了。」
翟樂笑著插科打諢:「看我說得沒錯吧,煮一鍋香濃肉糜,沈兄餓得難受自然就醒來了。」
沈棠:「……」
聽到這稱呼,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
半坐起身,問:「我們現在在哪兒?」
剛醒來,她腦子還有些懵。
「還在孝城外。
沈棠問:「可有無晦他們的消息?
「暫時還無。」祈善遺憾地搖了搖頭,旋即又寬慰道,「不過褚無晦和共叔半步都是戰場老手,二人聯手,便是昨夜那個武膽武者也留不住人,沈小郎君不用擔心他們安危。」
沈棠只得暫時按捺擔心。
「餓了沒有?」
沈棠白著臉,看著沒什麼精氣神,有氣無力地癟癟嘴道:「餓,餓死了,沒什麼力氣……」
祈善轉身用粗糙木碗盛了一碗肉粥。
接過那碗肉粥,正要遞到嘴邊一飲而盡,腦中驀地浮現昨日叛軍營的場景,目之所及是混亂不堪的場景。被火焰包裹的牛羊在後營竄亂,叛軍士兵極力救火卻為此丟了性命。
淒厲慘叫在火光搖曳中沖天而起,空氣中彌漫著木頭、皮肉脂肪燃燒後混雜的古怪氣味。
一想起那個氣味,沈棠瞬間沒了大快朵頤的食物,雙手捧著那碗溫熱適中的肉粥不吭聲。
祈善問:「可是不合胃口?」
不合胃口也只能將就,他的廚藝就這個水準,想吃喜歡吃的,只能等褚曜那廝回來。
沈棠回答道:「突然沒胃口。」
祈善見她將木碗放到一邊,也不勉強她非得喝下去,只是心裡難免抱怨兩句——當然不是抱怨沈棠,是抱怨褚曜。以前的沈小郎君什麼都吃得下,褚曜一來,學會挑食了!
所以呢?
這都是褚曜的錯!
沈棠雖不知他心中所想,但也不想產生誤會:「我只是突然想起昨夜,暫時不想碰葷腥。」
說完又覺得自己有些矯情。當下這個條件,有一口飯吃都是普通人求不到的奢侈,更別說滿滿一大碗肉粥。溫度還剛剛好,多半是祈善特地溫著的,保證她醒來就能嘗到。
「原是如此,這是我顧慮不周。」祈善沒勉強她,這碗肉粥也沒浪費,最後進了翟樂的肚子。
這時,沈棠才有功夫觀察周圍情況。
一行人正處於一處隱蔽山坳,三面皆是懸崖峭壁,唯一的出口還橫著一條溪流,是個不錯的藏身之處。不遠處能看到忙碌的兵卒身影,這些兵卒的穿著打扮還非常眼熟……
沈棠驀地想起來什麼。
這時候,耳邊響起楊都尉的大嗓門。
「義士終於醒了。」
沈棠忍下抽搐的嘴角。
略不自然地道:「這位兵爺好……」
她可算想起來了。
自己昨夜文氣耗盡,再加上作戰打出來的傷勢,疲累到了極點,剛到安全地方就睡死過去,一覺無夢至天亮。接應他們的人正是被她劫了稅銀的倒楣蛋——孝城駐軍楊都尉!
「兵爺什麼的不敢當,義士喊我‘老楊’即可。我已經從翟先生口中聽說了義士的壯舉,欽佩得很,當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楊都尉長了一張國字臉,絡腮鬍,雙眉粗濃,黑眸威嚴,瞳仁偏靠上,瞧著有幾分不近人情的傲氣。一副外人看了就認為此人固執兇悍的長相,此時卻硬生生擠出幾分和善。
誰看了不說一句彆扭?
沈棠:「……」
讓她評價,這笑容能嚇哭一個班的小朋友。嚇人歸嚇人,驚悚歸驚悚,但人家釋放的善意沈棠還是get到了。擺出一副謙遜乖順的乖寶寶表情,滿口道:「不敢當不敢當。」
楊都尉對沈棠的印象又拔高一大截——這樣有能力、有氣節、為民不為利、年輕卻不驕傲、謙遜有禮的少年人,不多見了!
特別是沈棠下一句便問他孝城以及叛軍的情況,追問叛軍糧草輜重被燒會不會撤軍,楊都尉越發欣賞沈棠了。他努力擠出和善的笑,輕撫鬍鬚:「我已經派人去探查,一旦有撤軍意向,便立刻向城內駐軍發出消息,裡外夾擊,讓他們有來無回!」
其實楊都尉昨晚就想派兵夜襲的。
不過,考慮到己方人數太少,叛軍營地情況不明,偷襲風險太大,便在翟歡的勸說下作罷。
沈棠道:「但——當務之急還是儘快轉移孝城百姓,以叛軍的作風,待他們緩過勁兒來,等待百姓的必然是雷霆報復。」
楊都尉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他正欲開口,耳尖聽到一陣馬蹄聲在快速接近,原來是派出去的斥候趕回來了。看到斥候慘白的面色,他難得緩和臉色:「不急,慢慢說。」
在楊都尉看來,即便不是好消息,但也不會是壞消息,唇角始終噙著幾分輕鬆笑意。
誰知——
斥候的情報宛若晴天霹靂。
將他劈得腦袋一片空白。
兩個多時辰前,叛軍增兵兩萬!
楊都尉霍地起身,急得破聲:「增兵兩萬?何來的兩萬兵馬?這兩萬兵馬什麼來路?」
奈何斥候怕暴露身份,不敢打聽太多,此時也是一問三不知,急得額頭直冒熱汗,生怕楊都尉會突然暴起殺人。祈善、沈棠、翟樂以及剛靠近的翟歡,四人暫態鐵青了臉。
本以為夜襲燒了叛軍後營輜重糧草能換取喘息時機,再不濟也能擠出幾天時間,趁機轉移孝城百姓。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冒出來兩萬增兵,這兩萬兵馬是從天而降的嗎???
楊都尉比誰都清楚這兩萬兵馬的分量,心慌得手腳冰涼,喃喃:「此前一直沒動靜……」
翟歡道:「戰局瞬息萬變,倘若什麼消息都盡在掌握,這夥叛軍也不會形成如今的氣候。」
沈棠憂心城內百姓。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一開始的叛軍就是個龐然大物,現在又增加了兩萬兵馬,這個陣容,瞎子也看得出來孝城是守不住了。樂觀一些,明天破城;悲觀一些,下午破城、晚上屠城……
如今只能指望主將不是啥嗜血之徒。
不過——
這有可能嗎?
有時候屠城還是不屠城,主將意願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將那位頂頭上司的意願。若是人家想「殺雞儆猴」,主將再仁慈也得下令。再想想鄭喬那一家子的神經病……希望渺茫。
當年鄭喬攻下四寶郡就用了極其血腥的手段,現在輪到被他折磨多年的兩個狠人兄弟……
唉,要知道正常人跟神經病的腦回路是存在代溝的,後者的行事也是正常人無法想像的。
百姓真只能自求多福嗎?
一時間,悲戚凝重的氣氛籠罩眾人。
楊都尉握緊拳頭,不甘咬牙道:「倘若孝城在劫難逃,吾誓死與叛賊戰至最後一滴血!」
他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了。
翟樂神情微動,想勸說楊都尉再想想,但楊都尉的親眷家屬都在城內,自己說什麼都是無用的,便乾脆熄聲,保持了沉默。
沈棠暗示:「不如潛入城內救人?」
楊都尉知道她的意思。
以他十等左庶長的實力,不管是選擇投降保全家人還是潛入城中救人,理論上都有極大概率保住親人血脈,再不濟也能救出幾個,不至於一家老小全部等死……
但是——
他看了一眼周圍兵卒那一張張疲累又絕望的臉,悲慟間帶著幾分遲疑,但仍堅定搖頭。
楊都尉道:「此舉不可行。」
沈棠問:「為何?」
楊都尉苦笑著:「一人之力有限,能救三五人卻不能救三五千人。士兵選擇了我,一路吃苦也沒選擇臨陣脫逃,不止是擔心家人也是信任我。他們信我,我豈能背棄他們?」
沈棠怔然。
不管是楊都尉的眼睛還是他的神情,明明白白寫著他已經做好捨棄這條命的準備了。
翟樂見大家都悶悶不樂,道:「也不要如此悲觀!興許、興許不會屠城?這般血腥殘暴的事情,也不是常發生……」
打仗是會死人,但一方勝利後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百姓下手,會遭人唾棄,引起公憤。
只要還要臉,不會這麼幹。
與此同時——
叛軍營主帳換了主人。
先前趾高氣揚的絡腮鬍男人乖乖坐在左下首,正對面右下首坐著他一直看不慣的野蠻子。
主帳上首坐著他口中的「老東西」。
也就是他的親爹。
只是,這位親爹自從來了就垮著一張臉,對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當著一眾將領的面將他單獨抓出來訓斥了半個時辰。訓斥內容包括但不限於昨晚的火燒夜襲……
一如絡腮鬍男人猜測的那樣,這口鍋全部甩到他身上,真正的罪魁禍首屁事兒沒有,手中還把玩著幾顆渾圓瑩潤的珍珠。
老將軍見兒子臉上滿是不忿之色,朝絡腮鬍男人丟了一串佛珠:「你究竟聽懂了沒有?」
絡腮鬍男人敷衍道:「聽懂了。」
至於老東西罵了什麼玩意兒?
他根本沒記住。
肯定又是換湯不換藥的內容。
他應下來,便看到對面的野蠻子臉上露出一抹詭譎陰冷的嘲諷笑容,他暫態心頭火氣。
「你笑什麼?」
「沒什麼,就是可惜義兄的如花美眷。」
絡腮鬍男人一聽差點兒炸了。
叱駡道:「畜牲,你竟然覬覦兄嫂?」
主帳內其他將領露出古怪神情,老將軍氣得又抓起東西丟向絡腮鬍男人:「你才畜牲!不孝不悌的東西,怎麼跟你義弟說話?阿年一向自重自愛,能看上你那些鶯鶯燕燕?」
絡腮鬍男人一聽就不樂意了。
什麼叫那個野蠻子自重自愛?
換而言之,他就是放蕩輕浮了嗎?
他的鶯鶯燕燕怎麼了?
哪個男人後院沒三五個女人?
青年哀求般看向老將軍:「義父。」
雖說在場的人,不是老將軍的私屬部曲、屬官,便是可信任的心腹,全是自己人,但自曝家醜也不是什麼值得稱道的好事。
老將軍一看青年,火氣立馬降了大半。
他疲累地揮揮手,道:「行,念在阿年求情的份上,暫時不跟你這不孝子爭吵,帶下去!」
絡腮鬍男人看著朝自己走來的老爹心腹,臉色鐵青道:「……別抓我,本將軍能自己走!」
他以為自己是被老爺子禁足警告。
誰知被帶到一片空地。
空地上還留著昨夜留下來的焚燒黑痕,士兵架起了柴火堆,放上了一口超級大的陶甕。
絡腮鬍男人不明白葫蘆裡賣什麼藥。
「這是作甚?」
沒一會兒,他就知道了。
他的愛妾被兩個小兵抓小雞一樣拖了過來,小妾哪裡看過這個陣仗,頓時被嚇傻了,口中不斷向他呼救。絡腮鬍男人又急又氣,叱駡道:「放開她!你們是不要命了嗎?」
敢動他的女人?
只是無人理會他。
他想上前將士兵踹開,結果先一步被左右兩旁的老東西心腹架住肩膀,登時動彈不得。
火柴燒起,陶甕被灌上清水。
絡腮鬍男人看傻了眼,腦袋放空。
隱約的,他意識到了什麼,猛地扭頭望向主帳方向,高聲大呼,聲音順利傳入主帳,但無人回應。沒一會兒又聽到女子高亢尖銳的求饒聲,那聲音越發淒厲瘮人……
不知過了多久,逐漸沒了聲兒。
青年始終端正地坐在右下首。
只是無人注意,他垂在膝上的手慢慢地、慢慢地,緊握成拳頭,手背青筋繃起,指甲嵌入手心的軟肉,掐出了血珠。其他人也安靜聽著,沒過多久,絡腮鬍男人被架了進來。
他臉色煞白,額頭冒著虛汗。
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半晌,他喃喃問:「為什麼?」
外表來看,老將軍是個長相慈愛的中年男人。儘管年紀很大,但身材依舊魁梧,不見這個年紀老人該有的佝僂精瘦:「因為那是孝城賊子派出來的,潛伏在你身邊的密探。」
絡腮鬍男人下意識回駁。
「她不是!」
那個愛妾明明是他奶兄的大女兒!
家世清白得不能再清白,庚國人士!
跟孝城沒有一文錢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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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九:孝城亂(二十九)
砰!
迎面飛來一物件砸中他的額頭。
絡腮鬍男人也是個倔脾氣,不閃不躲挨了這一下,目光固執地看著坐在上首的老將軍。額頭傷口流淌出來的鮮血模糊了他的視線。一股無名怒火在胸腔橫衝直撞,脫口而出。
「她不是密探!」
主帳內的氣氛僵硬到了極點。
一眾兵將都能感覺到老將軍身上散發出來的森冷寒意。絡腮鬍男人一時想不明白老將軍的用意,但他們旁觀者清,心裡清楚老將軍這是替兒子擦屁股呢。偏偏這兒子不領情。
Emmm……
青年更傾向於是義兄愚蠢。
他的腦子多半想不到這一層。
思及此,青年看向義兄的眼神多了幾分譏嘲,連帶對義父也多了幾分同情,膝下幾個兒子都是這樣「孝順」的好大兒,果真是「天道好輪回」啊。青年垂眸,斂下眼底些許波瀾。
老將軍道:「你明白你在說什麼嗎?」
絡腮鬍男人梗著脖子,秉持著「不正饅頭爭口氣」的心情,應是跟他老子杠上了:「我知道!她明明是兒子奶兄的女兒,身份家世再清白不過,什麼密探,全是栽贓陷害!」
老將軍眸色沉了沉。
主帳內的氣氛比先前還要冷。
二人又僵持了幾息,老將軍倏地抬手一揮,身邊心腹見狀心神領會,出去了一會兒。
不多會兒端著一碗東西進來,放在絡腮鬍男人跟前。絡腮鬍男人一低頭,看到碗中湯水渾濁,飄著些許油花,油花下沉著兩塊散發著古怪酸味的肉。他僅迷茫一瞬,立時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東西,整張臉劇烈扭曲。
他厲聲喝道:「滾,拿開!」
老將軍仍是那副慈愛和善的面孔,說出來的話卻讓在場眾人都不寒而慄。他冷冷地道:「你說‘滾’?你老子還沒死呢,輪不到你對他說這個字,將他嘴掰開,硬塞塞進去!」
心腹內心歎了一口氣,依言照做。
他跟隨老將軍多年,少時便是私屬部曲一員,親的不能再親的心腹。估計世上沒幾個人能比他更清楚老將軍和善外皮下的冷酷和暴戾。眼前這個兒子再不識相點,真會死!
絡腮鬍男人:「不吃,誰能奈我何?」
老將軍也很乾脆,直接拔出腰間的刀,咚的一聲擲到他身前地上,算是下了最後通牒。
絡腮鬍男人:「……」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老將軍。
儘管他常常抱怨老東西偏寵青年,暗下揣測青年是老東西跟哪個蠻女生的野種,抱怨自己受到不公正待遇……但他心裡清楚一點——偏心歸偏心,這位父親對待他們這些兒子都是輕拿輕放,未動過真格。嚴厲也僅限於口頭,即便真上手打罵,也不會重。
哪個武膽武者不是一身傷成長的?
那些打罵真算不上什麼。
此時此刻,竟然對他動了殺心……
眼前擺著兩個選擇,只能選取其一!
絡腮鬍男人低頭看看,又抬頭看看無情冷酷的老父親,最後手指哆哆嗦嗦伸向心腹手中的碗。心腹見狀,內心也長鬆了口氣。抬手將那把刀拔出來,拿得遠遠的,生怕絡腮鬍男人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可很顯然,他對老將軍這個兒子瞭解還不夠多……
青年不意外義兄的選擇。
這位義兄啊,骨子裡便是貪生畏死的人,先前跟老將軍強嘴也是吃准他不會真的殺兒子,退一萬步說,不過是頂嘴而已,頂多被打軍棍、禁足關禁閉,他皮糙肉厚不怕!
誰知老將軍會一反常態呢?
絡腮鬍男人眼睛一閉心一橫,忍著無盡的噁心將那兩塊肉吃下去,又在老將軍注視下將湯水喝完。鹹腥滋味在味蕾停留不散,喉頭幾度痙攣,噁心感讓他雙目泛起水霧。
老將軍道:「下去,坐好。」
絡腮鬍男人踉蹌起身,臉色煞白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他耳朵嗡嗡亂響,根本沒注意身邊的人又說了什麼。當他再度回神,營帳多了一道陌生身影,老將軍對此人甚是恭敬。
絡腮鬍男人就抬頭看了一眼。
登時手腳冰涼。
此人……他見過一面。
據聞是諢號「彘王」的鄭蹠幕僚。
哦,所謂「彘王」就是那個以母豬為妻、豬崽為子的鄭喬兄弟,民間戲稱他是「豬王」,又因為他的名字,被鄭喬封為了「彘王」。絡腮鬍男人不知道,彘王的心腹怎麼也來了?
疑惑歸疑惑,但他也突然明白老東西為何突然逼迫他承認愛妾是密探,估計也是因為這位彘王心腹的存在。思及此,絡腮鬍男人不僅不感覺暖心、懊悔自己誤會老父親,心頭反而蹭得冒出強烈的恨意和殺意。
為何會如此?
因為在他看來,自己是替野蠻子擋禍。
火燒輜重的內賊是野蠻子帶來的,他是罪魁禍首!結果只拿自己開刀,對野蠻子的錯誤隻字不提。他稍微一想便知道是老東西捨不得野蠻子受委屈,便拿他的愛妾開刀!
一想到慘死的愛妾,絡腮鬍男人內心的恨意殺意猶如滾沸的水,咕咚咕咚冒著泡。
只是,在場無人關心他的心思。
他也沒聽到青年領了八十軍棍。
軍棍也有分類,有針對普通士兵的,也有針對武膽武者的。後者力道非同一般,三五棍能把普通人打死,三五十棍能把武膽武者打得屁股開花,難以下地,更遑論八十軍棍!
老將軍問青年:「你可有不服?」
青年垂首,當著幕僚使者的面,神情恭恭敬敬地道:「兒子無不服,全憑父親決斷。」
幕僚使者也知不能打壓太過,笑著對老將軍道:「大敵當前,這軍棍不如先延後?帶拿下孝城,再上軍棍也不遲……」
老將軍給義子使了眼色。
青年起身謝過幕僚使者的說情。
出乎所有人預料,此次指揮作戰的人竟然不是馳騁沙場多年的老將軍,而是彘王派來的年輕幕僚使者。青年暗中觀察——使者相貌不算年輕,皮相看著三四十,鬢角已有些許灰色,身穿一襲漆黑暗紋儒衫,頭戴方巾,腰懸一枚精巧的朱色文心花押。
除了皮相端正,看著比普通人好看一些,其他的並無特殊之處,非常大眾化的文心文士。
只是——
青年跟幕僚使者眼神相錯的一瞬,他發現自己的想法錯了。此人雙眼黑得可怕,眼神無光,一派死寂。跟他對視一眼,便有種說不出的寒意自腳底板蔓延至全身,瘮人得很。
按照流程,該商談如何攻城了。
在青年看來,孝城守衛薄弱,駐軍防禦稀爛,若是傾盡全力攻打一門,一兩個時辰就能破開。己方兵力已經是孝城三四倍,輜重糧草也隨著增兵的抵達而補充完全。
拿下孝城?
易如反掌!
但,幕僚使者的話卻讓眾將疑惑。
他的提議是只圍不攻!
絡腮鬍男人當即坐不住了,出聲質疑:「這是為何?我軍兵力充足,給我三個時辰,不,一個時辰,若不能破開孝城城門,末將願意提頭來見!只圍不攻得耗損多少糧草?」
這是打仗不是過家家!
兵貴神速不知道嗎?
能一天打完的絕不能拖到第二天!
他也想借此立功,最好是將野蠻子壓下去一頭,讓所有人都看看究竟誰更厲害一些。武膽武者又不是只能打就行,還需要頭腦。論智謀頭腦,他絕對不會弱於野蠻子!
幕僚使者道:「自有用意。」
輕描淡寫四個字噎得絡腮鬍男人說不出話來,他倒是想嗆聲回去——打仗用的是他們的兵又不是幕僚使者的,使者不心疼,他心疼!但他不敢,能在彘王身邊穩坐第一把交椅的幕僚,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是個狠人!
老將軍歎氣道:「全聽使者吩咐。」
幕僚使者道:「還有。」
老將軍問:「使者請吩咐。」
「帶回來的那些人,送入孝城。」
老將軍一怔。
幕僚口中說的「那些人」他知道,這些人都染了疫病,是彘王下令從發瘟疫村落抓來的,特地叮囑老將軍一定要帶著。
老將軍起初也不願意,讓一群帶著疫病的病人隨軍去前線???
他是瘋了才會這麼幹!
但最後還是拗不過彘王。
畢竟,現在的彘王已經不是以前那位博學多才、外界名聲極好的儒雅王室子弟、王儲的有力競爭者,現在的他陰鷙多疑還暴戾,對於背叛和忤逆,完全是零容忍。
也幸好這位幕僚使者有特殊能力,似乎能將疫病病氣限制在某些個體身上,再加上士兵防範得當,疫病並未影響大軍士兵。
老將軍問:「如何送入城?」
孝城各個出入口都已經關死。
幕僚道:「如何都行。」
老將軍一噎。
幕僚冷漠:「或者將他們放入投石機,丟進城內。只要能送入城就行,不管是死是活。」
老將軍:「……」
青年面上沒什麼反應,內心卻已經駭然地睜大眼睛,聽幕僚使者的意思……是準備讓孝城爆發一場瘟疫?人為製造瘟疫?讓身上帶著疫病的百姓屍體傳染其他人?
他垂下頭,斂下眸子。
幕僚問:「可有問題?」
老將軍道:「並無。」
這時候,絡腮鬍男人問:「孝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讓全城百姓死於瘟疫,那得多久?我軍糧草根本撐不了那麼久……使者要讓孝城變死城,只需攻破城門殺進去,少則一兩天、多則兩三天,也能殺得乾淨……」
他想吐槽幕僚使者太墨蹟。
不懂打仗就別在這裡瞎指揮,衝鋒陷陣的事情有他們,一個文心文士指手畫腳什麼?
可,他還未說完,突然無法發聲了。
絡腮鬍男人鐵青著臉。
禁言奪聲!
強烈的羞辱感讓他雙目怒睜!
他好歹也算是年少成名的將軍,打仗也打了好幾年,居然在營帳被個寂寂無名的文心文士禁言奪聲,這無異於是當眾掌摑他!
只是他的氣憤無人共情、無人在意,連那個老東西也同意了幕僚使者荒誕的建議。
幕僚:「將軍倒是提醒在下一事。」
青年眼皮狠狠一跳。
幕僚面無表情地說道:「孝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僅憑我們帶來的這些人,還不夠。」
老將軍問:「使者的意思?」
幕僚道:「麻煩老將軍抓些人來。」
老將軍也跟著心頭咯噔一下。
幕僚笑著解釋說:「老將軍誤會了,在下說抓人不是抓您帳下兵卒,他們都是為我主開疆拓土的功臣,犧牲誰也不能犧牲他們啊,這會寒了將士們的心。在下是指,老將軍可以派人抓些年邁老弱的,這些人身子骨不如年輕人,極易沾染疫病……」
老將軍:「……」
他內心忍不住罵罵咧咧。
青年坐在下首,內心一片寒意。
幕僚使者這話明擺著是威脅。
不去抓普通人便用帳下兵卒湊數。
思及此,青年暗下吐出一口濁氣。
早知外界如此污穢,他當年就該死守故土,守著大傢伙兒的墳墓也比看這些魑魅魍魎好。
過了一會兒,青年被幕僚點名了。
幕僚使者笑著看他,問:「此事便交由少將軍去辦,如何?也是個將功抵過的機會。」
青年:「……」
「遵命。」他頂著義兄殺人般嫉妒眼神,忍下掀桌殺人的衝動,硬著頭皮接下這樁「差事」。
————————
壞消息一樁接著一樁,當聽到叛軍增兵的消息,共叔武二人的情緒沉到了谷底。
昨夜那場流星一般短暫的大火給孝城帶來了希望,但天一亮,渺茫的希望就被現實碾碎。二人還未找到林風和屠榮的下落,孝城破城又近在眉睫,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
只是,現實遠比想像魔幻。
褚曜推測叛軍下午或者傍晚就會攻城。
誰知到了晚上,叛軍大營也沒有動靜。
這一幕鬧得他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叛軍葫蘆裡賣什麼藥呢?
駐軍士兵可不管,他們只知道自己又能苟延殘喘一天,繃緊的神經得到了片刻的鬆緩。
誰知道——
當天晚上就發生了宛若噩夢一般離奇的一幕。
月上中天,叛軍營那邊終於有了調兵動靜。
城牆上的士兵一個個打起精神。...<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一百九十:孝城亂(三十)
「喵嗚~~~喵嗚~~~」
小貓素商親昵地蹭了蹭褚曜的手指,靠著賣萌從他手中討來一些糧食,若是褚曜不給,它就用那雙無辜的水潤眸子看著他。褚曜幾次硬起心腸都失敗,不甘不願地掏出乾糧。
「都說‘物似主人型’,你倒是比祈元良那廝討人歡喜。」褚曜低聲嘀咕,素商又聽不懂人話。它只知道,自己吃飽後要找個舒服的地方蜷縮起來,最好還有鏟屎官給它撓撓。
它喵嗚一聲跳上褚曜懷中。
褚曜:「……」
他是真的不喜歡貓。
恰巧這時候共叔武回來,他便將這個麻煩玩意兒交了出去。共叔武也好脾氣地接過來,說道:「今晚怕是不平靜,先生要不要先歇一會兒,養養精神?有情況再喊先生醒來?」
褚曜:「如此也好。」
他二次凝聚出來的文心還不穩定,文氣時有洩露,狀態非常不穩定,需要大量時間修養調整,養足精神才能更好發揮實力。共叔武這麼說,他便順著臺階答應下來。
二人在靠近城牆東門的荒廢民居落腳。
此處寥無人煙,距離前線也近。
褚曜尋了一處地方靠著,沒多會兒便響起了輕微的鼾聲。素商不太喜歡共叔武身上的汗臭味,被他抱著也不安分,喵嗚喵嗚地叫著,貓爪抓著他的衣袖試圖往外爬。
聽到褚曜呼吸平穩下來,共叔武低聲哄勸素商:「素商,乖,安靜,別打擾先生睡覺……」
素商依舊百折不撓,嘿咻嘿咻,努力逃離大塊頭鏟屎官的懷抱。共叔武可不敢讓它亂跑,若是跑丟了,他上哪兒在抓一隻一模一樣的給祈善?自然要看得牢牢的。
一人一貓僵持了一刻鐘。
最後還是素商敗下陣來。
趴在共叔武懷中伸了個大懶腰,張嘴打哈欠。眼皮子好似灌了鉛水一樣上下打架。前爪踩了踩硬實的手臂肌肉,最後腦袋一歪,眼皮合攏,睡得香甜。共叔武這才鬆了口氣。
四下無人,共叔武也開始閉眸養神。
只是還沒過幾個呼吸,他敏銳注意到周身的天地之氣由有序變得混亂暴戾,混亂之中又遵循著某種秩序。共叔武猛地睜開眼,視線落向天地之氣異樣的源頭——褚無晦!
莫不是走火入魔了?
他湊上前,正遲疑著要不要喊醒褚曜,發現褚曜額頭佈滿了細細密密的熱汗,汗水順著鬢角零碎的灰白髮絲淌了下來,劃過面頰與下頜。長眉緊擰,於眉心留下深刻褶痕。
乍一看像是陷入某種可怖的夢魘。
共叔武抬手輕推褚曜肩頭,輕聲喚道:「先生!先生!醒一醒,先生醒醒……怎會如此?」
一連搖了好幾下。
對於淺眠的人而言,足夠醒來。
也不知褚曜是不是被困在夢魘之中無法自拔,好幾下都沒醒來。共叔武擔心會出事,手指搭上褚曜的腕部,分出一縷溫和武氣,鑽入他的經脈。接觸的一瞬就被彈了回來。
共叔武:「!!!」
這該如何是好???
兩個孩子沒找到,褚曜還出了問題。
上天似乎聽到了他內心的吶喊,褚曜稠密睫羽輕顫,神色虛軟地睜開眼,視線好一會兒才重新聚焦。共叔武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上前關切道:「先生——你可算醒來了!」
再不醒來,他打算用暴力手段了。
褚曜似乎還沉浸在夢魘餘韻中無法回神,幾息之後,五感逐漸歸位,他猛地打了個激靈。抬頭看清周遭場景,問共叔武:「半步,我剛剛睡了多久?城門叛軍可有動靜?」
「前後半個時辰,叛軍還未有動靜。」
褚曜霍地起身,口中不斷喃喃共叔武聽不懂的話,聽音節像是褚國的方言。先生究竟做了什麼噩夢,居然將方言都嚇出來了?共叔武心裡揣著疑惑:「先生方才是夢魘了?」
褚曜回答道:「不是夢魘。」
共叔武不再追問。
褚曜又道:「是‘柳暗花明’。」
共叔武面上浮現好幾個問號。
「何謂——柳暗花明?」
褚曜道:「那是我的文士之道——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柳暗花明’。這個文士之道不到絕境不可用。方才入夢,它突然發動,我看到了許多混沌場景……」
共叔武神色一肅。
這是個不到絕境不可用的文士之道——換而言之,他們很快就要面臨絕境?強烈的危機感彌漫心頭。共叔武追問:「先生在夢中看到了什麼?若提前預知,可不可以規避?」
褚曜晦澀道:「怕是規避不了。」
共叔武駭然道:「竟是必死之局?」
他們二人一文一武,不敢說千軍萬馬之間來去自如,但逃離孝城還是不成問題的,除非倒楣碰上等級高出他們太多的強者。但話又說回來,庚國哪有這樣的棘手狠角色?
褚曜道:「不是我們。」
共叔武反應過來:「是孝城?」
褚曜有氣無力地點頭:「嗯。」
他的文士之道發動一次都會抽取大量文氣,此時丹府空空,強烈的虛軟伴隨著暈眩讓他粘不穩腳跟,無力跌坐回去。
他大口大口喘氣。
「我在夢中看到叛軍‘只圍不攻’,向城內投擲帶著疫病的百姓屍體,那些屍體無人處理掩埋,成為城中碩鼠美食……病氣隨之蔓延至整座孝城,孝城不多時便彈盡糧絕……」
之後的慘狀不用他詳細描述,共叔武也能想像出幾分。他聽完這些,一巴掌拍碎手邊矮桌。木桌四分五裂的動靜嚇醒了懷中小憩的素商,他只好按捺脾氣,空出手安撫。
壓低聲音道:「只圍不攻?他們瘋了?」
兵貴勝,不貴久。
明明能一天半天將敵人拿下,偏偏要「只圍不攻」,拖延時間。這是拖延敵人的時間嗎?
這明明是拖延己方的糧草。雖說四寶郡處於庚國和辛國交界處,彘王帳下叛軍補給糧草不會很費勁,但運輸途中也會產生大量損耗。前線將士食用一石,後方得運輸十幾石!
彘王是錢多了燒手?
還是糧多了發黴?
褚曜心情沉重地閉上眼睛,道:「都不是,叛軍打得一手好算盤,並非腦子昏聵下爛棋。」
說完,他睜開眼對上共叔武的視線。
後者被他盯得不自在,下意識挪開視線:「褚先生是說……他們另有圖謀,不惜多浪費數萬大軍一月多的糧草???」
褚曜道:「是。」
共叔武問:「目的為何?」
褚曜歎氣道:「國璽,辛國國璽!」
簡短六個字落在共叔武耳中卻如六道響雷,還是直接在耳邊炸開那種,驚得他僵立原地,一時間聽不清外界聲音,不知褚曜又說了什麼。半晌,他拳頭緊了又松,鬆了又緊。
褚曜繼續道:「在下敢篤定,叛軍營中有人知道國璽的大致位置,為此不惜製造瘟疫屠城。」
國璽事關國運。
而國運又與百姓休戚相關。
辛國雖然滅了,但辛國國璽還未完全與辛國百姓割斷,國璽仍有一部分國運。那人製造瘟疫屠城,便是為了用這種手段快速消耗國運。一旦國運消耗完,國璽便會完全暴露。
褚曜凝重地看向共叔武。
問道:「其實我和祈元良早就猜到了,‘共叔武’是個假名,你真正身份是‘龔文’吧?辛國國都被破的時候,‘龔文’便下落不明。之後鄭喬將龔氏抄家,獨獨缺了一個你。所以……」
共叔武也知道自己馬甲捂不久。
被褚曜當面揭穿,他並沒有惶恐暴怒,反而有種「終於來了」的感覺,好似放下一塊落石。
他道:「是,我是龔文。」
共叔武很痛快就承認了,道:「都城被破前,前國主私下召我入宮,將國璽交托給我,希望我能幫助辛國後人復國。即便不能復國,這塊國璽也不能落入庚國鄭喬手中。」
辛國那位前國主什麼尿性?
共叔武能不知道?
只是,他們龔氏受了辛國俸祿,不得不忠於君主。他帶著國璽連夜逃離國都,一路顛沛流離、逃避追殺。借著祈善偽裝才獲得短暫寧靜,萬萬沒想到,還是逃不過去……
褚曜正欲說什麼,屋外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聲,二人對視一眼,起身推開大門。
門外,地上。
一具連死都沒闔上雙眼的屍體。
屍體瘦骨嶙峋,露在外的手臂、腳腕、小腿,瘦得皮包骨,皮肉緊緊貼在骨頭上,面頰青白消瘦,兩頰凹陷,眼眶青黑。身上穿著勉強能避體的破衣裳,散發著異樣惡臭。
共叔武蹲身探了一下鼻息。
他道:「已經死了。」
屍體只剩些許余溫。
共叔武驀地響起褚曜剛才說的「柳暗花明」,那個帶著預言性質的文士之道。他抬起頭,隱約看到一具人形物體越過高高城牆,落入孝城城內。砰一聲,落在隔壁小巷。
這人落地的時候,還有熱氣。
鮮血淌滿整張帶著病態的扭曲臉龐,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他聽到動靜,眼珠子往褚曜二人方向轉動,唇瓣翕動數下。
看唇瓣口型,應該是求救。
這人軟軟地躺在地上,用了全身力氣,他以為自己聲音很大,實際上支零破碎,弱得連此時的夜風也能吹散。喉間發出咕嚕咕嚕的動靜,沒一會兒眼珠子就不動了。
褚曜沉重地閉上了雙眼。
他不看,腦中卻不斷重播夢中所見。
疫病縱橫、易子而食、孝城十室九空,百姓在絕望之中等待死亡,人間烈獄亦不為過。
「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道。
他少年時意氣風發,帶兵與北漠交戰,失意時經歷過褚國被滅,體驗過徒步戴枷流放,輾轉來到孝城月華樓當雜役,毫無尊嚴地供人呼來喝去……人生短短三十四載,他經歷過太多太多,但仍未見過這一幕!
太荒誕了!
這當真是陽世會有的畫面?
褚曜眼前明明滅滅,身軀晃了晃,倒向一邊。若非共叔武眼疾手快抓住他肩膀,怕是要撞到牆上。共叔武緊張道:「先生!」
褚曜緩了一口氣。
咽下喉頭翻滾的酸液,忍下嘔吐的衝動,軟聲虛弱道:「找些柴火將這些屍體燒了。」
共叔武皺眉:「燒了?不埋了?」
褚曜道:「埋了無用。」
孝城的百姓都吃不飽,那些老鼠就更餓了,它們會循著味翻找一切能找到的食物,屍體埋掉反而會留下隱患。倒不如一把火燒乾淨,儘量減少健康百姓與屍體的接觸。
他們知道這些屍體帶著病氣。
但其他人不知道。
特別是孝城城牆上守城的兵卒。
「叛軍這是做什麼?」
「投石沒投准啊……」
「呸!你巴不得人家投準將你砸成肉泥是吧?」一起守城的袍澤沒好氣地啐了一口。
能撿回一條小命就不錯了。
又有兵卒道:「投來的好像是人?」
他們大多是普通人,即便有武膽武者,武膽等級也不高,夜間視力有限,無法清晰看清被投入城中的東西。只能根據大致形狀判斷是什麼。他說完就被其他人嘲笑了。
「投人?哈哈哈,這麼投?」
「投進來也摔成肉泥了吧?」
確定這麼幹是天降神兵而不是天降陰兵?這麼大的力道,這麼高的高度,七八等的武膽武者也要摔沒半條命,士兵們起初都沒有在意,反而將注意力放在叛軍投石車上。
投石車砰砰砰投了半個多時辰。
士兵們正準備接招,結果——
叛軍推著投石車回去了。
回去了???
士兵們眾臉懵逼,大陣仗折騰這麼久,就為了砰砰砰投幾十個人進來???
這——
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啊!
沈棠一行人也密切注意這邊情況。
他們倒是看清被投進去的是什麼人。
一群衣衫襤褸的普通百姓而已。
硬說哪裡特殊,大概是太削瘦了,裡頭的成年男性,渾身上下連皮帶骨也沒個八十斤。
沈棠放下遮在眉上的手。
道:「叛軍在搞什麼東西?」
怎麼看怎麼怪異。
翟樂雙手環胸,試探分析:「莫非要用此舉震懾孝城守城的百姓,動搖軍心?但這也說不通啊,叛軍目下的兵力,拿下孝城也就一兩日的功夫。何必搞什麼血腥震懾手段?」
沈棠道:「我有些擔心。」
翟樂:「擔心什麼?」
沈棠:「這些被丟進去的百姓……」
看著不太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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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九十一:孝城亂(三十一)
翟樂並未聽出沈棠的話外之音。
他還以為沈棠只是單純同情慘死的百姓,跟著長歎道:「這般高度力道,莫說這些普通人,便是我也不敢說自己落地能安然無恙,多半還是要傷筋動骨臥床個三五日……」
翟樂還是七等公大夫都這麼慘了,更遑論那些病懨懨的普通百姓呢?如今只能祈禱他們死亡前不要受太多痛苦,其餘的——
真真是鞭長莫及、愛莫能助!
思及此,翟樂恨不得一拳頭將掩蔽掩體捶爛了,偏偏他不可能二話不說衝出去阻止。敵人軍馬糧草充裕,他們滿打滿算幾百號筋疲力盡的殘兵,衝出去就是給人送人頭軍功。
沈棠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也不會天真以為大活人被投石機甩出去,越過高高的城牆還能安然無恙,她只是福至心靈,緊跟著靈光一閃,腦中浮現某些可怕的猜測:「我擔心百姓屍體會引發疫病。」
聽到「疫病」二字,翟樂頭皮暫態發麻。
他道:「疫、疫病???」
翟樂又驚又怕地看向孝城的城門。
不知道是沈棠的話給了他某種暗示,還是心理作用,他覺得此時夜幕下的孝城城牆宛若一頭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氣息微弱的巨獸。面對叛軍露出的爪牙,毫無抵抗之力。
沈棠道:「這有什麼值得驚訝的?」
翟樂問:「你怎麼突然想起這個?」
沈棠:「大災之後必有大疫。」
她剛剛想著那些百姓怎麼一個個都病懨懨的,十個裡面有三五個是正常的,畢竟現在的環境老人小孩生存都艱難,加之抵抗力不足,生病的機率比青壯年高。但是,被投入孝城的百姓全一個病容,這很不對勁!
看著不像是叛軍隨意抓來的,倒像是一個個被精挑細選過的。一旦萌生了這個念頭,其他猜測便順理成章了。叛軍幹嘛沒事挑選一群生病的百姓,將其丟入孝城?
若只為了震懾,哪個百姓不一樣?
為何單獨多花費一份心思?
除非,他們是故意投放生病的百姓!
沈棠冷不丁便想起了那句「大災之後必有大疫」,她解釋:「這話雖然不絕對,但仔細觀察每一場天災人禍過後的百姓生活,多少還是有些道理的。疫病大多跟飲用不健康的水,吃被污染的食物有關,再加上老鼠蚊蟲亂竄,極容易爆發大規模疫病。」
天災例如洪澇,人禍例如戰爭。
現在沒天災,但人禍近在眼前。
孝城被叛軍圍困,城中百姓不止要面對叛軍的威脅,還要面臨飲水、食物等危機。同樣被困的也不只有孝城百姓,還有動物,例如蛇蟲鼠蟻。它們餓瘋了,什麼食物不能吃?
翟樂怔愣許久。
他知道天災人禍後容易疫病橫行,但從未想過跟食物飲水有關,他倒是聽族中醫者念叨過,說什麼「夫瘟疫之為病,非風、非寒、非暑、非濕,乃天地間別有一種異氣所感」。
通俗來講,就是瘟疫這玩意兒跟天地間的邪氣有關,邪氣入體便生疫病,身體孱弱的人,例如老人小孩兒最容易中招。何謂邪氣呢?估摸著跟天地之氣、文氣、武氣一樣。
只是天地之氣能化為文氣、武氣供人使用,是有益的氣,而邪氣只會引發疫病。
不同季節,邪氣強弱不同。
結果——
小夥伴卻說疫病跟飲水有關係。
他是相信醫者還是相信小夥伴?
翟樂暫時不想這個。
他問:「生病的百姓屍體……又怎麼會引發疫病?城中百姓再餓,這會兒也不至於吃啊。」
畢竟還沒到彈盡糧絕的時候。
真到那時候,屍體爛得差不多了。
沈棠則反問他:「假使你是城中的百姓或者士兵,從天而降這麼多屍體,你是任由其腐爛生臭,還是隨地掩埋,亦或者圖省事兒,直接往護城河一拋?若是掩埋,蛇蟲鼠蟻餓瘋了也會將屍體扒出來,若是往護城河丟……你猜猜,百姓飲用的水幹不乾淨?」
這個時代,除了有些殷實家底的百姓會喝煮沸過後的熟水,絕大部分百姓都是喝生水。在他們看來,只要水質清澈就可以飲用,殊不知水中藏著大量微生物,甚至是寄生蟲。
身體再健康也禁不住這麼造啊。
翟樂道:「這……」
他想說以往不都這麼過來的嗎?
也不見到處都是疫病。
倘若連喝個水都這麼危險,這世上還有活人嗎?只是沈棠說得信誓旦旦,讓他不由得信服。
「不管叛軍是有意還是無意這麼做……」沈棠說到這裡頓了頓,神色微微黯然,不管是哪一種,她又能幫上什麼忙呢?既不能力挽狂瀾擊退叛軍,也不能拯救孝城百姓於水火。
驀地,強烈的無力感讓她歎氣。
眼睜睜看著一樁悲劇慘案發生卻毫無能力扭轉,箇中苦澀滋味唯有自己清楚。她先前還笑話祈善有一身本事卻生性悲觀,既然看不慣這個世道,為何不積極投身其中,選個心目中的明主,盡心盡力輔佐,齊心協力平定亂世……不管怎麼樣,總比說風涼話好。
如今再想想,小丑竟是她自己。
她現在似乎能理解祈善說出那句「四方之地,從未有過‘局勢安定’之時」。不是他生性悲觀,只是少年熱血,還未被現實生活狠狠毒打,不知「平定亂世」四字的分量有多沉。
【舊江山渾是新愁】。
平定亂世哪有那麼容易。
最後只落得一句感慨——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少年人啊……
沈棠那一口氣還未歎完,被祈善一巴掌拍後腦勺上強行打斷。她捂著被打疼的後腦勺,怒目瞪向祈善,道:「你幹嘛偷襲我?」
不講武德啊!
祈善皺眉:「你那是什麼表情?」
莫名其妙就開始喪。
那表情頹喪得像是給誰發喪。
沈棠揉著後腦勺咕噥:「我這不是突然明白你當時的心境了嗎?唉——不過你打了我,我不會跟你道歉的……下回力道輕點。」要不是沒惡意,她剛才說不定就擰斷他的手了。
祈善:「……」
好半晌才明白過來沈棠指的啥。
他哭笑不得道:「你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人感慨這個做什麼?又不是遲暮得走不動道了。」
故作老氣橫秋的樣子可真欠打。
沈棠:「……」
祈善又挑了挑眉,調侃道:「幼梨才十二,我也才二十四,這個年紀就開始感慨‘終不似,少年游’,你讓褚無晦感慨什麼?」
他們都還年輕。
年輕意味著有力氣。
如何扛不起「平定天下」四個字!
眼前這座孝城,不過是整個亂世的冰山一角,一個縮影。他們現在對此無可奈何,但不意味著以後不行。不管是他還是沈小郎君,都不該被眼前的困難打擊得毫無鬥志!
沈棠:「……」
一時間不知道該吐槽祈不善真是隨時隨地不忘黑無晦,還是吐槽他吃錯藥,突然熱血沸騰。
不過,也虧得祈善打岔,她順利從那種無力頹廢情緒中脫身,下意識開始思索應對之策。
己方人數少,糧草幾乎沒有。
正面跟叛軍打架是沒希望。
那麼,能不能迂回著來?
例如——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或截殺他們糧隊,盡可能騷擾?再或者,潛入城中試著聯繫此時坐鎮孝城的指揮者,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提醒可能會發生的災禍?
沈棠遲疑不定。
最後還是要跟祈善幾個商量商量。
商量結果還不得而知,但楊都尉一大男人紅了眼眶,差點兒當眾落淚。他沒想到這種絕境,還有仁者義士願為孝城奔波。
沈棠:「……」
嗨,倘若楊都尉知道是誰截殺了他看護的稅銀,估計會原地暴跳如雷,暴打她的狗頭。
_(:з)∠)_
祈善對第一個提議感興趣。
翟歡偏向第二個。
楊都尉否定了第三個。
他們幾個文士和武者可以在不驚動敵人的情況下潛入孝城,但跟隨他們的士兵不行,一旦沒了他們的指揮調度,碰見叛軍就是個死。至於第一個和第二個,他又搖擺不定。
翟歡:「……」
選擇困難症又犯了是吧。
沈棠咕噥:「倘若能圍魏救趙就好了。」
讓叛軍主動撤兵!
只可惜他們不知道叛軍軟肋在哪裡,第一個和第二個方案也是以騷擾為主,很難對叛軍造成毀滅性傷害。若是能借力打力也好……
借力……
打力?
沈棠腦中驀地閃過什麼。
她道:「等等——我突然想到一個辦法,我們或許可以借力打力。以彼之矛攻己之盾……讓鄭喬這一家子狗咬狗啊!我們兵力少,但絕對有人兵力多,鄭喬不就是嗎?」
翟樂道:「鄭喬派兵援助孝城?」
翟歡也道:「可能性不大。」
彘王為首的叛軍突然叛變突襲,鄭喬那邊還不知什麼時候收到消息。再者,孝城雖是四寶郡的州府,四寶郡地理位置也不錯,但還未重要到鄭喬會抽空特別關照的程度。
相較之下,其他失地更重要。
沈棠又道:「如果……辛國國璽在孝城呢?鄭喬手中有庚國的國璽,所以叛軍在他眼中不足為懼,但辛國國璽一旦落入彘王等叛軍手中,情況又大不同了!鄭喬若知道,絕對會第一時間派兵阻攔!只要孝城能撐到那個時候,或許有一線生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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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九十二:孝城亂(三十二)
祈善斷然否決:「不行!」
沈棠懵住了,問:「為什麼不行啊?」
她沒想到祈善會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沈棠自以為自己的法子還可以。
雖然捏不住叛軍的軟肋,但捏住鄭喬的軟肋也一樣,只要能引得鄭喬和彘王狗咬狗一嘴毛,或兩敗俱傷,或其中一方被殲滅!百姓日子再不好過也好過在他們手底下討生活。
橫豎局勢已經無法挽回,不如徹底攪渾!
祈善被她「天真單純」的反問憋得說不出話來,忍了又忍,憋得漲紅整張臉。他該說什麼?
最後只憋出一句:「國璽事關重大!」
沈棠鬱悶:「只是散播謠言啊,只要讓鄭喬方面相信國璽在孝城就行,又不是真的……」
祈善登時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他能說啥???
說辛國國璽真的在孝城嗎???
這不是給叛軍或者鄭喬挖坑,這是給她自己挖坑,還是主動備好棺材躺進去安息那一款。
祈善只得再道:「倘若鄭喬信了謠言,真派了兵馬過來,境內其他勢力也會聞風而動,屆時就不是鄭喬幾個兄弟同室操戈那麼簡單,或許是幾路、十幾路勢力混戰……」
沈棠捏著下巴思索。
「元良這話有道理。」
祈善以為她打消了主意,正準備暗下鬆口氣,誰知鬆到一半又聽沈小郎君語出驚人:「不過——水渾了才能摸魚。真要是幾路、十幾路打起來,反而是一件好事情吧?」
祈善:「……你說好事?」
沈棠說道:「的確是好事。」
要說孝城一行給她最大的感想是什麼,約莫就是方才了——真切意識到自己的弱小和無力。因為她沒勢力、沒實力、沒人馬、沒話語權、沒靠山,亂世下便只能任人宰割。
但,倘若她有呢?
只要是她想庇護的,誰敢動一下!
實力才是根本!
跟鄭喬、彘王之流「講道理」,站在道德制高點的譴責是傷不到人家一根汗毛的,唯有擁有威脅他們性命的實力,再掐著他們的脖子命脈,他們才會認真聽講、誠懇反省。
沈棠神情多了幾分不可撼動的堅毅。
她道:「富貴險中求嘛。」
這話雖是笑著說的,但祈善看得出來——沈小郎君並未開玩笑,她是非常認真闡述事實。
祈善張了張口,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沈棠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回應,收回視線,又環顧眾人一圈,提議:「不如投票表決?」
翟樂正要表態就被祈善抓住手。
後者的力道大得驚人。
他疑惑小聲:「祈先生???」
祈善道:「翟小郎君先別說話。」
沈棠也注意到祈善的異樣,看了過來。
祈善深吸一口氣,努力隱藏臉上幾欲扭曲的表情,輕聲問:「沈小郎君是不是忘了什麼?」
沈棠不解其意:「我忘了什麼?」
她忘的東西可多了——例如穿越前的記憶,只是這話不能說,祈不善的表情顯然也不是指這份記憶。沈棠皺眉思索半晌,也沒想到自己忘了啥,搖搖頭:「我沒忘什——」
等等等等——
她好像忘了啥重要的事情。
沈棠臉色微微一變。
光顧著辛國國璽,她忘了自己身上也有一塊不知歸屬的「國璽」。雖說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國璽」,甚至不知道那玩意兒在哪裡,但「國璽」的的確確存在,林風能以女子之身儲存「天地靈氣」便是鐵證之一。
作為只有死亡才能掉落的綁定橙色神器,國璽的魅力之大毋庸置疑,覬覦它的勢力不知凡幾,一個操作不好,說不定就將自己賠進去了。畢竟,孝城還真有一塊國璽啊!!!
沈棠臉色緊跟著驟變。
祈善一看就知道她想起來了,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國璽這麼重要的東西,哪個國主不隨身帶著?恨不得一天拿出擦三回。偏偏沈小郎君不一樣,根本不記得自己有這玩意兒。
翟歡兄弟和楊都尉看得不明所以。
不過,這是人家的秘密。
他們沒主動坦白,自己也不好窺探。
但看祈善和沈棠之間微妙的表情變化,楊都尉便知道沈義士先前「借力打力」的提議是不成了,內心燃起的一簇希望再度熄滅。他都打算再商量了,誰知沈棠還是堅持己見。
祈善這次是真的急了。
「幼梨,你——」
沈棠抬手示意他不要著急。
她問:「除了我說的,目前還有更加有效的辦法嗎?我知道不管是元良還是無晦,你們都是成名許久的文士,看局勢肯定比我更加周全。但你要知道——巧婦難煮無米之炊!再厲害的文心文士,再強橫的武膽武者,面對數千數萬大軍也只有折戟飲恨一途。」
沈棠試圖說服祈善讓自己冒險。
「倘若可以借兵救孝城,我們就去借!問題是我們現在借不到,也不知道上哪兒能借!我們的目的是救下孝城內的百姓!我們缺人、缺時間,但這兩樣鄭喬都不缺。」
祈善:「甚至將自己賠進去?」
沈棠:「倘若我是貪生怕死的人,現在就該離得遠遠的,帶著人帶著家底遠走高飛。反正孝城城內的百姓跟我沒有一絲絲血緣關係,他們死活跟我沈幼梨沒一文錢干係!」
祈善:「……」
沈棠道:「元良……我不想本末倒置。」
若只為了自保,她可以一人隱居深山,哪怕不事生產不耕作不勞動也不會餓死。鄭喬也好,彘王也罷,他們如何同室操戈、如何殺人無數,治下百姓如何處境……她都看不到!
既然她的初衷便是盡己所能去挽救自己所見的悲劇,那麼——冒一些風險也是值得的。
不是嗎?
祈善:「……」
第一次沒有拗過沈棠。
預感告訴他,這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太冒險了,幼梨。」
沈棠道:「這世上沒什麼事是沒風險的,運氣倒楣,喝涼水會塞牙,吃個飯也會噎死。」
祈善只得長歎一聲,笑著搖搖頭。
他道:「行,便依你所言。」
沈棠眼睛驀地亮起:「當真?」
祈善道:「富貴險中求,冒險是應該的——反正不會讓你死在我跟前就是了……」
沈棠笑顏一掃陰霾,揶揄道:「了不得,元良說起好話還挺撩人……」要知道祈善賣隊友是真的很順手,她被賣不止一次!
倘若好感能資料化,想來她已經將這位「引導NPC」的好感值刷到了九十以上了!
楊都尉三人不明所以。
沈棠回過神,意識到這裡還有三位外人,表情不由得尷尬。她訕笑,試圖裝傻充愣將剛才的事情糊弄過去。讓她鬆口氣的是,三人都沒追根究底,她的糊弄腹稿沒派上用場。
當下來看,沈棠的辦法的確可行。
現在最大的難題便是如何傳信。
孝城撐不住多久,必須趕在孝城完犢子前,引鄭喬兵馬過來,或許還能反攻叛軍一波。
若拖延久了,一切謀劃都沒了意義。
沈棠問:「你們一般怎麼傳加急軍報?」
畢竟是不科學的世界,最不缺不科學的手段,總不可能還是「老老實實」八百里加急吧?
翟樂道:「信使,狼煙。」
沈棠:「……」
老實得出人意料。
若是派遣信使,首先實力要強,經得起連日連夜加急趕路,其次還得有些身份,不然消息都傳不到鄭喬耳朵裡。在場唯一符合條件的便是楊都尉,眾人默契一致看向他。
楊都尉怔了怔,反應過來。
他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
翟歡搖頭:「你不行。」
身份條件是滿足了,但楊都尉作為唯一的十等左庶長,同時也是數百號士兵的主心骨、定海神針,他若是離開了,兵卒本就低迷的士氣會一再下滑,最後化成一盤散沙。
不管是他們兄弟還是沈兄二人,都無法服眾,楊都尉的屬官看著還不咋靠譜……
翟歡說了自己的擔心,又道:「再者,即便是楊都尉去了,鄭喬的脾性一定會見他?」
人家連四寶郡都不放在眼裡。
更遑論是四寶郡駐軍武者。
十等左庶長,對鄭喬吸引力也不大。
翟樂:「那用狼煙?」
翟歡又問:「狼煙有這麼好借用?」
還未將消息通過狼煙傳出去,便先暴露自身,引來叛軍的全面圍剿了,這條路子走不通。
一番談論下來,又陷入僵局。
此時祈善道:「我有辦法。」
眾人暫態將視線落在他身上。
祈善沒明說,只是道:「要先入城。」
入城找一個人!
共叔武!
最後的希望或許就在他的身上。
就在祈善他們商量誰留守誰入城的時候,褚曜跟共叔武徑直前往郡府。郡府並未因為郡守晏城的逃命而荒廢,一入夜,仍是燈火通明。若說異樣,大概是府中下人神色過於匆忙,行事小心翼翼,不敢出一點差錯。
城外叛軍圍城,一部分百姓還是如往常生活著,並未受到太大影響。例如郡府看守大門的司閽,門前清冷安靜,半天沒個行人路過。他也無聊地打著哈欠,困意上湧。
正準備找個地方貓一會兒,隱約聽到有腳步聲靠近,人影擋住昏暗混光。司閽抬頭,發現是兩個男子。一人髮色灰白,一襲儒衫,身形清瘦,另一人魁梧高壯、肌肉緊實。
司閽問:「你們來此作甚?」
褚曜道:「尋人。」
司閽不客氣揮手道:「這裡可沒有你要尋的人,沒事兒別靠近此處,小心丟了性命。」
這般冒犯,褚曜也沒生出半點兒不悅,笑道:「吾有守城救命之策,尋一人獻上。小哥兒,你說府上真沒有我要尋的人?」
司閽一聽這話,困意頓時四散紛飛。
他一個激靈便清醒了。
急忙道:「等等——你說你要獻計?」
褚曜:「是。」
司閽半信半疑,道:「可有憑證?二位別覺得小人刁難,實在是因為郡府換了主兒。若你們沒真本事,就是想來糊弄人、謀點好處,一旦踏入這道門檻,小命可就不保了。」
將他們放進去的自己也討不了好。
司閽可不敢冒險。
褚曜笑了笑。
他取下自己腰間掛著的文心花押,故意亮出上面的品階。郡府的司閽也認識幾個字,當「二品上中」四個大字映入眼簾,給他造成了極大的視覺衝擊,險些腿軟站不住腳跟。
他結結巴巴,恨不得抓住救星的手。
「二、二位稍待,小人這就進去通傳。」
文心文士,他見過不少。
但「二品上中」,這輩子還是頭一回!
正準備拿出自己武膽虎符的共叔武:「……」
他失笑道:「還是先生的好用。」九等五大夫跟二品上中相比,還是後者更加稀有。
褚曜慢條斯理將文心花押掛回去。
笑道:「普通人又不懂。」
文心文士的實力又不是看文心品階。
「二品上中」也就糊弄一下外行人。
共叔武道:「先生無需這般謙遜。」
幾句話的功夫,他耳尖聽到一陣急促淩亂的腳步聲向他們靠近。方才的司閽領路,領著一名相貌極其嚴肅的少年出來。共叔武看清少年的模樣,瞬間怔愣在了遠離。
他虎目微微圓睜,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細微顫抖,這些變故引起了褚曜注意。
褚曜低聲喚道:「半步?半步?」
喊了兩聲才將走神的共叔武喊回來。
也得虧此時視線昏暗,不然褚曜就會看到共叔武的眼眶泛起了些許水霧,紅絲蔓延。
他的視線全部落在了少年身上。
共叔武忍了又忍,壓下內心湧起的異樣。
他道:「我無事。」
無事???
怎麼可能會無事。
共叔武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還有機會看到龔氏族人,還是自己的近親血緣!是的,眼前這名疾步而來的少年正是共叔武大哥的兒子——龔騁!
龔騁,龔雲馳!
龔騁卻沒人出眼前這名高壯的武膽武者是他心心掛念的二叔龔文,他全副心神都落在褚曜身上。方才聽到司閽的回稟,他驚得直接打翻了茶水。
顧不上其他,急忙忙迎了出來,他緩了緩急促的呼吸,平復內心的激動情緒,作揖道:「請問,是哪位義士獻計?」
褚曜道:「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一百九十三:孝城亂(三十三)
龔文暗中仔細觀察褚曜。
此人長得一張年輕面龐卻生了滿頭灰白的髮,特徵明顯,完全是人群之中不容忽視的存在。龔騁想了一圈也沒想起來有這樣特徵的能人異士。於是他道:「敢問先生名誨?」
褚曜:「在下姓褚,名曜,字無晦。」
褚曜?
褚無晦?
龔騁隱約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
只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此人是誰。
「原來是褚先生,小子龔騁,您喚我雲馳即可。這位義士又是?」他又注意到褚曜身邊的高壯男子。儘管此人長著陌生面孔,自己也沒見過,但一眼就忍不住生出些好感。
共叔武已經收斂好情緒,神色如常地看著自家侄子,介紹道:「在下共叔武,字半步。」
龔騁掃了一眼空無一人的街口,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兩位義士隨小子來。」
褚曜道:「麻煩小郎君了。」
二人跟在龔騁身後入了郡守府。
府邸比祈善來的那回冷清許多。
偶爾有下人經過,他們也是神色匆忙、行事小心翼翼,不敢有一點兒差錯。少了人氣,處處透著幾分難言的蕭條。褚曜跟共叔武並肩而行,目光落在領路的龔騁背影上。
以他的聰慧和細心,不會注意不到共叔武與面對龔騁時的異樣,也猜出眼前這位少年多半是龔氏族人,與共叔武血緣極近。算年紀,不可能是共叔武的子嗣,多半是子侄?
倒是出乎意料。
多了這麼一樁意外,褚曜心裡擔心會影響後續謀劃,面上仍不動聲色。隨著龔騁邁入前任郡守晏城用來待客的正廳。正廳內,已經有人等候多時,褚曜還看到一張熟面孔。
顧池,顧望潮!
他瞳孔驟然縮緊,借著儒衫寬袖的遮擋,垂在袖中的手指按照某種旋律彈了彈,身側的共叔武收到情報,心下微詫。他先是不動聲色地掃了顧池一眼,又自然淡定地挪開。
二人進來的時候,顧池正低頭喝著茶。
他清楚聽到兩道陌生心聲靠近正廳,不出意外應該就是司閽說的「獻計之人」。這倆人,初時還會冒出一兩句語焉含糊的心聲,但就在方才,幾乎前後腳放空了心聲,引起了他的注意。這一舉動像是刻意防備著誰……而整個正廳,有誰需要被這般防備?
顧池抬起頭看向來人。
視線完全落在一人身上:「共叔武?」
他跟共叔武有過一面之緣。先前去見祈善,恰巧碰到共叔武也在,二人說過兩句話。
所以——
顧池視線轉向褚曜,他知道祈善有一手絕佳的偽裝能力,於是出聲試探道:「祈元良?」
「你認錯人了,我不是祈元良。」
顧池皺眉:「你不是?」
他不信!
既然都是熟人,有些話可以敞開天窗說,他道:「老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褚無晦。」
即使真要套個馬甲,也不稀罕套祈善的。
聽著顧池和褚曜的對話,坐在上首的錦衣少年面露喜色,道:「顧先生與這位先生相熟?」
顧池道:「不熟,但有一面之緣。」
當他看視線漫不經心地掃過褚曜腰間的文心花押,瞳孔一震,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
月餘之前,他見過褚曜!
彼時的褚曜儘管穿得乾淨,但臉上的疲累和皺紋都昭示著此人的蒼老,肩背佝僂,絲毫不見當年褚國三傑的英氣勃發。顧池也不覺得奇怪,那麼多年磋磨,豈會不留痕跡?
眼前這位青年又是誰啊???
除了髮色,跟褚曜有一文錢關係嗎?
即便他知道丹府文心被廢,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恢復,但——一來代價太大,他想像不到有誰能讓褚曜甘願奉上性命作為賭注,從此以後受制於人;二來,時間太短暫了!
即便褚曜鋌而走險,為了恢復文心真去走了那一條路,但二次凝練丹府文心也需要時間!
顧池眼底滑過些許懷疑警惕之色。
至於褚曜——
他的表情已經麻木了。
甚至想感慨一句自己這是什麼運氣?
本意是來看看孝城主事是何方人士,或許可以借助其力量做點什麼。畢竟前任郡守晏城失蹤,孝城還能短時間內組織有效的軍事抵抗,這主事沒兩把刷子是做不到的。
萬萬沒想到——
一窩子的熟人!
包括剛剛說話的錦衣少年。
褚曜不著痕跡地垂下眼瞼。是的,錦衣少年也是熟人——正是月華樓那位脾氣古怪的倌兒!如今再看,所謂的「倌兒」應該是人家方便行事弄的馬甲身份,真實身份存疑。
錦衣少年,也就是化名烏元的北漠質子圖德哥聽了顧池回復,神色露出一瞬的不自然。
顧先生怎麼不按章法來!
倘若顧池說「很熟」,他正好順勢打感情牌,拉近關係,誰知顧池如此耿直,直言二人「不熟」,這讓烏元早已打好的腹稿沒了用武之地。不過,這也不耽誤烏元的熱情。
「褚先生,請上座。」
褚曜願意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獻計獻策,說明此人人品和才能至少是中上水準。這種生死關頭,沒幾把刷子哪敢出來獻醜?計謀不好,不僅博不了名聲,還會淪為笑柄。
眾人落座。
烏元三言兩語挽回冷掉的場子。
深知文士謀者的脾氣,烏元也沒有上來就詢問褚曜獻計的內容,倒是褚曜隱約有些不耐煩。
他來郡守府的目的非常明確。
獻計,讓孝城多苟活一些時日。
找人,屠榮一家子的下落。
至於烏元的試探和拉攏,他半點兒興許都沒有。
顧池低頭品茶,笑而不語。
褚曜問烏元:「先前叛軍往城內投擲無辜百姓屍體,關於這些屍體,你們打算如何處置?」
烏元自然也知道這事兒。
同樣被叛軍謎之操作弄得雲裡霧裡。
孝城能不能守住,他心裡最清楚。
本來也沒打算守住這座城池,只是想借此機會鬧出點事情,最好能成為西北諸國混戰的導火索。白日收到叛軍增援兩萬兵馬的消息,他都已經準備趁著混亂逃出城了……
誰知叛軍來了這麼一出。他與顧先生商議許久也不知對方真正意圖,拖得越久越不利。
烏元:「這個……已經命人去收殮了。」
人是派出去了。
不過能不能執行到位他沒關心。
褚曜道:「叛軍用心險惡,還請郎君慎重對待此事,也是為了孝城城內數萬百姓著想。」
烏元驚喜道:「先生知道叛軍打算?」
褚曜:「猜得出三分。」
他沒將話說得太滿。
自然,也不會完全坦白自己的猜測。
烏元又不是五郎,糊弄幾句就行。
褚曜打著這個心思,但獻計也是真的獻計,而且是針對叛軍「只圍不攻」的情況,做出的部署。大到駐軍守城的兵力安排,小到城中水糧的分派與控制,還要安撫百姓情緒,及時控制趁機煽風點火的可疑之徒。
看似是信手拈來,但內容詳盡細緻,完全不像臨時想的,反而像是早早就琢磨過的。
烏元的猜測也不無道理,其實褚曜以前是面對過類似情況——例如,褚國被滅國的時候。
「褚先生……可有破敵之策?」
烏元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褚曜道:「無!」
烏元:「……」
聽得入迷的龔騁:「……」
顧池則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褚曜不客氣地道:「叛軍兵強馬壯,糧草充裕,孝城內什麼情況,郎君更應該清楚。為今之計只能拖,拖到援兵抵達,方有一線生機!郎君的心思,在下並非不知。只是要破敵,先要人手。郎君帳下有幾人可用?」
烏元語噎。
他私底下是有一批人。
只是這些人是他母族偷偷給他的底牌,也是日後回歸北漠爭權的籌碼,不可能在這裡打沒了。即便他腦子進了水,願意拿出來,幾百號人夠給叛軍數萬人馬塞牙縫?
夜色已深。
烏元安排褚曜二人在客院住下。
領路的人不是丫鬟僕從而是顧池。
「在下有些事情想跟無晦聊一聊,無晦可歡迎?」顧池嘴上徵詢褚曜的意見,但行動上明擺著不想聊也得坐下來聊聊。
褚曜淡聲道:「自然可以。」
客院地方比較偏僻,安靜清幽。
共叔武準備合衣睡下,耳邊隱約能聽到隔壁褚曜和顧池打機鋒,他也不想琢磨二人是不是話中有話。閉上眼睛試圖入眠,卻怎麼也睡不下,腦中不斷浮現龔府的一草一木。
更多的還是侄子龔騁。
龔騁性命無虞,他作為二叔自然欣喜,心裡也想著找個機會說穿身份,再將龔騁帶走。往後只要他還有一口氣,斷不會讓人欺辱了侄子。若有機會,或許能重振龔氏門楣。
只是——
翻來覆去,輾轉反側。
恰巧瞧見庭中月色如水,內心的煩躁被安撫不少。他長歎一聲,準備去庭院散散步散去內心的鬱氣。散步,散著散著繞到了一處空曠花園,耳尖聽到兵器相擊的動靜。
循聲找過去,一道熟悉身影映入眼簾。
他微微一怔。
沒想到月下舞劍的人是他侄子。
龔騁也注意到他,但沒有分出心神。
共叔武看了一會兒便知道侄子因為丹府被廢,再加上流放路上的傷勢,導致他的劍術退步了許多。若是以往,少年劍術比現在更加迅速淩厲,賞心悅目的同時還能奪人性命!
待他回過神的時候——
共叔武發現自己已經將少年的劍擊落,龔騁長劍脫手,正傻愣愣地看著自己,內心那種熟悉感越發濃烈,某一個稱呼幾乎要脫口而出。此人會不會是他的二叔,龔文?
共叔武反應比他更快。
他道:「一時技癢,驚擾郎君了。」
龔騁彎腰撿起那柄長劍,低聲道:「沒有,義士劍術超絕,與義士交手,小子受益匪淺。」
這對叔侄還未相認,但氣氛相當和諧。
共叔武心下遲疑,關心起龔騁這些時日過得如何。他見過顧池,祈善和褚曜兩位先生對他的評價都不怎麼正面。顧池絕對是個合格的文士謀者,但天底下哪個文士不黑心?
龔騁與他相處,也不知自己這位侄兒有什麼好處能讓人圖謀,還有那位烏元……
說起烏元,他覺得這名字很耳熟。
但共叔武忽略了一件事,他自以為的關心落在旁人耳中卻是打聽。龔騁自然也如此,理性告訴他,他應該避開這個話題,再不濟也該真假摻半,不能讓共叔武打聽自己底細。
可他的感情卻占了上風。
面對這個讓他心生親近的男子,不知不覺放下了戒備,交代出了不少事情——除了自己是龔氏子弟,以及烏元的真實身份。
他只是說烏元是自己少時玩得好的友人,之後家道中落,也是受了烏元的接濟和照顧才有了棲身之地。一提「友人」二字,共叔武驀地想起來烏元是誰……那不是北漠質子?
共叔武在家的時候,不止一次聽大哥抱怨說龔騁跟一個北漠的質子走得很近,勸了好幾次也沒權動。但共叔武覺得辛國國力正強,一個北漠質子再有小心思也害不到人。
龔騁作為世家子弟,還是深受辛國國主喜歡的小輩,北漠質子想通過跟他打好關係,改善自己在他國為質的處境,也是情有可原。萬萬沒想到啊,幾年過去,變化這般大!
共叔武又問了龔騁以後的打算。
龔騁道:「翁之兄弟在北漠有些生意,待孝城事情了結,小子打算去北漠看看,尋個謀生的手藝……日後,說不定還會回來。」
共叔武:「……」
共叔武:「!!!」
他險些以為自己產生幻聽了。
雲馳說他要去哪裡?
倒不是共叔武為人迂腐,而是他跟北漠十烏打過交道,還是戰場上刀光劍影、招招見血的交道,他能不清楚北漠那邊的情況嗎?
北漠跟辛國也是有死仇的!
他去了北漠,若是被人知道身份,少不得受排擠,嚴重一些甚至連小命都會丟了!
北漠那群人什麼尿性,他能不知道?
共叔武糾結著要不要直接坦白身份得了,說什麼也不能讓雲馳去北漠,自己作為二叔又不是養不起他!他開口道:「雲馳小兄弟,你——」
咚的一聲。
一塊石頭從院牆外丟了進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一百九十四:孝城亂(三十四)
共叔武:「???」
龔騁更是大喝道:「誰躲在外頭窺聽!」
說罷,一個疾步助跑躍至一側假山,足尖一蹬跳過院牆,手中長劍更是毫不留情地刺出。共叔武擔心龔騁受傷,緊跟著躍了過去。剛一落地,便看到侄子與一蒙面人纏鬥。
雖說劍術荒廢了不少,但龔騁的身手也不是普通小賊能抵擋。誰知那名小賊有幾把刷子,身形靈活賽泥鰍,滑不溜手。他幾劍也沒刺中,後者的走位總能出乎他的判斷。
這時,共叔武大喝道:「停手!」
龔騁下意識聽從他的命令。
那名蒙面小賊也同樣住了手。
他這才意識到這名蒙面小賊恐怕不是賊人,而是那位共叔武義士的夥伴。龔騁僅遲疑一瞬,將長劍收回劍鞘。蒙面小賊也笑著拉下麵巾,露出一張在他意料之外的面龐。
「半步!」
沈棠笑著朝共叔武走來。
共叔武無奈地搖搖頭,叮囑道:「五郎,下回你可不能再做這樣令人誤會的舉——」
沈小郎君居然還學杜鵑啼鳴。
學得蹩腳,一點兒不像!
「原來是妻兄!」
龔騁一語,石破天驚!
共叔武也被他這話驚得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了,高壯魁梧的男人直接石化在了原地。
沈棠:「……哈、哈哈,雲馳兄好呀。」
大兄弟怎麼還記得「妻兄」這稱呼?
還是當著共叔武的面這麼喊,沈棠突然有一種社死的既視感,露出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假笑。
共叔武期期艾艾。
「妻、妻什麼兄???」
此時他的表情唯有黑人問號臉能精確形容。視線在沈棠和龔騁之間來回打轉,內心已是驚濤駭浪。他耳朵要沒出毛病的話,自家大侄兒似乎喊沈小郎君為——妻兄???
共叔武茫然地眨眨眼。
許許多多的問題環繞著他。
他的侄兒什麼時候成婚有妻兄了?
沈小郎君什麼時候成了雲馳的妻兄了?
他不由得用眼神詢問當事人之一的沈棠,沈棠秒懂他眼神要傳達的疑惑,頗有些羞恥地捂臉道:「此事真的是……說來話長……」
既然說來話長,咱們就不說了叭。
只要知道有這麼個奇怪的馬甲就行。
龔騁倒是沒注意到共叔武和沈棠間的「暗流湧動」,見到沈棠的一瞬,他是有些欣喜的。出於對沈氏的愧疚,孝城被圍之後,他第一時間派人去找沈棠下落,可惜一無所獲。
他只能私下安慰自己,妻兄沈棠或許已經聽到風聲,跟著逃難百姓一塊兒離開孝城了。
萬萬沒想到,此番還能見到人。
驚喜之餘又生出幾分擔心。
孝城這是個是非之地啊。
共叔武目光幽幽地看著沈小郎君,平靜道:「無妨,咱們有的是時間,慢慢道來也行。」
沈棠:「……」
龔騁倒是沒有避諱,簡單說了自己與沈棠的關係。聽聞自家侄兒娶了沈家之女——儘管大禮未成就被鄭喬派來的人抓進大牢,但他看向沈棠的眼神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沈小郎君是侄兒岳家最後的血脈!
沈棠:「……」
要不是身高實在是不夠,她真想跳起來抓住共叔武的脖子讓他冷靜一些,你侄子說什麼都相信,你不要求證一下的嗎???
老天爺估計還嫌場景不夠混亂。
「這不是沈郎嗎?什麼夜風將你吹來了?」院牆上,傳來一聲含著笑的揶揄,沈棠抬頭便見顧池和褚曜立在牆頭之上。
沈棠:「……」
又是這位話癆剋星,真倒楣。
沈棠不得不收起心理活動。
「五郎,祈元良呢?」褚曜躍下牆頭,衣袂飛揚,落地姿勢優雅又從容,走上前看看沈棠左右側,沒看到熟悉的身影,不放心地問道,「他怎麼能讓五郎一人出來?」
沈棠道:「元良自然也……」
話未說完,便被自暗中走出的祈善自打斷,他摘下遮住大半張臉的黑色披風兜帽,語氣不善:「善怎會不來?若非等了幾日也沒你與半步的消息,沈小郎君何必來這一趟?」
沈棠:「……」
氣氛好像比剛才更加焦灼了。
夾在中間的沈棠正想著怎麼找話題,耳尖聽到褚曜懷中有什麼東西蠕動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喵嗚聲。她好奇湊近,一顆毛茸茸的腦袋biu的一下,從褚曜衣襟探出來。
她神色一喜:「素商!」
素商是跟著林風的。
貓貓在這裡,林風想必也被找到了。
聽到素商,祈善三步並作兩步上前。
褚曜沒好氣地道:「給你。」
將睡飽的素商丟還給祈善。
驟然離開溫暖的懷抱,小貓一個勁兒往熟悉的氣息拱,看到完好無損、毛色鮮亮的素商,祈善暗暗鬆了口氣。懷中抱著失而復得的貓,看褚曜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溫柔和善。
沈棠問:「無晦,林風呢?」
褚曜:「還未找到。」
沈棠剛落下的心又懸吊起來,她道:「還未找到?但素商不是……他們不是一起的嗎?」
共叔武回答:「我們過去的時候,只在屠榮家中柴房找到素商,未見其他人蹤跡……」
沈棠:「那林風——」
褚曜出言寬慰道:「只要還未收到壞消息或是見到屍體,便是好消息,興許是跟著屠榮一家出城逃難了,五郎不要急。」
沈棠很難不著急。
她與林風相處時日不長,但對這個一夕之間失去血親的孤女很是憐惜同情,更何況她還答應要庇護林風長大。這才過了多久,自己便將人弄丟了,如今林風還生死未卜!
龔騁見沈棠面色焦急,主動提出替妻兄解憂,自己現在也有些人手,或許能幫忙找人。
沈棠按捺心焦。
她道:「那邊多謝龔郎君了。」
龔騁淡笑:「舉手之勞。妻兄可有尋好下榻之處?若不嫌棄的話,可在郡守府邸暫住兩日。」
沈棠並未拒絕。
她此行目的之一便是孝城如今的主事。
因為太晚了,還未來得及收拾多餘的客院招待沈棠和祈善,便委屈他倆和褚曜二人擠擠。顧池離去前,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沈棠。待外人走光,褚曜抬手布下防竊聽言靈。
褚曜道:「這種時刻讓五郎來作甚!」
他率先對祈善發難。
祈善抱著素商,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貓閨女的毛毛,他反問:「五郎如何不能來了?」
褚曜屈指敲著矮桌,示意祈善能認真一些,別敷衍自己:「你可知叛軍一夥想做什麼?」
祈善道:「多少猜出一些。」
褚曜一聽更怒了。
「既然猜出來,為何還讓五郎進來?叛軍意圖在於國璽!他們知道國璽在孝城,為此想製造瘟疫,刻意激發民怨消耗國運。一旦國運消耗完,國璽位置便會徹底暴露!」
這不是上趕著找死嗎!
祈善挑眉,看向沈棠道:「這個你就要問問沈小郎君了,或者你說服沈小郎君連夜離開。」
乖寶寶坐姿的沈棠:「……」
不是,這把火怎麼又燒到她身上了?
沈棠硬著頭皮道:「我也是為了孝城百姓啊,若能挽救城中數萬百姓性命,冒一點兒風險也是值得的。我、我想,無晦也不會希望我是冷心寡情,視黎明為螻蟻的人吧?」
褚曜:「這又不是你的百姓!」
沈棠手指揪著衣角,「委委屈屈」地道:「我知道現在不是,但未來就未必了嘛……對吧?」
褚曜:「……」
他一時半會兒沒回過神。
下意識看向祈善,眼神詢問怎麼回事。
儘管他心裡打了無數的計畫稿子,但他心裡清楚沈棠並無多少野心,至少還沒有他想要的那種野心,五郎還只是騎個豬、遛個狗、玩玩騾子就能開心大半天的小小孩童。
決計不會說出他剛才聽到的話。
祈善聳了聳肩,似笑非笑地道:「所以,你知道我為什麼攔不住了吧?攔得住也不能攔。」
褚曜:「……」
氣氛一時陷入了某種詭異的安靜。
沈棠不懂兩位打什麼啞謎,一側的共叔武倒是有些看明白了。說起來也簡單,僅因為不管祈善還是褚曜,二人將自身的定位都是「臣」,希望借助未來的「君」實現各自目的。
他們不需要一個傀儡,沈棠需要的也不是指令,更不需要打著為「五郎」好而左右其選擇。在二人可以掌控的範圍內,尚且稚嫩的沈小郎君可以試著學會如何當一匹頭狼,
冒險一場,未嘗不可。
或許用不了多久,二人對自身的定位還會發生變化。這倒是讓共叔武不得不刮目相看。
看清自身定位與身份,做身份對等的事情,這話看似簡單,但做到的人卻寥寥無幾,因為人是善變的存在。他們往往會因為與權利的距離拉進,而產生了擁有權力的錯覺。
例如內侍,例如外戚,例如寵臣。
更何況如今的沈小郎君仍是一窮二白。
祈善和褚曜二人的分寸更難能可貴。
一個已是罕見,沈五郎卻碰見了兩個。
這得是什麼運氣???
褚曜問:「五郎有什麼計畫?」
「我起初是想‘借力打力’,用國璽的消息吸引鄭喬過來,借助他的兵馬掣肘叛軍,孝城危機即便不能解除,城內百姓也有了充裕的時間逃難。但如何將消息傳遞過去就成了麻煩,然後——」沈棠看了一眼祈善,繼續道,「元良說有辦法辦到,但先要進城……」
褚曜順勢望向祈善。
祈善則看向了置身事外的共叔武。
共叔武:「……???」
看戲吃瓜掛念侄兒的他微微一愣。
這裡面還有他的事情?
有的,祈善就是衝著他來的。
祈善道:「叛軍明顯是衝著半步身上的國璽而來,對吧?半步可想好這塊國璽如何處置?」
共叔武一聽,臉上的鬆快一掃而光。
他目光銳利如刀,語氣不善道:「此事與元良無關吧?還是說,你有信心從在下手中拿到這塊國璽?打它的主意就不必了!」
祈善:「半步以為辛國還能複國?」
共叔武眸中閃過一絲絲凶光,略帶殺氣地道:「在下不敢有這個奢望,但食君之祿,國主有托,龔文便是拼死也要護住這枚國璽。職責所在,還希望元良不要再為難。」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火藥味。
沈棠問:「半步以為我要你的國璽?」
共叔武繃緊的脊背肌肉微微放鬆下來,但整個人仍像是蓄勢待發的凶獸,一旦祈善有任何惡意,他便會毫不猶豫地出手——即便毫無勝算也不算完全辜負老國主的交代。
這與忠誠無關。
只為了對得起自己的道義。
共叔武道:「沈五郎不會。」
祈善兩個就未必了。
被褚曜戳穿身份的時候,他就在想一個問題——祈善和褚曜都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也知道他身上有辛國國璽,那為何佯裝不知道,還幫著自己隱瞞身份這麼久時間?
陌生人的好,總是帶著圖謀的。
不知二人圖謀前,他不敢徹底放心。
祈善冷笑道:「此事你可以放心,在下無意圖謀那塊辛國國璽,但的確有借用的打算。」
共叔武皺了皺眉:「借用?」
祈善:「如今的四寶郡歸屬於鄭喬,也是鄭喬的領土。若在他的領土之上,催動第二塊國璽,對鄭喬手中那塊國璽而言便是兩國間的挑釁。這速度可比什麼信使都快得多。」
作為國璽持有者,鄭喬會第一時間收到感應,自然也會知道失蹤許久的辛國國璽下落。
共叔武:「……你說借?」
他從未想過還有這操作。
要知道這種例子,往往出現在一國國主御駕親征他國的時候,相當於兩國開戰的前奏。
雖說「御駕親征」屬於國璽的特殊領域,能提振三軍氣勢,但有膽量這麼幹的國主並不多。
最近的一個就是鄭喬率兵攻打辛國。
若不談兩國立場、鄭喬那一堆罄竹難書的黑歷史,光憑這份勇氣,共叔武也能另眼相看。
但——
共叔武遲疑了。
倒不是懷疑祈善會有借無還——畢竟眼前這三人聯手,大概率能留下他,國璽自然也能到手,犯不著用騙的招數——
他只是擔心一件事情。
「誰能催動辛國的國璽?」
祈善笑了笑:「這裡不正有個現成的?」
被三雙眼睛盯上的沈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一百九十五:孝城亂(三十五)
沈棠現在很慌。
非常非常非常慌!
她該用什麼話術才能讓眼前這三個一個賽一個老奸巨猾的人精相信,她不知道自己那塊國璽在哪裡,也不知道國璽這玩意兒怎麼使用?沈棠緊張無比地吞咽兩口口水。
「那、那個——這般瞧著我作甚?」
沈棠戰術性慫,選擇揣著明白裝糊塗。
祈善跟她的默契幾乎為零,不顧她此時的心虛,似笑非笑道:「幼梨以為善的提議如何?」
沈棠:「……」
要命了!!!
她雞皮疙瘩全部造反了!!!
祈善這左一個「幼梨」,右一個「善」的自稱,聽得她莫名尾椎骨生寒意,那陣寒顫順著脊背一路直沖天靈蓋。她忍著心虛,訕訕道:「妙!非常妙!螺旋無敵沖天一般絕妙!」
喊她沈小郎君或者沈棠都行,喊她「幼梨」什麼的,總有種潘金蓮喊武大郎的既視感。
_(:з)∠?)_
祈善:「……」
雖然聽不太懂「螺旋無敵沖天」是什麼奇怪形容,但直覺告訴他,沈小郎君這話非常敷衍。
祈善轉頭問共叔武。
「半步,如此可放心了?」
共叔武面上遲疑不定,他並不是很信任祈善的鬼話,但真讓他看著孝城數萬百姓在絕望中生不如死,他也做不到那般絕情。此時的他內心天人交戰,糾葛難纏,神情掙扎。
終於——
他倏忽長歎一聲道:「辛國國璽是老國主親手交予我的,若此番借用真能拯救孝城數萬百姓,也算是替舊主積些陰德了。」
沈棠:「……」
此時她內心只有一個想法——那位辛國老國主究竟是有多麼失敗,讓共叔武對他的評價低成這樣?合著以前沒幹什麼好事?
共叔武看向微微走神的沈棠,點漆黑眸滿是凝重,他沉聲:「沈五郎,盼你不要讓我失望。」
他正準備取出國璽。
「半步,你先等一等!」
誰知沈棠出聲打斷了他的動作。
祈善心下暗暗皺眉——幼梨啊,有什麼事情也等事情辦完了再說也不遲!但他深知沈棠想一齣是一齣的脾氣,無奈之餘也拿她完全沒轍。共叔武動作一頓:「沈五郎請說。」
沈棠問出心中疑惑:「我先前聽元良說過,國璽是綁定橙色神器……呃,我的意思是說,國璽與國主關係極其緊密,不可分離。辛國國主又是怎麼將國璽交托給你???」
一枚國璽對應一位諸侯、一種「諸侯之道」。
國璽是死亡才能掉落的橙色神器。
按照這種邏輯,辛國老國主死亡之前,辛國國璽應該只在他手中。按照情報,辛國老國主還活著,國璽又怎麼會落到共叔武手中?沈棠非常納悶,不弄清楚她心裡不舒服。
共叔武:「……」
祈善:「……」
褚曜:「……」
關鍵時刻喊暫停就為這個???
沈棠完美解讀他們三人的眼神,不大開心道:「我不是好奇嘛,誰還沒個好奇心了……」
褚曜似笑非笑地看著祈善,那眼神明晃晃寫著「誤人子弟」四個大字,祈善被他這麼看著,幾乎要原地炸毛跳起。忍著額頭青筋暴動的衝動,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擠出來。
「沈小郎君,善何時這麼說了?」
沈棠理直氣壯,昂首挺胸,振振有詞地道:「是你說的,‘諸侯之道’非死不能改!」
有國璽才有「諸侯之道」!
她的理解完全沒有毛病!
褚曜無法抑制地噗嗤,偷笑出聲,笑聲全是對祈善的「嘲笑」。看吧,他就說祈善不是教書育人的料。誤人子弟,貽害無窮矣!
祈善:「……」
沈棠的眼皮狠狠一跳:「我理解錯了?」
祈善道:「錯!大錯特錯!」
沈棠:「……」
簡單來說,她誤解了。
國璽的確是綁定橙色神器,被擊殺也會掉落,但不意味著只有死亡才能轉移國璽。倘若如此,新舊兩任國主怎麼交接班?兒子要上位拿到國璽,老子就必須要去死?
這完全不河狸啊!
哪個老子願意這麼幹成全下一代?
因此,國璽這玩意兒其實是可以解綁的,在諸侯國國主完全自願的情況下,國璽可以通過兩種途徑轉移給另一人。祈善忍著久違的頭疼,給沈·文盲·棠科普,順便掃個盲。
「其一,禪位。」
老國主會在禪位大典之上失去國璽的掌控權,同時老國主的「諸侯之道」也會失去效用。
「其二,托孤。」
這種例子比較特殊,但實際操作上卻比禪位更加常見。一般是老國主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來不及禪位、沒有成年子嗣,於是將尚且年幼的子嗣交托給一名或數名「托孤重臣」。
這種情況下,雖然國璽還是老國主年幼子嗣的,但「托孤重臣」也有國璽的使用權,在新國主成年(或者說修為有成)之前,輔助新國主使用新的「諸侯之道」,護衛國土。
聽完祈善的解釋,沈棠越發迷惑地道:「但是——辛國老國主的子嗣好像就一個王姬?」
一想到那位王姬的下場,忍不住唏噓。
亂世之中的女子啊……
祈善神色一黯,似乎也想起年紀輕輕的王姬如何慘死。但他情緒只是低落了一瞬,繼續道:「辛國老國主中意的子嗣顯然不是王姬,所以這次的‘托孤’更為特殊……」
特殊不特殊不重要,重要的是辛國國主並未指定繼承國璽的子嗣,共叔武如今的身份又是「托孤重臣」,所以他是可以攜帶著國璽瞎跑的。只要經過共叔武允許也可以借用。
沈棠又問道:「既然‘托孤重臣’也有國璽的使用權,那讓半步自己用不就行了……」
祈善:「……」
褚曜:「……」
共叔武:「……」
為什麼他隱約感覺到沈五郎對國璽的避之不及和嫌棄???這可是全天下人都爭奪的至寶啊!!!共叔武莫名感覺自己喉嚨哽著一口氣。這口氣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再想想自己先前的戒備,仿佛成了個笑話。
祈善面無表情地道:「沈小郎君不認真聽啊,‘托孤重臣’使用的前提是有年幼的子嗣。」
沈棠看向共叔武求證。
共叔武歎道:「的確不能。」
沈棠道:「風水輪流轉,國主輪流做。國璽這麼重要的東西,半步就沒想過據為己有?我知你忠義,但你要是能幫助辛國復國,也不算對不起辛國老國主的託付啊……」
只要新成立的國家還叫「辛國」就行。
誰說國主就只能某個王室、某後人能做?只要有能力,集齊天時地利人和,哪怕開局只有一只碗、一條狗,也能走上爭王爭霸之路……誰都有機會叫日月換新!
共叔武:「……」
祈善:「……」
褚曜:「……」
祈善二人此時的心情非常複雜,他們試探著共叔武的底線,也在打那塊辛國國璽的主意,絞盡腦汁將共叔武拉上自家這條小篷船。沈小郎君/五郎卻勸說共叔武自立門戶?
這是拖後腿呢?
還是拖後腿呢??
還是拖後腿呢???
共叔武被她問得整張臉憋成了棗紅色。
面部肌肉抽搐顫抖,唯有他自己知道內心正經歷著怎樣的驚濤駭浪。他完全想不明白,為什麼沈五郎可以如此自然問出這般大逆不道、荒誕離譜的問題?看對方理所當然的表情,好似共叔武不造反,反而不正常?
共叔武沉著棗紅色國字臉,咬牙切齒道:「在下從未生過這種念頭,也不可能這般想!」
沈棠:「……」
啊,半步真是少有的老實人了。
相較之下,倘若是她的話,國璽到了她手中就是她的寶貝,什麼「托孤重臣」,這TM不是「禪位」嗎?也沒規定「禪位」只能禪位給兒子女兒,外人也是可以的。
沈棠胸腔那顆良心隱隱作疼一瞬。
羞慚紅臉,恭恭敬敬作揖道歉:「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還請半步原諒則個。」
共叔武長舒了一口氣。
這般插科打諢,他絲毫不記得「借出」國璽的忐忑和擔心,掏國璽也掏得乾脆俐落。沈棠一瞬不瞬看著他的動作,生怕錯漏一個細節。她很好奇共叔武究竟將國璽藏在哪兒。
或許可以以此為參考找到自己的。
共叔武啥也沒做,他就取下自己腰間的武膽虎符,啪一聲拍桌子上。這個意思非常明顯,國璽就在這裡!祈善和褚曜怔愣一瞬,驀地反應過來,撫掌笑道:「此法甚妙!」
唯獨沈棠不在狀態,看得懵逼。
你倆倒是解釋一下妙在哪裡啊!!!
共叔武抬手懸於武膽虎符的正上方,掌心一吸,武膽虎符重新化為武氣融入他經脈,隨著武氣剝離,遠處露出一枚嬰兒拳頭大小的璽印。璽印四四方方,上方盤著一條青龍。
這條青龍僅有拇指長短,非常迷你可愛,周身氣運縈繞,隱約似能聽到龍吟虎嘯之聲。
幾乎是這枚璽印出現的一瞬,淡淡青色光華盈滿整個小房間,空氣中彌漫的天地之氣直線上漲,近乎粘稠。只是——沈棠看著青龍,伸手用指頭戳了一下:「就這?」
共叔武看著她的動作,幾乎窒息。
「不、不可無禮!」
沈棠反問:「我這就無禮啦?」
但還是將指頭縮了回來。
不能用手指戳,但湊近一些看總可以吧?
共叔武:「……」
他還能咋滴,只能心梗般看著。
沈棠仔細看著小青龍的龍鱗,也不知道是哪位大家雕刻的,上面嬉笑的龍鱗片片可見,細緻溫潤,神態威嚴肅穆,栩栩如生,好似下一秒小青龍就能盤旋著騰空飛向天際。
唯一的缺憾——
她指著小青龍背上某些龍鱗,道:「這上面的龍鱗顏色不太純正啊……怎麼看著蔫蔫的?」
是的,給人的感覺不太健康。
共叔武解釋道:「國運愈盛則龍鱗愈鮮豔純澈,龍鱗斑駁渾濁,便意味著國運已經……」
倘若仔細觀察還會發現,龍鱗青色與灰色接壤的位置正在慢慢移動。孝城城內的民怨太重,國璽上殘留的國運本就不多。
共叔武憂心道:「國璽有靈。待殘餘國運被民怨吞噬,這條青龍就會完全變色。屆時國璽之靈發怒,青龍翻身,氣息再也無法隱藏。若在無主之地隱居還好,若那片地方是有主的,便會驚動那一國的龍脈……」
位置也就暴露了。
國璽和國璽之間存在爭奪關係。
除非融為一體,否則不可能和睦相處。二者交鋒,唯有你爭我奪,分出高下這一條路!
共叔武帶著這塊國璽也時時憂心。
這天下,哪還有無主的國土?
沈棠哦了聲,道:「原來如此。」
今天又漲了不少見識!
「說罷,我該怎麼做?」
沈棠擼擼袖子,準備完事兒了去睡覺。
國璽什麼的,她自己有了,強搶共叔武的沒意思,他自己主動交過來,那才叫有意思。
共叔武:「……」
祈善:「……」
褚曜:「……」
沈棠忍著頭皮發麻的衝動:「你們別露出這表情啊,我很慌的!不會用國璽是我孤陋寡聞,但深山老林出來的山頂洞人就這樣,你們見諒則個。你們教,我保證認真學!」
她只差指天發誓了。
祈善壓下額頭狂跳的青筋。
咬牙「獰笑」道:「沈小郎君可以不用說話,你調動自己的文氣去感知它就行……」
若非場合不對,他真的很想送沈小郎君一打的禁言奪聲,為何這小嘴叭叭那麼能廢話!
沈棠委屈地癟了癟嘴。
按捺心虛,她暗中深吸一口氣,抬手凝聚一縷文氣在指尖。在三人注視下,慢慢的,慢慢的湊近那條小青龍。驀地,小青龍周身縈繞的氣運,似心臟緊縮一般驟然一顫。
沈棠手指請戳小青龍。
沒反應。
還未縮回手指,那條玉石雕刻的小青龍驀地張嘴,大庭廣眾之下咬住她手指,嚇得沈棠原地彈跳起來,甩著手指試圖將這鬼東西甩出去:「臥槽——你TM別咬我啊——」
這青龍不動的時候挺威嚴,一旦動起來就像是一條小蛇,還是一條咬人的蛇!
兩三息功夫,丹府文氣空蕩一片。
三人也被這變故驚了一跳。
現場亂作一團。
但老天爺似乎怕現場還不夠亂,偏偏這時候,沈棠右手掌心一熱,一柄眼熟的劍自動出現。劍柄上盤旋的某條金龍順著她手指遊走而出,一爪拍住小青龍。
那雙宛若寶石的龍眼寫滿了戾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