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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4-2-16 09:37 AM

第七十五章 明月皎皎(一)

  在初中之前, 溫崇月都不是廣義上的「好孩子」。

  壞到什麼地步呢?

  姑姑于曇和他一塊兒玩捉迷藏,等到對方藏好之後,溫崇月獨自一人去于曇的書房, 好奇地開始看于曇的書。

  于曇自己在書房裡左等右等等不到人,等發覺溫崇月竟然在看書的時候,氣到差點用書砸他。

  差點。

  于曇沒收了溫崇月所有的甜食, 並惡狠狠地去溫啟銘面前告了他一狀。

  溫崇月小時候沒有遭受過任何體罰,畢竟他的童年沒有母親這一角色的參與,或多或少, 長輩們都多憐愛他一些。

  事實上, 溫崇月對自己母親的印象並不深刻, 父母的失敗婚姻也沒有給溫崇月帶來太多的負面影響。

  溫啟銘與他解釋得很清楚, 當初選擇結婚的時候,他與白若琅十分相愛。只是溫啟銘的運氣不夠好, 沒能維持好這個婚姻, 兩個人不再相愛, 白若琅選擇離開。

  幼年時的溫崇月聽得似懂非懂, 他大約明白父親話語中的意思。

  離婚這件事並不是誰的過錯,只是兩個人不再相愛了, 僅此而已。

  說不羨慕其他同學擁有媽媽, 完全不可能,受家庭教育影響,溫崇月也能夠去理解父親的不容易。或許離異家庭的孩子大多早慧, 至少, 溫崇月早早便得知並非事事都能圓滿。

  正如他的名字, 崇月, 月有盈虛陰晴, 道家崇尚「沖而不盈,虛而不滿」。

  於溫啟銘眼中,最好不過月亮,因此為他取名「崇月」。

  月有圓缺,世間事也並非十全十美。

  並不是沒有向溫啟銘示好的女性,溫啟銘工資優渥,有房子,又在大學中任教,雖然帶著一個溫崇月,但他脾氣好,性格好,因此也不乏一些人心動,願意做溫崇月的母親。

  只是溫啟銘都拒絕了。

  溫啟銘承擔起父親和母親的雙重職責,有時候週末裡需要上課,就把溫崇月帶到辦公室中,讓他一人安靜地看書,寫作業,或者跟著幾位老教師來練毛筆字,教下棋……

  大學的整體環境還是單純的,偶爾,溫崇月離開辦公室,去看那些大學生打籃球,也不要緊。他自己看夠了還是會回到辦公室裡,等待父親下班,帶他一塊兒回家。

  溫崇月初中之前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父親大學辦公室中度過。幾位老教授見證了他的成長,潛移默化,溫崇月的社交能力也被鍛煉出來。

  後來,父親搬了幾次辦公室,換了新的樓,不變的始終是溫啟銘的那張辦公桌,不是昂貴的紅木,是老榆木,漆了一層紅色,時間久了,有些地方的漆漸漸脫落,就又往桌面上鋪了一層東西上去蓋住。

  溫啟銘生活作風簡樸,又戀舊,家裡面就擺這麼一張舊木桌,溫崇月起初畫畫臨字都得用力抬手,或者腳下墊個什麼東西,漸漸的,溫崇月長到可以正常站立握筆的身高,再漸漸地,溫崇月不在這張桌子上臨摹,因為桌子過矮,不適合他長時間俯身。

  到此為止,溫崇月沒有見過自己母親,那個叫做白若琅的女性。家中有她的照片,是一整個冊子,大多是白若琅和溫啟銘的合照,後面也有零星一些,是白若琅抱著溫崇月一塊兒拍的,對著鏡頭,笑得溫柔又純粹。

  但之後的溫崇月再沒見過她,也從未聽她回過一次電話。

  天下父母無不愛子。

  溫崇月認為這句話未必正確,也有如白若琅一般的母親,她表現得就像只是丟了一塊無關緊要的肉,彷彿失去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累贅。

  溫啟銘和溫崇月認真談過,他提到白若琅當初不顧一切跟他過苦生活的勇氣,又提到如今白若琅的處境。

  溫啟銘說:「她現在的丈夫和家人都不許她和我們來往,崇月,她應當是愛你的,只是身不由己。」

  溫崇月相信了這個善意的謊言,他決定原諒母親。

  初中時候的他對生活,對一切都充滿了天然的信任,可惜生活並未將這份信任回報於他。

  初三時,身高已經超過180的溫崇月自然而然地成為學校籃球賽中的主力軍,其實溫崇月未必多麼喜歡打籃球,不過身高有優勢,他自己又不討厭運動,便進了籃球隊,從初一打到初三,身高越來越高,容貌也愈發像極了父母親的結合。

  因此,當籃球賽結束,一行人去商場買冷飲時,溫崇月一眼就認出了白若琅。

  她穿著迪奧當季的套裝,拎一隻愛馬仕kelly,看起來貴氣又優雅,時光並沒有損傷她的容顏,以至於讓溫崇月忽略掉她身旁的那個看起來還在讀小學的男生。

  「溫哥,你去哪兒?」

  同學叫他名字,溫崇月彷彿聽不到,他穿過人群,走向白若琅。他很想和母親聊天,哪怕只是簡單的一句問候。

  對方也看到了他。

  對視瞬間,溫崇月脫口而出:「媽。」

  白若琅卻皺起眉,她向四周看了一圈,才警惕地看著溫崇月:「你是誰?」

  溫崇月壓著胸口的心跳,他說:「我是溫崇月。」

  這個名字,還是溫啟銘和她一塊兒取的。

  溫崇月想,她肯定只是沒有認出自己,母親怎麼會不記得兒子姓名呢?

  白若琅往後退了一步,她說:「誰?」

  溫崇月如生了根的樹,他站在地板之上,寒氣四浸,商場中冷氣開得太足,足到人四肢百骸都生涼意。

  牽著白若琅手的男生仰臉,他不理解,問:「媽媽,媽媽,他是誰呀?」

  「不認識,」白若琅警惕地牽著男生的手,轉身匆匆便走,「走,兆聰好孩子,我們回家。」

  ……

  溫崇月重新回到朋友身邊的時候,他們笑著打趣,問他去做什麼了。溫崇月搖了搖頭,笑了笑:「認錯人了。」

  那天溫崇月才意識到父親所說的不過是個白色謊言,但這也無妨,他平靜地接受現實,整理好心情,繼續讀書,打籃球,和父親下棋,或者在父親同事在家裡吃飯的時候,去廚房做一些簡單的菜式。

  都說世界上最好吃的飯,就是媽媽做的菜。

  白若琅十指不沾陽春水,在溫崇月年幼的時候,吃的雞蛋羹都是溫啟銘做的;倘若溫啟銘不在家,還有煮飯的阿姨。

  溫啟銘教育溫崇月,想吃什麼,自己做。溫崇月也深以為然,他吃不到母親做的飯菜,但還有父親,還有自己。

  只要做菜人的情誼在。

  也是那天晚上,溫崇月在廚房中做一份雞蛋羹,透過廚房小窗,遙遙望一望窗外明月清風。

  他決心不再對白若琅抱有期望。

  高中畢業後,溫崇月已經和大學教師家屬院的那些教授十分熟悉,他自小的數學是溫啟銘親自教的,物理,文學……住在一起的教授各有術長專攻,溫崇月從他們那裡沒少學習東西。

  溫崇月本身腦子也聰慧,他假期期間打工,賺來錢去當基礎資金,組織地下樂隊,和各行各業的人交朋友,也不是沒幹過少年意氣風發狂的事。

  年輕人,總是眼界高,心氣傲。況且溫崇月頭腦靈活,人脈通廣,的確也有傲慢的資本。

  籃球,樂隊,一些極限運動,激烈的比賽……溫崇月精力旺盛,他不拘束於某一項運動或者愛好上。喜歡,或者有興趣就去做,做就勢必做到最好,他用獎學金和積攢下來的錢當啟動資金炒股,第一桶金就是通過股票賺到的。

  只能說父子倆的確都有天分,正如當年的溫啟銘倒賣蘭花,又像現在的溫崇月炒股票。他成功在牛市時大賺一筆,在熊市低迷前成功拋售,全身而退。

  這一筆錢,溫崇月拿去買了郊區的房子,收租金。等到他讀大學的時候,他先前買的房子剛好被劃在拆遷範圍內。

  或許也是人生太過順風順水,養得溫崇月性格中傲氣更重一些。他和所有人關係都好,義氣足,朋友有難,溫崇月也是慷慨解囊相助;就算是萍水相逢,能幫忙的,他也會去拉一把。

  高中時候,哪怕是比溫崇月年齡大的同學,也會叫他一聲「溫哥」。事實上,朋友如此多,真正交心的寥寥無幾,陳晝仁算一個,秦紹禮是一個,李聯又是一個。

  四個人都是從小到大一塊兒讀書的友誼,大學也是報同一個大學。

  不過三個人脾氣又有些不同,陳晝仁父母有背景,他對賺錢沒什麼興趣,只在意如何更好享受金錢;秦紹禮比陳晝仁好些,既享受金錢,又盯著權勢,他也是幾個人中最早就跟著父親長輩去一些社交場合的,而李聯是另一個極端,李聯父母都從商,也是打算把他當接班人培養,在這種熏陶之下,李聯的人生興趣就是賺錢,享受永遠比不過賺錢更重要。

  溫崇月則是處於那三者之間微妙的平衡,他心知肚明母親離開父親的原因,明白豐厚的物質基礎對維持一個家庭的重要性。

  溫崇月認清自己的矛盾,他對婚姻這件事有些失望,但對自己未來又隱隱有些渴望。

  他並不在意,一切隨緣,畢竟他尚未遇到去考慮婚姻的女性。

  無論如何,溫崇月清醒地明白,自己絕不願再重蹈父親的覆轍。他讀大學時候享受著青春,為自己的愛好付費……溫崇月很忙,計劃排得滿滿當當,婉拒了一些女性的示好。和戀愛比起來,如今的溫崇月對其他的事情更感興趣。

  包括組隊去參加編程類比賽,全國的,國際的,溫崇月享受和形形色色團隊競技的快感。

  溫崇月的團隊中有一些貧困生,而這個比賽並沒有成功申請到太多資金,至少,對於隊裡的貧困生來說,拿出簽證和往美國去的機票、住宿費是一筆極大的開銷。

  溫崇月包攬了這些,他付得起那些人的費用。其實也不止這些,比賽結束後,他還請隊員們飛往洛杉磯和紐約玩了一圈,興盡之後,才回國。

  只因在比賽時,他無意間聽到一個家境貧寒的隊員說,這是大學四年唯一一次出國。

  溫崇月沒有那麼看重金錢,但也會享受金錢。

  這些錢哪裡來?一部分得益於他的投資眼光,另一部分,則是和好友李聯一塊兒辦輔導機構。教育市場尚是藍海一片,只要想辦法搞到資格認證,暑假短短幾個月,輕鬆賺得一筆不菲費用。他們這些人的學歷和能力就是最大的招牌,外加李聯會搞宣傳,輕而易舉地收滿一批學生。

  在這第一批學生裡面,有個叫夏皎的女孩,最是瘦弱,看上去像來剛抽出來的麥秸稈,青青蔥蔥,細細弱弱,寡言少語。

  她不是本地人,是南方來的小女孩,說話時「n」和「l」分辨不清楚,見到溫崇月就小聲叫「溫腦師」。

  她自己覺著不對,又叫了一聲,終於對了:「溫老師。」

  溫崇月忍著笑:「夏同學。」

  她的名字其實很好,皎皎。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叫起來琅琅上口,細究也別有韻味。只是班上的男同學促狹,總是作弄她,扯著嗓子叫她「蝦餃」「蝦餃」。

  夏皎更加局促不安,她簡直像是一個小蝸牛,在人群中將自己努力塞進密閉的小殼子裡,不肯出來。等到人流散開,她才會靜悄悄地出來,露出兩隻試探的小觸角,去偷偷地曬陽光。

  溫崇月無意間撞到過這隻小蝸牛在太陽下曬她柔軟的小觸角。

  是一個雨後初霽的天氣,放學之後,孩子們大多都走了,溫崇月去看了看戶外的籃球場積水情況,抄近道走小路,在池塘旁看到拿著麵包的夏皎。

  少女的身體單薄,單薄到身上本不合體的衣服更像麻袋,她好像在認真地找什麼東西,可惜一無所獲。當她失望嘆氣的時候,溫崇月出聲:「你在找什麼?」

  話一出,溫崇月就後悔了。

  因為這個女孩驚慌地叫了一聲,腳下一滑——雨後的池旁青苔滑濕,還好她平衡能力不錯,及時站穩腳步。

  「溫腦師,」小蝸牛重新縮回殼子,戰戰兢兢,「我在找鴨子。」

  這個地方的池塘裡的確有幾隻小鴨子,搖搖擺擺的,平時同學見天鵝都見習慣了,誰會樂意看這幾隻普通鴨子。偏夏皎不同,她還餵。

  溫崇月說:「你回家吧,鴨子也就偶爾在這兒,大部分時間看不到它。」

  夏皎有些懵懂,她看上去不太理解。

  她的聲音很細,很輕,彷彿一陣風輕而易舉就能吹散,問著溫崇月:

  「那平時,鴨子會在哪裡?」

  溫崇月笑著逗她:「大概在食堂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16 09:59 AM

第七十六章 明月皎皎(二)

  小鴨子在食堂。

  這句話說出來之後, 溫崇月看到夏皎臉上浮現出又驚又悲的難過,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裡捏著麵包,結結巴巴, 快要哭出來:「溫、溫老師……」

  一緊張, 她倒是叫對了。

  「騙你的, 」溫崇月笑, 「剛剛不是下雨嗎?鴨子多半找地方躲雨去了,今天回去吧,等明天或者後天, 就能看到它。」

  夏皎用力點頭。

  溫崇月看她就像看一個孩子,她的確也是。

  溫崇月已經在讀大學,在他的眼中, 這些還在上初中的人, 就是小孩,乳臭未乾,和滿大街跑著的小蘿蔔頭沒什麼區別。況且溫崇月本身比同齡人思慮得多一些, 現在又是她們的老師。

  班上的學生裡面,就這一個最安靜, 看起來膽子也最小。不愛說話,文文靜靜, 總是微微垂著頭,看人都不敢直視眼睛。寫作業、記筆記、聽課又認真, 是所有老師都會喜歡的那種文靜學生, 學習的好苗子。

  溫崇月知道她英文學習的底子最薄弱, 或許也正因此, 在面對他的時候, 夏皎始終心神不寧,視線不安地逡巡。

  溫崇月看了看時間,提醒:「時間也不早了,早點回家。」

  夏皎幾步走過來,說了聲好,她的鞋上沾了些污泥,也不怎麼在意似的,捏著乾麵包離開。路上積水沒有乾,溫崇月真擔心她跑得太快滑倒,還好沒有,她雖然身體瘦弱,但跑得倒是挺快。

  用蝸牛形容她似乎有點兒不夠貼切了,或者說,小鴕鳥?害怕的時候就把腦袋埋在沙子裡,膽小到不敢和外界交流。

  溫崇月忍俊不禁,搖了搖頭,才繼續往前走。

  往後,溫崇月又撞見了小蝸牛兩次。

  她似乎很喜歡池塘裡這些不怎麼受人喜愛的普通鴨子,在沒有課的時候,她會過來餵一餵,或者在旁邊的涼亭中小聲背單詞和課文。聽起來,夏皎對自己帶有口音的英語很不自信,每當有人靠近,她的聲音就會低下去、再低下去,低到旁人幾乎什麼都聽不到。

  等人走遠了,夏皎才敢再放開聲音。

  鴨子算是雜食性動物,什麼都吃,不過來投餵它們的就夏皎和李聯。李聯有嚴重的潔癖和強迫症,每次打完籃球都恨不得要將一雙手洗個十遍二十遍,在他反覆清洗自己雙手的時候,溫崇月會出去轉一轉,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看看池塘裡面的小鴨子們。

  喔,以及餵鴨子的夏皎。

  溫崇月甚至有些懷疑她的家長沒怎麼給她東西吃,不然她為何長得這樣瘦弱,小胳膊小腿,像竹子上長出來的小枝條,一折就能斷;她拿來餵鴨子也不一定都是麵包,有些時候是饅頭,兩個,用塑料袋裝著,掰成塊兒,扔到湖面上,鴨子劃過來,一個猛子扎進水裡,銜著吞下去,嘎嘎嘎地叫。

  第二次和這個學生單獨講話,是落了雨的一天。

  溫崇月那天的心情並不是很好。

  好朋友陳晝仁是他的親表弟。

  陳晝仁知道這一點。

  溫崇月能明白朋友的意思,上一代的事情牽扯太多,沒必要一定要繼續牽扯。溫崇月和陳晝仁從小玩到大,對方是什麼人,彼此間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溫崇月不悅的點在於對方提前一個月知道這些,卻到如今才告訴他。

  溫崇月是個愛憎分明的人,在他眼中,上一代的事情算是過去了,白家人如何,並不會影響他與陳晝仁的友誼。他自己消化了許久來接受這些,等出了辦公室,才意識到天色已晚。

  小蝸牛落了單,她沒有雨傘,也錯過了末班公交。

  溫崇月知道夏皎家境不算好,也清楚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多半沒什麼錢。出於老師的責任,他開車送夏皎回家,和她聊了幾句。

  果然,和溫崇月想的一樣,她是個心思敏感的孩子,雖然年紀小,但人情世故上懂得很多,講話也謹慎,小心翼翼的。

  溫崇月沒有妹妹,親戚家也沒有如她這樣年紀的孩子。但這個女孩的怯懦和早慧讓溫崇月有些同情,他寬慰對方幾句,臨下車的時候,又將李聯發的果籃送給她。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輔導班只不過持續一個暑假。往後,溫崇月看著夏皎的進步越來越大,她交上的試卷成績一次比一次高;但凡是指出的錯誤,下次絕對不會再犯。溫崇月欣賞聰明的學生,不過也僅限於欣賞。

  往後幾次見到她,除卻班級之外,就是辦公室中,或許是休息、和朋友喝茶聊天,也或許是下班後的打籃球,小蝸牛還是小蝸牛,一直半縮在自己的小小保護殼中,偶爾伸出觸角,謹慎地觀察周圍情況。

  輔導班很快結束,溫崇月給每一個學生都寫了贈言,給夏皎的贈言是祝願她萬事遂心如意,鼓勵她展翅高飛。

  很尋常的語句。

  輔導班最後一天,結課後,溫崇月在辦公室中收拾東西,忽然聽到有人叫他:「溫老師。」

  口齒清晰,一點兒也不差。

  溫崇月轉身,看到了夏皎。

  她就站在教室門旁,夏末的陽光落在她半邊身體,她穿著乾淨的T恤和牛仔褲,一雙小白鞋刷得乾乾淨淨,沒有任何污漬。

  暮色溫柔,她身後是蔥蔥鬱鬱的夏天。

  「溫老師,」夏皎說,「謝謝您教我這麼久。」

  她俯身,深深地向溫崇月鞠了一躬:「多謝您。」

  溫崇月笑著說:「回去吧,回去好好讀書,以後也考北京來。」

  夏皎起身,眼睛亮閃閃,用力點頭:「嗯!」

  這是兩人最後的對話,之後多年,溫崇月和對方再無交集。他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好好學習,有沒有考到北京來,她只是一個學生,溫崇月遇到過很多很多的人,她不過是他所欣賞的一個勤奮好學的小蝸牛。

  溫崇月的生活卻並沒有順風順水。

  他和陳晝仁一同申請了香港的大學,陳晝仁原本是要申請國外的學校,不過他父親身份敏感,審核無法通過,重新打回來。去香港也不錯,溫崇月是想著回家方便些,也能更好地照顧父親。

  白若琅在這個時候重新拜訪,主動上門,帶著宋兆聰——溫崇月同母異父的弟弟,活脫脫一紈絝子弟的相貌,不過倒也乖覺,老老實實地沖著溫崇月喊哥。

  直到現在,溫崇月仍舊不排斥白若琅的登門造訪。但當白若琅直白地說出,想讓他和一個叫宋蕭的女生培養感情時,溫崇月直接了當地讓她走。

  此後發生的時候,溫崇月不願再去多想。

  他的傲氣第一次被折損,消沉了一陣才重振旗鼓。

  事情不順利的也不單單他一人。

  姑姑于曇剛剛交了新的男友,這次用情真切,叫做張雲和,比于曇年齡稍微小了點,也不算大,就差了七歲而已。于曇也帶了男友回家見溫啟銘,飯桌上,張雲和對溫啟銘畢恭畢敬地稱呼著「大哥」,稱呼溫崇月也是「崇月」。

  溫崇月本以為姑姑終於找到了能安定下來的人,沒想到流言蜚語起來了。

  張雲和曾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這一點,包括溫啟銘在內的親人都知道,他們沒有干涉,只要于曇覺著沒問題,那就沒事。張雲和和于曇的結識也是在離婚之後,只是有些個人說得不像話,編出來一堆謊言,說于曇是第三者插足,破壞學生婚姻,才和張雲和在一塊兒。

  起初沒人去在意,只是流言越傳越離譜,還有人在微信上捏造了像模像樣的聊天對話,四處轉發,包括于曇所在的業主群。

  這場網絡造謠的聲勢比于曇中想象中還要大,後期甚至有人故意去花店裡搞破壞,潑墨水。

  于曇是個驕傲的性格,她哪裡容忍自己被如此詆毀,花了大價錢告了造謠者,過了近一年才終於下了判決。只是無人在意這個結果,大部分人仍抱著那個虛假的第三者上位花邊新聞津津樂道,于曇筋疲力盡,也無意再與他們牽扯。

  她和張雲和分手,搬去蘇州居住,遠離北京。有過在小區裡被人指指點點的經歷,于曇就此心有餘悸。

  溫崇月在香港的生活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這是一個高度城市化的地方,雖不過彈丸之地,卻擁有著驚人的百分之七十的綠化面積。對於很多人來說,香港最吸引的地方,在於維港兩岸的璀璨華燈,在於順利於鬧市中穿梭不停的叮叮車,在於太平山和獅子山下的老區嶺南風光,在於大量的購物商場和米其林,在於光速前行的大道,在於蘭桂坊、鴛鴦街和雲吞麵……

  溫崇月不這樣認為。

  他和陳晝仁一塊兒住酒店,這比租房要好一些,畢竟租房的話,還需要雇人來做大掃除。溫崇月雖習慣做家務,但在學業之外,能省下時間去做更有趣的事情,反倒更好。

  週三去跑馬地觀賽,坐在看台下,和馬迷們一起,喝著啤酒看賽馬,偶爾也玩幾把,這東西看運氣,也看背後操盤手的能力,輸贏皆有,賺了筆小錢,溫崇月就去潛水放鬆,輸了也不要緊,周末就和陳晝仁一道去蚺蛇尖徒步登山,成功登頂觀碧海。

  到現在為止,溫崇月仍舊沒有思考過自己未來的伴侶會是怎樣。

  他也沒有自己的一套固定擇偶標準,倘若真的要說,那便是「合適就好」。高矮胖瘦,性格外向或者內向,頭髮長還是短,皮膚黑還是白……這些都沒有固定的標桿,溫崇月不喜設置標桿、然後按圖索驥這種事情。

  陳晝仁也一樣,他的家庭不幸要比溫崇月來的多,至少溫崇月還有個靠譜的父親,對方的父親是見一個真愛一個的風流浪子,母親是白若琅乘以N倍的極端利己主義者,在這種家庭氛圍中成長出來的陳晝仁,對婚姻就是一句話。

  挺好的,不過他這輩子可能不會涉足了。

  倆人忙著學業,玩,賺錢,哪裡有閒工夫去談戀愛?世界上能給人帶來強烈滿足和愉悅的事情有很多,戀愛是最困難也是最難遇到的一種。

  順利畢業回北京工作後,溫崇月一門心思全撲在工作上,升職加薪,更沒有心思去考慮伴侶和婚姻的事情。

  說來也奇怪,溫崇月自覺擇偶標準算不得高,不過是「合適就好」,但直到現在,蹉跎歲月過,他尚未尋找到那一個能讓他感覺到「合適」的人。

  溫崇月想,大抵是自己運氣不夠好。

  不過也不妨事,畢竟是要相伴一生的人,一時找不到也就慢慢來,他並不希望自己的婚姻也會遭遇如父親一般的失敗。

  陳晝仁比他運氣好些,談了戀愛,整個人都容光煥發了。陳晝仁的戀愛對象叫做江晚橘,被派到法國總部工作,是個很聰慧堅定的女性,溫崇月和他們兩人一塊兒吃過幾次飯,又因溫崇月和巴黎某公司有合作,因此也交換了聯繫方式。

  可惜好景不長,因家人的干預,陳晝仁還是和對方分了手,黯然回國。

  陳晝仁歸國後仍放心不下對方,托溫崇月在去巴黎那邊出公務的時候能幫忙照顧一二。溫崇月應允了,事實上,他和江晚橘也算不上熟悉。真正相熟,還是在巴黎的疫情大流行後,溫崇月連夜接到陳晝仁的電話,委托他將大量的藥物、物資和口罩送去給江晚橘。

  江晚橘對此頗為感激。

  後來溫崇月回國,他將自己儲存的一些物資和口罩全都送給了江晚橘。陳晝仁對她懷有感情,在溫崇月眼中,兩人未來應當還有機會,他順手幫一下自己未來的表弟妹,也很合理。

  的確很合理,合理到當溫崇月為了伴侶一事頭痛時,江晚橘將她的好閨蜜介紹給他。

  溫崇月真正動結婚這個念頭,在於看到白若琅帶宋蕭頻繁拜訪溫啟銘開始。

  他清楚白若琅打著什麼主意,白若琅的丈夫宋良舟的地位不穩,宋家式微,從前幾年白若琅動了認溫崇月做兒子這心思的時候,溫崇月就從陳晝仁口中得知這件事,宋良舟垮台是早晚的事情,不然也不會默認白若琅和溫啟銘聯繫。

  溫崇月只覺事情荒唐,怎麼人人都愛白若琅,還愛到如此扭曲。就像宋良舟,明知妻子在他即將垮台前瘋狂找下家,也是默認態度,好像只要白若琅能過得好,他不在乎自己頭上的綠帽或者婚姻破碎。

  溫崇月憂心父親被白若琅迷惑了心智,於是決定斬草除根,遠離白若琅安排的一切,包括婚姻,伴侶。

  他和陳晝仁提了一句,說自己準備相親。溫崇月承認相親是一件很不浪漫的事情,但在熟悉的朋友介紹下,或許也是一個高效率的方式。

  陳晝仁十分高效率,兩小時後,給溫崇月打了電話:「小橘子有個好閨蜜,是她小學妹,年齡麼,比你小個八歲,很溫柔,也聰明,就是有些內向,不是活潑的性格,你要不要見見?」

  溫崇月同意了。

  江晚橘給他發了大概的消息過來,而溫崇月再度看到這個名字。

  夏皎。

  他對這個名字已經沒有印象了,發生的事情太多,那個雨後的小蝸牛只是記憶之樹上的小小綠葉,並沒有第一時間出現在溫崇月的腦海中。

  溫崇月向江晚橘確認:「對方認為我這個年齡可以?」

  八歲年齡差,日常溝通或許會有代溝。

  對方還很年輕啊。

  江晚橘說:「沒事,她接受十歲以內的年齡差。」

  這讓溫崇月稍稍鬆口氣。

  江晚橘還說了些其他的,包括這位閨蜜輕微的人際關係障礙,她心思細膩,體貼又溫柔,不過在初遇陌生人或者半生不熟的人面前,會很緊張……

  這些都不是問題。

  溫崇月想,他擅長交際,不會冷場。

  當然,最要緊的還是見面。溫崇月問清了對方的口味和偏好,提前訂好餐館,是一個安靜又雅致的地方,小包廂,適合聊天。

  溫崇月也見到了對方。

  出乎他的意料,對方比他想象中更清秀溫婉,身高的確不高,是乖乖巧巧報上來的158,南方妹子大多骨架小巧,她也是,穿著一件簡約的素色連衣裙,鴉色的髮散開,沒有佩戴多餘的配飾,像是從江南煙雨中走出來的水墨美人。

  然後她驚慌地稱呼他為「溫老師」。

  溫崇月多年未曾聽這個稱呼,他完全不記得了,有些驚訝。

  江晚橘離開後,她才慢慢地講,講她曾經在北京上過一段時間輔導班,講溫崇月曾在雨中送錯過末班車的她……

  溫崇月想起來了。

  是她。

  那個在下雨天拿著麵包找小鴨子的小蝸牛。

  這麼多年過去了,小蝸牛還是藏著自己的小觸角。不過她的確已經從一個小孩長成女性,亭亭玉立。

  身高似乎倔強地往上頂了幾釐米,也或許沒有。在溫崇月眼中,對方160和155並沒有什麼區別,可能也就是手稍微往下放放的差距。

  和江晚橘所說的一樣,短暫的交流中,溫崇月能夠感受到她的溫和與敏銳,她如今的生活狀態,曾經對他的感激。喔,還有一點,她很坦誠,真誠到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直白地告訴他這麼多,她好像天然對他充滿信任。

  這是江晚橘沒有提到的優點,她沒有告訴溫崇月,夏皎還是一個溫柔不乏直率真誠的女性。

  而對溫崇月來說,他想,自己遇到了那個「合適」,那個遲到的「合適」。

  他不否認自己很喜歡夏皎,在溫崇月的預期規劃中,他應當會有一個無話不談、可以放心將後背交付於她的伴侶。不過溫崇月起初以為自己會選擇年齡相當的女性,但沒關係,夏皎是個例外。

  例外到讓溫崇月覺著她就是自己的「合適伴侶」。

  尤其是在聽晚橘說她病了之後,溫崇月理智提醒他,這時候過去探望,未免有些失去距離;但他的情感提醒他,要過去探望,他天然有股照顧人的責任感,尤其是現在,他潛意識中感覺自己會和對方結為伴侶,因此他為此努力,精心做湯飯,上門拜訪。

  事情發展得很順利。

  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溫崇月與她成為法律上承認的夫妻,他帶了夏皎去見父親,父親並沒有說什麼。家中沒有女孩,因此溫啟銘也將她當女兒一般看待,尤其是婚姻倉促、夏皎年齡又比他小,溫啟銘私下中囑托溫崇月,不要欺負她,他佔據了年長的優勢,更應該懂得包容。

  溫崇月明白,所以在父親家中,第一晚與她共枕同眠,當她疼到臉色蒼白害怕到掉淚時,溫崇月終止了行動,低聲安撫她。

  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個禽獸了。

  第二次要好很多,兩個人都喝了一些酒,在溫崇月的房子,不,兩人的家中,溫崇月花了許多時間和閱讀科普書籍得到的經驗來減輕她的不適,用柔軟的語言和耐心的撫慰來麻痺她的神經,夏皎真得很體貼,在難捱的時候也只是咬著唇,不拒絕。溫崇月有些慚愧自己到底不能完全抹除她的痛楚,但她還是會努力地接受他的親吻,嘗試著去尋找兩個人都開心的方法。

  對於新婚夫妻來說,磨合期需要一段時間;需要頻繁地操作,才能達到雙方的身心契合。

  溫崇月如約承擔了身為丈夫的責任,整理家務,打掃衛生,包括不僅限於照顧夏皎的生活起居。夏皎提到過自己的工作性質,溫崇月隱約察覺這份與她性格不符合的工作是加劇她疲憊的元凶,但……

  溫崇月無權去要求妻子換一份工作。

  他只是在後期夏皎不堅定的時候,建議她,或許可以嘗試一下新的。這份工作如此痛苦,不如我們選擇換一份。

  其實夏皎無論找什麼工作,溫崇月都希望她能過得舒心些。金錢不是什麼問題,溫崇月本身職位年薪不低,更何況他善於理財,積蓄豐厚,哪怕夏皎不工作都可以,能讓她過上物質豐裕的生活,綽綽有餘。

  不過溫崇月也不希望她被家庭困住翅膀羽翼,她的聰慧應當能為她打開更廣闊的視野,而不是囿於晝夜廚房,困於幾室廳堂。

  再加上溫崇月的工作內容變動,夏皎那個看上去讓溫崇月不太喜歡的高中班長……

  夏皎考慮過後,答應了溫崇月的建議,兩個人一塊兒搬去蘇州。

  在溫崇月的生日到來之前,溫崇月始終認為自己尋找到一個合適的伴侶,他很喜歡兩人的婚姻方式。

  但也是生日這天,溫崇月冷不丁冒出一個念頭——或許,他和夏皎能夠更喜歡兩人的婚姻,這場婚姻絕不能只靠責任和合適來維持。

  還有愛。

  溫崇月的生日和白若琅是同一天。

  這是一個美麗的巧合。

  不過白若琅後面去算命,大師告訴她,她一生有兩次避不開的災禍,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生兩個和她同日生辰的孩子。

  於是白若琅第二個順利成長的孩子,也就是宋兆聰,就是算準了時間懷上、剖腹產出生的。

  溫崇月對生日此事沒什麼想法,反正每年他都能看到,白若琅為宋兆聰辦盛大的生日晚宴。

  和當年拋棄溫崇月不同,白若琅明顯很愛自己這個兒子,宋兆聰的生日宴會聲勢浩大,一年比一年奢靡,豪華,溫崇月卻從未聽過她一句生日快樂。

  就算是要利用他的時候,白若琅也不會在生日這天找他。

  結束工作,下班時間,溫崇月從朋友圈看到宋兆聰發的圖,白若琅為了他布置的那些花朵,聲勢浩大,美麗驚人,感謝母愛的偉大。

  溫崇月從沒有收過花朵。

  又逢梅雨季,處處潮潮潤潤濕濕,溫崇月獨自開車在雨中穿梭,想到家中還有妻子與燈光,心中才稍稍有些慰藉。

  大概這就是婚姻的意義,總會有人在家中等待你,互相依偎,或許能讓潮濕陰暗的梅雨季也變成悠哉的「綠綺韻低梅雨潤」。

  這樣想著,溫崇月打開門,他看到認真在廚房中忙碌的夏皎。

  他那個不善廚藝的妻子,今天推掉了和同事的聚會,放棄在外面一塊兒吃喝玩樂,而是獨自返家,為他的生日努力準備晚上的飯菜,為他精心準備花束,為他挑選漂亮實用的生日禮物,在他的生日蛋糕上插上漂亮小蠟燭,開心地為他唱生日快樂歌。

  溫崇月忽然很想抱抱她。

  不帶欲、只帶情地抱抱她。

  溫崇月知道,他年齡很大了,不適合像毛頭小子一樣長篇大論地說那些肉麻的話。

  但是,他又的確很為對方這種舉動而感到感動,無以復加。

  於是,情不自禁的溫崇月狠狠地幹了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16 10:13 AM

第七十七章 明月皎皎(三)

  溫崇月並不確定性之於其他人,是生活的調劑,還是說,是必需品。

  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很好宣洩自我的渠道。

  在絕大部分人包括朋友面前,溫崇月得到的評價都是溫和有禮,有耐性,有度量。

  溫啟銘教育他,遵循的是自己認可的一套方法。

  「君子慎獨,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貞。」

  首要克己,還需慎獨,既要守心,更要明性。

  本源還是一個忍耐,三思而後行,知而後定。溫崇月在如此教育氛圍下成長,本身性格就和「毛糙」兩個字毫無關係, 後來狠狠跌了一跤, 因而愈發壓抑。

  人總要有些地方來釋放無窮的精力和壓抑的情緒,以前是運動,打籃球,越野跑,騎行,潛水……現在換了,每月給自己安排上一到兩次的戶外運動,每日在小區附近公園晨跑,晚上和妻子的運動。

  溫崇月不否認自己對夏皎的喜愛,她其實很能忍痛,有時候狠了也不推拒,還是溫崇月清理時發現有腫的痕跡。他為自己的放縱而道歉,夏皎摟住他的脖頸,用唇溫柔地貼貼他帶著水的臉頰,她的語調溫柔,看向他時的視線也溫柔。

  「沒關係的,」夏皎說,「我喜歡你這樣。」

  溫崇月很難用語言來描述這一刻的心悸,她看上去很累,還沒有完全緩過來,半坐在浴缸中,頭髮和脖頸都有著一層潤澤而乾淨的光。而光芒之中,她抓住溫崇月的手腕,半閉著眼睛,臉頰貼在溫崇月的手掌上,輕輕地貼了貼,朝著他笑:「我很喜歡這種方式。」

  溫崇月心中的那點負罪感並沒有消失,反而隱隱更加歉疚。

  他確認自己在性上貪得無厭,絕非正人君子。能知道這點的唯獨夏皎一人,這就像是讓她見識到自己的卑劣面,溫崇月自覺對她頗有虧欠,可夏皎並不這樣想,無論溫崇月多麼過火,她都會溫柔地給他擁抱,哪怕被弄哭了也會抱著他貼貼,小聲解釋自己只是淚失禁,並不是真的生他氣或者難過。

  用乖巧這個詞形容她顯然有些不合適,她不是聽人命令的那種好,而是發自內心地體諒他人那種好。夏皎太好了,遺憾的是她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點。

  其他人能看得到。

  比如她那個班長,在婚禮前才送了花過來。溫崇月沒有將這件事告訴夏皎,他自己存了私心,也慶幸他先一步遇到夏皎,否則,或許她會選擇那個看上去忠厚老實的男性。

  再比如溫崇月那個並不太成器的弟弟宋兆聰,溫崇月早先聽說過宋兆聰讀書時候追學妹有點過火,當時沒放在心上,哪裡想到現在才知道,對方追的居然是自己現在的妻子。

  尚在北京的時候,溫崇月和陳晝仁吃飯時候才意識到這點。不過不妨事,溫崇月想辦法騙了這個家夥往外跑,又把宋兆聰跑去賭場玩的事情透露給白若琅,白若琅哪裡能容得下宋兆聰做這種事,當下也不著急干擾溫崇月的「閃婚」了,匆匆忙忙過去逮了宋兆聰回家教育。

  一箭雙雕。

  夏皎不知道這些,她很喜歡蘇州的生活,也喜歡自己換的新工作。溫崇月察覺到她對料理植物、植物搭配上有很高的天分,而于曇也證實這點。

  其實若不是分身乏術,于曇會親自教導夏皎。她的檔期排得很滿,就連新交往的小男友張抱林也很少出去約會。

  在與張雲和分手後,于曇又交了其他男友,張抱林是最像張雲和的那個,不過要更年輕,還在讀研,笑起來有些靦腆。他其實並不如張雲和會做菜,但溫崇月每次登門拜訪,都能看到張抱林在廚房認真忙碌——他甚至還剪了新的髮型,換了穿衣風格,這些東西讓張抱林看起來更接近張雲和。

  溫崇月不確定于曇與歷任男友的關係,他只知道張抱林的確是喜歡且仰慕著于曇,以至於不惜通過各種方面的調整來讓自己更接近于曇喜愛的形象。網絡上有句話叫做「莞莞類卿」,可憐的一個替身梗,偏偏張抱林不一樣,他就差拿筆在自己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我就是要類卿我高仿請您快來愛我吧」。

  溫崇月於感情之事上並無經驗,他無法理解這種關係,也無意去深入了解。和這些比起來,更讓他在意的,則是夏皎口中的那段「暗戀」。

  夏皎像是一個小蝸牛,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終於用兩根機靈的小觸角確認了安全,開始向他放下戒備,認真地和溫崇月談自己的過往,以及將來。

  包括她無意間說過自己的「暗戀」,溫崇月想,那應當是屬於她的一抹少女情懷,是她珍藏在心的一段往事。

  溫崇月能夠理解,卻仍舊會忍不住為此不可遏制地吃些莫可奈何的醋。

  他遇到夏皎遲了一點,並無參與她青春悸動的這份幸運。

  但溫崇月想,或許他可以取代那個夏皎心中的那個青春影子。

  身旁人怎麼會擔心一個虛無縹緲的家夥。

  他會為夏皎做飯,一日三餐,會在下雨的時候接她回家,會給感冒的夏皎熬煮湯水,會整理好夏皎的衣櫥……這些東西,那個僅僅佔了「暗戀對象」虛名的家夥,能做到麼?肯定不能。

  夏皎去昆明出差的時候,溫崇月第一次感覺到寂寥的滋味。

  她不是那種外向的性格,但在家中時候,總是喜歡嘰嘰喳喳地和溫崇月分享許許多多有趣的東西。客人精致的衣著,或者花瓣上的水珠折射出來的光芒,天上的雲朵像是冰激淋,今晚的月亮顏色像蛋撻所以她也買了香噴噴的蛋撻……

  溫崇月很少會察覺到生活中這麼細致而微妙的變化,她聊的這些小事,他都喜歡聽。她分享的每一點一滴,都讓溫崇月感到舒適妥貼。

  也正因此,當溫崇月下班回到家,看到空蕩蕩房間時,才倍感寂寞。

  兩隻貓咪仍舊你追我打,只是溫崇月卻找不到和他分享今日快樂的妻子。

  夜間寢宿,溫崇月胳膊摟不到妻子,只能嗅著有她身上氣息的枕頭,才能稍稍安穩。

  習慣是一件很強大的事情,強大到只有在對方不在的時候,才會以狠狠的痛楚來提醒你,你有多麼需要對方。

  到現在為止,溫崇月還以為這種情緒叫做習慣。

  等到夏皎回來的時候,他在週末訂了私家小院和她放鬆約會,夜間竹影綽綽,人影亦重重合合。夏皎身量過小,小到幾乎能被溫崇月的影子完全重疊。她的呼吸像夏日驟風下的纖草,幾次都要到溫崇月以為她會昏厥的地步,但沒有,夏皎任由他捧著蜜桃吃,任由他邊吃桃邊將茄子塞入溢出來的蝦餃中。

  溫崇月也發覺接吻和擁抱比其他的更能讓他安心,婚後兩人其實很少會講情話,說些你儂我儂的東西。但每次結束後,溫崇月都喜歡摟著她,而夏皎也樂於享受這份溫存,互相依偎著入睡,或者在閒暇週末午後一起看一場電影。

  有些事情的發生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比如夏天的來臨,氣溫是一場風勝過一場熱,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些東西漸漸地變了,變得比性更能讓溫崇月感受到解壓。比如說結束一天疲憊工作後,夏皎也會做一些柔軟的粥,在溫崇月的努力下,她終於嘗到愉快的味道,也開始變得主動,和溫崇月越來越契合,每每望見她不可自控的反應和表情,總能讓溫崇月心生愉悅。

  伴侶的快樂比他自己本身的感覺更能讓溫崇月心理滿足。

  夏皎向他打開的也不僅僅是身體,還有她藏了好久的一顆心臟,也逐漸地向他放開。

  洞庭瓜果盛的時期,楊梅上市,溫崇月自駕伴夏皎出游,她講自己年少時候的自卑,講自己被性格所苦惱……

  那麼多。

  她似乎永遠都看不到自己的好處。

  江晚橘說夏皎會保守好秘密,從來不會搬弄是非;于曇私下裡也和溫崇月說,夏皎和店裡面每一個同事都相處得很好,不抱團排擠人,對顧客的服務態度也好;溫崇月是她的丈夫,了解到自然更多,妻子屬於高敏感人群,但她並不會因為自己的情緒敏感而去將別人都往糟糕的方面想,這是多少人很難做到的事情。她善解人意,作為妻子也同樣稱職,溫崇月不擅長照顧植物,家中的花草都是她一手打理,陽台上的小花園被她照顧的井井有條、蓊蓊鬱鬱……

  最讓溫崇月在意的,還是某個普通的周六上午,他臨時加班,不得已取消了和夏皎已定的約會——他已經答應好了夏皎,並訂好車票和門票,要和她去迪士尼玩。

  可惜工作上的事情緊急,出去玩不可能,溫崇月滿懷歉意地告訴夏皎這些,她懵了幾分鐘,臉上有些遺憾又有些失落。

  「沒事,」夏皎還是說,「你去忙就好啦,咱們時間還有好多。等你有時間了我們再去玩呀。」

  溫崇月清楚地知道妻子有多討厭計劃臨時更改,他昨晚還看到夏皎在開心地挑出去玩的衣服。

  現在臨時取消,她很快地接受這一切,面色如常地繼續過週末,甚至在溫崇月加班歸家後,給他煮一碗暖暖的紅豆粥。

  夏皎願意讓步妥協,並體諒他。

  甚至是在這種讓她不舒服的事情上,她也會如此迅速地調節好心情,並不會發洩在他身上。

  溫崇月那天慢慢地喝掉一整碗綿軟的紅豆粥,味道很好,煮粥的人更好。

  這麼多的優點,她自己從未察覺。

  就像夏皎始終不知道,她那個高中班長黑高個對她也有點朦朧的愛意。

  溫崇月不吃那個黑高個的醋。

  吃什麼呢?夏皎的暗戀對象又不是他。

  溫崇月也不吃夏皎那個「溫柔的神」同事的醋。

  只是個男同事而已。

  夏皎的暗戀對象肯定也不是他。

  ……

  倘若真的提到「吃醋」,那個足夠讓溫崇月忍不住嫉妒的家夥,應當還是夏皎無意間提到的「暗戀對象」。

  那個家夥真的幸運,居然能得到皎皎的傾慕。

  身為一個情緒穩定的成年男性,溫崇月明白自己應當對此保持平靜。

  只是可惜,事情總是超出他的意料。

  那天是夏皎的生日,只邀請了兩人的朋友,她很高興,喝了很多很多的酒。等人走後,溫崇月理所當然地承擔起照顧妻子的任務。喝醉酒後的皎皎很乖巧,讓做什麼就做什麼,就是有點呆呆地,感覺到口渴,甚至還會仰臉喝從淋浴中掉下的水。

  溫崇月忍著笑,覺著她又可憐又可愛,無奈地移開,告訴她,這是洗澡水,不能喝。

  夏皎呆呆地叫他溫老師,這是她喜歡的一個小稱呼,溫崇月樂於和皎皎嘗試很多角色扮演游戲,兄妹,師生,皎皎喜歡,他也喜歡。

  所以溫崇月從來沒有起疑。

  他思考著是先讓她清理乾淨,還是先去倒水。

  夏皎卻主動擁抱著他,她變得比任何一個時刻都要黏人,索要他的吻,想要擁抱,還和他聊了好多事情,她認真地說她能感覺到溫崇月這些年的差距和不同,她能感受到溫崇月如今的壓抑,能理解他的隱忍,她給溫崇月小巧卻溫暖的擁抱,告訴他,有什麼不開心,全都能宣洩出來,她不介意,她喜歡這樣。

  她理解自己。

  溫崇月心下恍然一動,她已捧桃湊到他唇邊。

  溫崇月自然不會壓抑,只是在巨輪即將入窄港時,他聽到夏皎含糊不清的聲音,她聽起來很難過,像是陷入醉酒後難以釋懷的陳舊記憶中。

  「……我為了你才考上的這個大學……」

  「……我偷偷喜歡你這麼久,你什麼都不知道……」

  在這個時候,醉酒的妻子忽然提到另外一個男人,她哭得很難過,大抵是第一次酒後宣洩情緒。

  平時溫崇月不會讓她喝醉,酒是雙刃劍,淺嘗養身,多喝傷脾胃。

  醉酒後的妻子哭成這樣,哭得溫崇月又心疼,又有些氣,又有點醋。

  溫崇月觸碰這夏皎的臉,低聲問她:「你暗戀誰?」

  他承認自己吃醋了,吃了這個不知名家夥的醋。

  夏皎不說,她還是掉淚,又小聲叫著「溫老師」。

  這讓人怎麼捨得,溫崇月無聲嘆氣。

  熱血奮湧,酸酸澀澀的悶痛在溫崇月心口尖凝結,猶如切開的、還未成熟的一顆檸檬。他撈起夏皎的腿,壓好,溫柔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她的表情懵懵懂懂,還不知道溫崇月接下來想要做的過分舉動。

  短暫的調整情緒後,溫崇月嘗著夏皎的淚水和顫抖的呼吸。

  ——什麼暗戀對象。

  ——混帳家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16 10:38 AM

第七十八章 明月皎皎(終)

  大部分人,最先接受到關於「愛」的定義,往往來自於父母和身邊人。

  溫崇月同樣如此。

  他朦朧意識中理解到的愛情這件事,來源於白若琅之於溫啟銘。

  溫啟銘多年保持孤身一人,而不是選擇伴侶,大抵是對於白若琅的愛。即使對方很快地再度選擇新的伴侶,成家生子,溫啟銘也沒有徹底將這份愛抹除。

  在這種狀況下,溫啟銘顯然不會再去選擇另外一個女性。懷揣著對前妻未了的感情而去強行「Move on」,這是極度不負責任的做法。

  也正因此,溫崇月早早感受到愛情的忠貞屬性。

  溫崇月的婚姻起始是倉促的,起初他沒有抱有太多期待,只想著承擔起丈夫的責任,照顧妻子,互相扶持。

  人生很難遇到和自己志氣相投的人,相親時候的溫崇月認為夏皎很合適,倒不是說滿足他內心的期待或其他,而是「合適」。

  怎麼算得上合適呢?

  不早也不晚,那天赴約的時候,皎穿了一件很乾淨得體的衣服,不需要太顯眼的裝飾,溫和如水,她身上有著淡淡無花果葉子的清香,看向他時候的眼睛光彩熠熠,聲音溫柔輕緩。

  就是這麼合適。

  不早不晚,在溫崇月想要考慮婚姻的時候,也在認真考慮結婚的她出現,兩個人聊得很愉快,除卻年齡有些差距之外,他們是如此相襯。

  溫崇月曾滿意於這種合適,而隨著時間的增長,他生了其他貪心的念頭。

  皎皎對現在的婚姻生活不滿意?還是說,她只是在酒後想起了以前的某位暗戀對象,才會哭得這樣傷心?

  溫崇月傾向於後者,他知道夏皎絕不會出軌,是他過於在意,在意到在妻子醉酒後叫出其他男人的時候,才會嫉妒到心態失衡。

  沒關係,就像能完全撐滿她,溫崇月也可以用無微不至的照顧和噓寒問暖,將那個家夥從她的記憶中完全驅逐。

  只是一個暗戀對象而已。

  如此想著,溫崇月看著夏皎的臉,她好像並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遭此對待,她在叫著溫老師,微微皺著眉,起初在推他,後面推不住,改為抓住他的手腕,小可憐,抓也抓不緊,一鑿就鬆開,手指節軟軟,力氣也小,溫崇月擁抱著她。

  「喜歡誰?」

  像是惡作劇,溫崇月一定要她親口承認,反覆問:「喜歡誰?」

  必須要從她口中得到確切的答案,必須要夏皎承認她喜歡的人是溫崇月。溫崇月要被自己的情緒折磨到無法冷靜,讓他嫉妒,讓他憤怒,驅使之下,溫崇月親吻她的臉頰,放低聲音:「喜歡誰?」

  夏皎當然會說是溫老師,她這麼好心腸,到了這個時候也只記得溫老師。溫崇月壞心腸地沒有放手。

  他知道自己有些過分了,但他的確想如此。

  普通人會如何表達自己的愛意呢?會不會擁抱著對方認真地說「我愛你」?溫崇月少說這三個字,他只擁抱著夏皎,她很快樂,好像皮膚裡也有蒸騰的酒香,溫崇月將吻印在她脖頸中,閉上眼睛,呢喃地叫她名字,皎皎,小嬌嬌,多麼嬌氣又肉麻的小暱稱,他自己叫得很高興,甚至也想問問她。

  小嬌嬌,你喜歡我嗎?

  在你心裡面,更喜歡你那個暗戀對象,還是我?

  我們的婚姻讓你滿意嗎?

  你喜歡我這樣對你嗎?

  這樣多的問題,夏皎都不能一一回應,她太累了,彷彿一切都超過承受能力。在這個過程中,她就賴在溫崇月的身上,就像小海獺貼靠著大海獺,她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就這樣依賴地蹭著他,不用說什麼甜言蜜語,也不需要她做什麼,在享受這一片安靜的時候,溫崇月的心臟慢慢地軟化下來,他側過臉,輕輕地親了親夏皎的臉頰,低聲說著抱歉。他害得對方在醉酒後失禁,但夏皎還是這樣信任他,依賴他。這份信任令溫崇月有些愧怍,但她什麼都不在意似的,仍舊用鼻尖輕輕磨蹭著溫崇月。

  溫崇月確認她是愛自己的。

  如果不是愛,夏皎為什麼會跟著他在週末去騎行呢?溫崇月聽她說起過,在週末的時候,她最喜歡的就是一覺睡到自然醒,美滋滋地吃完早午餐,在有著陽光的沙發上舒舒服服曬太陽,看一些節奏輕鬆的電影。

  如果能有爆米花和水果拚盤就更好了。

  夏皎不太喜歡戶外運動,或許是在北京時候的工作壓力太大,她才抓緊在休息的時間睡覺,用週末來補充前五天的辛苦。但在兩個人來到蘇州後,她還主動提起過幾次,和溫崇月一塊兒週末外出,去做他喜歡的戶外運動。

  「對身體有好處嘛,」夏皎這樣說,「而且你一個人騎行很無聊吧?我陪著你,也能和你聊天耶。」

  她這樣說著,努力堅持下來,陪溫崇月去騎行,和他一塊兒爬山,她自己不經常鍛煉,常常爬一陣子就累得氣喘籲籲,額頭和脖頸都出好多好多的汗,溫崇月遞給她水,用紙巾輕輕擦她脖頸和臉頰上的水。

  這難道不是喜歡?

  她完全可以在房間中舒舒服服地吹著空調,看喜歡的書或者電影,和兩隻貓咪一起睡覺,或者和朋友一塊兒去逛街,購物,去舒舒服服地買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她完全可以不用勉強自己去接受他的生活觀念,完全可以繼續以她喜歡的生活方式度過這一切,完全可以……

  她其實不必做到如此,但她願意。

  夏皎願意努力跟上他的步伐,牽著他的手去爬山,騎行,鍛煉身體,和他一塊兒出海,在他駕駛小型游艇時候一臉崇拜地看著他。

  溫崇月忘記從哪裡聽到的一句葷話,說女性的崇拜是男人的春藥。溫崇月之前並不這樣想,後來思考,這句話前面兩個字倘若能換成「夏皎」的話,那他認可,認可這是屬於他的真理。

  溫崇月都不知道夏皎從哪裡冒出來這麼多的誇獎詞匯,她好像很崇拜他。

  溫崇月切塊黃瓜,夏皎都要眼睛亮晶晶地誇他,誇他刀工好,誇他切得均勻;

  溫崇月做一道菜,夏皎也會認認真真地用筷子夾了大口大口地吃,誇他廚藝好;

  溫崇月帶她出去玩,夏皎也會牽著他的手,用快樂的聲線誇獎他知識儲備豐厚;

  溫崇月剛剛結束,汗涔涔的夏皎也撐著湊過去,親親他的臉頰,小聲說很喜歡他剛才做的事情……

  夏皎會因為他一句「多吃蘿蔔對身體好」的建議,而努力去嘗試多吃蘿蔔做的小菜,即使她本身不太喜歡這個蔬菜,卻也選擇去接受;不愛運動的人和他一起運動,去嘗試著和他的生活步調一致,去包容他的索求。

  這些,應該是喜歡吧。

  溫崇月不確定地想。

  喜歡一個人會有什麼樣的表現?會有強烈的、快要噴出來的分享欲,你看到什麼都想和對方分享,路上看到一朵纖細的草要告訴他,天上飄過一朵小狗樣的雲也要告訴他,今天買冷飲中了獎,中午的菜有點鹹,水果店老板送了一隻桃,好想吃乾脆麵……生活的零零碎碎都要講給他聽,所有美好都想倘若他也在場。

  看到他就會開心,無意識中在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在視線即將交匯時又不動聲色地移開,隔上幾秒,又忍不住去看;她的愛好都悄悄留意,循環聽過的歌曲,逛街時多看幾眼的連衣裙,提到的想吃的東西……

  你會想要將她所有喜歡的東西都送給她,這些還不夠,你愛她愛到覺著她可憐又可愛,可憐到見不得她情緒低落,在她安靜的時候也會忍不住抱住她;可愛到恨不得將所有她多看的東西都奉給她,再昂貴的東西都比不過她。

  喜歡還是不受控的心跳,讓人誤以為是心臟出了問題;溫崇月在感情方面如此遲鈍,遲鈍到連心臟都提醒他。

  你患了病。

  你的病叫做「愛上皎皎」。

  它會讓你寢食難安,會讓你像十七八歲的小夥子般失去理智,會讓你嫉妒,不安,患得患失。

  溫崇月確認自己這些矛盾情緒的終點,在於握住妻子手腕的那刻,他那不同尋常的心跳,昭示著健康的體檢報告,還有看到她懵懂關切神情時,想要親吻她的衝動。

  他後知後覺到自己的鐵樹花開、遲來心動。

  他愛上皎皎,並為此遭受折磨。

  仍舊甘之如飴。

  愛會有獨佔欲,溫崇月不受控地吃醋,他吃皎皎和接近她的異性醋,也吃皎皎不吃醋的醋。

  或許有男性喜愛所謂「懂事」的女性,喜愛她們不吃醋,喜愛她們「體諒」。

  溫崇月不喜歡,皎皎怎麼能不吃醋呢?他因為她的暗戀對象而嘗著酸澀,她卻能大大方方地看著宋蕭,不在意他和宋蕭說什麼,做什麼。

  她難道不愛自己嗎?

  溫崇月無從考證。

  坦誠一些講,溫崇月和宋蕭認識得比較早。白若琅第一次帶宋蕭見溫崇月的時候,對方還在上高中,說是學習目標是溫崇月所在的大學。這沒什麼,溫崇月鼓勵了她幾句,也就當她是一個遠遠的親戚。

  至於白若琅說的那些不堪聽的話,荒誕不經,溫崇月全當耳旁風。

  溫崇月對她沒有其他念頭,也不僅僅是宋蕭,一路走來,遇到人形形色色,都沒有讓溫崇月產生有與其共度一生的想法。

  夏皎是個例外。

  這些年中,溫崇月只知道宋蕭家裡過得不太順利,她姥姥是位藝術家,雖然和宋良舟有親戚關係,但卻屬於並不那麼富裕的親戚。宋蕭依附白若琅,或許是真的敬愛她,也或許只是貪戀白若琅對她的好……這些東西都和溫崇月無關,他只知道,無論白若琅有沒有說出那些話,溫崇月也只會將宋蕭視作親戚家的女孩。

  哪怕那時候溫崇月還不確定自己和什麼人合適,也知道,自己和她並不合適。

  年齡是一個問題,溝通又是另一重問題。溫崇月相信日久能生情,但這件事的前提條件也處於他能將對方視作可交往對象的前提下。

  而除了遲到的夏皎,再沒有一人能讓溫崇月能有交往的衝動。

  倒也不是說她們不好,每個人都有閃光點,不過落在溫崇月的眼睛中,唯獨夏皎最閃最明亮。

  可惜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些。

  她這樣喜歡鼓勵、誇獎別人,卻沒有想過要誇一誇自己。

  溫崇月遺憾自己來得太遲,不過不要緊,他還可以鼓勵妻子,給予她勇氣,幫助她發現自己那些珍貴的地方。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如果皎皎也能愛一愛他,那將會更好,更完美。

  青春時期的少年少女,總喜歡把愛掛在唇邊,滔滔不絕長篇大論,熱烈又坦蕩,卻會羞澀於談性,嘴巴上講一千句一萬句我愛你,只是牽牽手就會滿足興奮到晚上睡不著覺,輾轉反側,恨不得手都不洗,誓要保留愛人牽自己的繾綣心動。

  到了溫崇月這個年齡,又難以將我愛你我好愛你你也要愛我這種話講出來,他驚訝地發覺自己竟羞於表達這點,明明在初見時就能和對方坦誠地談起,每次也從來都不加以收斂,如今卻在這最簡單的三個字上被絆住舌頭,只敢在對方神智不清低聲問你愛不愛我,我好喜歡你。

  好像愛總要找個其他由頭才能宣洩出來,尤其是在無法確認對方心意時候,忐忑不安,如同堪堪冒出來的一根春草,不敢往周圍看,不確定自己是生在麥田還是草叢,等待著春風。

  溫崇月就是如此。

  瞧,皎皎,他竟出現了這樣的心情。

  溫崇月當然不會故意讓皎皎吃醋,他不可能用這種幼稚又傷害人自尊的方法來換取那麼一點點滿足。他只是更精心、更加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妻子,美食能夠讓她放鬆,也能讓她變得依賴自己。

  溫崇月承認,他的確有一些壞心思,他做美味的飯菜給皎皎吃,帶著她四處玩,陪她看電影,和她一起逛街,在她做噩夢的時候安慰她,給她哼唱搖籃曲,哄她入睡。無論是床上還是床下,溫崇月都待她好,好到讓她以後再想不起其他人的好處。

  包括她那個無疾而終的暗戀對象。

  成年人會對愛人做什麼?

  對她好,不求回報、無微不至的好。

  這一點,倒是和青春期心意初初萌發的少年少女們一模一樣。

  十一月,溫啟銘心臟病復發。

  溫崇月起初沒有想到讓妻子跟隨自己風塵僕僕地去北京,畢竟一路轉機再轉車,舟車勞頓,她可以留在蘇州,好好休息。但夏皎仍舊果斷請了假,一句抱怨也沒有,也不在意週末計劃被打亂。

  溫崇月在和白若琅的私下談話中得到父親真實病發的緣由,不外乎是宋良舟,打電話給溫啟銘,發洩怒意。宋良舟大勢已去,早知回天乏術,又對白若琅接近溫啟銘的事情一清二楚,他再不能像年輕時候那樣莽撞行事,更不能再去用麻袋套了溫啟銘的頭,毆打一頓解憤。

  宋良舟只能憤怒,無能地憤怒著,咬牙切齒地告訴溫啟銘,在白若琅和他離婚前,就已經和宋良舟開始聯繫,約會。當年兩人的離婚是宋良舟鼓動的,溫啟銘就是窮小子,哪怕現在當了教授又能怎麼樣,哪怕現在白若琅頻頻去看望他又能怎麼樣。白若琅年少時可能還有愛,後來嘗遍了沒錢的苦頭,現在她眼中只有錢,宋良舟供她一年隨心所欲地買奢侈品供她四處看展,而溫啟銘那點退休金,還不夠白若琅一季的衣服開銷……

  溫啟銘心臟本就不好,被宋良舟一頓前塵往事的辱罵,受了刺激,這才進了醫院。

  溫崇月盡量壓著情緒,請白若琅離他們父子遠一些。

  不要再來打擾他們的生活,立刻、馬上離開。

  這段爭執中,溫崇月的確做不到一個好兒子,至少傳統意義上的兒子不應該用這種口吻和母親對話。他嚴肅,苛責,明確地告訴白若琅,她當年的行為傷害到了自己和父親,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接受「破鏡重圓」。

  摔成兩半的鏡子還能拚在一塊,摔碎到掉渣的鏡子,很難再拚到一起。

  於情,溫崇月不能原諒母親這幾年的「打擾」了;於理,白若琅對溫啟銘的病情不利。

  白若琅被溫崇月說到哭,她流著眼淚離開,而溫崇月又何嘗能放鬆,他只感覺到疲憊不堪,很累,不是那種運動過後的累,而是經歷過一場糟糕戰爭後的累。

  這場戰爭沒有贏家,溫崇月並不想讓妻子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說是逞強也罷,自尊也好,沒有男性願意在心上人面前流露出這種疲態。溫崇月明白皎皎生性沒有安全感,雖溫柔有韌骨,卻心思敏感易悲。他希望自己能成為她堅實的後盾,能夠成為她可以堅定選擇依賴的對象。

  所以溫崇月沒有立刻去找她,他獨自避開人群,尋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

  煙草能夠暫時排解苦思煩惱,溫崇月摸了個空,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戒煙許久了。他只坐在石頭上,安靜地、慢慢地自我調整情緒。

  不能這樣去見皎皎,不能讓她擔心,更不要讓她為這些無謂的事情憂慮。

  只是溫崇月不知道她是如何找來的。

  他聽到細微的腳步聲,屬於他的妻子愛人,踩過碎石子路,向這邊走過來,急匆匆——溫崇月能想象到她疾走的畫面,他在想,皎皎今天穿的是雙小皮鞋,很漂亮,但似乎不適合長時間走路,走這樣的石子路是不是不舒服——

  這樣想著,夏皎已經快速地走了進來。

  溫崇月抬起頭,看到妻子緊張不安的臉龐,憂心忡忡,她在急促地呼吸著,有些難過地看著他。

  真糟糕。

  讓她看到自己這樣一面。

  溫崇月笑著問她:「皎皎,怎麼了?」

  夏皎沒有說話,她幾步走過來,將他摟在自己懷抱中。

  溫崇月還坐著,夏皎將他的上半身都抱在懷中,撫摸著他的頭,她應當沒怎麼安慰過男性,動作生疏,卻純真到令溫崇月怦然心動。

  「崇月。」

  她第一次用這樣的稱呼叫他,不是溫崇月,溫老師,不是哥哥……崇月,親暱的稱呼。

  溫崇月心跳難抑。

  「你要是難受的話,悄悄地在我這裡休息休息,緩一緩,好嗎?不要那麼冷靜了。」

  她能懂他。

  溫崇月很難用語言來形容此刻的感受,皎皎的雙手如此柔軟,她身上的氣味溫柔乾淨,她明明這樣小,卻還會讓他休息,讓他依靠。

  她也在擔心。

  溫崇月不想讓她擔心。

  於是他故作輕鬆,含笑:「皎皎,如果你確定要我這樣臉貼胸的話,坦白來說,作為一個生理健康的成年男性,我真的很難冷靜。」

  夏皎沒有鬆手,她仍舊固執地摟著他,只是悄悄鬆開:「不要在醫院這麼神聖的地方講這些。」

  很明顯,他的謊言有了作用,她輕鬆了不少,但還是擁抱著他。溫崇月猜測她或許低頭親吻了他的頭髮,不然他不會有這樣溫柔的心悸。

  多好。

  這一瞬,溫崇月想,以前皎皎的那個暗戀對象,可惜了,年紀輕輕,怎麼就瞎了呢?他怎麼沒有發現皎皎的好。

  也幸好對方沒有發現,溫崇月慶幸這點,否則他就無法和皎皎結婚。

  直到看見那個叫做郭晨材的男人之前,溫崇月都是這樣想的。

  對方的老師是溫啟銘的主治醫師,因此郭晨材也過來查了幾次房,從他第一次頻頻看夏皎的時候,溫崇月就注意到他。等到郭晨材和夏皎寒暄的時候,溫崇月更是觀察他的表情。

  男人在面對競爭者的時候總會格外敏銳。

  還是初中同學。

  皎皎的初戀……是不是就是初高中那會兒?

  控制不住的,溫崇月說了些泛著檸檬味的話。

  「在這地方見到初中同學,會不會感到點溫暖?」

  皎皎的回答充斥著辣椒味。

  「何止是溫暖,我看到他簡直要冒火。」

  溫崇月忍俊不禁。

  警報解除,夏皎對他厭惡多於同學情誼。

  不知不覺,他的情緒已經開始漸漸受到妻子的影響。瞧,一句話就能讓他情緒變化,夏皎,你很了不起。

  了不起的夏皎不知道這點,溫崇月帶她去雲南玩,去看日照雪山頂,去泡溫泉……夏皎和他聊得越來越多,她講自己辛苦的校園生涯,提到為高考而早起晚歸的那段歲月,她眼睛閃閃發亮,沒有絲毫的討厭,哪怕嘴巴上說著辛苦、再也不想重新體驗,但溫崇月想,那段奮鬥的記憶,於她而言始終是不後悔的。

  漸漸的,溫崇月也終於知道妻子怯懦的源頭。

  校園暴力。

  不是只有身體上的傷害才會造成校園暴力,語言,孤立,冷落,哪怕沒有作弄她,這些情緒上的暴力,絲毫不比身體上更輕。

  冷暴力有多嚴重?婚後的冷暴力能摧毀一個妻子/丈夫前二十幾年建立起來的自信心,能讓人備受打擊,更何況,校園冷暴力的對象還是心智沒有完善、沒有發育成熟的青少年。

  溫崇月摟著妻子,安靜地聽她講那些事情。

  這些校園冷暴力讓她變得不自信,讓她處處反思自己過錯,讓她怯懦——如果沒有這些,夏皎能夠成長為更加優秀、更加自信的女性。

  而她卻因青春期熊孩子的惡作劇變得這樣不開心。

  她明明可以擁有更明亮的生活,現在呢?在說完這些後,她第一反應不是倒苦水,而是繼續反思,自己現在因為這種事和初中同學決裂,是不是顯得過於斤斤計較。

  怎麼會呢?傻孩子。

  錯的從來都不是你啊,皎皎。那些施暴者因為年幼而躲過法律的制裁,難道他們的過錯,也會因為「年紀小不懂事」而變得可以被原諒嗎?你是受害者,你不需要原諒他們,我不想讓你大度,尤其是對著施暴者大度。

  那些過錯,他們要記一輩子,你得去提醒他們,告訴他們,你們曾經深刻傷害過一名自己的同學,甚至不記得這件事,你們以為時間能沖淡這一切,以為一句輕飄飄的「開玩笑」就能磨平這些傷疤。

  不會的。

  你們要始終記得自己做過什麼錯事,今後你們班級每一位同學的聯繫,都將籠罩在愧疚之中。

  每個人都是冷暴力的幫凶。

  ……

  溫崇月鼓勵夏皎去刪掉她們,用美食獎勵勇敢了一把的她。

  夏皎被教育得太好了,他甚至希望皎皎能夠自私一些,就像白若琅女士那樣自私些也無妨,至少她自己過得快樂。

  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盼著她好,無論怎麼都行。

  夏皎有一副熱心腸,這樣很好。她會送醉酒的同事回家,也會幫忙做那些本和她無關的事情,溫崇月唯一的困擾在於,她和她那位高中同學好像總是特別有緣分。就算是在蘇州,對方也會追過來,巧合地遇到夏皎,又巧合地送了她回家。

  溫崇月在家中等著皎皎很久,天上下著小雪,蘇州的雪溫溫柔柔,對於北方生長起來的溫崇月來說,這點兒當然算不了什麼。哈爾濱大雪深到一腳踩下去能沒到小腿肚,溫崇月照樣能頂著風雪出門揪陳晝仁出去喝酒,13年北京暴雪,公交停運,溫崇月和秦紹禮兩人帶著貓糧和狗糧送去附近的流浪寵物救助中心,就算是現在天上下刀子,溫崇月頂多拍了照片發給妻子看一下,繼而面無異色地正常出門工作。

  前提條件是皎皎在家。

  現在她在外面,天色已經暗下來,黑暗侵襲,天飄小雪。她是揚州人,江南水鄉的雪花大不到哪裡去,現在外面又濕又冷,路上有些積水能結薄冰,溫崇月憂心她打不到車,又擔心她晚上看不清楚路,滑倒摔傷。

  於是溫崇月給夏皎打了電話。

  她毫無防備,告訴溫崇月,她遇到了老同學,老同學會送她回來。

  溫崇月壓著醋意說了好。

  不好。

  怎麼可能會好。

  為什麼對方「陰魂不散」,怎麼到了蘇州,也能遇到皎皎。

  溫崇月受不了自己那點兒佔有欲,他穿上外套下樓,在飄著雪花的冬夜中穿梭前行,去小區門口接自己的妻子。涼涼的雪花落在他頭髮上,臉頰上,溫崇月心中妒火卻無法消除。

  真傻,他不該繼續這樣下去。

  正確的辦法應該是去問清楚皎皎,不是嗎?

  告訴她,我在吃醋,我愛你。

  不,或許這樣過於幼稚,皎皎會不會認為他小題大做?

  ……

  思緒亂糟糟,溫崇月最終走到了小區門口,他微笑著和門衛聊了幾句,拒絕去小屋取暖的善意。他站在雪花中,冷靜地想著,等會兒皎皎到了,該怎麼和她說。

  說,皎皎,我很高興你的同學能送你回來。但是,下次再有這種事情,先告訴我好嗎?我是你的丈夫,這是我的責任……

  溫崇月思考了十種可以委婉表達需求的措辭,但在看到妻子的一瞬間,他最先開口的,還是那一句:「怎麼和他一塊兒過來?」

  遮也遮不住,溫崇月捏著妻子的手,抵在嘴唇上,想要親吻她,觸碰她,壓著內心這些幼稚的醋意。

  她並沒有察覺:「哎?電話裡我說過了呀?」

  傻孩子,傻皎皎。

  你怎麼看不出,你怎麼會看不出。

  我在為你吃醋,我在為了你極力壓制內心的糟糕,我多想……

  夏皎還在解釋,溫崇月低低應一聲。他聽妻子聊她的新發現,她完全不在意這件事情,這讓溫崇月備受痛楚。

  所以。

  那就不要忍了。

  夏皎說:「我感覺自己做事情,有時候光看表層了,真是個傻子。」

  溫崇月說:「你的確是個傻子。」

  你是一個可愛的小傻子。

  你竟然從來沒有意識到我在吃醋。

  我在吃你的醋。

  我承認我早就愛上了你,在婚姻之中,在朝夕相處中,在我們的一餐一食中。

  可你對它毫不察覺。

  「說起來怕你笑,我都這個年紀了。」

  我年齡這麼大了,在你面前,卻還是會像初入愛河的毛頭小子一樣,患得患失。

  「但是,總有些事情是我所不能控制的。」

  就像心動,就像吃醋,我恨不得壓著內心,藏起來這種幼稚的醋意,免得被你發現。我的私欲是如此的惡劣,我只想展示給你看完美的一部分。

  但我無法控制。

  失去控制。

  因為我愛上你,皎皎。

  「因為我愛你。」

  「因為我愛上一個聰明的小傻子。」

  「因為不確定這個小傻子是否也愛我。」

  是的,我不能確定。

  你愛我嗎?皎皎?

  溫崇月在涼涼雪夜中向她告白,平靜克制,他完全沒想到會在此刻說出來,但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他所能做到的,只是在理智稍稍回旋後,倉促地握著夏皎的手回家。

  他多愛她,愛到怕她被嚇跑。

  好在並沒有,喝了熱水後的夏皎同樣講述著她的愛意,她的膽怯,她的珍重,她的溫柔。

  春草長在草叢中,溫崇月記不清楚那晚他和互剖心跡的皎皎做了多少次,兩個人如此親密地融在一起,接吻,擁抱,所有的體液混在一起,如果不是裝備不夠,溫崇月恨不得要將所有糧草子彈都悉數灌輸於她。

  所謂人間至樂,莫過於此。

  溫崇月決意不去在意皎皎的暗戀對象,他已經確認了對方的心意,將不在乎這些過往。

  然後命運給予他一份大禮。

  藏在皎皎青春的身影,是他。

  一直被他自己耿耿於懷的家夥、有眼無珠、混帳東西……都是他。

  九十頁筆記本,五十二次名字。

  任何語言,都不能描述他當時的心跳。

  溫崇月很想過去給皎皎一個心疼的擁抱,又壓下去。

  溫崇月悄悄將筆記本歸位,他假裝沒有發現這些,妥貼地保護好皎皎的秘密。

  一生何其有幸,能得皎皎為妻。

  ……

  六月。

  東山和西山的青梅和枇杷陸陸續續地上市,偶爾可以見到早桃的身影,夏皎喜歡吃青梅,酸酸的可口又開胃。

  緊張不已的溫崇月,在皎皎第一次說自己喜歡吃酸的時候,就帶她去醫院做詳細的檢查。

  並沒有懷孕。

  只是單純地喜歡吃酸。

  這個結果讓夏皎鬆了口氣,她笑著和溫崇月說:「是不是最近我們電視劇看多啦?怎麼可能一吃酸就是懷孕呢?別忘了我們一直都在做措施耶!」

  說這話的時候,陽光溫柔。在梅雨季節,能有這樣晴朗陽光的時候是很難得的。除了煙雨濛濛江南外,人的心情也可能會因連綿不斷的雨而變得低落。溫崇月將從醫院買來的維生素復合藥片放到夏皎手中:「最近太陽少,你多吃點維生素和鈣片補補——是我太緊張了,畢竟孩子是件大事。」

  夏皎笑,她放好藥片,撲過去,輕輕地用鼻尖蹭了蹭溫崇月:「知道啦,溫爸爸。」

  溫崇月笑著舉手投降:「好了好了,今晚我們換個角色扮演?」

  夏皎傾身,她不愛聽車載電台,自己連上藍牙,放一首歌,《Moon River》。

  溫崇月和她商議:「這個周末你想去採摘什麼?枇杷?還是青梅?枇杷摘多了可以做枇杷膏,青梅也可以醃一部分,等夏天時候……」

  夏皎想了想:「猜拳吧,你枇杷,我青梅。」

  兩人猜拳,溫崇月勝利。

  很好,那就去摘枇杷。

  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夏皎這次看醫生,還是請假出來,現在一切安好,自然還是回了店鋪。宋爺爺拄著拐杖過來,他買了一枝火紅的玫瑰,顫巍巍地又往外走,夏皎知道他要去哪裡,是和家庭相反的方向,乘公交去墓園,去看望沉睡的妻子。

  店裡面的鬱青真喜孜孜地和夏皎聊警察抓到的跨國殺豬盤詐騙犯,現在正在統計信息,過段時間會將從騙子那裡攔下的資金按比例分給受害者……

  夏皎聽著她的聊天,將最後一枝勿忘我插入花泥中,抬頭看,玻璃窗外,黑色板寸頭的朱孟城坐在花店前新增加的休息椅前,正在認真讀書。

  高嬋和店員熱切地聊天,空氣中有著淡淡植物香,夏皎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

  多好。

  晚上,夏皎和溫崇月去了網師園聽昆曲,廳堂水榭,隔水荷花接樓台,唱腔咿咿呀呀,柔軟乾淨。回家的路上,溫崇月向賣蓮子的老太太買了六朵大蓮蓬,還有兩朵荷花四片蓮葉,全給了夏皎。

  碧綠的蓮子剝去外殼,去掉苦澀的芯,夏皎叼在口中,試圖和溫崇月講道理:「明天我們真的不和姑姑、張雲和老師、張抱林一塊兒出去玩嗎?我覺著人多了熱鬧哎。」

  溫崇月嘆氣:「他們三個就已經足夠熱鬧了,皎皎同學,我還是想和你單獨約會——給我一個。」

  夏皎將剛剝好的蓮子塞到他嘴巴裡,車門一關,整個空間內全是輕柔的蓮子香氣。她只拿了一朵蓮蓬,放在裙子上,剩下的全都放在車後座,清香四溢,溫溫柔柔。

  溫崇月繫好安全帶,夏皎已經迫不及待地連上藍牙放歌曲,還是那首歌。

  還是《Moon River》。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溫崇月問:「你很喜歡?今天已經放了好多次。」

  夏皎用力點頭:「當然喜歡。」

  歌曲很溫柔,聲調也輕。

  溫崇月吃掉蓮子,又問:「為什麼喜歡?」

  夏皎啪地一下,將剛扣好的安全帶又打開,她傾身過來,一手搭在溫崇月肩膀上,另一隻手按著他的腿,仰起臉,與他接吻。

  溫崇月嘗到她口中清香的蓮子。

  車外是江南的朦朧水汽,車內放著溫柔的歌。

  「Wherever you're goin', I'm goin' your way.

  Two drifters, off to see the world.」

  夏皎小聲說:「因為我對溫老師第一次心動時候,在車裡放著的——」

  「就是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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