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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1-4-13 05:03 AM

天下歸元 -【燕傾天下】《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23 02:56 AM 編輯

【書名】:燕傾天下

【作者】:天下歸元/素弦/曉夜輕寒

【內容簡介】:

      那時節,天下傾,那時節,星霜變,那時節,血染金鑾斷紅綃,那時節,錦瑟華年醉明月,轉瞬間,燕過也,一簾深秋,悲歌未徹。

   -----------------------------------------------------

      如果這一生,遇見你,是因為那年的春風忘記遮掩了彼此的氣息,以致於在茫茫人海裡,我不能不轉身,對上你若有所悟的回眸。

      那麼讓我記得你,從總角黃髫至白髮耄耋,每一個昨日都比今日更為分明,如同就那端硯徽墨,宣紙湖筆,鋪開紫檀案幾錦繡長卷,每一落筆,都白紙黑字,淋漓鮮明。

      這一生與你一起的日子,是歡歌,是清詞,是楊柳碧波間撫琴一曲,一個音符一朵桃花。

      而與你別後,草成的新賦,句句,悲涼在骨。

      從此後,誰伴我,遙寄耿耿星河,年年鐘鼓。

    --------------------------------------------   

      靖難之役,誰於其後運籌帷幄?亂世英傑,深顰淺笑癡心誰付?皇室恩怨,孝義情仇誰能兩全?愛恨難明,是耶非耶誰共明月?這浩蕩長風,錦繡天下,江湖跌宕,宮闈妖火,一遭遭走過,最終,抵不過心愛之人,傾城一笑。

      且看烽煙紅塵裡歷史的面紗背後,大明無名公主,一生夭矯絕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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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1-4-13 05:32 AM

第一章   春山眉黛少年時(一)

  西平侯府,藏鴉別院,是我幼年記憶最深刻的地方。

  藏鴉這名字是娘親起的,娘親根本無視這名字古怪不雅,執拗的堅持,並在面對很多人疑問之後不勝其煩,乾脆用自己那漂亮的柳體,大大的寫了這園名,掛在月洞門正中。

  我無數次抗議娘親,這樣的名字很惹人笑,難道這園子裡藏了很多烏鴉?難道里面的人都是烏鴉?

  娘親不理我,她只是憂愁的望著某一個方向,喃喃吟誦一闕詞:「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裡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或者悠悠嘆息:「玉顏不及寒鴉色,猶見昭陽日影來,柳密可藏鴉,昔人今何在?絕色無鹽,百年後都不過一抔黃土,名字美醜,又有什麼好在意的?」

  淡淡晚風裡,娘親冰綃縞袂,素帶隨風,纖巧細弱似欲飛去。

  我不懂,尤其害怕娘親每逢此時眉宇間的濃濃哀愁,便不管不顧拉了她去後園裡玩。

  比起詩詞,我更愛的是後園的蛐蛐兒,金龜子,天牛,黑背上有鮮豔斑點的小小蟲兒,和滿地的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開遍一年四季,五色斑斕,錦緞似的一大片一大片,陽光照上去燦爛得眩目,最重要的是,娘親容許我玩泥巴,在草地上打滾,甚至可以睡上那片總是很耐活很肯長的鮮花。

  舅舅有一次用微帶嗔怪的語氣埋怨娘親,為何不許侯府花匠打理這方花園,而任那花雜生,任那草瘋長,雖然繁盛鮮豔,卻總少了一分侯府應有的尊貴謹嚴氣度。

  娘親卻淡淡的笑,輕輕撫摸我玩得長髮披散的腦袋:「懷素喜歡,若是像你們那大園子那般端整,這丫頭總嫌滾起來不痛快。」

  舅舅怔了怔,英氣的長眉突然高高揚起,黑而銳的似要飛到天上去般,我擔心的盯著他看,很擔心舅舅的眉毛從此便飛走了。

  眉毛卻最終安穩的落下來,舅舅笑得開心:「我說懷素這丫頭怎麼從來不去瑞園玩,原來是為這個,丫頭,你不早說!」手一揮:「來人!」

  下一瞬,精幹而冷漠的劉成叔叔就從天而降般,出現在我眼前。

  劉成叔叔總是鬼魅般跟隨在舅舅身後,你可能看不見他,但只要舅舅呼喚,他就能立刻出現,有呼必應百試不爽,我經常錯覺,哪怕舅舅一個人站在一間屋裡,手一揮,劉叔叔也會立即從地上冒出來的。

  見到舅舅的劉叔叔總是一個表情,抿唇,斂眉,微微彎腰:「請侯爺吩咐。」

  舅舅站在夕陽昏黃的光影裡,錦衣玉帶,烏簪翠佩,高大而英挺的身影流露睥睨萬物的氣度,他甩甩袖子,乾脆如同甩落一片殘缺的陽光:「三天之內,哦不明天,就明天,你負責把瑞園變得和這裡一樣,過時以違軍令論,斬!」

  我被那個平淡而殺氣自生的斬字嚇了一跳,呆呆的去看可憐的劉叔叔,他正順著叔叔手指看向我們那個糟糕的「園子」,很了不起的是,他居然一點驚訝或畏懼的情緒也未曾表現,還是那個萬年不變的表情:「屬下遵令。」

  我嘆了口氣,王府的花匠們今晚要遭殃了。

  舅舅笑嘻嘻的蹲下身:「丫頭,這下你沒藉口不去主宅玩了吧?你哥哥們都很想念你呢。」

  我撇撇嘴,舅舅的四個兒子,春,晟,昂,昕,春一向看我是個小丫頭片子,見了面總是裝大人似的摸我頭,怎麼會想我?昂不在家,學藝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這個和昕長得很像的傢伙,從小膽大妄為,最愛舞槍弄棒,七歲時自己在大街上認了個師傅便跟著跑了,跑掉之後才捎信回來,舅舅親自去看過他,回來倒也沒說什麼……晟嘛,想我倒也有可能是真的,不過千不該萬不該,舅舅不該騙我昕想我,笑話,他要想我,天下的蛐蛐都不會跳了。

  舅舅也是的,當我是小孩子麼?

  心裡腹誹,面上依然笑成春花也似:「好啊,改日去給舅舅舅母哥哥們請安。」

  舅舅大笑著應了,我不知道他高興什麼,娘親卻在一邊微笑皺眉:「英哥,你太寵著懷素了,你那瑞園,奇花異草,葳蕤華盛,享譽各公侯府邸,聽說也是嫂子珍愛,怎麼可以為這瘋丫頭就毀了?」

  已經準備轉身的舅舅聽到這句話突然回頭,他剛才飛揚的笑容已消失了,深深看著娘親:「千金萬銀買不來痛快,如果我的寶貝侄女在我這西平侯府不能快樂的長大,不能盡情享受兒時時光,我要這奇花異草,華盛葳蕤又有何用?」

  頓了頓,他緩緩轉過頭去:「舞絮,我無法幫你爭得本屬於你的幸福,但我希望可以為你的女兒儘量多爭取些。」

  空氣突然沈默了下來,我悄悄抬眼去看娘親,她並沒有如我所想的流淚,只是怔怔遙望著那個方向,沈默良久。

  舅舅很快走了,他總是很忙,娘親卻依舊坐在亭中,看天邊浮雲飛捲,變換無窮,我不知道娘親看見了什麼,卻願意陪伴她此時的寧靜。

  夜色降臨時,娘親緩緩攜了我往回走,她依舊一言不發,高昂著優美的脖頸,腰背纖直,我看著月影裡她銀白緞繡菖蒲紋的領口裡半掩著高貴而憂傷的容顏,和悠悠拖過柳木長廊的寬長的白底紫色蘭草裙裾,突然害怕她會永遠這般清冷而孤絕的走下去,直至走入那片金黃明亮的月色裡。

  夜風冉冉的起了,風裡響起涼涼的嘆息,我聽見娘親的聲音很近亦很遠:「懷素,答應我,這一生,一定要為自己勇敢的活。」

  隔兩日我賴不過娘關於遵守承諾的暗示,乖乖梳洗打扮,準備去主宅請安。

  一身粉羅裙,兩髻綴明珠,我還未成年,娘親也不愛給我花花草草的裝扮,只命伺候她梳妝的楊姑姑給我挽了兩個可愛的小髻,綴上父親命人送來的南洋明珠,瑩光閃爍,滑潤明亮,襯著我烏黑如緞的髮,倒也美麗。

  楊姑姑仔細的用嵌寶牛角梳給我理直了髮,就著八蝠銅鏡照著我左看右看,目光裡滿是欣羨:「夫人,小姐麗質天生,容顏明豔如姣花照水,雖還未長成,但容老奴說句放肆的話,以老奴數十年來閱人之經驗,只怕將來比夫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娘親正低頭讀一本東坡詞,聞言也不抬頭,只淡淡道:「是嗎?我倒寧願她平庸些,笨些,如此也可得上天之憐,謀些平凡人的福分。」

  楊姑姑目光一閃,婉聲道:「夫人說笑了,夫人身份高貴,小姐出身不凡,註定此生富貴榮華,福壽綿延,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賤命,如何能和夫人和小姐比?」

  娘微一挑眉,放下了手中的書,定定看著微笑的楊姑姑,嘴角慢慢掠出一朵奇異的笑:「你這老物,今日是怎麼了,素來也不像是個俗人,怎麼今兒說這一堆混賬話?」

  楊姑姑微微福了福,笑意裡有淡淡的擔憂:「夫人說笑了,說起來也是有緣故的。」

  「哦?」娘對關於我的事,總是好奇心要多些。

  「前幾日遇見侯爺夫人房裡的意映,她和我說,聽得夫人和侯爺商量,說小姐也漸漸長大了,出落得洛神也似,令人見之心喜,倒讓她想起晟少爺和昕少爺住得離別院近,年紀小時起居不避倒也不甚要緊,如今倒要分外留心些,莫要因心思粗疏,壞了小姐清譽,影響她日後終身,倒是罪過了。

  楊姑姑一邊說,一邊連連向我看了幾眼,見我專心撥弄娘親妝奩裡的各式首飾,好似根本未曾注意她們說了什麼,才放心的說下去。

  我舉起一支琺瑯綴流蘇珠釵,覺得顏色斑斕的好看,笑嘻嘻的簪在了自己的頭上。

  聽見娘聲音淡漠:「她擔心什麼,我自然知道,她是怕堂堂侯府公子和我們這來歷不明的野女人過於接近,辱了她沐家高貴門第而已。」

  我往銅鏡呵了一口氣,想將它擦得更亮些,順手將另一支薔薇水玉釵插在髮上,銅鏡裡,正映著楊姑姑奇異裡微微帶著鄙夷的神色:「夫人,老奴始終不明白,您為何堅持不肯……」

  娘擺擺手,止住了楊姑姑未曾出口的話,楊姑姑也是伶俐人,立刻住口。

  娘笑得懶散:「世人於我如浮雲,說幾句閒話又算得什麼?我便是我,懷素便是懷素,何須向那些人交代?即便永生不提她身世,這天下,又有誰能奈何我們分毫?」

  銅鏡裡,隱約映出斜椅榻上的娘的神情身姿,鬆鬆挽髻,淡淡梨妝,清麗似雪,也傲然勝雪,曇花般一現即逝的笑容綻開於她玉膚櫻唇,連室內都似乎亮了一亮,然而神色間總有種豔極盛開卻又將瞬間凋零的淒然。

  轉目看見了我,卻突然大大一怔,而楊姑姑已經忍不住驚呼起來:「小姐你……」

  我艱難的轉過沉甸甸的頭,在幾乎遮蓋了我的小臉的滿頭橫七豎八的琳瑯珠翠流蘇金銀首飾間,露出個金光閃閃的笑容。

  「撲哧。」

  剛剛進來給娘奉茶的貼身大丫鬟流霞,笑得差點將茶潑在了鋪滿月白錦褥的軟榻上。

  楊姑姑瞠目結舌的看著已經空蕩蕩的首飾盒,再看我滿頭的十數隻金珠玉釵,十數朵各式珠花絹花,耳朵上的一邊四個一邊三個耳環,每個都不同樣,還有些因為我沒有盤髻而無法插戴的首飾,那些翠冠金鈿,乾脆一齊堆在頭上,七彩晶瑩,寶氣珠光,閃得人發暈。

  楊姑姑哭笑不得的以難得的敏捷箭步過來,急急扶過我那亂成一堆的腦袋,去取那些首飾,一面笑嗔:「小姐也忒淘氣,這麼重的東西,墜壞了脖子可怎麼是好?」

  我確實覺得脖子很酸,可是如果這般滑稽小丑模樣,能夠讓娘忘記內心永遠盤桓不去的憂傷,能夠的短暫的為我展開完全而純粹的笑容,能夠洗去她剛才那一刻的淒然,這點痠痛算得了什麼?

  抬眼去看娘,她正深深看我,眼底有瞭然的笑意。

  我有些慌張的轉過臉,聽舅舅說,娘是著名的才女,機智敏慧無人可及,我這點孩童伎倆,自然被她看個通透,唉,可憐了我這幼嫩的脖子。

  娘看了我半晌,眼底的笑意漸漸轉為思索,突然開口:「錦岑,把那明珠也去了,衣服也換了吧。」

  楊姑姑一怔,轉過頭來看著娘。

  娘無奈的看著我,話卻是對著楊姑姑說的:「錦岑,你說的對,懷素瓊姿玉質,難掩光華,若再妝扮了,只怕惹了更多煩惱,還是算了。」

  微微出了會神,她突然幽幽道:「妄自說得傲氣,其實我這性子,終究是不好的,雖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這孩子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將來如果我不在了……她還是不要隨我,平凡些好。」

  她轉頭看我,目光中無限眷戀,我看著她水波盈盈的眼睛,眼角覷見楊姑姑面上微微黯然的神情,心,沒來由緊了緊。

  隔了一會,娘說累了,打發我速去速回,我便依舊穿了往日衣裳,隨便梳了辮子,一身輕鬆自在的去了主宅。

  藏鴉別院位於侯府東南角,清幽安靜,這自然是舅舅特意的安排,娘愛靜是出了名的,從藏鴉別院到主宅,要經過翠微堂,聽風水榭,和瑞園,舅舅多年征戰天下,武功赫赫,不愛南人脂粉都麗之風,侯府建築因此大多大氣闊朗,端重凝肅,道路也是寬闊的,侍衛眾多,安全自然無虞。

  娘本說讓大丫鬟寒碧隨我同去,我卻堅決拒絕,我還想看看舅舅答應了要改造的瑞園是什麼樣子呢,如果真成了別院園子的德行,不滾上一滾,怎麼對得起那些奇花異草?

  可寒碧如果在,她一定不會任我瘋玩,她會尖叫:「小姐你的衣服……小姐你的頭髮……小姐你的……」

  那多沒趣。

  娘放任我慣了的,笑一笑也就撒手了,我記性也好,走過一次的路,就不會忘,也不用擔心迷路。

  三拐兩拐,便到了瑞園。

  啊!!!!!!!

  呃……

  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個以「富麗繁盛,名品花草」聞名公侯世家的侯府瑞園前,驚掉了擦汗的手帕而不自知,這這這這這……這劉叔叔執行命令也太太太徹底了吧?



第二章   春山眉黛少年時(二)

      所有的盆栽花都被請下了名窯燒製的瓷盆,萬般委屈的與各式不知從哪找來的各類野花擁擠在一起,而原本舅母引以為傲的,被整整齊齊排成一個巨大的沐字的七色牡丹被東一棵西一棵栽得亂七八糟,舅母千辛萬苦尋來的胭脂海棠被掛到了樹上,而價值萬金的名品素蘭與雜草一起,橫七豎八的亂栽在地上,我敢打賭這些雜草原先肯定沒有,天知道劉叔叔動用了府裡多少侍衛,用拿慣了刀劍的手,去拿鐮刀與鋤頭挖草。

  花匠蹲在那些他精心侍弄了很久卻被一朝毀壞的花草間,欲哭無淚,滿面哀怨。

  我突然有點心虛,我好像沒有和舅舅要求要改造瑞園的吧?

  對,我沒說過,是舅舅自己要這樣的。

  可饒是自我安慰如此,終究不能正視那因我而慘遭浩劫的瑞園,更別說進去滾一滾了,我擦擦冷汗,悄悄轉身就想溜。

  可惜遲了一步,已經有人跳出來除惡了。

  「喂,你這瘋丫頭,別走!」

  跳出來的男孩子和我年齡相仿,烏黑的髮雪白的膚,山泉般清澈的眼,明亮如淩晨天際閃現的第一顆星,幻著粼粼的光,轉目間便浮波般搖曳,華光流影,炫目懾人。

  他身後還跟著兩個僕婦,我認得,是侯爺夫人房裡的陪嫁姑姑,在府裡頗有地位的劉媽和張媽。

  那雙漂亮的眼睛緊緊盯著我,在午後的陽光下幻著琉璃般的色彩,縱然眼神裡滿是怒氣,然而依舊是美麗的。

  我真的很嫉妒沐昕,一個男孩子,為什麼要有雙這麼傾城般的眼睛?這雙眼睛如此美麗,流轉間動人心魄,連我也時時看呆了去,因而常常被他趁機捏我的臉,為此我向娘親哭訴過,哀怨那雙眼睛為什麼不長在我臉上?

  記得當時娘親聽了我的話,和楊姑姑面面相覷,然後失笑,楊姑姑將我拉到銅鏡前,指著鏡中的我:「小姐,等你長成,這世上沒有人可以在你面前稱上傾國傾城。」

  現在這雙傾城的眼睛裡卻閃耀著嫌惡的光,惡狠狠盯著我:「你這來歷不明的野丫頭,你破壞了娘親心愛的瑞園!」

  我呆一呆,退後了一步,沐昕是個及其受寵的孩子,因為他天資出眾聰明過人,三歲成詩五歲成賦,在武功世家沐家裡是個難得的異數,也因此被沐夫人寵在了心尖上,嬌慣出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脾氣,不過雖然嬌縱了點,畢竟幼讀詩書,深諳禮義,雖然一直莫名的不喜歡我和我作對,倒也注意風度教養,從未曾像今日這般口出惡言。

  他這是怎麼了?

  沐昕卻毫不放過我,我退一步,他進一大步,高挺的鼻尖都快頂上我鼻子:「野丫頭,爹爹寵你,我也不和你計較了,你為什麼要毀了娘心愛的園子?我們沐家給你住,給你吃,好衣好食的供著你,怎麼還養出個白眼狼?」

  我瞠目結舌的瞪著他,堂堂侯門公子,這些村婦野語他是從哪學來的?

  沐昕今天卻像是中了邪般,一句比一句說得刻毒:「難怪下人們都說你們那個烏鴉別院古裡古怪的,白影子飄來飄去,花園不像花園,主人不像主人,滿地亂草一屋怪人,所以才會有你這個莫名其妙賴在別人家裡的野種!」

  聽到最後一個字,我心一跳,這是我最憎恨的兩個字,世人欺我辱我毀我謗我,我自由它,因為娘告訴過我,嘴長在別人身上,高貴的心卻只屬於自己。

  然而我不能忍受任何人有一字傷及娘親,娘親深居簡出不問世事,沐家很少人見過她,他們對藏鴉別院充滿惡意的揣測,對沒有任何男性親屬以作仗恃的母女二人充滿鄙夷,並對舅舅對我們無所不至的關愛和照顧頗多不解,在他們傖俗的思想裡,娘親和我,孤身寄人籬下,沒有任何人見過我的父親,孤身托庇的女子以及她的生父不詳的女兒——可以生出許多豔情的故事,可以和市井裡流傳的多少不堪的風塵經歷相媲美。

  然而只有我們藏鴉別院的人才知道,娘的高貴,娘的美,娘的絕頂聰慧,那些在背後指指戳戳的人們,只配跪伏於塵埃,用呼吸吻她的裙角。

  這個沐昕,他惹怒我了。

  我揚起眉毛,冷冷盯著他:「這就是你四書五經薰染出的教養?這就是沐家公子的神童風采?連我的丫頭說話都比你斯文些。」

  轉身,我不再看他,寧可看著天際的浮雲:「我若是野種,西平侯這個舅舅做的也太冤枉,只怕連你也不算個什麼人物,至於賴沒賴在你家,你說了不作數,這侯府是舅舅的不是你的,等你什麼時候做了西平侯,你再來趕我好了。」

  說完抬腳便走,我不要和這些人說話,侯府公子了不起?神童了不起?他三歲能詩五歲能文,可娘說過,他的詩文華麗鋪陳,根骨不堅,也就一拘於風花雪月的富家公子氣象,不及同齡的我大氣朗闊,用筆精妙,只不過娘親從不肯將我的文字外洩,才由得這小子囂張罷了。

  「站住!」

  尖利的聲音猶如細沙,磨碎了午後尚算靜謐的空氣,我咬了咬唇,那兩條老忠狗,憑什麼這樣對我說話?

  頭也不回,我繼續向前走,我要來便來,要走便走,這三隻愛吠,便在那慢慢吠好了。

  腦後忽然響起風聲,夾雜著濃郁的脂粉氣息,一雙肥碩的手突然伸過來扯我的袖子,伴隨著氣急變調的尖聲:「叫你站住你沒聽見?!」

  我站住,回頭,怒瞪那雙屬於劉媽的肥手:「拿開你的髒手!」

  劉媽在府裡是夫人親信,受上下人等諂媚慣了,自以為可以比得上半個主子,如今被我這來歷不明的野丫頭呵斥,氣得渾身肥肉都哆嗦起來:「你你你…你你你敢罵我?」

  「我為什麼不敢罵你?」我直視她陷在肥肉堆裡的細長眼睛,這老女人,不知在府裡捲了多少體己,瞧吃得這肥樣:「西平侯是我舅舅,我是你的主子,你一個下人,對主子這樣說話,還敢動手動腳,按府規就是挨板子的規矩,罵你算什麼?你再不放手,我就代夫人教訓你!」

  還沒等氣得直翻眼白的劉媽說話,一旁的沐昕已經耐不住了:「你算什麼東西,配代我娘教訓劉媽?」

  瘦長的張媽趕上來,陰惻惻的道:「姑娘這話說得奇怪,夫人是你的長輩,劉媽是夫人房中人,要教訓劉媽,也自有夫人親裁,你一個寄居候府的外姓人,又是晚輩,說這話不合適吧?」

  好個張媽,倒比那個只知長肥肉不知長腦袋的劉媽精明利害得多,一句「寄居侯府的外姓人」,毒辣得很,我不看她,冷笑,只是低頭看向那隻仍抓著我袖子不放的手:「我再說一遍,你放不放?」

  劉媽撇了撇嘴,倨傲的將頭轉向一邊:「你給四少爺賠了不是,我自然放了你,否則,休想!」

  「哦。」我點點頭,看看四周,不遠處的護衛已經聽到這裡的動靜,漸漸靠近了來,卻礙於兩邊的身份都敏感,不好幹涉,遠遠的梭巡著。

  我用空著的那隻手招了招,示意一個面相清秀老實的小護衛上前:「來,你過來。」

  那護衛面色猶豫的上前,我笑了笑:「等著,有事交代給你。」

  轉頭去看劉媽:「你不放是嗎…」我拖長了聲音:「那就只好得罪了!」

  下一瞬,一柄尖利的小刀飛快的翻出我掌心,刷的一聲,狠狠扎在劉媽手背上。

  劉媽啊的一聲慘叫,抱著手便跳了起來,我看著她手背上滲出的不多的幾滴鮮血,心裡冷冷的笑,裝什麼裝?我怎會不知下手輕重,不過小小懲戒罷了,說實話,我忍那些看來和順實則詭秘的眼神已經很久了,正好殺只肥母雞,給眾猴好生看看。

  拍拍手,將娘親給我防身的那把小刀收好,我若無其事,微笑著對那名小護衛道:「喏,送劉媽回夫人房裡,就說劉媽犯上,對懷素小姐口出惡言,動手拉扯,懷素無奈,為求脫身,只好出此下策,夫人出身高貴,門庭端方,夫人房裡人,個個謹嚴端肅恪守規矩,劉媽此等行徑,實在有傷夫人厚德,令人為夫人不忿,現將劉媽送回,還請夫人裁決。」

  那護衛滿臉古怪的聽了,想笑不敢笑的樣子,我也不理他,想起了什麼,又囑咐了一句:「你給夫人說,懷素說了,知道夫人公正,必不會容忍這類欺主惡奴,壞了侯府治家謹嚴的名聲,想來打罵都是輕的,但想這老貨也只是一時糊塗,還請夫人千萬只是小小懲戒就好。」

  護衛們一臉古怪的看著兀自捧著流血的手嚎啕的劉媽,再看看滿是悲憫爛漫之色的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我理理袖子,施施然往回走,出了這檔事,我也懶得去請安了,何況現在也不宜去迎接夫人的怒火,倒是到了晚間,舅舅不見我來請安,定會問起,有這些護衛們說個事情大概,以舅舅的脾氣,我也不愁夫人還會想護著這老女人。

  我盤算得愉快,卻忘記了始作俑者一直在一邊目瞪口呆的看著。

  走不了兩步,辮子一緊,扯得頭皮生痛,我心火一冒,今天這是犯太歲了還是怎的,一會兒扯衣服一會兒扯辮子,有完沒完?

  艱難的護著辮梢回頭,果然是那小霸王,長而黑的眉高高的挑起,目光中滿是怒火:「你這心機惡毒的野種!」

  我這回卻不生氣了,嘻嘻一笑,也不說話,手一翻,那柄刀再次出現在我掌心。

  沐昕的目光跳了一跳,似乎不相信我居然會把這把刀對他亮出來,眼神裡隱隱有些畏怯,卻仍倔強的抓著我的辮子不放。

  護衛們卻緊張了,刀子插在僕婦手上和對著四少爺那絕對不是一回事,我的手狠他們是見識到了,當下都緊張的圍了過來。

  看他們如臨大敵的模樣。我懶洋洋回頭一笑。

  沐昕的目光正迎上我這一笑,突然一震,眼神微微迷亂,還未及反應,刀光一閃,筆直落下。

  刷!

  沐昕應聲而倒。

  我扯過只剩一半的髮辮,滿不在乎的離開。

  那一刀,斬斷了被抓住的辮梢。

  將全身力氣用在辮子上的沐昕因此手中一空,乍失平衡,抓著一截烏黑的辮子狼狽的向後栽倒。

  護衛和劉媽驚呼著紛紛去扶持,嘈雜聲裡,我微微笑,聲音清朗,迤邐而去。

  「昔有割袍斷義,今有割髮脫困,懷素不讓先賢,沐君枉作小人。」

  走出很遠,無意中回頭,尚見那錦衣華服的小人兒,抓著一截辮子,呆呆的站在人群中,夕陽的昏黃的光,正照在他身上和我的斷髮上,只覺得他眉目清遠,卻看不清神情,而那髮幽黑閃亮,黑珍珠般流轉著潤澤的光。

  我看著那辮子,萬分可惜,要知道,長成這般長度,對我來說,很不容易的。

  然而終究是,一笑而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3 05:46 AM

第三章   春山眉黛少年時(三)

  次日便聽說劉媽被夫人打了二十板子,抬回家休養去了,據說劉媽被抬出去的時候還一路罵罵咧咧,將藏鴉別院上上下下問候了個遍。

  寒碧向娘稟報此事時,娘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專心的畫她的畫,一池碧水,幾朵殘荷,荷葉翻捲,落幾滴淚珠似的水滴。

  罷了才說了句:「聒噪。」

  寒碧立即訕訕的住口。

  昨晚我已將瑞園的衝突和娘說了,她神色微微不豫,卻也並未說什麼,打發了我去睡覺,自己卻倚著窗沉思,我迷糊睡去了很久,依然感覺她仍長坐於窗前,睏極轉側裡,聽見她低低說了一句:「終究是太像他…」

  他?還是她?像誰?誰像誰?

  娘的語氣裡太多悵然無奈,還有許多我未曾能夠理會得的深意,我疑惑著,卻最終在沉重黑暗的睡意裡,一夢沉沉。

  半夜時,窗外起了風,拂著屋外的竹林,細碎的輕響,遠處傳來生硬的梆子聲,脆脆的,衝破這夜的濃厚的黑。

  我突然被夢魘驚醒,掙扎裡冷汗淋漓,卻怎麼也無法想起剛才那張壓在我胸口的沉沉的臉,只記得那非笑非哭的詭異神情。

  睜大眼睛,了無睡意,我看了看外間,娘親還沒睡,我看見窗前她窈窕的身影,雕像似的立於黑暗中,即使夜風吹動她飄飛衣袂,也未曾令人覺察到存在的氣息。

  想到剛才那個夢,我突然有些寒意凜冽,悄悄起身,赤著足,掩到了屏風後。

  我的直覺告訴我,娘在等人。

  風聲漸漸的大了,嗚嗚作響,竹影狂亂的映在慘白的窗紙上,我緊緊盯著窗戶上的影子,突然頭皮一炸!

  那影子,不對!

  咬緊嘴唇,我睜大眼睛仔細的辨認,我沒看錯,不知何時,窗外突然多了個瘦長的影子,輕若無骨,蹲在纖弱的竹節上,隨風同舞。

  這叫什麼?鬼?人?我沒見過人可以蹲在竹子上,並且被風颳得要飄走的景象,再輕的人,也不可能做到。

  鬼?娘親為什麼不叫?她居然還開了窗,她認識這鬼?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心跳得似要飛出,薄薄一層冷汗沁了出來……我怕鬼,自小沒怕過什麼,但對這類虛幻的怪力亂神之說,我向來極有興趣卻又極端恐懼。

  饒是如此,我仍然僵僵的向前挪了一步,娘在那兒,不管她和那鬼認不認識,我得保護她。

  有低微的聲音傳來。

  「……小姐別來無恙?」

  聲音裡略有戲謔調侃之意,然而語調卻是沉沉的,似是蘊含了許多未曾出口的言語與心意,我自小是個細緻的心思,善於聽音辨色,然而總覺得這人語氣太複雜太深邃,那輕飄飄的語調裡,蘊藏了多少沉甸甸的思緒,我竟無法探知。

  娘似乎嘆息了一聲:「近邪,你還是老樣子,我卻已華髮漸生。」

  我猛的一鬆勁,是人!他們是舊識!

  那人冷笑,不答,過了半晌卻岔開話題:「我給小姐送藥來著。」

  藥?什麼藥?我心一緊,娘生病了?

  娘的聲音細弱,被風吹散了些許:「……又花心思尋了什麼來,這麼多年,總是不願放棄,我卻倦了……」

  那人又冷笑,他似乎總是那麼悲憤:「小姐莫和我說什麼生死由命去留隨意,近邪卻只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娘沈默有頃,微微轉了首,月光照著她雲鬢朱顏,雪色羅衣,澹泊清越如瑤池中人,我看見近邪一眨不眨的看著瞬間神馳的娘,目光,居然是悲涼的。

  半晌,娘輕輕道:「近邪,一晃數十載,往事不可追,終究是過去了。」

  近邪垂下眼,避開了娘的目光。手一揚:「莫和我說這些,藥接著。」

  一隻繡工精緻的錦囊平平的飄過來,仿似有人提著般緩慢而穩定,我瞪大眼,這一定是傳說中的武林高手了,娘什麼時候認識這樣的高手的?

  娘緩緩攤開手掌,銀紅的錦囊靜靜落於她玉般瑩潤的掌心,畫般的動人,娘靜靜注視那錦囊,聲音裡有悵然的笑意:「艾綠的繡工越發精緻了,這許多年不見,不知她還好麼?」

  近邪第三次冷笑:「小姐還是多關心些自個罷。」

  話不投機,氣氛頓時沈默下來,近邪似乎也覺得自己情緒激烈,輕咳一聲,語氣訕訕:「……夜半子時溫水送服,不可早一刻也不可遲一刻,藥已送到,告辭了。」

  肩膀微聳,便要飄起。

  娘卻突然開口:「且慢。」

  近邪立即回身,月色灑上了他的臉,我卻微微有些失望,一頂闊大的竹笠遮住了他的眉眼,只看見他稜角分明的唇,和唇角深刻的紋路,滄桑而冷峻。

  娘將錦囊放下,理理衣襟,突然斂衽一禮。

  近邪大驚,差點從竹梢頂端栽下,連一直穩定裡微帶嘲諷的語氣裡也多了絲慌亂:「……舞絮……不,小姐,你這是做什麼……」

  伸手隔窗要來扶,卻似突然想起了什麼,很快又縮回了手。

  娘卻彷彿沒看見,行完了禮,直起腰:「近邪,這麼多年雖然時有相見,但你對我心結未解,始終也未能說上什麼,但是今天,我突然覺得,有些話,再不說,只怕便沒機會了。」

  近邪聲音裡有不解:「何出此言?」

  娘緩緩道:「人生飄蓬,轉瞬西東,誰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今日隔窗相聚,來日也許便是山海遙迢」。

  近邪的嘴角抽動一下,恍然大悟:「……他終於要來接你走了……」。

  娘笑了笑,沒有接話,卻突然看向我的方向:「在說那些話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請講。」

  「我女懷素,你是知道的,這孩子天賦聰敏,心智出眾,又繼承了乃父些許心性,外柔內剛,心計細密,傲骨天生,這雖是好的,但我半生受累榮華,拘羈謀劃,早已深知紅塵爭鬥之苦,又只此一女,只望她平凡一生,得享眾生俗福,而不願嶢嶢者折,皎皎者汙,傷了福分,所以,今日慎重相托,但望日後有緣,你能看在你我昔日情分,照拂一二。」

  近邪的目光也向我藏身的角落飄過來,我暗暗汗顏,看來誰都知道我在偷聽呢。

  「小小姐出身何等高貴,怎會需要近邪這樣的草莽照拂,小姐你多慮了。」

  娘執拗的沈默不語。

  半晌,近邪淡淡嘆息:「……你終究是……唉,也罷,我便應了你。我終究是欠你們劉家的……」

  娘又一禮,聲音裡雖無喜意卻有感激:「知君千金一諾,舞絮謝了。」

  緩緩從懷裡取出一件東西,遞了過去:「至於我要對你說的話,都在這了。」

  近邪注目那物,接了過去,手卻在微微發顫,娘的身體擋住了那物,任我怎麼轉頭也看不見,只看到近邪古怪神情,這個冷酷驕傲的人,居然在見到這物時,有這般激動的舉止,真是令人萬分好奇。

  然而娘卻已淡淡道:「昔時流水至今流,萬事皆逐東流去。此水東流無盡期,水聲還似舊來時。」

  近邪凝神聽了,激動之色漸去,忽也緩聲道:「我是粗人,不懂這些,前幾日聽人吟詩,覺得好,也記得了幾句,說你給聽,算是回贈罷。」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長夜風嘯,殘月如霜,竹梢頭輕盈得隨風起落的男子,聲音卻如斯沉厚蒼涼,我怔怔聽著,不知為何,卻已落下淚來。

  哭累了朦朧睡去,似真似幻的夢境裡,開出一地妖紅的花,忽又如火捲去,漸漸現出一張悲傷的臉,很陌生很陌生,向我一笑而沒,下一秒我看見了娘,她立在崖邊,一遍遍對我吟詩:相逢難袞袞,告別莫匆匆……然後悠悠飄落……我慟絕痛呼:「娘!!!!」

  「娘!!!!」壓抑的呼喊換成驚天的尖叫衝破我胸臆,猛的睜眼,第一眼看見熟悉的雕花承塵倒垂玉黃的紗簾,紗簾前,楊姑姑正滿臉驚嚇的向我奔了過來。



第四章   春山眉黛少年時(四)

  這一夜的經歷讓我懨懨了很久,總有些不敢去深思的直覺令我害怕,我怯怯的思考,卻總在最接近要緊的時刻自動逃開,我終究是懦弱的,假想著現實的美好,寧可忘卻那聲聲嘆息裡的淒涼。

  好在很快就有事情牽扯了我的思緒,舅舅的生辰快到了。

  這西平侯府,我看膩了那些偽飾的笑容,如果有什麼值得我深愛並留戀的話,我想只有舅舅一個。

  他真的很疼我,父親般的,我沒見過父親,周圍人也對我諱莫如深,她們以為我定然渴盼著知道父親的一切,所以對自己的隱瞞略有歉意,其實我根本不想知道他是誰,沒有他,我們母女依舊活得很好,而他丟下我的母親,如果不是因為死亡,那麼,這樣的男人也沒什麼好值得留戀的。

  舅舅的生辰,我問娘,該準備什麼才好,楊姑姑笑得開心:「傻小姐,你給舅舅多叩幾個頭就在裡面了,你還未成年,送什麼禮?」

  我撇撇嘴:「頭是要叩的,禮也是要備的,沐家富可敵國,金珠寶玉的太俗氣也沒意思,娘,你說我送個什麼好?」

  娘微笑看了我一眼:「難得你有這個心,你不是在學書畫麼,送副自己的字畫便是了。」

  我吐吐舌頭:「侯府中堂那許多名家字畫,不是當朝一流的都沒資格擠進正廳,我送字畫?怕不笑掉侯府上下的大牙。」

  娘揚揚眉,笑容裡有一絲玩味:「我以為你從來不會在乎別人的嘲笑。」

  我擺擺手:「還不是怕給你丟人麼。」

  娘怔了怔,忽道:「你是你,我是我,你的畫若丟人,我可不認識你。」

  「嘿!」我瞪大眼:「毒辣啊…」

  楊姑姑早已笑得捧腹:「難得夫人這麼開心,夫人不妨指點指點小姐,反正她孩子手筆,畫什麼,侯爺都是歡喜的,再說以小姐的天分,斷不至丟了醜去。」

  我自然明白娘是逗我來著,看著娘清淺的笑意,數日來的擔憂漸漸淡去,也許娘吃了那藥了,也許那莫名的病有了起色,也許……。

  我想,我是多慮了,不是所有的痛苦都必須潛藏,所有的微笑都深蘊悲哀,至少這一刻,我一直精心維護的幸福,不就如同晨間新摘的帶露的花,正新鮮盛放在我眼前?

  我卻不知,原來幸福,亦曾迴光返照。

  勉強用功了月餘,作了副山水,用筆疏朗,淡墨皴染,畫上一泊碧水,波平如鏡,水上一葉扁舟,舟上一人負手而立,衣袂飄飄,意態瀟灑逼人,舟末船娘彎身持槳,含笑遙望遠山隱隱,神情靈動,直令人覺似可聞欸乃之聲。

  娘看了說好:「遠山分碧色,舟從天上來。」

  我自然得意,尋思著填了什麼詞合適,卻左也不滿意右也不合意,生怕浪費了我難得的精心之作,眼看壽辰將至,苦思不已。

  便想了去舅舅書房,看看他平日都看些什麼書,挑了他愛的書上的句子,舅舅定然喜歡,主意打定,便瞞了娘出門來。

  舅舅的書房在瑞園南側,我很頭疼再次面對那個令我心虛的地方,走過瑞園時,忍不住東張西看,實在不想誰再跳出來壞我好事了,打量一週見沒有人,不由鬆了口氣。

  氣沒鬆完,有人重重拍我肩膀:「喂!」

  我被驚得一跳,回頭看去,暗叫苦也。

  又是沐昕那小子,他上次的苦頭還沒吃夠麼?又來撩撥我?

  沐昕卻好像全然忘記了所有不快,笑嘻嘻的看我:「懷素,你去哪?」

  我挑起眉毛,他叫我懷素?他不是從來都只會喊我野種野丫頭麼?我還以為他根本不知道我名字呢。

  沐昕見我不答,轉了轉眼睛,看看我行路的方向:「這條路只通向爹爹書房,你不是要到他書房去吧?」

  這小子今天倒和善,我心裡嘀咕,轉性了?上次那事後我還聽說他被舅舅禁足了呢,居然一點也沒遷怒我?

  沐昕看我一臉狐疑,笑容更加和氣,明亮的眼睛裡,滿是欣悅的光:「你何必這個表情呢,怎麼說你都算是我表妹,上次是我說話過分,事後想想很過意不去,這裡先向妹妹賠罪了。」說完居然老老實實作了個揖。

  不得不說,這小子不怒髮衝冠的時候,還真的看起來挺順眼的。

  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回了一禮,然後,繞過他,走路。

  沐昕手一張,攔住我:「懷素,如果你要去爹爹書房,我就勸你不要去了。」

  「為什麼?」我這才正眼看他。

  「爹爹正和家將們商議要事,傳話說不許任何人靠近。」

  我皺皺眉,那倒真不好辦了,看著沐昕,突然眼睛一亮,這傢伙一定知道舅舅喜歡什麼樣的詩詞,不妨問問他。

  不過這小子不是個好東西,今天這般好臉色也難講就是痛改前非,我得防著。

  故作漫不經心道:「哎呀,真可惜,我本想去向舅舅借幾本書來著。」

  沐昕撇撇嘴:「書哪裡沒有?你那個烏鴉別院會沒有?」

  我懶得去糾正藏鴉與烏鴉,笑道:「書自然是有的,只是前幾日聽舅舅說起,他那新搜尋了些好書,還說了最喜歡誰誰的詩……哎呀,瞧我這記性,他說的是誰來著?……」

  我故作苦思狀,偷眼瞧沐昕神情,他果然上當,很快介面:「張孝祥嘛,爹爹喜歡他的詞,豪邁曠達,氣魄坦蕩,爹爹總說,千古詞豪,唯張與蘇。」

  我眼睛一亮,喜笑顏開:「對對!張孝祥,一首念奴嬌過洞庭,寫得欲舞飛天出神入化,舅舅一代名將,也只有張孝祥的詞風,方配得起他的赫赫威名。」

  沐昕眯起他那雙澄澈的眼,歪歪頭看了看我:「你也懂詩詞?」

  我有點惱怒他的輕視,不過想到想要的消息即已得到,何必和這小子一般見識:「不懂不懂,胡說而已,它認得我,我不識得它,既然舅舅不見人,我便回去了,告辭告辭。」

  轉身就走,那小子也不來追,走出幾步,我心下疑惑,忍不住回身去看,卻見那小子似笑非笑,立於道路,微風吹動他錦羅白袍,氣韻裡散發的脫俗神姿,令我難得怔忪。

  回去別院,急急研墨濡毫,一氣呵成:

  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寫完晾乾,偷笑著捲起,連娘也沒給告訴,我要給所有人一個驚喜。

  舅舅壽辰那天,我再次見識到貴盛錦繡,豪族風流的奢侈排場。

  鮮豔的紅氈毯一直鋪到正門之外,門外駿馬香車軟轎官轎停了好幾里地,來往人流絡繹不絕,院內設彩幄錦棚,陳放各級官吏名流送上的壽禮,幾個師爺在棚中登記來客禮單,手腕酸了都沒空休息,唱名的禮賓清脆的嗓子已微帶沙啞,也難怪,從早喊到午,還得聲音悠遠抑揚頓挫,也真不容易。

  大小官紳們堆著滿臉的笑,熱絡絡的擠進正廳,廳裡又是一番景象,滿目輝光盡多華彩,一鼎一鶴一燈一屏都洋溢著驕人的富貴氣息。青花纏枝牡丹紋罐插雀雉翠羽,白瓷三足爐燃名貴龍涎,紫檀傢俱多寶格太師椅整齊排列,鈞窯天青釉仰鍾式花盆厚潤豔麗,更有珍玩無數熠熠生輝,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正面大幅的玫瑰紅織錦緞垂簾正中,一個金光燦燦的壽字耀人眼目,據稱,那是今上御筆。

  眾人對壽字嘖嘖稱嘆,欣羨之意現於言表,沐家開國功臣,賜鎮雲南,在當地權勢熏天,威名赫赫,舅舅又是今上諸義子中最受寵愛的一位,他自幼由馬皇后撫養長大,情義深濃非等閒可比,他的生辰,別說雲貴當地高官紛紛拜賀,便是京城顯貴,也來了不少。

  三司長官自然都來了,雲南布政使,都指揮使,提刑按察使齊聚,至於都轉運鹽使,雲南知府等正三品下的官員,只怕打爛算盤一時也數不清,甚至一向不受地方轄制的錦衣衛指揮使,都慇勤上門,一時間滿府冠蓋雲集。

  娘一向不愛熱鬧,近日又看來總有些不適似的精神懨懨,自然不會摻和這類場合,我換了一身鵝黃雲錦通袖宮袍,雪白的嵌翡翠玉帶。兩邊髮髻各戴一朵指頂大西洋珍珠碧玉鑲嵌的寶花。銅鏡裡看自己,黃得嬌嫩,綠得青翠,襯著淡淡眉粉粉唇,鮮亮得如同早春積雪裡初初盛放的迎春。

  攜了壽禮去正堂。從別院出來,經翠微堂,便是聽風水榭,踏進迂迴轉折的柳木長廊,即可見側面的大片蓮池,漢白玉為底,水色清冽如鏡,兩行垂柳濱堤而衍,堤在湖水間蜿蜒前伸,直至在水中央的「蒹葭亭」,說是亭,其實只是簷角做成亭的形狀,底下依然是房舍結構,卻在四面皆有大幅雕花隔扇半掩半閉,涼風鼓蕩而入,吹得白紗垂簾飄然欲飛,站在窗前,可見碧水環繞,蓮葉田田,水上扁舟數葉,幾名綠衣女子執槳往返,想是一應用度,皆以此輕舟運送,閒常人意欲登萍渡水也不可至,真是處私密軒敞風雅明淨兼而有之的好所在。

  我微笑看那亭,喜歡那般位於紅塵之中而又遠離煙火之外的獨特意韻,正要繞過,忽見一人開門出來,展露一口白牙,細長的眼角微微上挑,溫柔而又朗然的向我微笑:「懷素妹妹,別來無恙?」...<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3 06:08 AM

第五章   長溝流月去無聲(一)

  怔了一怔,我近前兩步,仔細看去,那少年紫羅袍白玉冠翠佩革帶,眉目清朗秀氣,笑起來喜歡眯起細長的眼,像隻貓,可愛的,溫善的,純良的幼貓。

  頓時大喜:「允哥哥,你也來了?」

  想起常和允一起來看我的那個人,不由更加高興,探頭去望:「乾爹呢?他來了沒有?哎呀你別擋著,我進去找找。」

  一隻溫暖而不算寬厚手掌輕輕拍在我頭上,輕得似乎怕弄亂了我一根髮絲般,隨即一個微帶沙啞的聲音響起:「野丫頭,找什麼找?給我看看你,這麼久不見,又長高了,越發出落得仙女似的。」

  我笑嘻嘻的轉頭,身後,是娘的義兄,舅舅的好友,我的乾爹,我只知道他姓朱,至於名字,娘和舅舅都沒和我說過,我也不問,當朝皇姓,和舅舅又交情非凡,想必是皇室中人吧,乾爹來的少,自記事起,我只見過他三次,在更小的時候,他見了我,總是高高將我抱起,讓我在他並不強健的臂膀間旋轉,引得我咯咯大笑,而他的兒子允,便會站在一邊微笑看我,眯著細長而微帶明媚的眼,俊秀的臉上,是永遠溫和而包容的表情。

  如今我長大了,乾爹無法再抱我,只能這般極其溫柔的,撫摸我的頭髮,我心底有微微的悵然,突然恨起過於整齊的妝飾,抬眼看乾爹,他一臉慈和,圓潤的眉眼,風度閒雅,然而,我驚訝的發現,即使年方三十許,他卻已老去,連兩鬢,都已微白。

  舅舅生辰,他們來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為什麼不去正堂?

  我的眼神洩露了我的疑問,乾爹笑笑:「去正堂不太方便,剛才已經給你舅舅拜了壽,允喜歡這裡清幽別緻,說要在這裡暫憩,不過剛才看到你,我便知道這傢伙的真意了。」

  允聽了最後一句,細瓷似潔白的臉忽然微微紅了一紅,卻也不辯駁,只是微微笑著看我。

  我坦然微笑看他,並無任何羞澀之意,也許我的目光過於明亮直接,允在與我的對視中竟有些許失措之感,躊躇少頃,輕輕轉過頭去。

  我平靜轉開眼看向乾爹,他一直注視著我們,我看向他時,正捕捉到他眼裡一抹微微憂慮,但瞬間散去,幾乎令我無法肯定我的感覺是否正確。

  乾爹卻已看向我手中的畫:「懷素,這是你給西平侯的壽禮嗎?」

  「對,啊!糟糕!來不及了!」說到壽禮我才驚覺,時辰不早,再不將壽禮送上,壽星公可就給人捧上席喝酒了,喝得醉醺醺怎麼看我的畫?

  嘿嘿笑著,我急急向乾爹躬身:「乾爹,允哥哥,容懷素先去拜夀,去遲了舅舅會嘀咕我一個月」

  「去吧去吧。」乾爹爽朗的笑:「我去看看你娘,是不是還是那麼懶。」

  我抿嘴一笑,一邊溜開一邊回嘴:「乾爹,你若待會在娘面前也這麼說我就服你」話未完,聲已遠。

  然而我還是聽見身後允低聲道:「妹妹,我等你。」

  急趕慢趕衝到正廳,在門口理了理微微散亂的髮,穩穩抬步進去,一眼就看見人群正中的舅舅。

  舅舅未著公服,一襲赭色纏枝寶相花紋織品緞錦袍,寬袍大袖,玉帶金冠,指上碩大的名貴纏絲血玉戒熠熠生輝,長身玉立,英氣勃發,行動間自有飄逸風姿,生生是個倜儻王侯風流睥睨的模樣,含笑應酬瀟灑自如,看得我忍不住心生驕傲。

  從人縫裡溜進去,舅舅一眼便看見了我,目光一亮,招手示意我過去,滿堂賓客刷的一下扭過頭來,每個人的目光都瞬間亮了亮,適才的紛亂嘈雜立刻靜了下來,我突然覺得我聽見了三十尺外一朵花落地的聲音。

  萬籟俱寂中,聽見有人低低嘆息:「年紀未當笄歲,滿搦宮腰纖細,香靨融春雪,翠鬢(身單)秋煙。」

  此語一出立時輕微騷動聲起,眾人紛紛向那人看去,似是責怪此人輕薄無行,如此場合,怎可吟三變豔詞,將我比擬那青樓館娃。

  恍若未聞,我連眼角也未曾掃上一掃,按禮給舅舅拜了壽,將畫恭敬雙手遞上,微微紅了臉:「懷素不才,胡亂塗鴉,還望舅舅看在懷素一片冰心,莫嫌棄才好。」

  舅舅笑得眉毛再次飛上了天,立即接過:「懷素的畫,舅舅眼裡就是最好的!」立即命人懸在壁上。

  畫一展開,眾人紛紛叫好,大讚用筆圓熟,線條清逸,境界超脫,氣韻內蘊,金鐵在先,煙雲隨輔……總之讚得就算當今名家站在我這稚童畫前,只怕也要慚愧得鑽進地去。

  有眼快的人看見還有詞,喜道:「小姐亦寫得一手好字!」遂搖頭晃腦,如得了絕妙好文般,朗聲誦讀起來:「……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

  讀到一半,他突然頓住,神色尷尬,而滿室顯貴,突然同時從紛湧的諛辭裡掙扎出來般,瞬間雅雀無聲。

  我心底一驚,哪裡出岔子了?

  仔細看看字畫,並無錯處,轉眼去看舅舅,他的臉色居然也微微變化。

  我心道糟了,這些高官名流,是最喜怒不形於色的,一旦臉上出現了這樣的表情,就預示這事不小!

  想起剛才看畫時眾人的神情無異,想來問題不是在畫上,那便是那句詞了!

  我冷汗刷的一下出來了,第一直覺就是轉目去看一直站在角落的沐昕,果然,他微微仰頭,眼角含笑,神色裡無限詭計得逞的得意。

  我咬了咬牙,千防萬防也著了他的道兒,若是平常倒也罷了,在這裡,舅舅壽辰上,滿室簮纓遍地名流,貴族高官仕女雲集,這錯出的,要我如何收拾得起?

  這小子,好惡毒。

  此時卻不是尋仇的時刻,我心念轉得飛快,定了定神,就著手邊茶水飛快蘸了蘸手心,借理鬢髮的手勢,順手一抹,將已經涼了的水濕了濕火燙的雙頰,熱炭融冰的感覺令我很快清醒,有了!

  心漸漸靜了下來,我微微綻出一朵平靜而和婉的笑,慢慢走到畫前,滿室的目光再次刷的轉過來,盯在我身上,沐昕高昂的頭也轉過來了,滿臉不可置信的瞪著我。

  不理眾人,我提筆,蘸墨,氣運筆尖,在空白處,刷刷數字。

  廳堂寂靜了片刻,隨後,彩聲轟然而起,激昂讚嘆似可衝破屋頂:

  「好!」

  「妙啊!」

  「寥寥數字增添,便切合時景,氣大境闊,滿室增輝!」

  「小姐高才!這一番斷句,將張安國之句意象翻新,非大手筆不能為,張君泉下有知,只怕也要含笑浮一大白!」

  我亦含笑,退後一步,微微揚臉,看向那幅被我篡改的字畫。

  「盡挹西江酒,細斟北斗杯,萬象為酬賓客,何必扣舷獨嘯,須知今夕,更勝何夕!」



第六章   長溝流月去無聲(二)

  有驚無險的壽禮風波算是過去了,我再也無心多留,也懶得看沐昕怪異神色,只對站在沐昕身側,一直關切的注視著我,相貌肖似乃父的二哥沐晟笑了笑,向舅舅告了罪,便趕緊出了門。

  走出來沒幾步,便聽見身後有人跟隨,回頭看去,果然是沐昕那小子,我沒好氣的瞪他:「你來幹嘛?嫌我丟的醜還不夠嗎?」

  沐昕斜瞟著我,亮若星辰的眼裡有莫名的神情:「你哪裡丟醜了?你好厲害,好神氣,好出風頭!」

  我嗤的一笑:「誇獎,如果你也想出出這般風頭,我倒不介意哪次為你籌謀籌謀,表哥。」

  我故意將那表哥二字拖得又軟又長,仔細覷他表情,果然他臉紅了一紅。

  哼哼,知道臉紅,還有救,那就算了,我懶得理他,大步離開。

  不想身後靴聲橐橐,那小子臉皮還真厚,居然又跟了上來,我皺眉:「你盡跟著我做甚!」

  他一臉憊懶無賴之色:「路這麼寬,你走得,我便走不得?」

  我冷笑睇他:「走得,自然走得,不過我若不想和你走一條路,那自然也由得。」

  轉彎,我打算繞個彎子回別院,大不了不去聽風水榭,說不定乾爹他們還在別院和娘聊天呢。

  結果再次聽見那小子可惡的靴聲。

  我真有點火了,這小子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銅豌豆似的無賴得沒完沒了,當咱劉懷素名字中有個素,就真是個吃素的嗎?

  正要發火,他搖搖手指:「別別,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冷笑:「我更懶得浪費口舌。」

  他看著我,笑容燦爛:「懷素,想不想知道剛才為什麼那詞犯了忌諱?」算準了我定然會按捺不住問他般。 一臉篤定的得意神情。

  我心中一動,然而立即笑得比他還燦爛:「不想。」

  好似突然被塞下了個大元宵,沐昕的滿口潔白牙齒登時被我看了個清楚:「不不不…不想?你你你你這個怪人,你都沒好奇心麼?」

  我慢條斯理吹吹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你不是告訴我了麼,犯忌諱嘛。」

  「那你就不想知道犯了什麼忌諱?」沐昕有點急了。

  我笑容滿面的看著他:「想……」沐昕眼睛一亮,不過他的笑意未起便瞬間垮塌:「不過我不打算問你,我問舅舅,他也一樣會告訴我,我才不上你的當。」

  瞟了這小子陣青陣白的臉色一眼,我心情大好的轉身:「你要跟著我就跟吧,允哥哥來了,如果你想把他那隻心愛的小弩騙到手,不抓緊時間努力怎麼行?」

  沐昕立即顛顛的追上我:「哎,我跟著你就為這個,我們一起去找阿允玩,你陪我玩的高興,我就把那個忌諱告訴你,是我從方叔叔那兒聽來的,求了好久他才告訴我的……」

  我再次嗤笑:「幼稚!」

  允果然在水榭,我看到他時他正微帶憂傷的趴在欄桿上,看著腳下:「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

  我走近他,和他一起俯在迴廊欄桿上:「允哥哥,感傷時節也不能這般提前法,這西南地氣溫暖,雖說時序已秋,侯府移栽的十里荷花,尚自東風催露千嬌面,欲綻紅深開處淺,你就急急的『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了,這是從何說起?」

  允應聲轉頭,看見我,目中神采大現,我心裡暗暗嘆息,看來今天衣服過於華美,怎麼誰見了我都這個表情。

  允剛才的頹傷仿如沒發生過,喜滋滋拉著我的手:「我就知道你還會來看我的,來,我們一起…」忽然看見我身後正微帶古怪神情看著我們的沐昕,微微一怔,緩緩放開我的手,訕訕笑道:「昕弟,你也來了。」

  沐昕在笑,可我覺得他的笑容有點點奇怪:「允哥,別來無恙啊。」

  允微有點羞赧的笑:「昕弟近來也好啊?」

  我實在聽不得這兩人酸裡吧唧的對話,眼珠亂轉,突然看見允腰上掛的玉珮,潔白如雪,上有飛龍紋飾,不由一怔:「允哥哥,你的玉珮怎的和我一樣?」

  說著,我自袖裡摸出一個絳紫鑲金線荷包,打開,取出塊玉珮來,這是上一次乾爹來看我時送給我的,我很喜歡它潔白無暇的質地,常隨身帶著。

  允笑容裡滿是歡喜,輕輕撫摸那玉珮:「是啊,這玉珮我從小就有了,不過你一直沒注意罷了,我們的是一樣的呢。」

  我好奇的湊過頭去,將自己掌心的玉珮與允的仔細比較,果然一毫不差,我將兩枚玉珮拈起,對著日光,著迷的照著那流轉通透的玉色:「哎,真的很美啊…」

  話未說完,一隻手突然大力的伸過來,因為搶得用力,沐昕的袖子甚至帶起了一陣風,煩躁的語聲響起:「拿來我看看,什麼寶貝玩意!」

  我被突然伸出的手嚇了一跳,手立即不穩,兩枚玉珮登時向下落去,我大急,下面不是地面就是荷池,落哪裡都是粉碎的結局,急忙伸手去撈。

  與此同時,神色大變的允和沐昕也都搶上前去抓玉珮,我動作快些,手掌一翻,已經抓住了還未及完全落下的玉珮的絲絛,心中一喜五指用力,正要抬頭,卻突然被衝過來的沐昕撞得不穩,哎呀一聲,身體傾斜,到手的玉珮又飛了出去。

  允被這接連發生的突然狀況驚得有點手足無措,奓著手奔上前又想扶我又想抓住玉珮,不想過於心急,腳底一滑,驚叫一聲仰天栽倒,兩枚玉珮先後落了下來,好巧不巧的正砸在他臉上。

  一直離我比較近的沐昕早已扶住了我,兩人驚魂未定的看著地上的允,兩枚玉珮因為是先砸在他額頭再落地的,倒是沒碎,我上前將玉珮揀起,又去扶允,看見他額頭被玉珮砸得一邊一個紅包,覺得又巧合又滑稽,忍不住格格笑了起來。

  笑了一半,突然覺得不對,允為什麼沒睜開眼睛?兩個小包不至於砸昏他吧?還有,我扶著他的頭的手,黏黏的,是什麼?!

  心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濃,我將扶住允後腦的手慢慢抽出,一色濃膩的鮮紅震驚了我全部的心神,血!!!

  沐昕已經驚叫出聲,我白著臉,輕輕將允的頭放平,娘說過,後腦受傷的人不能隨意移動。

  咬著唇我站起身,刷的撕下一截衣襟,輕輕堵住允還在流血的傷口,順便踢了傻站著的沐昕一腳:「愣什麼,快去叫人!」

  不過已經不需要我們叫人了,離長廊不遠的乾爹和他的護衛,以及侯府的護衛們先後發現了這裡的動靜,急忙奔了過來,乾爹衝過來,一眼看見一動不動的允,臉色刷的一下白了。

  乾爹的護衛也一臉驚嚇欲死的神色,有一個年輕護衛忍不住驚呼:「殿…」卻瞬間被身邊的人捂了嘴。

  我正在六神無主的慌亂之中,雖然聽見卻沒有注意,眼見眾人神色如天塌下來似的驚慌,心知這禍闖得不小,允的身份一定貴重得很,萬一出事,只怕會給舅舅帶來禍患,舅舅壽辰,出了這檔子事,我怎麼對得起他?允是我的幹哥哥,真要有什麼三長兩短,我這一輩子也要良心不安,還有乾爹…啊!我幹了什麼?

  舅舅很快也趕來了,帶了侯府最好的大夫,大家小心的將允安置在水榭的內堂軟榻上,大夫上前給允清理傷口,我的鵝黃衣襟已經被血染紅,而允的傷口是道裂開的小口子,如殷紅的嘴般驚心的張著-----他跌下的時候,後腦正磕在身後的假山石上。

  大夫在眾人圍擁中,給允包紮了傷口,把了脈,又開了藥方,立時有人飛奔去熬藥,乾爹和舅舅目光焦灼,連聲問:「要不要緊?」

  我死死盯著大夫的嘴,生怕那被花白鬍子包圍著的嘴會吐出令我膽顫心驚的答案來,偏偏那老傢伙慢條斯理:「公子是皮肉外傷,血流的多,卻也無甚大礙,」

  此言一出,室內儘是出長氣之聲。

  卻見那老傢伙又搖頭晃腦:「不過…」

  心再次被拎起,我惡狠狠瞪著這老傢伙,不知道賣關子會死人嗎?

  「頭顱乃人體魁首,要緊之處,倒也需小心侍候著,過了今夜若無更多不適,想來也就無礙了。」

  眾人再次籲出長氣,護衛們漸漸退了出去,舅舅和乾爹怕影響允的休養,都去了外間,我將心慢慢放下來,正要到乾爹和舅舅面前再次賠罪,眼角突然覷見門廊處多了一條纖細身影。

  心一緊,我緩緩轉頭,果然是娘,她雲鬢淺綰,蛾眉籠煙,灪灪秋水四射流波,雖說舅舅喜日子,換了身顏色衣裳,然而那秋香色繡海棠花緞袍仍不能掩住她如霜的面色。

  娘在眾人驚豔的目光中步不生塵的走來,看也不看我,先向乾爹斂衽為禮:「懷素頑劣,累及允兒受傷,都是小妹教導無方之故,還請兄長不必顧念情分,好生責罰這惹禍生事的丫頭。」

  乾爹深深看著娘,搖了搖頭:「不過是孩子玩鬧,允…並無大礙,此事就算了吧,別嚇著了孩子。」

  剛才大夫救治允的時候我已將事情經過簡單的向乾爹和舅舅說過,只說是自己貪看玉珮,無意滑落,允為接住玉珮而失足受傷,一個字也未提沐昕,乾爹和舅舅雖心急,但都溫言寬慰了我,此時乾爹依舊溫和如前,上前將欲跪下的我攔住:「懷素,你也是無心,如何能怪你。」

  娘還是不看我,又轉向舅舅,還沒說話,舅舅已經連連擺手:「別別,舞絮,懷素並無大過,你也不要苛責了。」

  娘幽幽一嘆:「今日是你的大好日子,生生被這可恨的丫頭攪了,如何能饒,這孩子,我一直想著她寂寞孤單,心下不忍,因此諸多放縱,誰知道我終究是錯了,懷素性子恣肆,任性妄為,若不嚴懲,難保日後不會引出更大的禍事…」轉頭看我,冷冷道:「跪下!」

  我咬著唇,一言不發的跪在了冰冷的青石地面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3 06:21 AM

第七章   長溝流月去無聲(三)

  舅舅和乾爹面上一急,同時要開口,卻被娘擺手止住了,這一刻的她不知道為什麼,語聲聽來甚是虛弱,飄飄搖搖如風中燭火:「該讓她好好反思己行了,你們和我,終究不能護著她一輩子,將來的懷素,成鳳成雀,有德無德,皆看她是否能真正有所悔悟。」

  我低頭沉思著娘的話,只覺得哪裡奇怪,是娘的語氣太蕭索令我不安麼?忽聽撲通一聲,有人在我身邊跪下,大聲道:「不關懷素的事,是我要搶玉珮,懷素才失手的,請姑姑不要責罰懷素,應該責罰我!」

  嘿!我心裡暗罵一聲,沐昕這傻小子,禍已經闖下了,一個人也是跪,兩個人也是跪,何必要多一雙膝蓋受疼?真不會計算。

  娘還未說話,舅舅已經豎起眉毛怒道:「好啊你這小子,就知道你是個惹禍精,先前你怎麼不說?害懷素被責罰?」

  沐昕梗起脖子,比他老子還大聲:「我一定會說的!」說完看看我,滿臉委屈。

  我心裡嘆氣,這小子也是人精,知道乾爹舅舅疼我,不致於責罰,索性就讓我擔了,沒想到娘突然殺出,也算他有點骨氣,不肯被女人蔭庇。

  舅舅瞪沐昕:「那你就代妹妹跪著!懷素,起來罷。」

  我搖搖頭,娘已經淡淡開口:「大哥,懷素終究是有過的,己責己擔,男兒能做到,女兒就不成了?」

  舅舅啞口無言。

  娘低頭看向我,我突然覺得她的目光奇異而幽深,滿滿的都是令我心驚的意味:「你在這裡好好靜思己過…沒有藏鴉別院的人叫你,你不許起來。」

  我來不及細思娘這句略有些古怪的話,娘已經直起腰來,向乾爹舅舅各自一禮,便一言不發向外行去,我看著她迤邐而去的背影,挺直而纖弱,緩緩走出我的視線,午後的清風捲起她絲袍一角,露出潔白的襦裙,裙角遠遠看去有一點殷紅,我呆了呆,突然覺得一絲恐怖的情緒從心底升起,恍惚中竟直覺這般溫暖美妙的身姿就要走遠,走出我的一生,永遠永遠。

  「娘!」我仿如生離死別般痛呼出聲,渾身顫抖著俯伏於地,只盼她能回頭再看我一眼讓我安心,然而她頭也未回的去了,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迴廊拐角。

  舅舅和乾爹以為我畏懼懲罰,因此向娘哀求呼喚,都上前攙扶我起來:「懷素,不怕,你娘反正走了,你起來,沒有人會知道。」

  我死死賴在地下,手指摳著青磚縫:「不!」

  乾爹怔了怔,去看舅舅,舅舅卻苦笑一聲,知道我外圓內方,素來對母親又最為尊敬愛戴,決不肯違拗了她一絲半點,只好搖搖頭:「也罷,待舞絮氣消了,自然會喚懷素起來,她向來疼她得很。」

  正說著,有人匆匆進來,附耳向舅舅說了幾句,舅舅臉色一變,看向乾爹。

  乾爹倒是平靜:「京城來人了?」

  舅舅略有為難之色:「是,正在書房相侯。」

  乾爹點點頭:「很好,這裡人多眼雜,去書房清靜。」他看了看內間沉睡的允,又看看跪著的我們,嘆了口氣,先自走了。

  舅舅吩咐下人們給我們準備褥墊,又關照了別忘記晚飯,這才相隨而去。

  日頭穿過隔扇窗,被分割成無數碎金似的小塊,灑落在我們面前光滑的石地上,雖然碎裂,依然看得出那光一點點的西斜,直至沉入黑暗,大半天過去了。

  我跪在地上,只覺得膝蓋由酸漸麻,由麻轉僵,僵硬過後,便有針刺般的痛爭先恐後的生出來,一重重一波波,沒休沒止,蔓延擴散,彷彿連全身也僵麻了。

  轉頭去看沐昕,他的臉色難看得很,正輕輕用拳頭去捶膝蓋,卻越捶越齜牙咧嘴。

  我撇撇嘴:「呆子,不是用捶的,你真難受,就自己揉揉好了。」

  沐昕愣了愣,隨即當真哎喲哎喲的揉起來,我有點奇怪,這小子,不是一向愛和我作對來著,居然也有聽我話的時候。

  用胳膊拐拐他:「喂,傻小子,先前為什麼要跳出來?」

  黑暗裡看不清那小子的表情,然而依稀感覺到他眼睛光芒閃爍:「我一個大男人,頂天立地,怎麼可以讓你一人擔下所有罪過。」

  我哈哈一笑:「是啊,頂天立地大男人,請問你肚子裡什麼聲音?怎麼也可以響得這般地動山搖?」

  「咕!」彷彿是為了回應我的取笑,沐昕的肚子居然極其爭氣的又響了一聲。

  即使在黑暗裡,我也知道沐昕的臉紅了,我甚至感覺到了那股燥熱的氣息,壞心的想:拿個雞蛋來,許是能煮熟?

  戲弄了沐昕一回,心裡徘徊不去的憂慮直覺略略淡去,我良心發現,直起腰,難得好心的安慰沐昕:「放心,馬上就來了,今晚你爹壽宴,來的人太多,廚房和下人們都忙得什麼似的,一時自然照應不到我們這裡。」

  話音未落,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後院小廚房的秋蟬提著食盒進來,菜香繚繞,遠遠的就勾起人的饞蟲,沐昕歡呼一聲,衝動之下便待躍起,卻立時哎喲一聲軟下去了,腿麻了。

  有人過來,攙起沐昕,聲音清亮:「四弟,稍安勿燥。」

  我扭頭去看,模糊辨得是沐晟,他怎麼也來了?

  沐晟看著我們,一貫的老成穩重:「聽說你們受責罰了,我來看看,還沒吃飯罷,秋蟬送來了。」

  秋蟬點亮紗燈,室內氤氳的亮起微紅的燈光,映得人酡顏鮮豔,她是個嬌俏伶俐的女子,一邊取出菜一邊笑道:「奴婢是在廚房幫忙的,大傢伙兒忙得腳不沾地,差點忘記給少爺小姐送飯,還多虧了二少爺提醒。」

  我向沐晟笑了笑,看向菜色,芙蓉野雞羹,胭脂燒鵝,杏香鹿脯,蝦鱔雙脆,西湖豆腐,玫瑰蘭丁,四個豬油松花小卷、四個蟹黃冬筍燙麵角兒,碧粳香米粥飯俱全,另有一盞參湯,是給允的,自有丫環接了去,送入內室。

  我自幼茹素,厭見葷食,命秋蟬將西湖豆腐和玫瑰蘭丁取了給我,又盛了一小碗粥,也不起身,箕踞而坐,慢慢品嚐,那廂沐昕老實不客氣風捲殘雲,饕餮之相盡顯,秋蟬看了直抿著嘴笑,又說:「四少爺,夫人叫我帶你回去呢。」

  沐昕怔了怔,揉了揉自己的腿,又愣愣看向我,我自喝我的粥,也不抬頭:「看我做甚?你跪了這半日想必舅舅氣也消了,再不走就是傻子。」

  沐昕明顯有些動搖,沐晟也勸他:「娘很擔心你呢,回去讓她安安心?妹妹這裡,想必姑姑很快氣消了也就好了。」

  沐晟猶豫半晌,我以為他定然是要回去了,這沒吃過苦頭的少爺,這半日也算難得了。

  沒想到他思量半晌,呼呼的將桌上菜吃個乾淨,依舊爬下桌子,往我身邊一跪:「我答應陪懷素的,自然要做到。」

  我又好氣又好笑,瞪他:「誰要你陪?還不快滾?」

  他卻眼睛一閉,一副雷打不動模樣,乾脆不出聲了。

  沐晟和秋蟬無奈,自收拾了東西走了,沐晟猶豫了半晌,問我:「如果我去求姑姑,她會否赦免你?」

  我失笑出聲,好心的沐晟,明明怕我那清高孤遠的娘怕得要死,居然要鼓起勇氣去求情,還真是愛弟情深,擺擺手:「別去,我娘不會見你的。」

  沐晟嘆了口氣,自帶了秋蟬走了,我看著他穩重端方的步伐,雖然年少,已十足端然風範,再看看身邊這裝睡的聰明孩子,不由嘆氣,這人和人,怎麼就這麼不同呢?

  夜色漸漸濃了,舅舅和乾爹始終沒回來,不知道在商議什麼要事,我跪著,最初的麻與痛已經過去,下半身彷彿已不是自己的了,而身側,裝睡的沐昕已經真的睡著了。

  我驚嘆他任何境地裡都能入睡的本事,抬起頭來,從一扇未關緊的窗戶看過去,月色清涼高遠,素銀的底,透著淡藍的脈絡,有種值得呵護的純粹的乾淨,地面上被這涼而清透的月色塗抹了大片大片的粉白,像鋪開一捲上好的絲緞。

  這裡離前院遠,空寂安靜,聽不見鼎沸的人聲和穿梭的人群,我只能想像,王府內院,白日裡早已掛起的各式燈盞,此時定已一一點燃,便似一天星斗灑落畫樓飛簷,高閣碧瓦楊柳低倚間,紅暈點點,彩輝如雲。

  突然想到娘,她在做什麼,為我的頑劣憂心嗎,輕顰眉,懶梳妝,就燈一盞書一卷,打發難得沒有女兒陪伴的時光嗎?她會否為沒有我在身側而覺得空落,如我此刻這般?

  ……

  朦朧裡聽見門響,流霞笑盈盈的進來:「小姐讓我找得好苦。」

  我睜大眼看她,我被罰跪她一定是知道的了,此話何來?

  只覺得頭腦迷糊身體僵木,看什麼都影影綽綽,呢呢喃喃問她:「是娘叫你來喊我的麼?」

  流霞來扶我,燭火裡她神色白得嚇人,偏偏笑容滿面答非所問:「奴婢們是註定要跟隨小姐的,小姐以後就是我的主子,水裡來火裡去,流霞皺一皺眉頭,就對不起夫人。」

  我順勢起身,依附在她懷裡,只覺得衣服滑冷,而她的手更冰涼沁人,我腦裡的昏眩一陣一陣,勉強含糊著問她:「你怎麼了,手這麼冷---」

  流霞回過頭來,定定看我,我努力的支起眼皮去瞧,卻見她額上流下血來,直落到她唇角,她依舊唇角含笑,眼裡卻淚珠滾滾!

  我渾身一冷,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呼嘯著炸開來,一瞬間炸開所有的昏沉:「啊!!!!!!」

  「啊!!!!!」

  尖叫聲裡我睜開眼,月色沉沉,一室靜謐,燭火飄搖映出帳幔上暗影重重,空寂的氣息越發繚繞,卻哪有血淚交融的流霞?

  原來是噩夢。

  然而我的心一陣緊似一陣,冷汗如泉般流滿全身,內腑深處不知哪裡莫名的痛起來,如鋸般割裂碾搩,不祥的預感令我無法再多呆一刻,不行,我要離開,我要立即回到娘身邊!!!

  爬起身,立即栽倒,我咬咬牙,就地一滾,扶著椅子站了起來,不顧膝蓋萬針攢刺的疼痛,狠狠咬唇,踉蹌著往沉沉的夜色裡奔去。

  身後傳來沐昕驚慌的叫喊:「懷素你怎麼啦,懷素…」喊聲漸遠,被我丟棄在這夜微涼的風裡。

  我在狂奔,狂奔,甚至不知道跪了這許久的腿如何支持我這般劇烈的奔跑,夜色漸涼寒氣瀰漫,我衣著單薄,因緊張冷汗滿身,瞬間又被風吹乾,冰涼的貼在我身上,凍得肌膚起栗,而心底某個聲音越來越響亮,幾乎是叫囂著呼喚:「回來!回來!!!」



第八章   長溝流月去無聲(四)

  一路踉蹌,轉迴廊,過假山,西平侯府白石地面被我的夜奔的腳步急促敲響,而前方,藏鴉別院在望。

  看著那熟悉而平靜的燈光,沒有人群,沒有哭號,我心下一鬆,也許,也許都是我多慮了…突然看見院門被人匆匆打開,寒碧連燈籠也不提,飛快的奔了出來,我的心咚的一跳,急急奔過去。

  寒碧看到我,呆了一呆,還未及說話,眼淚已經流了下來,我心中轟然一聲,只覺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頓時什麼也看不清楚,混沌裡有個聲音一直在響:「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等我清醒點,發現自己正緊緊抓著寒碧的手,嘶聲喊:「我娘怎麼了?快告訴我怎麼了?」

  寒碧胡亂抹了一把眼淚,一把抓住我就往院子裡奔:「夫人叫我快點去尋小姐……,不然就來不及了……」

  我心膽俱裂,嫌她步子慢,一把甩開就往娘的寢居沖,然而到了門前,我卻突然停住了。

  我呆呆看著地下,那裡,到處是紫黑色的鮮血,血跡直延伸到榻上,一條秋香色的絲絛的下端軟軟垂落,浸在了血裡,順著那條絲絛,我看見娘的腰,同色的腰帶已碎裂,而娘,她衣襟散亂,長髮垂落,遍身鮮血,她的臉色,那午後便令我心驚的霜白之色,已經成了一片死白,嘴唇卻是烏紫的,艱難的張著,齒縫裡依舊汩汩流著鮮血。

  我驚嚇得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娘,我永遠高貴明潔,纖塵不染的娘,此生從未如此狼狽過,除非,她曾經歷過慘絕人寰的痛苦!

  痛呼一聲,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呼喊什麼,便已軟倒在地。

  坐在榻前的楊姑姑淚流滿面的回過頭來,聲音無限蒼老:「小姐……來見夫人最後一面吧。」

  我已無法站起,只覺得自己是陷在一個深深的噩夢裡,我嗚咽著爬了過去,爬入噩夢的更深處,眼淚如泉奔湧而出,似要將一生的淚流乾般越流越急,沾濕衣襟再濕了地面,洇化了地面本已快乾的片片血跡,再被我的膝蓋一路拖過,形成了一條長長的蜿蜒的血線。

  這門口到榻前短短一段路,窮盡了我一生的力氣,我希望它很快結束,卻又希望它永遠不要有盡頭。

  終於挪到榻前,我在淚光中注視著娘,她一息尚存,知道我來了,卻無力轉頭去看我,手指輕微挪動著,尋我的手,我急急將自己的手遞過去,那僅存的微溫的感覺令我悲慟不能自己,這是娘最後的體溫,過了今夜,過了此刻,我這一生,都不能再觸到了!

  緊緊攥住娘的手,淚眼朦朧裡聽見她氣息微弱:「懷素……不要怪娘,支開你……」

  我渾身一震,突然明白了自己先前的奇怪感覺從何而來,娘不喜罰我跪,她說女兒膝下何嘗沒有黃金?更多的時候我犯過都是被關在自己臥室裡抄書,娘更不可能罰我跪在藏鴉別院以外的地方,她說管教女兒也不必給別人看,娘今日一反常態,根本就是要支開我,不願我眼見她垂死掙扎的慘狀,為這一生留下永難磨滅的傷痛陰影!

  娘!我苦心孤詣,至死都為我著想的娘!

  午後的聽風水榭裡,風捲起的袍角上的那一點鮮紅,突然飛快的閃過我眼前,我慢慢的顫抖起來,不能相信那時的娘已經病發!

  等等,病發……我突然直起腰,一把抓住楊姑姑:「告訴我,快告訴我,娘得的是什麼病?娘有藥,我看見有人給她送藥,還有,傳大夫,傳大夫,快傳大夫!!!」

  我狂叫著,歇斯底里:「你們為什麼不救她,就看著她流血?寒碧,你給我快去找大夫,侯府的,全城的,最好的大夫,一起去找!!!」

  寒碧流著淚,在地下拚命磕頭:「是是,我去我去……」

  枕上的娘,淚卻流得急了:「……沒用的……素……不要任性……時間不多……你先聽我說……」

  我卻騰的一下跳起來:「我先救你,救了你,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聽你說話!」拔腿就往外跑,然而一低首間我突然看見地面泊泊血跡,立時頓住。

  我縱不懂醫,也知道一個人流這許多血,萬難有生機,如果在我離開的這一瞬間娘去了,我便連她最後一面也不能見了!

  萬難之中,楊姑姑突然長嘆,緩聲道:「小姐,聽夫人的話,不要離開,沒有人不想救她,她亦想努力的為你活下去,可是,終究是不能了。」

  我站住,忽地轉身撲回,抓住娘的手:「你說什麼,我聽,我聽!!!」

  娘眼裡的光卻已將散了,昔日流眄生輝的眸子裡,那碧水清泉終將於此夜乾涸,我能感覺到她的氣息緩緩的洇散在突然濕冷起來的空氣裡,感覺到庭院外的風突然淒厲起來,帶著水氣和黑暗之下久埋的泥土味道,慢慢移進了這間屋子,黑霧般沉沉壓下,引得燭火飄閃欲滅。

  娘已經說不出話來,卻掙扎著,從血沫和胸口空洞嘶啞的呼吸裡,擠出斷斷續續幾個字:「……答應……我……勇敢的活……下去……不……要……自苦……」

  我突然不流淚了,將雙手蓋上娘漸漸冷去的手:「我發誓,我會好好的活,這一生,不依附,不委屈,不遷就,不遲疑,勇敢的活下去!」

  娘的目光突然微微一亮,彷彿有兩朵小小的星花瞬間閃耀,她綻出一朵艱難的微笑,這是一代紅顏,絕世而慘澹的最後一笑,如曇花夜放,華美盛開於孤燈明滅中:「很好…劉家的女兒…終於...可以不再為愛而死……」

  她的聲音漸漸低微下去,低到我必須緊緊俯伏在她唇側方能辨清,當最後一個死字的尾音飄散在空中時,我聽見娘吐出一口細微的長氣。

  我突然俯身,輕輕靠上娘的唇。

  這最後一口氣,渡在了我的胸膛裡,從此,娘的氣息將永遠跟隨我,我們的氣息將混同在一起,共同繼續體味這萬丈紅塵的繁華與悲歡,無論風雨顛沛,此生此世永不分離,她終於可以不用永遠的離開我,只要我還一息尚存,她就與我同在。

  為她,我會好好的活。

  我平靜了下來,我以我的執念留存住了最後的母親的氣息,這是我愛她的方式,我們永遠在一起。

  體內,從先前狂奔時就感覺出的內臟的隱痛,因我此時的平靜和麻木,突然瘋狂的喧囂起來,我忍著那小刀子攪動般的陰冷的痛,平靜的問楊姑姑:「娘到底是什麼病。」

  楊姑姑在娘逝去時已經下榻,看見我吸進了娘最後一口氣,大驚之下欲待阻止,然而終究沈默著放棄,此時她端整衣裳,恭恭敬敬向娘行禮:「夫人,老奴是應該隨你去的,但老奴捨不得小姐,她還未成人,老奴不能自己隨你去享福,任她沒知疼著熱的人照顧,夫人放心,老奴拼了命,也會照顧好小姐。」

  隨即一臉莊容的轉向我:「小姐,夫人是舊毒發作而亡,這毒,是當年在雲南曲靖攻打元梁王時,夫人當時因知道你父親已娶妻,一怒之下,不顧自己已經懷孕,偷偷隨沐侯上了戰場,因此誤中蠱毒,這些年,大家窮盡心力,四處搜尋良方妙藥,終究是藥石罔效。」

  「哦,」我淡淡道:「那我的父親呢,他在何處?」

  楊姑姑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正要開口,忽聽得腳步雜遝聲響起,直往內室而來。

  我們齊齊往門外望去,哐噹一聲,門被衝開,舅舅和乾爹雙雙出現在門外。

  兩人一眼看見室內景象,如遭雷擊般頓住了。

  舅舅臉色慘白,嘴唇抖嗦不成句:「這這這這是是是怎麼了了……」

  乾爹的臉上卻突然起了陣不正常的酡紅,豔豔如晚霞般瞬間浸染上了他本有些蒼白的臉,他突然彎下身,開始咳嗽,越咳越重,越咳越急,直至最後,唇角出現隱隱血絲。

  看到那絲血,我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忍耐其實卻很想去做的事。

  「噗」

  我噴出一口血,倒在了娘的身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3 06:40 AM

第九章   長溝流月去無聲(五)

  混沌。

  我想我是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眼前白霧茫茫,有很多人影來了又去,鬼魅般出沒。

  然而身體的感覺卻又不是混沌的,體內有種焦灼的裂痛,還有種徹骨的冷痛,兩種痛似兩條長滿鱗片的蛇,緩緩的在我體內遊動,每過之處,粗硬的鱗便紮破嬌嫩的肺腑,鮮血淋漓。

  很熱,又很冷,胸口似堵了塊大石,石頭上還紮了尖刺,一直刺進骨骼裡,我覺得我聽見骨骼被積壓發出的吱吱聲,在這樣的大力下,我的五臟六腑都快要粉碎。

  疼痛與窒息令我想叫,想喊,想張開嘴,把看見的所有人先咬個痛快。

  然而我卻一絲一毫也動不得,細微的意識在緩慢浮游,能清晰的感覺到身側的人物與對話,卻無法參與。

  這種隔了鏡子看人生般的感覺讓我很隔膜,我是死了嗎?

  那麼,我可以去陪娘了?

  我歡喜起來,然而那些見鬼的影子又在我眼簾前晃動。

  依約有個高大的身影,長而英俊的臉,模模糊糊的湊近我:「懷素,懷素…」

  你誰?喊這麼親熱幹嗎?我不認得你。

  那人的影子仍舊很討厭的晃來晃去:「懷素,爹爹來看你了,你醒醒,醒醒…」

  我心裡笑起來,爹爹?笑話,過去這十年,我這個爹爹從來沒出現過,如今我沒了娘,他就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了,還真一廂情願。

  好痛,誰來把這只打擾我的混蛋趕走?

  又有個瘦長的黑影晃在我傾斜混亂的視野裡:「殿下,你已經兩夜沒休息了,還是…」

  那高大男子冷哼一聲,那人立即不說話了。

  殿下?哪個殿下?跑我這來幹什麼,趁早回你的宮去,讓我好好睡,說不定還能見到娘,剛才我好像就見到娘了,一襲白衣,飄然隨風,冷冽清澈的眼睛緊緊看著我,指尖擎一朵白蓮,她的臉,卻比蓮更嬌美。

  我看見她身側彩光繚繞祥雲縹緲,仙音陣陣飛鶴翱翔,五色雲霓裡,娘對我微笑:「癡兒,這數十載紅塵滾滾,皆是度劫,萬勿著相,隨緣而已。」

  我不明白。卻有發自內心的些微欣喜,娘是成仙了嗎?真好……

  ……我說過不哭的……我不想……

  「她哭了……」

  「是要醒了嗎?」

  「不太可能,夫人當初中毒時已經懷了小姐,所以她體內也有些許殘毒,壓制了這許多年沒有發作,最終因急痛攻心,一舉而發,但凡這類劇毒,不發則已,一發必有燎原之勢,短短數日,是不可能拔除的…」

  哦,我也是中了和娘一樣的毒嗎?娘去世前的感受也是這樣嗎?一定比我還痛苦百倍千倍…娘,我終於明白了你為何唸唸不忘要我為自己而活。

  只是,我還能活下去嗎?

  深濃的倦意將我包圍,一股疼痛的暴戾的力量拉住我,我無法抵抗的被再次拖入黑暗的深淵。

  再次醒來時我發現我在一處空曠的原野中。

  那是一處陌生草地,我艱難的轉目四顧,身前一道流水,月夜波光細碎銀芒閃動,風裡帶著青郁潤澤的水氣,掠過扶疏的花木,瑟瑟輕顫,身下草絨細密,有如上好精工的波斯地毯。

  口中有苦澀微帶芳香的氣味,似是剛剛有人給我吃了什麼東西,胸腹間的刀割般的疼痛已減輕了些許,胸口令我窒息的重壓也有所疏解,我努力的呼吸,清涼的空氣湧入肺腑,有點痛,但更多的是清澈的舒爽感覺。

  只是還是不能說話。

  吸氣得急了,不知觸動了哪裡,我猛烈而無聲的咳嗽起來,立時疼痛洶湧著泛起,痛得我眼冒金星,直恨不得立刻死掉。

  一雙手伸過來,準確的在我背後一拍,咳嗽神奇立止。

  我掉轉頭去看我的救命恩人,那人懶洋洋睡在我身旁一棵樹垂下的樹枝上,晃晃悠悠的快要掉地上卻始終不掉,我看著他的大斗笠黑緊身衣,恍然大悟,他是那夜送藥,喊我娘小姐,並對她吟:「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的人,娘叫他近邪。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淒傷之調,一語成讖。

  我的淚突然再次泛了上來,然而我努力的眨眼睛,拚命的眨了回去。

  然後我對他笑了笑,用口音說:「謝謝。」

  他看著我,斗笠擋住了他的視線,可我感覺到他的驚訝,他一定以為我會哭,會麻木,會發呆,會……

  就是沒想到我會笑。

  可隨即他就收回了目光,懶洋洋躺了回去,一副繼續睡覺不再管我的樣子。

  我便也閉上眼睛,準備在這良夜星空下,好好與可能成仙了的娘說說話。

  呼的一聲,一道並不猛烈的風聲捲過來,隨即,一件溫暖而柔軟的黑色披風蓋住了我全身。

  我閉上眼,娘,近邪來接我,一切都很正常。

  接下來的幾日,近邪一直背著我趕路,有時山路有時水路,經過城鎮,便租輛車給我躺著,自己睡車頂。

  每日午時,他運功給我拔毒,同時餵服一枚朱紅丹藥,我那日醒來時感覺到的苦澀芳香,便是此物。

  我漸漸能說些簡單的字詞,便試圖與他說話,結果我發現他比我說得還簡單。

  第一次交談我示意他應該坦誠相見,摘下斗笠給我瞧瞧。

  他猶豫一會,慢慢取下斗笠。

  我呆住了。

  近邪應該很年輕,甚至極其俊秀,眉目清逸唇薄如線,那麼懶的人,五官輪廓卻是清朗剛硬,飛起的眼角,更是隱隱挾著煞氣。

  之所以說應該年輕,是因為,他的頭髮幾乎都已白了。

  我看著他年輕,玉般光冷的容顏,再看著他僅有幾根黑絲的銀髮,突然覺得有些酸楚。

  近邪卻很不喜歡我那般的眼光,冷冷將斗笠戴回,冷冷道:「沒那麼白。」

  嗄?

  什麼沒那麼白?臉沒那麼白?衣服沒那麼白?天空沒那麼白?

  這句話讓我想了很久,直到後來的某一日,我再次看到近邪摘下斗笠,驚訝的發現他連原先的少量黑髮都沒有了的時候,我才明白,他那句話的意思是:「頭髮原來沒那麼白。」

  惜字如金到這程度,我含淚無語。

  第二次和他說話,我問我們去哪裡。

  他懶懶答:「山莊。」

  我估算著,如果我能問出此乃何山莊,在何地方,屬於何人,為何要去,只怕最起碼要在一年後。

  第三次我問他,楊姑姑她們在哪裡。

  他說:「後面。」

  這回我懂了,他帶我先回山莊,楊姑姑她們隨後跟來。我熱淚盈眶,為花費了三天時間成功拼湊出的重要資訊而無限欣喜。

  十日後,某一天夜裡,我在沉睡中,被近邪拎上了山莊。

  這個山莊的所有人似乎都和近邪有些相似,看似慢吞吞懶洋洋實則極有行動力,幾乎我剛到山莊,就被拍醒,然後,一眉細目長的白皙老頭指揮眾人,將我扔進了早已準備好的澡桶內。

  那澡桶內滿是藥草氣味,熏得我昏昏欲睡,我也就真的睡了,睡到一半覺得熱氣從肺腑間升起,在體內奔騰呼嘯,滌盪翻捲,與藥澡的氤氳藥氣相呼應,內外交融好不舒服。

  正對澡桶有一面鏡子,我看見自己近日來一直如鬼的面色居然微微泛出了點紅。

  老頭次日來看我很有些驚訝,仔細替我把了脈,然後,暴跳如雷。

  指天戳地罵了半個時辰。

  我聽了半天也沒發現他罵的是誰,大意就是那死丫頭太護犢,明知道自己毒入肺腑清除不盡藥已沒用就該給老子留著,居然全給這小丫頭吃了,平白給她長了幾十年功力,害的老子自己不夠用,老子的藥是隨便當糖豆兒吃的嗎?太太太可惜了云云。

  雖說是罵,聽他語氣,倒是心疼多於責怪的。

  那天夜裡我泡澡時再次感受到那股越來越精強的力量,升騰在我身體的每一處,我聽見骨骼吱吱生長的聲音,在這午夜的靜謐裡宛如青筍拔節,我想起那個常常給我吃補藥騙我說那是新口味糖豆的女子,眼淚終於悄悄落下,溶解在滾熱而蘊含藥香的水裡。

  我的毒傷終於好了,老頭開始勉為其難的令近邪教我武功,他說我吃了那麼多藥不練武功就白白浪費了,說的時候唉聲嘆氣磨牙不已。

  我對此嗤之以鼻,他不想教我還不想學呢,學武功有什麼好的?聰明人就應該以智計勝天下,靠武力打打殺殺,不算真英雄。

  有時間,我更愛在山莊閒溜躂,山莊是個好地方兒,建築大氣疏朗,花木四季茂盛,雖處僻遠之地,然而紅杏白楊,爛漫清爽,各擅勝場,一應用具房舍並不華麗講究,卻自有莊嚴氣度,令人見之忘俗。

  我很快熟悉了山莊一草一木,常常在院中大青石臺上發呆時,在屋後老松下揀松子時,在清溪流泉邊洗各色野果時,會想起娘,她是否也曾這般發過呆,揀過松子,洗過野果?

  這樣一想就會想很久,直到白雲在天上悠悠的過了,找個地兒塗脂抹粉,再回來充作彩霞,把朝陽換了夕陽,才會被那隻冷冰冰的師父拎著耳朵揪回屋。

  我很痛苦,近邪真的不算個好老師,他會在我偷懶時毫不留情的揍淑女的屁股,並且拒絕提供金創藥。

  我只好半夜偷偷溜進老頭的書房偷藥,發現有什麼好吃的新口味糖豆或者比較看得上眼的武功秘笈,就順手牽羊。

  老頭自然是知道的,不過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為他是我外公。

  不過老頭在我剛來的時候就嚴厲的告誡我,人前不許喊他外公,至於原因,他說等我長大自然會知道。

  於是我在甘陝邊界子午嶺深處的俱無山莊裡漸漸長大,陪伴著外公,和他的護衛弟子近邪,遠真,棄善,揚惡,有名的沒名的跟隨者們,以及楊姑姑流霞寒碧。

  流霞沒死,我看見她的時候以為自己見了鬼,然後欣喜若狂的問她娘最近好不好。

  結果她眼淚汪汪的告訴我,她沒死,她只是那天見夫人掙扎得太慘烈,驚慌之下撞到了院子裡的牆壁,昏了過去。

  至於昏迷的流霞為什麼會那樣進入我的夢中,使我趕去見娘最後一面,無答可解。

  我只能說,冥冥之中天意始終在俯視,看我們在做些什麼,必要的時候動動手,撥弄一下某個人的命盤。

  雖然少了那個最重要的人,然而我終究還是不可抗拒的成長,漸漸重新學會了開心,微笑,奸詐,戲弄,以及外公擅長的很多東西。

  俱無山莊裡,經常會有人陰險的聚在一起長吁短嘆,控訴某人的無恥狡猾卑鄙狠毒。

  再在某人微笑出現時飛速作鳥獸散。

  當我終於可以像近邪一樣躺在山莊最高一棵樹的樹頂,對著朝陽和夕陽打招呼的時候,我想我人生裡最幸福和最糟糕的那些記憶終於被我成功的壓在了心底,然後給出塵世一個最完美的笑容,笑得風輕雲淡,無比純良。

  而那些痛過的,恨過的,不可或忘的過往,都將別無選擇,跟隨我前行,

  只是我明白,曾經溫柔撫摩過我的那雙手,靜夜裡沉沉凝視的眼,和那夜月下淡若春風的笑容,都已,永不再來。



第十章   且別雲山下紅塵(一)

  天邊有月。

  月底有雲。

  雲下面有個小黑點。

  那個黑點掛在那朵死賴在山頂那蒼松的雲的下端,隨著那松枝浮沉晃悠。

  松枝是斜斜逸出的,下方,是萬丈深淵。

  遠看去,那黑點在風起時,一顛一顛像是晃到了月亮裡。

  我盤膝坐在松下,面前一字鋪開琴,酒,劍,和花生米。

  仰頭看著那黑點,沒奈何的搖頭,取過那絕世名琴「響泉」,橫擱於膝。

  伸出手指,輕攏慢撚,七弦十三徽,起清越之音,清音之中深沉渾厚,餘韻嫋嫋,徘徊迤邐,繞山不絕。

  「鳥棲月動,月照空山,身外都無事,此中只有琴。七弦為益友,兩耳是知音,心靜即聲淡,其聞無古今。」

  一曲畢,推琴起,我輕輕一笑:「《尚書》載:『舜彈五弦之琴,歌南國之詩,而天下治。』如今我以七絃琴,奏美妙清心之《淥水》,怎麼連個人也不能勸化?」

  沒人理我,冷月空風依舊,然後,有人敲樹幹,奪的一聲。

  我懶洋洋,長劍抽出,寒光一閃。

  酒上了樹梢。

  再奪的一聲。

  我皺皺眉,名劍照日明如秋水的劍尖上,挑起了油膩膩的花生米。

  再奪的一聲。

  我大怒,一腳踹在樹幹上,嘩啦啦好一陣亂響,那突出的一截樹枝劇烈的顫悠了幾下,眼看便要把那黑衣人顛到萬劫不復裡去。

  我一臉悲憫,微笑坐下,喝酒吃花生米。

  近邪一定晃得頭暈,一定會使上千斤墜,而那細弱的樹枝一定不堪重負,一定

  哢嚓!

  樹枝輕巧的掉落,一條黑影卻騰身翻起,輕飄飄流雲似在半空一個轉折,落在了我身邊。

  白髮如雪的近邪俯視著我:「你需要勸化。」

  我抬頭,舉舉手裡的酒壺:「師傅,棄善揚惡給老頭子逼去天山採藥了,遠真去江南不知道幹什麼勾當,我很寂寞,弟子有憂師服其勞,你得陪我喝酒。」

  近邪不接:「篡改。」

  我皺眉看他:「師傅,我記得七年前第一次見你,在我娘的窗外,那時你話並不少,怎麼沒過多久,你就不會說話了呢?」

  近邪還是那張玉似的俊俏的臉,也玉似的萬年無表情:「因為我後悔。」

  「後悔?」我大奇,這許多年來,我很少提到當年的事,所以這個問題盤桓在心很久也不願去問,然而今晚是個特殊的日子,我想我有權利放縱一回。

  「後悔多說了話,多吟了詩。」

  我一震,看著近邪,他目光明澈,神色寧靜,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否痛苦,為六年前與娘那匆匆一面即是訣別,可如今我想,正如六年前的今夜,我失去了娘一般,他亦將那夜竹影長窗前的交談回憶成最後的絕音,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而昔人,早已不在。

  我們的紀念和痛苦,其實是一樣的。

  這個認為自己的一句「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一語成讖,給娘帶來不祥預兆的男人,難道,這許多年來,都是活在思念與後悔中麼?

  所以他收斂了鋒芒,磨平了嶙峋,收回了太多可以不出口的話,只為那夜,對那女子,他未曾好好珍惜。

  我的惱恨突然如烈火熊熊燃燒起來,卻不是對近邪,珍惜?最該珍惜我娘的那個人呢?

  據說他是我爹。

  據說他近日又要上山。

  而昨日,是娘的忌日。

  這算什麼?

  我站起身,在近邪清冷如水晶的眼裡看見我自己,七年的時光,如此巧妙的脫去了童子的青澀與稚嫩,那個俏生生立在近邪眼裡的女子,修長,眉與眼都比這夜還黑,一襲白衣獵獵飄揚在崖頂的風裡,而散開的髮如墨菊千絲,綻放在纖細的肩後,冷豔而,無限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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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喜歡這北地的山。

  春有繁花冬有雪,夏有涼風秋有月,而那花耐寒,那雪潔淨,那風高遠,那月清透,有種大氣朗闊的美。

  雲南若那是滑膩柔軟的絲綢,這北地深山便是紋理疏朗的布帛,耐看而感覺舒爽。

  我更喜歡俱無山莊的晨。

  四季長青的蒼松翠柏間,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碩大而渾圓,火光般穿入這千里茫茫連綿山脈裡,瞬間驅散這晨間乳白色的薄霧,而飛鳥宛轉的掠過,雲霞裡劃出極美的身姿。

  我總在此刻練劍,照日照著天際那輪日,越發明光四射秋水生寒,薄而輕俏的劍身翻捲出七色霓彩,變幻萬千。

  劈、刺、截、抹、迅如飛風。

  卻不驚宿鳥,不裂草葉,尺寸之間,輾轉騰挪,尺寸之外,安穩如常。

  須彌劍法。

  以萬物為須彌,武技為芥子,芥子入須彌,五識不能尋。

  近邪教我這套劍法時,我幾乎為那絕世的小巧柔韌身法絕倒。

  很難想像一個男人也可以將身體彎折一至如斯,劍可以在肘底,腰間,足底,甚至髮中,以人所難及的迅捷從人所難料的詭異角度刺出,鬼魅般無常,鬼魅般妖異。

  這是防守劍法,利於一招制敵,劍宜短,宜利,宜薄。

  所以老頭很快中了我的招,被一盞冰糖蓮子所擒獲,倒在了他誓死捍衛的密室門口,被我大大方方取走了他心愛的照日。

  然後我將那劍大大方方掛在腰側,逢人便誇老爺子的慷慨無私。

  老頭好面子,人後豎著頭髮睇我,人前居然還擠出點笑來,可惜就是臉色紫了點。

  近邪看到我的劍的時候,就說了兩個字:「便宜。」

  我自然知道是老頭便宜了我。

  他若不是知道我學了這套劍法,需要一柄短劍,而他偏偏又曾發誓過此劍不贈人,他又怎會那麼巧的在被我迷倒時,手指尾指正正指著牆上的西洋鍾。

  西洋鍾因此慘遭我的毒手,被拆了個面目全非,沒辦法,老頭不僅智計謀略天下知名,奇門術數,形勢風水機關奇巧之術,這世間也少有人及。

  老頭終究還是疼我的。

  我嘆了口氣,劍出,劍回。

  一滴晨露在松針葉尖顫顫巍巍很久,終於墜下。

  我騰身,後躍,長劍倒捲。

  啪!

  圓潤晶瑩的水珠完整的落於劍尖,滴溜溜滾動著,宛如上好明珠,落於玉盤,滑而亮。

  我微微一笑,手腕幾不可見的一振,那明珠立時自劍尖消失,劍身明潔,彷彿從未被露珠沾濕。

  短劍蕩出,劃起斑斕的扇形弧光,那光影剛剛閃現於眼簾,瞬間,湮滅於我袖底,旋轉飄揚的廣袖舒捲,身形漸落,灑滿紫櫻的月白色裙裾緩緩鋪開,在青翠山崖間,盛放出一朵清麗的花。

  有人猛烈鼓掌,在酸溜溜的吟詩:「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我挑挑眉,略有些意外的看見山崖後轉出一個華服青年來,容貌倒勉強算是英俊,只是瘦兮兮的似只拔光毛的三天沒吃食的公雞,晃晃蕩蕩的套在一件銀朱隱雲紋錦袍裡,袍子因此顯得太大,山風一吹,好似要生生捲了去。

  我惡意的想,就怕山風過猛,捲走了袍子留下人可就不美了。

  那人倒是自命瀟灑得很,偌大的風,還蠢兮兮的搖一柄泥金玉骨摺扇,白絹扇面上筆法細膩一幅簪花仕女圖,可惜風向不對,將他的扇子一個勁往後拗,那青年手忙腳亂的想扇回來,結果,哢嚓一聲,扇骨折了。

  我不由撲哧一笑。

  那青年本來大為尷尬,掂著那壞了的扇子不知道是走還是留好,左一眼右一眼的覷著我的神情,此時見我一笑,竟然呆住了,目不轉睛的盯著我看,眼底儘是癡迷之色。

  山崖上突然安靜了下來,惟有風聲細細,我自然不願與一面目可憎的陌生男子面面相對,更不喜這般直勾勾的目光,也不看他,轉身便走。

  走不了兩步,聽得身後腳步聲響,那人追了上來,可憐這幾步路便氣喘吁吁:「姑娘留步,姑娘可是閨名懷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3 07:00 AM

第十一章   且別雲山下紅塵(二)

  我一怔,想起這俱無山莊地勢隱秘,莊外還有奇門八卦陣法守陣,等閒人等不能進入,又想到父親有說要來,心中一動,莫不是跟隨父親來的?

  心念一轉,已有計較,巧笑倩兮回首:「是啊,請問公子如何知曉奴家賤名?」

  那人對著我的笑容,越發舌頭打結:「……是姑姑姑……丈私下告知為兄的……」他說了幾句,喘口氣,略略順暢了些:「……姑丈說懷素妹妹姿容絕俗好比姑射仙子……今日為兄一見方知言下無虛……言下無虛……」

  為兄?他算我哪門子的兄長?我喚過兄長的只有沐家四子和允,可沒見過你這瘦雞。

  等等,姑丈?娘是沒有兄弟姐妹的,那麼這個姑姑,定然是爹爹的原配了。

  嘿,娘被遺棄十年,淒涼而死,一生鬱鬱寡歡,至死未能展眉,說到底,就與爹爹從父母之命娶了他人有關,如今這原配的侄兒居然自己跳到了我面前,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自來。

  我面上越發笑得婉轉:「原來是表哥,表哥怎麼稱呼?」

  那青年深深一揖:「賤姓徐,名景盛,字茂德,號山泉,年二十一,建康人士,家父...」

  我滿心盤算著好好整他一回,哪耐心聽這呆子背家譜,一口截斷;「表哥尋我何來?」

  徐景盛目中儘是顛倒之色:「姑丈來了,命我來請妹妹山莊相會。」

  我點點頭:「表哥一人上山的,如何識得這路途?」

  他癡癡答:「山莊有位媽媽指引。」

  我心下有數,父親來老頭是一向不見的,父親甚至不知道老頭的存在,近邪是一向不客氣的,父親和他的隨從別想聽他說句完整的話,只有好心的楊姑姑,看在當年相識的分上,倒有可能指引一二。

  那傢伙還在傻站著等我有所表示,我眼珠一轉,笑道:「那媽媽愛開玩笑,表哥被騙了,你上來的路難走得很,我倒知道有段好走的山路,紅杏白楊,翠葉生輝,清幽又安靜,別有山林之趣,不如由妹妹帶領表哥走上一遭?」

  徐景盛眼中射出狂喜的光,急忙文縐縐施禮:「小生幸何如之!!!」

  我一笑,小生?幸何如之?你以為你在演戲呢,不過,很快你就知道遇見我,是多麼的幸何如之啊。

  我採了朵野花,別在衣襟上,慢悠悠向山下走。

  走到半途,遇見父親和他身邊一幫人,這次多了個和尚,我淡淡給父親施了禮,眼角向那和尚一瞟。

  他微笑向我合十,淄衣素襪,頭頂戒疤,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和尚,年紀已頗蒼老,行動間穩重舒緩,一派高僧氣象,然而我卻從他冷靜得漸至冷漠的眼眸裡看見某些熾烈的決然的東西,如暗夜陰火,在瞳仁裡幽幽閃耀。

  那深遠而蕭索,寧靜而狂熱的目光,我無法想像會出現在一個人的眼睛裡,我更為那幽幽火焰心驚,直覺這般費力掩藏的星星之火,一旦爆發,是否可以瞬息燎原。

  父親見我打量那老僧,遂微笑道:「這是給我講經薦福的高僧道衍,深諳佛理,學貫古今,我於道衍師傅處得益良多,今次請他一同前來,見見我的愛女,懷素若有經義不解處,不妨向大師請教一二。」

  我微微一笑,走到一邊,俯身去看嶙峋幽深的山崖:「滿天神佛,我是崇敬的,然我不讀經義不談佛,紅塵多苦,憂患無窮,眾生掙扎苦痛難解,佛祖們高高在上,自坐他的蓮花座,念他的不動經,幾曾悲憫?渡人不如渡己,待人渡不如自己渡,光明彼岸,天不予舟,那只有泅水而行罷了。」

  「阿彌陀佛」那老僧道衍突然高喧佛號,一雙幽火流溢的眼緊緊盯著我:「小姐心智天縱,見解超凡,竟是貧僧生平僅見。」

  我略有些詫異的看他:「大師何出此言?我雖未呵佛罵祖有不敬之語,但言中對佛祖也無尊崇之意,還以為大師要和我拚命來著,不想卻得大師如此盛讚。」

  道衍微微一笑:「憐我世人,憂患實多,佛祖渡或者自己渡,殊途同源,貧僧雖是山門中人,卻也知不可拘泥於一言一道,若殺身可成仁,則不懼血流飄杵。」

  我挑眉一笑:「佛家精義,以慈以仁,大師此語卻隱含煞氣,不似釋子。」

  道衍垂目肅容:「阿彌陀佛,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想胡虜區區食血啖羶流浪之族,一朝揮戈,烈火燎原,侵我中華垂百載,以萬里疆土為榻,弛眠其上,以泱泱漢民為奴,呼叱其中,我浸淫禮教千年之尊貴民族,竟以四等賤民之身,仰人鼻息,元廷暴政,腐朽敗壞,以百姓為芻狗,重征厚賦,殺民求牧,哀鴻遍野,骨肉流離,若非我太祖皇帝天命所歸,起於微末,登高一呼而四方應,兵指天下,殺人得仁,如何能得今日我大明盛世百姓安居,如何能還得我漢家河山太平天下?」

  我看著這侃侃而談的和尚,博學,鋒利,眉目飛揚,俯仰間自成風流,竟似位飽學儒生更多於有道高僧,然而那般奇特的風骨,更令我覺得滿眼的不搭調,仙風道骨皮相,熱衷爭鬥心腸,明明口吐蓮花不動如山,可怎麼看怎麼覺得骨子裡透著邪氣和瘋氣。

  父親每逢來山莊,總是帶了不少從人,我沒興趣問他的身份,想來是朝廷高官之流,或者是個將軍,以他高大身形,鳳目濃眉的堂堂相貌,做個武將,上得戰場,倒很是個漂亮架子。

  這回帶了這個古裡古怪的和尚,聽那口氣還頗得倚重,和尚能做什麼?就算殺氣不同常人,也不過紙上練兵,難道上陣唸經,教化得敵人們都跪下棄械投降不戰而逃嗎?

  和尚似是知道我心中腹誹,澹然一笑,一副心動風不動的清心寡慾樣,我正想捉弄幾句,卻聽父親笑道:「且莫急著鬥法,一起山莊歇了說話,咦?」他向我身後張了張「怎麼景盛沒和你一起?」

  我驚訝:「景盛?景盛是誰?為何要與我一起?」

  父親濃眉皺起:「景盛是你表哥,奇怪了,先前我命他上山找你來著,你們沒碰見?」

  我盯著父親,慢慢道:「我不記得我有什麼表哥,父親忘了,我娘是獨女。」

  父親的神色有一剎的尷尬,隨即輕咳一聲,又恢復慈和的神色:「是我說錯了,他是你大娘的侄子。說起來也是你表哥。」

  我轉頭去看山頂的蒼松,那松下,有娘的衣冠塚:「大娘?」我的語氣裡有深深的漠然:「恨未識荊。」

  父親眉毛一挑,一絲怒氣掠上了眉梢,忍不住便要說什麼,卻在遇上我的目光後,突然改變了主意,自顧轉了話題:「奇了,景盛明明上了山,如何沒和你一起。」

  我滿不在乎笑道:「許是貪看山景誤了路,又許是公子哥兒身子嬌弱,爬不動山,躲哪兒歇去了,這山中沒猛獸,也無外人,不至於有什麼危險,我們先下山,說不定半路就遇見他了。」

  父親聽我說得有理,點點頭應了,道衍卻目光一凝,盯著我的眼睛:「小姐如何得知景盛少爺是身子嬌弱的公子哥兒,莫非您先前已見過他?」

  父親聽到這話,本已轉身,立即回過頭來看著我,我心中一奇,暗想這和尚倒精明得很,面上卻淡笑如常:「以我父出入隨從,自是富貴身份,夫人的侄子,又怎麼不會是公子哥?公子哥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又怎會不嬌弱?」

  冷笑一聲,我又道:「何況,夫人家族若非極其顯赫,我又怎會被棄之他府寄人籬下,長至十歲方得見生父?」

  父親聽我語氣譏諷,臉色漸漸紫漲,環顧四周,見屬下充耳不聞卻又略有尷尬的神情,不由怒氣上湧,狠狠瞪了多嘴的道衍一眼,當先快步向山莊而去。

  我冷冷一笑,挑釁的看向道衍,和尚,多嘴多舌必自斃,今日教你一個乖,以後見了本小姐,便知該收口時便收口了。

  道衍卻也不生氣,似笑非笑向我一禮,大袖飄飄,轉身而行。

  直到回了山莊,一路上也沒見徐景盛身影,父親有些焦急,命人四處去尋,我心中暗笑,也不去管它,自抱了一籃果子點心去一邊歇著。

  近邪懶懶坐在庭院中,彈起一顆栗子,悠悠的飛上高空,再悠悠落下,四條圍著他等著吃栗子的傻狗便一刻不停的跟著張望起落,四隻狗頭跟著栗子一晃一點,整齊如一。

  我彈出幾塊糕點,直直落在狗頭上:「阿大,阿二,阿三,阿四!」

  幾隻狗立即諂媚的奔我而來,我指指腦袋:「不許掉!不許停!否則沒飯吃!」

  狗們僵著脖子,奔得越發穩當,糕點在狗頭輕晃,卻始終不落,看得父親和屬下們,瞪大了眼,滿臉想笑不能笑的表情。



第十二章   且別雲山下紅塵(三)

  這是我和近邪無聊時搞的把戲,說是怕老頭哪一天折騰完家產我們就帶了這幾隻身懷絕技的傻狗去江湖賣藝,不愁沒飯吃。老頭氣得要吐血,他費勁心血在邊疆尋來的絕頂名犬,竟被我當成野狗耍弄,可惜了堂堂絕世的似狐而小,黑喙善守的青犴胡犬。

  父親畢竟是個人物,驚奇神色一閃即逝,禮數週全的向近邪行禮:「先生近來可好?」

  近邪躺著不動,眯眼看著遠方天際雲卷雲舒:「哼。」

  父親繼續微笑:「先生好似清瘦了些?」

  近邪換了個睡姿,背對著父親:「哼。」

  父親身邊的幾個精悍人物見近邪如此無禮,早已勃然作色,卻被父親伸手虛攔,又笑道:「先生,我此次前來,是有要事相商。」

  近邪動了動。

  父親臉色一喜。

  然而近邪仰頭,把那顆終於落入自己嘴中的栗子吃掉,也不知是對大失所望嗚嗚低咆的狗們還是對父親,再次「哼!」

  父親窒了一窒,臉色終於有些變了,我冷眼旁觀,正在考慮要不要把總是碰壁的父親的拉倒一旁去,他永遠不明白,近邪是不可能給他好臉色的。

  可惜還沒等我想清楚,已經有人按捺不住,跨前一步,怒聲道:「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和燕我們老爺說話!!!」

  近邪這回連哼也懶得哼了,背對著眾人一動不動,我看著他的姿勢過於安靜,偏頭望望,果然,他睡著了。

  睡著的近邪,還真是無邪哪。

  我一個勁對著近邪感嘆他入眠時分外年輕光潔的容顏,順便考慮是不是問他有無使用養顏妙品,全然沒發覺場中氣氛詭異。

  突然有光刺入我的眼,我皺皺眉,轉頭看見那個脾氣火爆的男子,揮著柄亮得嚇人的刀衝上來,蠶眉豎目惡狠狠:「士可殺不可辱,你辱我主公在先,又辱我朱能於其後,縱使你武功蓋世,今日也要和你拚上一拚!」

  我看著那朱能,高偉魁梧,眉目間有酷厲之色,那種隱隱鐵血殺氣,竟像是百煉沙場征戰得來,使的武器也是武將常用的沉重的厚背金刀,掄起來虎虎生風,看起來,很狂猛。

  暗暗嘆了口氣,我拈了只果子在手中,預備需要時照顧下這個傻大個子。

  近邪始終沒起身,好風細細鼾聲微微,大方坦然露著後心,姿態狂妄而輕視,朱能自然憤怒之極,大喝一聲躍身而起,金刀舞出漫天炫目金光,呼嘯彙聚成偌大的光圈,翻湧滾捲中,烈火罡風般直向近邪罩去。

  「哧!」

  彷彿流電飛光,一道銳而細的風聲穿堂越室而來,輕而易舉穿透這密密光幕,那一線銀亮如鳳舞飛天逆風而行,轉瞬刺破那極盛的光華燦爛的金光,那氣機過於強大,竟生生將光芒宛如實質般,分成兩道金色的牆,然後奪的釘在重達數十斤的金刀上,巨大的力量竟將金刀撞得向後直直飛退,激起猛烈的風聲,因為過於迅速,金刀所及之處,刀風將四周躲避不迭的人們,髮絲紛紛割落,墜落一地黑髮。

  那銀絲般的細微物件最終將刀釘在庭中一株古樹之上,發出叮的一聲,如鳴珠濺玉,泉吟山間,煞是好聽。

  我轉首,向那銀絲飛來方向一笑:「艾綠姑姑。」

  眾人正刷刷轉頭去看能夠撞飛金刀的那物是什麼,聽到我這一聲,又都齊齊回頭去看。

  然後便是一片沈默。

  那廊下,姍姍走來的女子,淡青衣裙,素眉雪膚,眼波似朝陽初升時照著的一潭碧水,波平浪靜時也碎金流彩,光耀非常,周身上下毫無綴飾,惟髮間一枚珠釵,珠卻是罕見的深海明珠,幽光閃爍,襯著她堆雲烏髻,越發緞子似瑩潤滑亮。

  我見眾人眼中皆有驚豔之色,包括我那個穩肅深沉的父親,只是他的目色裡有些回憶與懷念的神情,看來略略傷感和迷茫,看見這樣的神情我心裡一軟並一慟,我知道他想起了誰,而他也應該,想起她。

  艾綠姑姑,是娘的遠親,也是娘的閨中密友,她和娘,雖不十分想像,但有三分神韻相似。

  艾綠姑姑對我一笑,也不理會眾人,自去了那樹前,將那穿透撞飛的物件取出,金刀立時哐啷一聲跌落地下,此時眾人才發現,釘住並以巨力撞飛金刀的,竟然僅僅是一枚連著銀絲的細細長針。

  此時眾人的目光已由驚豔變成驚嘆,以針入刀,帶飛一丈之地,這需要何等樣的腕力和臂力!

  我嘴角掠過一抹輕蔑的笑容,艾綠姑姑終究是善良,搶先出手,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若真惹得近邪出手,還想完整著回去?

  父親沈著臉,令一臉震驚茫然之色的朱能自去揀回武器,又向艾綠姑姑行禮,謝了她手下留情。

  艾綠姑姑澹然看著父親眼睛,一抹譏誚的笑容出現在她唇角:「不敢當閣下重禮,莫折殺了我這山野賤民。」

  父親恍若未聞艾綠的譏諷語氣,他想必心知山莊諸人對他皆有惡意,雖不知緣故,但他素來是個心懷廣遠之人,知道事不可為,乾脆直接轉向我:「懷素,爹爹此次來,是想帶你去北平的。」

  此言一出,艾綠立即轉過臉來,剛從內室走出的流霞寒碧楊姑姑也睜大了眼,連一直熟睡的近邪都微微動了動。

  我皺皺眉,仰頭看向父親,聲音清冷:「為何?」

  父親滿臉慈愛的看著我:「懷素,你十七歲了,瑰姿逸態,少有人及,本是絕世品貌,怎可在這荒山野嶺虛擲了青春?為父深知虧欠於你,如今你已長成,更不能誤了你的終身,這就帶你去北平,為你擇一門佳婿,永享富貴安寧,為父將來,才有面目去地下見你娘啊。」

  我微微一笑:「您還是多想想將來和大娘相守地下的事體吧,至於娘,」我拖長了聲音:「她未必想看見您呢。」

  話音冰珠般擲出,字字稜角分明,擊打在父親雍容英俊的容顏上,父親滿臉的溫暖神色立時凍結,神色飛速變幻,忍了又忍,終於冷聲道:「懷素,這是你該和爹爹說的話麼?」

  「哦,」我滿不在乎的草草施了個禮:「懷素無知,不知道爹爹不愛聽這些話,下次一定改過。」

  父親定定的看著我,良久,深吸口氣,苦笑道:「本來還想和你說件事,不過我想我說出來你也不會讓我舒服,我也不說了,你且告訴我,願不願和我去北平。」

  我轉目去看我的真正的親人們,她們神色寧靜的看著我,似是對我的任何選擇都樂意接受,我想了想,道:「今日已晚,你們終究要住一夜的,明日我再給你答覆吧。」

  父親點點頭,聽到天色已晚幾個字,突然想起了什麼,急急問道;「去尋景盛的人呢?怎麼還沒有消息?」

  正說著,莊門前傳來喧囂之聲,不多時,幾個侍衛攙扶著徐景盛慢慢走了進來。

  我一見徐景盛,忍不住嘻的一樂,剛才若還是只瘦雞,現在就是只瘦泥猴,質料華貴的銀朱錦袍已經被泥水沾染得髒得看不清顏色,臉上更是黑一塊白一塊辨不清眉眼,腳上的靴子掉了一隻,露出擦傷處處的小腿,另一隻靴子也破得露了腳跟,白襪早已成了黑襪,狼狽得不堪。

  父親驚道:「景盛,你這是怎麼了?遇見猛獸了麼?」

  徐景盛渾身抖索著,看了我一眼,我坦然看著他,目光相接,他渾身一顫,慢慢低下頭去。

  父親尤在追問:「景盛,你懷素妹妹說沒遇見你,你跑到哪去了,怎麼成這般模樣?」

  徐景盛聽見父親的話,身子又一震,然而還是沒說話,我微微笑著,等著他痛哭流涕的向父親告狀,是的,是我騙他某處有我喜歡的稀品奇花,引他墜入矮崖,那崖是我小時候練輕功常來之地,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對身強體壯的獵戶也不致有傷害,就算徐景盛瘦弱,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皮肉之苦。

  只不過讓他擔驚受怕些罷了,我素來行事膽大,但絕非毫無分寸,徐某不過輕薄,且是我厭惡之人之後,罪不致死,自然不會過分。

  這小子搞得這般狼狽,多半是驚慌亂跑所致。果然是個紈褲無用子弟。

  我自是不懼他告狀,這呆小子,鬥得過我麼?

  一旁的護衛卻已說話了:「老爺,我們是在北麓一處矮崖下尋到少爺的,少爺沒受什麼傷,只是受了驚嚇。」

  父親目光一閃,濃眉深深皺起:「景盛,你上山的路是在南麓,縱然遇不見懷素,也不當在北麓失足,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說著看我。

  我面色不變,微笑依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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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且別雲山下紅塵(四)

  徐景盛抬起頭來,又看我一眼,飛快掉轉了目光,期期艾艾的終於開口:「姑姑姑丈…不不不是…我我貪看山色,走錯了路,又被山獸嚇得失足…才才掉到崖下的,不不關妹妹的事……」

  我挑起眉毛,好笑的發現這傢伙一緊張就有點口吃,卻也頗感動他寧可犧牲自己自尊也不告發我的心意,看他那泥水淋漓的模樣,想起崖下有泥潭,前日剛下了雨,這傢伙確實也夠倒楣的,淡淡的憐憫升起,遂笑道:「別盡站在這盤問了,徐公子受了驚,還是早點收拾乾淨休息吧。」

  當下安排眾人住下,一番忙碌,等到諸事已畢,已是深夜。

  我向父親問了安,自進了房,轉眼又轉出來,手裡提了一壺酒,輕輕掠過院牆。

  今夜月色極明,風很幽涼,提氣御風而行時,柔軟的衣角如肌膚,摩擦過我的臉頰,我把氣息調勻,身體越發輕盈,如葉般隨風翩躚,再悠悠落於一地銀霜之上。

  這是山莊後院,石桌圓幾,碧池殘荷,層層花樹重重月影裡,近邪躺在樹梢,懶懶舉杯,向天一敬,酒到杯乾。

  樹下桌旁,老頭抱了個盒子,喃喃道:「我捨不得……我捨不得……」

  我大為感動,上去給他捶背:「外公,知道你捨不得我,也不奇怪,我這麼溫柔善良恭謹純稚……」

  老頭抬起頭來看我,目光渙散,痛心絕倫,手中盒子抱得死緊:「……我還是捨不得……」

  我看著他,皺起眉,不太可能吧,這老傢伙會對我這麼溫情脈脈?他向來只會對他的密室丹鼎露出這種噁心神情吧?

  眼光落到他手中抱著的盒子,黃楊木,雙層鏤空雕刻,山水人物細膩逼真,是個好物件,心中突然一動,慢慢笑道:「盒子漂亮得很,送我的麼?」

  老頭滿面不捨:「近邪逼我拿出來的,這不肖弟子……我捨不得……」

  果然!我大怒,捶背的手猛一用力,老頭哎喲叫了一聲,怒道:「都不是東西,欺師滅祖殘害忠良,為了點身外之物,對你外公下這狠手!」

  我嗤笑:「算了吧,雖然你說你早年遊歷山川無意獲得了武功秘笈,後來卻因為忙於一件大事耽擱了練功,只將它傳給弟子們,自己未有所成,但你這許多年好丹藥吃得和糖豆似的,早已伐筋洗髓,你會在乎這點小力氣?」

  老頭無言可答,扭頭不理我,我手一伸:「拿來。」

  「拿什麼?」老頭裝傻。

  我微微笑,將手伸到老頭鼻子底下:「聽說你脾氣雖然壞了點,但說話一向是算話的,我記得我小時候,你說過,將來我若下山,你就將山莊三寶相送,助我遊歷江湖,這話,你忘了,我可記得清楚。」

  老頭瞪著我:「我記得我說的那時候你在睡覺。」

  我仍然笑,故意略略多了點淒涼:「你莫忘了,當時我剛喪母,一人來到陌生地界,縱使我信任近邪,也只勉強能算見過一面,稚齡幼童,自覺孤身一人天地飄萍,便是睡覺,也要睜著隻眼睛的。」

  老頭突然沈默了,連一直和老天拚命拼酒的近邪也微微頓了頓。

  半晌,老頭咕噥道:「這丫頭記性倒出奇的好。」摸了摸盒子,萬般不捨的慢慢遞過來:「算了,大丈夫丟寶丟則丟耳,不過身外之物嘛。」

  我笑著接過來,大大方方順手擱在桌上,不理嘴上說得痛快的老頭左一眼右一眼流連不去的目光,問他:「怎麼就猜到我會同意下山,連東西都準備好了?」

  老頭捋鬚一嘆,目光明朗,這時候方才顯現出他暴躁脾性下深藏的絕世睿智:「你這丫頭,當外公白長了眼睛麼?你看起來和緩淡漠,骨子裡卻恣肆飛揚,智慧心機無一有缺,冷靜慎密更是少見,區區俱無山莊又怎能困住你一生?你是註定要鳳鳴天下的,更何況,你雖然沒問過,但你想必對你父親的身份心中有譜,你還一直為你娘的事耿耿於懷,想著終有一日要討回這筆帳,償你被棄之恨,償你母親淒涼死去之怨,你又怎會不下山?」

  我沈默,想起七年前那一夜,月色慘白,遍地開著紫色血花,血花裡我美麗而絕慧的娘,一分分慘然的死去,死之前受盡掙扎痛苦,就為了那個負了她,棄了她的她愛的男人,她一生明慧,立於絕頂俯視人生,卻最終因堪不破情關而身死,這麼多年,午夜夢迴被往事驚醒時,我常對著一室空風,淚流滿面問她:「值得嗎?何苦來?」

  老頭深深看著我:「你娘的死,使你封閉了自己,自此你的笑或哭,都已不是本來,你以為自己面對過這樣的痛苦,這一生終於學會冷心冷情,你告誡自己不要重蹈你娘覆轍,你以為自己也成功了。」

  我揚起睫毛,看著外公:「我是成功了。」

  老頭一笑:「懷素,多說無益,我只能提醒你,你和你娘一樣,雖冷冷遠離世人,然內心溫暖,雖漠然相向,然深情無限。」

  我不說話,自轉頭去撫摸那盒子,聽見老頭微微喟嘆:「懷素,山莊三寶雖是奇物,然正因如此不可多用,更不可炫示人前,用法我已寫在盒內,需要時,你再開啟吧。」

  頓了頓,他道:「我累了,先去歇了,明日你自去罷,今夜就算給你餞行了。」起身走了幾步,忽又回頭道:「懷素,你將如何對你父親?」

  我一怔,茫然,這個問題我想過,可我始終不知該給自己一個什麼樣的答案,娘的悲涼一生乃至她的死,是父親的錯,可父親是她所愛的人,她心甘情願,我有什麼權利去代她索債,更何況……老頭的聲音淡淡傳來:「更何況,懷素,記住,他是你父親。」

  我震了震,抬頭,見外公已大袖飄飄走遠,月光下他背影挺直而蕭索,雖無老態卻略有淒涼,我恍恍惚惚的想,他總在送別,女兒,孫女,而我們,總是別無選擇的,離他而去。



第十四章 且別雲山下紅塵(五)

  身後傳來酒壺落地的聲息,近邪一壺酒拼完了。

  夜色裡他的白髮銀亮如一輪新月,冷玉似的剛硬挺秀容顏淡淡生光,烈酒也未能為他的蒼白著色,他依舊冷漠得如同一尊玉石。

  然而他看我的眼光卻難得的有了情緒,我費力的辨識出那是悵然。

  「懷素,你長大了。」

  我瞪大了眼,不能相信近邪也會說出這麼溫情的「廢話。」

  但凡不是必須出口的話,在近邪的感覺裡,都是廢話。

  「你娘當年離開你外公,也是這個年紀。」

  我心中一慟,離開我外公,也是離開,青梅竹馬的他吧?

  此時的近邪,彼時的近邪,該有多少承載不了的落寞與悲傷?

  近邪卻是沉靜的,隔著這麼近那麼遠的距離看著我,可我卻覺得,他透過我,看向了另一個在他心中永如仙子的一代紅顏的笑靨。

  我取過酒杯,斟酒,滿飲,輕吟:「自洗玉杯斟白酒,月華微映是空舟,歌罷海西流。」

  微微一笑:「師傅,我會回來的,你等著我。」將剩下的酒扔給他,拍拍手,頭也不回瀟灑離開。

  聽見身後有人輕輕一笑,竟似近邪聲氣,我驚訝回頭,卻見他抓著酒壺正往嘴裡倒,以為自己聽錯,搖搖頭,心想怎麼可能是近邪、自己怎生也這般為外物牽扯心緒了,難道離別果真令人恍惚?

  -----------------------------

  一路回去,夜涼如水,沉寂黑暗的山莊絲聲不聞,惟有我的衣袂帶風聲和細微的呼吸……

  我突然停住腳步。

  不對。

  不止我的,在我附近,西北方向,還有一個控制得很好的呼吸聲。

  我轉頭,目力凝聚,西北方向,正是丹房所在地。

  正欲趕過去,卻見後院小花園裡突然騰起一條黑影,蒼鷹似一飛衝天,瞬即在半空一個優美的轉折,頭下腳上,直撲丹房。

  看那柔韌的身姿,正是近邪。

  我立即停下欲起的身形,能節省力氣是最好,近邪出手,我哪還犯得著多事。

  近邪身法如流電,轉眼便到了丹房,五指彈開,真氣內蘊,陰柔剛猛交融為一的氣機牽引,使周圍的景物都似微微變形,宏大掌力瞬間籠罩了整個丹房,意圖要把這夜客逼出。

  我看出近邪毫無輕敵之心,畢竟能夠通過山莊內外機關陣法到達丹房重地,來人定非小可。

  但黑沉沉的丹房依然沒有動靜,我有些奇怪,難道那人見近邪武功驚人,知道事不可為,打算束手就縛了不成?

  正思量間,卻見丹房東北角,一道身影直直升起,看似不快,卻轉瞬便到了近邪身側,一手拂出,直指近邪頸後風池穴。

  我目光一縮,好厲害!

  竟然在夜色中,近邪掌力籠罩下,一眼看出他掌風籠罩的唯一一絲縫隙就是東北角,甚至出手便直奔近邪耳後命門,竟似對他武功瞭若指掌。

  近邪很少遊歷江湖,他的武功命門不可能有人知道,如此說來,便是這人目光精準,善於從敵人身形中瞬間找尋破綻弱點,如此智慧機變反應,幾乎可謂絕頂了。

  此時那人已和近邪鬥在一起,我隔得遠,看不清他容貌,然而那人一身銀色長衣,在月下閃耀迷離波光,身姿柔軟而不失優美,迅捷而不失風雅,每一舉手投足,都飄逸如仙悠然似舞,蒼黑屋脊上,一輪圓月裡,他身影飄蕩如若無骨,直似要飛入那金黃月華中去,竟是曼舞如風中幽蘭,長袖卷天地生香,絕俗脫塵的神仙風姿。

  我吸一口氣,幾乎有些癡迷的看著那人的身影,武技一道,以剛以強,縱有小巧陰柔之術,其本質依然是武力取勝,因此難免練到最後,形態剛硬骨骼變形,我幾乎從未見過誰能把武功練得這般美麗,竟是如詩如畫的風華意境,令見者目眩神迷心動神搖,此人還是個男子,若是換了絕世美人來練,不知道要怎麼的顛倒眾生?

  可惜,此人雖身法令人驚豔,風采使人驚嘆,論內力武技,終究不如據老頭評價已獨步天下的近邪,鬥不多時,便見他腰肢一折,突然斷了似的從近邪身側一滑,以詭異的角度滑了出去,轉眼已滑出三丈開外。

  我笑笑,順手在旁邊果樹上摘了枚桃子,扣在手心。

  那人身法極快,浮雲轉瞬千里般一掠而下,就是我摘果子的時間,他便已滑出了數十丈,將出山莊。

  我內力一催,正要將果子擲出,卻見一道淡灰幽光突然亮起,宛似月色突分出一線,也似明月照大江清風拂山崗般,不知不覺間遠逸數十丈,瞬間到了那人身後。

  光芒一閃即沒,鬼魅般消失在那曼然的身影上。

  我的心不知來由的緊了一緊。

  縱身而起,打算去看看此乃何許人也,近邪即已傷了他,就絕無可能再逃開。

  剛掠上屋脊,我突然愣住。

  只見那身影微一踉蹌,卻立即穩定如常,隨即,雙袖一捲,突然平平而起,如同一隻銀色飛鳳般,輕若柳絮,飄若流雲,身姿優美如破空一舞,飄渺超然,承載溶溶月色,飛越長空。

  我眼見他看似緩慢卻迅捷的消失於月色深處,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旁風聲呼的一響,近邪已在身側,雖然面無表情,然而我依然從他眼底發現一絲驚訝。

  我挑了挑眉,看著近邪。

  近邪皺了皺眉,看著我,然後,哼的一聲離去。

  我知道近邪生氣了,這許多年,他還沒遇見過對手,今日被我如此擠兌,以他的桀驁性子,定然遲早要找回場子來。

  次日清晨,父親早早的來問我,考慮得如何?

  我頂著發青的面色,捂著嘴哈欠不斷,昨晚為了避免女人們精力過剩,告別的時候拉著我哭---我最怕這個,硬拉著她們打了一夜的雀牌,又放水讓楊姑姑贏了許多,一直殺到天亮,才放她們去睡覺。

  至於我自己,一夜無眠,又要花心思岔話題又要花心思送銀子,真的很累的。

  楊姑姑天亮的時候數著銀子回房了,硬拉著寒碧流霞,臨走的時候有意無意說了一句:「小姐,包袱給你打理好了,你出門在意些,不要只顧著淘氣,我等著你送新鮮玩意給我們呢,比如聽說那個江南的什麼花樣水上燈。」

  我苦笑,山莊的人,一個個狐狸似的,尾巴掀一掀,就知道你要布什麼迷魂障。

  艾綠姑姑一向不多話,微笑數完了銀子,一臉歉意的看著我:「辛苦你了,能輸得這麼恰到好處也真不容易,姑姑也沒什麼好東西,這個你拿著玩。」

  我眉開眼笑抓過來,小心翼翼纏到自己手腕上:「謝謝姑姑,我會記得給你買蘇州最出色的絲線的。」

  艾綠姑姑笑得和氣:「我想最好不要指望你記得帶絲線,如果是點心糖食還可能些。」

  現在我對著日光,反覆轉側照耀著手腕上那條銀絲,心情大好,對父親的問話也稍稍減了些不耐:「跟你下山啊。」

  父親大喜,急忙命人備車牽馬,生怕我半路反悔似的恨不得立即出發。

  事實上也沒人出來送別,該說的該做的,山莊的人都在夜裡做完了,我想,這些奇怪的人,想必是不愛在陽光下面,外人面前,表現自己最真的情緒吧。

  簡單吃了些東西,我爬上馬車,揮揮衣袖,便離開了自己生活了7年的山莊。

  -----------------------------

  父親的車子極其華貴,真正的寶馬香車,舒適實用兼具,連車伕都年輕清爽得很。

  我拒絕和任何人同車,並對著那個一瘸一拐的徐景盛笑了笑,他立即精神煥發的向父親要求騎馬下山,傷員既然都不計較,父親也無可奈何,自騎了馬,隨我下山。

  到了半山,機關漸無,我微微一笑,從車廂裡探了頭出來,提起裙裾,坐到車伕身邊。那小子見我突然坐到身側,嚇得手腕都不聽使喚,僵著身子不敢動彈。

  我側頭看了看他,輕輕取過他手中已快要掉落的馬鞭,然後,一腳將他踢下車。

  那車伕驚呼未起,已俐落的一個滾身而起,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個練家子。

  身後,驚呼與馬蹄聲同時響起,父親及他的隨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急急策馬追了上來。

  我揚頭,揮鞭,感受急速奔馳時風吹起長髮的舒爽愜意,夏末清風裡,我朗聲長笑:「想他腰金衣紫青雲路,笑我燒丹練藥修行處,我笑他封妻蔭子叨天祿,不如我逍遙散淡四海住,倒大來快活也末哥!倒大來快活也末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3 07:24 AM

第十五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一)

  一路快馬驅策,不多時便到了山下,畢竟是四駕馬車,父親他們如何追得上?我將馬車驅進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山凹,馬鞭啪的揮出一個鞭花,笑吟吟輕敲車底廂:「下面這位,天亮了,可醒否?」

  沒有動靜。

  我挑起眉,還在裝樣?以為我說著玩呢?早在我上車時,便發覺這馬車設計精巧,另有底廂放置雜物,大小正可容得一人,當然會略微狹窄些,不過如果那位不請自來者擅長縮骨,自然不是問題。

  車底有隱隱血痕,想必是那人潛入時留下,我早已打定主意騙走父親這輛上好馬車,自然不會聲張,如今四野無人,正好攀攀交情,說不定,還是「舊人」呢。

  馬鞭再次清脆的敲擊在廂底:「喂,你不出來也成,那我只好把車趕回山莊,請你看得上的人親自相邀了。」

  這次的沈默很短,稍傾,廂底有了動靜,一隻著銀色衣袖的手緩緩伸了出來,攀住了廂沿,我看著那隻手,手指纖長,瑩白如玉,即使是簡單的動作也自成優美之姿,心中忽然一動。

  那手微微用力,然後,我看見一人慢慢探出頭來,他低著頭,不見容貌,然滿頭長髮黑亮如緞,柔軟披瀉於肩頭,然後,他抬頭,對我溫柔一笑。

  那瞬間我覺得漫山的花都黯了一黯,漫天的光都亮了一亮,風好像是從遠山奔過來的,到了這裡便累了,舒緩作舞,繚繞盤旋,天地間很寧靜,寧靜裡綻放出絕世的容顏之葩。

  是他,昨夜丹房的不速之客,不曾想,竟是如此年輕的少年。

  那少年笑咪咪,柔和如同春風的打招呼:「喂,你好呀。」

  我看著他一邊招呼一邊風度宛然的從馬車底鑽出,銀色長袍點塵不染,優雅閒散得像是仙人下降,正款款自流霞飛雲中微笑落足,以慈和而寬容的悲憫,高貴的踏上這一方塵世水土。

  哪有半分馬車底躲藏,輾轉不得的狼狽苦楚?

  心中一動,再一緊,突然有點茫然的感覺,彷彿這一剎,失去了什麼,又得到了什麼,然而又不知那是什麼。

  卻將那一絲奇特感受瞬間掩了,也笑咪咪:「你也好呀,不知貴客光降,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他繼續笑,如月的風姿裡帶點嫵媚般的害羞,然而卻毫無女子胭脂氣,依然是魅而秀的氣韻卓絕:「客氣客氣,原是我的不是,不請自來,也未曾知會主人一聲,還請小姐海涵。」說罷長長一揖。

  我甩甩馬鞭,笑盈盈看他:「您太謙了--哦,馬車底狹窄簡陋,不知可令貴客不適否?」

  他笑,試探的看我:「倒也尚可…不過若能換個地方,也許更好些。」

  「哦…」我點頭,沉思有傾,那少年微笑看著我,靜靜等待,毫無不耐之色,半晌我才說道:「車底自然非待客之所,當請貴客上車來才是。」

  說罷故意頓了頓,等著看那少年急不可耐的上車,我眼尖,早已發現他笑容下的疲憊之色,他受了傷,定然急需休整,我等著他入我彀中,沒料到這少年竟然定力非凡,聽出了我語中未竟之意,一動不動,眼底的微笑甚至深了幾分,山風拂動他衣袂,他安靜得像尊雕刻於崖壁的美麗浮雕。

  我突然有些索然和煩躁,瞬間失去了繼續戲耍的興趣,冷冷道:「話雖如此,然你我素不相識孤男寡女,怎可陌路同車?何況此間山路僅通一處,閣下定然是從那裡便一路跟隨到此,如此說來,昨夜丹房惡客,便是你了,我不殺你,已是優遇,若再請你同車,豈不笑話?」

  那少年毫不動氣,深深看著我,嘴角一抹魅惑的笑意:「看來我還是低估了小姐。」

  「我卻不曾低估我自己。」我笑,馬鞭一指車下:「兩條路,任憑閣下選擇,一是走下山,我知道你武功不俗,懶得費力氣捉你,只好請你自便。另一條,你還是回到你剛才呆著的地方去,但你必須把你的身份來意告訴我」

  轉目看了看四周,我笑吟吟提醒:「說明一下,此地機關甚多,以閣下之武功,若在平日,倒也未必畏懼,然而現在,要想憑兩條腿走下山,只怕不比昨夜從山莊中逃出來容易。」

  那少年也四面看了看,露出一抹羞澀的笑意,點了點頭,似是承認了我的話。

  我正等著他出語求懇或辯解,卻見他一言不發,彎腰,掀袍,低頭,居然什麼都沒說,便再次鑽到了車下。

  我瞠目結舌的看著那傢伙乖乖鑽入車下,連多餘的話都沒有,不由驚嘆,這少年,好堅忍,好耐力,極善審時度勢,知事不可為,便不再作任何掙扎,並能在惡劣環境中選擇最利於自己的一條路,剛決果斷,毫不以自尊受損為念,更不逞絲毫匹夫之勇,竟是對自己也毫無憐惜,好狠的心性。

  打了個寒噤,我心底突起殺意,這人絕非普通人物,瞧他行事,當是為達目的可不擇手段之人,此人夜入山莊,是友非敵,今日若為我輕縱,日後怕是個絕大禍患,我怎可為一己玩笑之心,便放虎歸山,為山莊帶來麻煩?

  然而想到他初見時那一笑,溫柔而羞澀,明朗而純淨,雖知道這人絕不可能如表面這般人畜無害,然而總不忍將這般水蓮似的微笑扼殺,再說,只為夜入山莊便傷人性命,似乎也過了。

  我這裡沉吟為難,那少年卻心思通靈,似是猜知我用意般,在車底輕輕道:「小姐無須多慮,我擅闖貴地有錯,卻並無惡意,只是家中有人傷病纏綿命不久矣,在下多方尋覓良藥而不得,無意中聽說此地山深處有一神秘山莊,莊中人妙擅歧黃之術,且煉製靈丹無數,為救人性命,無奈之下,只能行此下策,夜入貴莊。還請小姐恕罪則個。」

  我哦了一聲,隨口道:「敢問貴姓,仙鄉何處,如何得知此處有丹?」

  那少年有回必答,合作得很:「不敢,在下賀蘭悠,非中原人士,久處邊疆,至於從何處得來資訊,當初告訴我此地的人於我有莫大恩情,且我亦已承諾不洩露他的身份,君子千金一諾,還請小姐原諒。」

  「千金一諾嘛,也許,君子嘛,未必見得。」我笑意盈然:「可見過車底君子樑上先生?」

  賀蘭悠沈默半晌,突然輕輕一笑:「身處車底而風骨不改,偶然樑上為相救親人,縱小姐不屑,賀蘭悠卻是問心無愧的……」

  我心底一動,然而聽得他語聲虛弱,漸至低無,不由一驚,馬韁一勒,縱身躍下馬車,便向車底看去,果然那少年蜷縮在底廂,臉色霜白,已然昏迷。

  我微微踟躕,然而看著他慘白的臉色,終於還是伸出手去,將他抱進車廂,這少年看似清瘦,然因為練武的關係,份量並不輕,好容易把他折騰上了馬車,早累出我一身汗。

  暗恨自己做甚要戲弄人家,結果反而累著了自己,一邊順手取過汗巾擦臉,看見賀蘭悠額上細汗滾滾,皺了皺眉,另取過一條石青汗巾,也幫他擦了擦,想到剛才他俯臥的姿勢,將他翻了個身,果然,肩後一條傷痕深可見骨,一看便知是近邪的飛光箭的功勞,那箭並不淬毒,卻塗了外公密制迷藥,中者骨軟筋酥手到擒來,沒想到這年紀輕輕的賀蘭悠,竟然在外公百試不爽的藥物下堅持清醒一夜,還能若無其事與我對答,真是個厲害角色。

  難怪昨晚近邪難得驚異,他也從沒見過中了他飛光箭而不倒的。

  我自然有解藥,想了想,卻只給他餵服了一半的份量。不多時,果見他悠悠轉醒,我抱膝看著他,見他幾乎在清醒的那一刻,眼神便立即轉為清明,正平靜而審慎的打量自己身處的環境,不由心底暗驚,這少年,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又是什麼樣的險惡環境,使他具有了這般的警戒與自控能力?

  很快,賀蘭悠便發現自己體內麻藥並沒有解得完全,不由苦笑看著我,我回視他:「我沒有理由要為你解開藥力。」

  他笑笑,很誠懇的附和:「是的,我也覺得。」

  我心中一樂,這倒是個妙人,看來接下來的行程倒不算無聊:「山莊的麻藥很特別,藥力不會很快消散,當然你多等月餘自然也就消解了,可這段時間內是不能動武的,你想必不會想面對這樣的情況吧?」

  賀蘭悠語聲輕輕:「當然不想。」

  我很滿意的看著他:「你也知道,無功不受祿,我給你解了一半的藥力,是為了證明我有能力治好你,接下來,你是不是該有所表示呢?」

  賀蘭悠是那種連苦笑也分外好看的人,越過竹簾的陽光分割成細細的線,搖晃著映在他臉上,越發的眉目蕩漾:「在下身無長物,也實在不知小姐喜歡什麼,但只要小姐開口,在下絕無不從。」

  「很好」,我愉快的看著他:「我對你的武功很感興趣,你教我吧。」



第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二)

  數日後,一輛馬車從子午嶺駛出,一路經陝西,四川,貴州而至雲南。

  我盤膝坐在車中,潛心修煉我的新師傅教我的天魔內功,馬車狹窄,施展不了那夜賀蘭悠絕豔天下的「天魔舞」身法,不過這數月行程,也足夠我試練個痛快。

  有了新技藝,自然手癢,其實我也沒做什麼,真的沒做什麼,不過就是在經過鞏昌時順手挑了當地綠林十八寨,廢了他們瓢把子的武功,誰叫他們攔我的路?經過順慶時看一個橫行霸道,欺壓百姓的幫會不順眼,砸了他們的堂口,逼著他們老大解散了這個看起來還不小的幫會,經過鎮遠時救了個被強搶入大戶人家的民女,我把那可憐女子救出來,同時將那一身肥肉據說朝中後臺非凡並有黑道勢力撐腰的老財連同他一家都趕了出來,然後,一把火燒了那雕樑畫棟佔地極廣的府邸,並打散了聞訊前來幫忙的那個什麼雄威堂……

  如此而已。

  這這都是行俠仗義吧,我很是愉快,尤其是賀蘭悠一直陪在我身邊,打架放火,痛快恩仇,更令我心底有甜蜜的喜悅,不過只是當賀蘭悠總是用揶揄的口氣稱我「掌門」時,我便立即後悔不迭。

  誰知道僅僅就是聽說崆峒峰林聳峙,危崖突兀,一時興起上山遊玩,偏偏遇上了崆峒派十年一次的選掌門,遇上選掌門倒也沒什麼,誰知道崆峒因近年來人丁凋零日漸式微,改了非本派人不能任掌門的規矩,以武技勝出者為尊,改了規矩也沒什麼,誰讓我技癢,見人家比劍比得有趣,也上去用照日比劃了一番,比劃下也沒什麼,誰知道就讓我輕鬆贏了,結果……

  我唉聲嘆氣的靠在車廂上,真是沒想到,那些老傢伙那麼執拗,死活要我接掌門尊位,嚇得我再也顧不得看風景,立即拽著賀蘭悠逃之夭夭。

  這也是後來我心情不佳,一路該管的不該管的都插上一手的原因,聽說,還沒出貴州地界,江湖中人已經給我這個突然冒出來很不合規矩的人物起了個聽來頗炫目的稱號。

  「飛天魔女。」

  賀蘭悠每次提到這個外號都忍不住微笑,正如此時,他笑容優雅神秘,我是很喜歡看的,可如果笑的是我自己,那自然另當別論,我恨恨的瞪他一眼,掀開車簾,凝神看自己闊別七年的故地。

  昆明依舊如前,有淳樸和絢麗交雜的獨特風情,道路行人衣履清潔,神態祥和,看得出來生活平靜安樂,我心下感嘆,能將蠻荒之地,又經歷過戰火的雲南治理成如今太平和融景象,白髮黃髫皆有所養,舅舅功不可沒。

  自洪武十六年始,舅舅率數萬眾留守雲南,洪武十九年,舅舅上疏先皇,說「雲南地廣,宜置屯田,令軍士開耕,以備儲蓄」。先皇准奏。

  其後便以雷厲風行之勢,興農屯田,疏濬河道,興修水利,發展商業,招商人入滇,運進米穀帛鹽,開發鹽井,增加財源,他還整修道路,保護糧運,並在經濟一道之外分外重視人才,增設府、州、縣學達幾十所,擇選民間優秀及土官子弟入學,月賜飲膳,年賜衣服,西南一地,因他仁政德政,受惠良多,百姓稱頌自然不在話下,我一路行來,聽得茶館酒肆,讚頌侯府之聲不絕。

  沐英,不是我的親舅舅,他和乾爹一樣,只是娘的義兄,這是後來外公告訴我的,雖然如此,我依舊以他為榮。

  西平侯府我一向視為自己真正的家,畢竟自幼成長於此,進了城,我便急急往侯府趕,恨不能一步到府,然而當我眼見那熟悉的飛簷雕樑府邸和門前的石獅子時,卻突然停住了腳步。

  這一步,走到臨頭,突然令我悵惘,這裡,就在這裡,我寂寞的長大,在這裡,我目睹娘淒然死去,在這裡,我亦經歷過一番生死煎熬,這恢宏府邸的當年的每一花每一葉,都曾為我幼嫩的手輕輕觸過,然而留下的記憶,卻是慘痛而血色殷然。

  我呆呆的站在府門前,近鄉情怯,感慨不能自己。

  賀蘭悠負手立於我身側,目光深邃,靜靜仰頭看著那黑底金字的西平侯府匾額,面上一抹淡而渺的溫柔微笑,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他即使不言不動,絕世的風姿依舊吸引了路人,人們忍不住來來回回的扭頭張望,漸漸人聚得多起來,圍成一圈,對我們指指戳戳,唏噓驚嘆。

  我猶自恍惚,將那些俗物視而不見,卻已有人耐不住,門前的護衛豎起眉,大步直直向我走了過來,一面揮鞭驅散路人,一面粗聲喝斥;「喂!你這不知規矩的野人,在這西平侯府門前轉悠什麼?這是你們能呆的地兒?還不給我滾!」

  我有些惱怒自己的沉思被這些惡奴打斷,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淡淡看著這惡奴,突然想起當年被我一刀插爪的劉媽,心想這世上也許像舅舅這樣的好官不多,惡奴卻是從來不缺的。

  那人被我冷冷目光一看,越發惱怒:「你什麼東西,敢這麼看爺!欠爺的教訓!還有你!」他突然一鞭甩向一直負手而立事不關己的賀蘭悠:「兔兒子!瞧你這油頭粉面樣,來侯府做童兒嗎?滾到後門,從狗洞裡爬進去!」

  鞭聲虎虎,向賀蘭悠當頭罩下,聽那帶起的風聲,還頗有幾分勁道,看來是個練家子,鞭影籠罩下,賀蘭悠微笑依然,連髮絲都不曾動一動,眼見那鞭稍已將捲到他面頰,他突然極其溫柔的笑了一下。

  銀衣飄拂的賀蘭悠的絕世笑容裡,我卻哀哀嘆了口氣,伸出手去。

  可惜已經遲了。

  鞭稍觸及賀蘭悠那一剎,他突然伸出手,閃電般轉眼便到了那鞭柄處,手指一劃,鞭子已到了他手裡,指尖輕輕攥住那人手腕一抖,只聽令人牙酸的格嘞嘞骨骼斷裂聲密集如雨,慘嗥聲立即驚天動地的響起,而賀蘭悠笑容越發溫和羞澀,袍袖輕拂,宛如拂去塵埃般,將那人遠遠扔出,爛泥般癱軟在地。

  慘烈的呼號聲,驚走了一街的圍觀百姓,我嘆了口氣,閉上了眼,不用看,這個遇上了賀蘭悠的倒楣鬼,全身的骨骼,定然都已碎了。

  西平侯府是雲南無冕之王,威權極重,無人敢有絲毫不敬,可謂太平了許多年,侯府的護衛家丁哪見過這陣仗,在侯府門前出手傷人如此狠毒,當下呼喊著立即進府通報,緊接著呼啦啦湧出一隊軍士來,將我們團團包圍。

  我無可奈何的看了賀蘭悠一眼:「我不是來侯府鬧事的,你出手有必要那麼重嗎?」

  賀蘭悠眼睛裡沒有笑意,面上的神情卻很是溫柔:「他罵我兔子。」

  「撲哧。」

  我忍俊不禁,我一直以為這個漂亮而陰狠的少年永遠不會生氣,原來他也有不能觸及的忌諱。

  門內腳步雜遝聲響起,又一群人呼喊著奔出,這回卻都是女人,當先的是個肥胖的老婦,衣飾插戴都是下人裝扮,神情卻頗為驕人,看也不看我們和四周軍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直撲那倒楣鬼而去:「兒呀!!!哪個天殺的害了你,啊啊啊……」她驚惶的摸到兒子渾身軟膩如泥的異狀,一時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一迭聲的叫:「叫叫叫大夫,快叫大夫,快快快去搬藤凳,快快快……」她身後那群婦人急急應聲,撇著小腳找大夫尋藤凳,一時忙亂得不可開交。

  我覺得那老婦眼熟,仔細看了幾眼,然後,一笑。

  此時老婦哭得夠了,想起了仇人,抬頭惡狠狠向我看來,罵道:「你們這對狗男女害了我兒,今日定叫你們後悔生到這世上來!不把你們扒皮抽筋,難洩我心頭之恨!」

  正正見了我笑容,更是暴怒無倫:「來人啊,把這對狗男女綁了,妖眉妖眼,一看就不是好東西!吃了熊心豹子膽的跑到侯府來撒野,還傷了我兒,當堂堂西平侯府無人嗎?」

  跳起身就去推身邊的軍士:「你們給我上!給我狠狠的……」話說到一半,她突然頓住,呆了呆,想起了什麼似的,緩緩轉頭向我看來。

  我知道她認出我了,笑得越發愉快,賀蘭悠似笑非笑向我看來,我在他的眼裡看見自己的笑容,不由一呆,什麼時候,我的笑容和這隻狐狸看起來這般像了?

  那老婦仔細盯了我幾眼,目光越發越明朗,隨即卻湧上濃濃的恐懼,驚惶,緊張,那神情,竟是像遇上什麼恐怖的事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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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1-4-13 07:41 AM

第十七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三)

  我目瞪口呆的看著劉媽連滾帶爬涕淚橫流以其肥胖身材絕無可能達到的速度尖叫著衝回了侯府,消失在門內,不知道她為何在認出我之後居然會如此畏懼,難道是怕舅舅責罰她對我的冒犯?可也不至如此啊。

  身旁,唯恐天下不亂的賀蘭悠輕輕皺眉,很認真的詢問:「女鬼,這長空豔陽天日昭昭,敢問你是如何保持靈體不滅的?」

  我給他一個很不誠懇的笑容:「承您動問,奴家不過是食了只人面狐的心而已。」

  此話出口,突覺有些不妥,呆了一呆,細細一想,便覺得燥燥的熱緩緩的漫上來,我知道自己的臉定然紅了,急忙轉頭他顧,想另尋些話題岔開去。

  然而那個萬惡的少年卻哪裡肯放過我,即使我已扭過頭,依然看見他淡若清風的一笑,輕輕湊近我,語聲輕柔如夢:「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沐晟在眾人拱衛下匆匆出門來時,我有些微的訝異。

  劉媽既然知道我回來了,舅舅定然也是知道的,為何不見他身影?倒是沐晟,七年不見,已是高頎穩重的青年,依然如少時的端肅之上,更多了久居上位的氣度端凝。

  看見我,他的驚異更甚,而當他目光掠過笑容微帶羞澀,卻不卑不亢,閒雅悠然的賀蘭悠,也不由呆了呆。

  然而他很快恢復常態,喜道:「懷素妹妹,我就知道你不會那麼容易死的。」

  我突然覺得說不出話來,這都是怎麼了,我死了?我怎麼不知道?

  沐晟笑笑:「還是進內說話吧。」他的神色略有黯然:「你走後,發生了很多事呢。」

  我笑笑,懷著滿心的悵惘,在沐晟的誠懇相讓裡,在軍士的瞠目結舌裡,再次踏入這熟悉而陌生的侯府大門,侯府亭台依舊,畫樓宛然,時近深春,早凋的花樹已開始飄落殘紅,我踏著那一地柔軟,聽細微的碎裂之聲不絕,想起那夜的訣別,素弦聲斷,翠綃香減,不能抑制的悲從中來。

  轉過頭去,遠遠的,濃蔭裡藏鴉別院飛簷一角微微探出,隔了如斯距離,似乎依然聽得見簷下金鈴輕響,那鈴聲我聽了十年,如今人去樓空,只餘它仍在風中寂寞迴響。

  許是我的悲傷感染了沐晟,他的語聲黯然:「藏鴉別院這許多年,父親一直命人時時打掃,一切用具擺設,還是姑姑在世時的模樣,父親去世時,還囑咐我們兄弟,定不能令別院廢棄……」

  宛如焦雷在耳邊炸響,我霍然回首:「你說什麼!」

  我的語氣裡有太可怕的東西,連沐晟也驚住,吶吶道:「我說父親去世時……」

  我晃了一晃,眼淚突然泛上眼眶:「你是說……你是說……舅舅去世了?……」

  沐晟一臉驚色:「你不知道?姑姑去世不久,父親也去了……」

  我突然覺得昏眩,緊緊扶住身邊一棵樹,指尖扣住樹身,深深陷入:「我……不知道……」

  沐晟擔心的看著我,伸出手想要挽扶,卻最終猶豫著縮回手去,我淒涼的一笑,千言萬語湧在胸中,卻不知道該問些什麼說些什麼,只覺得心裡空空的失了重要的一塊,無盡的寂寥漫上,而這秋風如此冰涼,無情穿透我心口,似劍般攪痛得我鮮血淋漓。

  一雙溫暖的手伸過來,輕輕扶住了我,我遲鈍的轉目,看見外表溫柔的賀蘭悠素來冷漠的眼睛裡,淡淡洩出幾絲關懷與擔憂,他的目光宛如實質,拂過我灼痛的心,我覺得心裡略略一暖,神智恢復了幾分,想起了舅舅去世那時辰,我還在山莊療傷,定是外公他們怕我亂了心神引起毒氣散逸,所以瞞了我。

  之後怕我傷心,乾脆就瞞我到底了。

  扶著賀蘭悠的手站直,我在淚眼朦朧裡注視沐晟:「帶我去給舅舅上香。」

  在舅舅牌位前,我手執素香虔誠跪拜,舅舅,原諒我未能在你最後時刻伴在你身邊,如果我知道那一別便是永訣,我想也許我寧願死,也要見你最後一面。

  看著那黔寧王的尊號,想起沐晟說舅舅歸葬京師,諡昭靖,侑享太廟,我淡淡想,死後哀榮又如何,終究換不回那個英挺明朗的男子,我終究是永遠看不見他長身玉立於風中,對我萬分寵溺的笑了。

  上完香,回到正廳,我問沐晟:「舅舅因何疾而逝?」

  沐晟的回答有些猶豫和含糊:「因病……」

  我皺眉,想起先皇屠戮功臣的手段,心中一寒,難道舅舅最終也未逃脫得兔死狗烹的結局?

  沐晟看我神情,知我誤會,急忙解釋:「懷素,不可多想……」他又猶豫了一下:「我不說清楚,只是因為不想你再傷心……」

  我一怔,我還有什麼好傷心的?娘和舅舅,兩個最愛我的人,在同一年逝去,一個我未能親身陪伴陪她走過最後一段艱難的路,一個,我甚至連他的最後一面都未曾見到,甚至連死訊也是7年後方知,淒涼至此,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悵恨的?

  沐晟看向我的目光充滿憐惜:「父親是重情之人,他的身世你也知道,先皇后先太子待他深厚,洪武十五年初,先皇后薨時,父親哭至嘔血,病根因此便種下了,後來你娘病逝,再不久,先皇太子薨逝,父親因此纏綿病榻,後來沒多久,便去了」

  「先皇太子薨逝……」我聽著這句話,總覺得哪裡不對,先皇太子是哪位?能讓舅舅傷痛至此,必是交情極好常來常往的,可舅舅最是交好的,也就是乾爹了……先太子……朱標……允……

  我突然渾身一冷,喃喃道;「乾爹……」

  沐晟注視我的目光裡充滿了悲憫:「是的,姑姑和父親其實一直都沒告訴你,你的乾爹就是先皇太子。」

  我呆呆想了半晌,突然笑了起來,真是笑話,我還有多少事應知道而未曾知道?黔寧王是我舅舅,先太子是我乾爹,允,我一直喚他哥哥的允,那日因我失手而誤傷的允,應該就是朱允炆,去年登基的新帝,好煊赫的身份!好震撼的背景!那麼,外公是誰?娘是誰?我又是誰?

  想起那日倚門淒然望著娘,低頭輕咳的乾爹,想起他早衰的華髮,我若有所悟,一剎那淚盈於睫,深春未綠,鬢髮已絲,人間別久不成悲,乾爹,一直是寂寞的吧。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那些華年流光裡,那個回眸流掠生波的女子的裙裾,早已拂過歲月的長廊,帶一抹黃花赤葉的暗香,於薄綃絲絹相望般的朦朧裡,迤邐而去了。

  終,不可回,不可追。

  我看著自己蒼白的指尖,血色早已消失,這一刻,原來我比任何人更寂寞。

  聽見沐晟問我:「懷素,既然回來了,就留下吧,我叫人把藏鴉別院收拾下,很快就好。」

  我搖搖頭,只覺萬念俱灰:「不了,斯人已去,我留下有何意義。」

  沐晟有些急切:「你還有我……還有我們啊,我們一起長大,難道你不覺得我們是你的親人嗎?」他頓了頓,又道:「何況,新帝登基,風雲暗湧,這世道並不太平,你單身女子,如何能行走於亂世。」

  我略略蹙眉:「哥哥,你這話聽來奇怪,新帝登基不假,可我沒聽說什麼風雲暗湧之事啊,這天下,雖說貪官污吏不絕,惡霸強梁難免,但也不至於就算亂世吧?」

  沐晟苦笑:「懷素,今日我和你說這話,就是殺頭的死罪,但我怕你不知內情,不得不多說幾句。」說完看賀蘭悠。

  賀蘭悠也不看他,懶懶打了個呵欠,笑睇我:「你在這裡也算半個主人,我累了,做主人的為何不招待我休息?」

  我微帶歉意的看著沐晟,沐晟忙命一旁侍候的管家帶賀蘭悠去聽風水榭休息,並囑咐不可怠慢了貴客,眼見清雅如雲的賀蘭悠曼然而去,卻皺了皺眉看向我:「懷素,此人面秀骨冷,狠辣敏慧,舉止行事俱非常人,你和他一起,千萬小心。」

  我暗暗佩服沐晟的眼力,心裡卻不想就此話題說下去,岔言道:「你剛才說要和我說天下大勢的呢。」



第十八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四)

  沐晟示意僕人們都下去,坐在我對面,微有些昏暗的光線裡,他的臉看來有很濃的疲憊之色,我心中一軟,想這侯爺只怕也不好做。

  沐晟語氣憂慮:「你可知道,皇上繼位後,因畏懼藩王權重勢大,恐危及帝位,聽了黃子澄,齊泰那幫書生攛掇,以齊泰為兵部尚書、黃子澄為太常卿,參予機務,定下了削藩之議。」

  我一皺眉:「允……皇上也忒心急了,諸王分封各地,勢力盤踞南北,根基穩實軍力雄厚,又多半驍勇善戰,擅長用兵,當此情狀,縱使削藩,也當徐圖緩之,不可操之過急,他才登基數月,連親信能人尚未尋得幾個,人又年輕,就要動那些桀驁不遜,百戰沙場,死屍堆裡爬出來的叔王?也太……輕率了。」

  沐晟苦笑:「可不是嘛,可是皇上內心對諸王存疑已久,可謂如刺在骨不拔不快,登基甫月,便已對周王下了手,突調大軍直撲河南,虜獲周王及其家小,貶為庶人,流放雲南,十二月,有人告發代王「貪虐殘暴」,皇上將代王遷至蜀地看管,前幾天,又以「不法事」罪名將岷王貶為庶人。

  我皺皺眉:「皇上如此雷厲風行?倒和我印象不符……」想起那個白皙靦腆,善良淳厚的少年,只覺得茫然,為什麼僅僅七年,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沐晟搖搖頭:「帝王之寂寞,之孤獨,之高處不勝寒,又豈是你我所能揣測,在其位必謀其政,他也是無可奈何。」

  我心中惆悵,沉思了一會,也忍不住嘆道:「餘下諸王必不甘束手就縛,天下無寧日矣。」

  「正是如此!」沐晟一拍手:「周,代,齊,岷諸王連番被貶,此事已令天下震動,諸王惶惶不安,燕王寧王在諸王中勢力最盛聲名最廣,皇上下一個動手的,必是二人之一,前不久,皇上派工部侍郎張咼牧守北平,然後命謝貴、張信為北平都指揮使,北平軍權盡在二人之手,饒是如此還不夠,又命宋忠率兵三萬,鎮守屯平、山海關一帶,箝制北平,燕王情勢,可謂危矣。」

  說完緊緊盯著我,我見他神色古怪,突然想起父親,出入隨從,言行舉止,貴盛不下舅舅,莫不也是諸王之一?

  剛想起此處立即怒從心起,乾脆掉轉話題:「縱使亂象初顯,想來也不至於立時便出兵放馬,我一介普通女子,不招惹也便是了,對了,為何不見另幾位哥哥?」

  沐晟道:「長兄去年也逝了,昂在京師,至於昕……」他滿臉怪異神色的看著我:「他在為你守墳。」

  啊???!!!

  西平侯府七年後的夜,與以往的每個夜並無不同,藏鴉別院我的臥房,也陳設如前一模一樣,甚至連我床前束帳的玉鉤上,我曾經淘氣繫上的一串珠子,都依舊在飄搖的燭火裡,發出暗暗幽光。

  我撫摸室內一桌一幾,觸指冰涼的感覺,終究是沒有人再會溫暖它們了。

  沐晟說沐昕每個月都會來一次,在我的臥房裡呆一整天,誰也不知道他做什麼,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沐昕,乃至沐家人,一直以為我死了。

  那年我病重被近邪帶走,舅舅是知道的,但為了避免更多麻煩,舅舅對家人宣稱我已病死。別人倒還罷了,沐昕卻因此大病一場,痊癒後便纏著舅舅,要去上我的墳,舅舅被他纏得無奈,隨便令人弄了個空棺做了個假墳,埋在侯府後山,沐昕去好生祭奠了一場,不知怎的又冒出主意,鬧著要將我遷葬,說我一直不喜歡侯府拘束,嚮往府外廣闊天地,不能生拘束了我,死也困我在這,定要舅舅把遷葬之事交給他,舅舅被逼無奈,為了這小子死心,乾脆找了個女童屍體,裝入空棺,然後就叫這小子自己去搬弄。

  沐昕也是個倔小子,竟真的帶了人,遷了「我」的墳,也不告訴任何人,只說山清水秀,「我」定很喜歡,每年「我」忌辰,他便攜了詩書,自去給我守墳,一守就是數月,難得回侯府,沐王府眾人深以為異,卻又不敢直接問這小爺,有次灌醉了他旁敲側擊,才知道,這傢伙搭蘆為居,素衣荊門,就住在「我」墳旁,甚至在天熱的時候,就睡在「我」墳邊!

  我抬頭,仰望玉台秋月,看那寒光淡淡穿過朱門庭戶,都說轉眼落盡繁花春去也,人非物逝星霜變,卻不曾想,依然有人將我如此深深記得,想起沐晟說他白衣散髮,濃酒殘詩,於那遠離紅塵清幽去處,與孤墳對飲,向冷月酹愁,醉至濃處,就地躺臥,縱情悲歌山水之間,又是怎樣的一種悲涼?

  ……

  不知何時,眼角卻已微濕,我拈起那滴淚珠,對著月光照見那剔透晶瑩,只覺悵然無限,萬千思緒,一半煙遮,一半雲埋。

  窗外,有人輕輕笑了下。

  我一彈指,將那淚揮散於指尖,冷笑抬頭:「你莫非迷上了這樑上君子勾當?」

  賀蘭悠坐在屋頂上,正淡淡俯視著我,一天清輝之中,他銀袍委地,黑髮披散,神韻迷離的容顏不辨悲喜,點漆似的黑眸卻深幽如同蒼穹。

  他對我舉了舉手中的酒壺:「我坐的是屋頂,不是房梁。」

  我輕輕一躍,坐於他身側:「賀蘭悠,你為什麼不走,你的藥力已經解了,武功也教給我了,我想不出你還有留下的理由。」

  賀蘭悠想了想,又現出他那招牌羞澀笑容,我怒道:「賀蘭悠,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你知不知道我一看你這樣笑就心裡發毛?」

  賀蘭悠奇怪的看我,一臉無辜:「我只會這種笑法。」

  我氣結:「你從小是和狐狸住一窩的嗎?」

  賀蘭悠目光一閃,那瞬間我突然覺得有道奇異的星光流過他眸中,未及看清便已消逝,他卻已悠悠笑起來:「你說對了,我是和狐狸一窩住,不僅有狐狸,還有獅虎熊豹,一窩的野獸。」

  我深深的看他:「賀蘭悠,你的童年,我想未必比我快樂吧?」

  賀蘭悠偏頭想了想,星空下他神情無邪而目光幽冷:「自己以為的悲哀或痛苦,未必是真實的,對我來說,我唯一的痛苦就是現在還不能讓別人更痛苦,以前的,不算。」

  轉過頭,他用他溫柔的眼波看著我,漫天星芒流轉,盡落在他一人眼裡,瞬間黯淡了耿耿霜河:「至於我為什麼還不走,是因為,我覺得你很寂寞」。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慢跳了一拍,茫茫然轉首看去,賀蘭悠秀逸的側面在這夜分外清涼的月色下,如重筆勾勒的水墨寫意般溫潤柔和,我定定看著他,只覺得心底有極淡的溫暖悠悠鋪漫開去,輕而緩的浸潤肺腑,每流過一寸,便多一寸混沌的歡喜。

  忍不住微微一笑,忽覺這夜和初見他的那一日般,風好花好,什麼都好,便是這一刻的安靜也很好,什麼都不用說,就靜靜躺在這屋頂,忘懷天地,忘懷這塵世曾給予我的重重憂傷。

  很久很久以後,我轉頭去看賀蘭悠,見他神情寧靜,呼吸輕細,似是睡著了,方輕輕道:「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剛才還在沉睡中的賀蘭悠卻突然眨了眨眼,長而黑的睫毛如扇揚起:「天氣這麼好,哪來的風雨?」

  ……

  半個時辰後,我扛了個包袱,一溜煙出了西平侯府,雖然有點對不起沐晟,再次不告而別,可我現在很熱,真的真的很熱,我需要出門乘涼……

  馬車不想再要了,我在馬廄偷了匹馬,一路狂奔,很快出了昆明城,一路往江南而去。

  我並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裡,然而想起沐昕把那個「我」葬在山清水秀之地,想來江南的可能性比較大些,我總不能讓沐昕真的這樣對著個假墳長久的哀悼下去,找到他,告訴他我還活著,這是我現在必須要做的事。

  賀蘭悠在兩個時辰後追上了我,我發現他的時候他正悄無聲息的坐在我身後,一臉若無其事表情,手裡居然還抓了把瓜子在磕,看見他,我的紅潮譁的一下又上來了,無法避免的想起那首無意吟哦出的情詩,而他那憊懶模樣更令我惱羞成怒,冷哼一聲,正要把這無賴陰險的小子掀下馬去,卻見他突然和婉一笑,指間一拂,數枚瓜子殼閃電般飛向身後,啪啪數聲,不知擊在什麼東西身上,立時響起數聲悶哼。

  我一驚,急速奔馳中凝神聽去,只聽的細碎聲響不斷,似有人悄悄退去,卻又有聲響自前方響起,我皺眉:「有人跟蹤?」

  賀蘭悠懶懶吐出一顆瓜子殼:「沒事,找我的。」

  話音未畢,前方突然亮起數隻燈籠,燈籠是很少見的銀色,幾乎與月光混同,幽幽飄蕩在半空中,燈籠裡點著青綠如鬼火的蠟燭,看來便似鬼眼一閃一滅,緩緩逼了近來。

  我冷冷道:「這燈醜得很,賀蘭悠,是你滅了還是我親自滅?」

  賀蘭悠搖搖手:「別啊,這燈是魂燈,是我教中弟子以精血練成,有召喚攝魂功用,你滅了,叫人家到哪再去練一盞?」

  他想了想,抬頭道:「來的是哪位尊護法?賀蘭在此,還請見告。」

  一個尖利如絲語調似針的聲音響起,竟是從那魂燈中發出的:「少教主,玩夠了罷?也該和屬下們回總壇了,教主尋你呢。」

  我詫異的望著那盞鬼氣深深的燈,這傢伙不要命了麼?不知道賀蘭的性子麼?自稱屬下,語氣卻狂得沒邊沒沿,當賀蘭悠是吃草長大的?

  正等著看那裝神弄鬼的傢伙倒楣,賀蘭悠的回答卻讓我一呆。

  那傢伙竟毫不在乎那隻燈的冒犯,笑吟吟一派和氣:「原來是奎木護法,護法說的是,不過我尚有要事需得辦理,回教之事,容後再敘。」

  那人陰測測道:「少教主這話不用和我說,去和教規說比較合適,違背教主尊令者,入萬魔窟受裂肌碎骨之刑,少教主不會不知道吧?」

  我聽得怒從心起,什麼鬼教,什麼萬魔窟,什麼混蛋屬下,口口聲聲恐嚇威脅,當賀蘭悠吃素也就罷了,當我也是吃素的麼?

  手腕一揚,便要放出艾綠姑姑贈我的寶貝,先滅了那破燈再說,卻被賀蘭悠一把拉住。

  他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手心溫暖而穩定,我怔了怔,只覺心一軟,嘆了口氣,將銀絲收回。

  罷了,這小子向來隱忍,由得他吧。

  賀蘭悠一笑,突然換了種語言,音調古怪,轉折生澀,竟像是域外語言,我詫異的看著他,卻見那燈中幽深的語聲卻也換了,與他一問一答,過不多時,那燈像是一個人沉思點頭般,一滅一閃,微微一顫,接著便冉冉向後飄去,其餘燈盞仿若有靈般,也隨著去了。

  我看著那倏忽來去的銀燈青焰鬼魅般消失在月色中,四週一直隱約傳來的細碎聲響也突然不聞,天地間安靜如死,連蟲鳴也無,不由一陣寒氣從心底升起,皺眉道:「賀蘭悠,你和他們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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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詩經,國風,鄭風,風雨》

  詩經中的著名情詩,譯文:風雨晦暗秋夜長,雞鳴聲不停息。看到你來這裡,還有什麼不高興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3 07:57 AM

第十九章   忽相逢縞袂綃裳(一)

  賀蘭悠的目色在深黑寂靜的夜晚閃著琉璃似的光,令我感覺到他的遙遠與陌生,然而他的微笑總是那麼完美得無懈可擊:「我用的是教中密語,告訴了他一些教主和我私下商量的事情,他自然會退去。」

  他誠懇的看我:「我不是要有意瞞你,只是有些事你知道了反對你不利。」

  我揚揚眉:「賀蘭悠,別人誠懇我願意信,可是你誠懇?這個這個……」

  賀蘭悠苦笑:「小姐,當真要我挖出心來你看麼?」

  我笑睇他,努力不讓自己臉頰燥熱起來:「你的心,只怕是黑的罷?」也不待他答話,自甩了一鞭:「走了,深春四月上江南,也是快事一樁呢。」

  馬疾馳在黃土官道上,髮飛在淡淡晨曦清爽的風中,我心中的喜悅與羞澀慢慢升起,逸散,這條我與他策馬揚蹄,灑落一地歡喜的道路,來年,經過的地方,不知會否開出爛漫的花?

  --------------------

  如果說當日我對沐晟的話並無太多感觸,從西南至應天府的那一路行程,卻漸漸感受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

  茶樓酒肆,人群聚集之處,多有人神神秘秘,腦袋湊在一起,低聲談小聲嘆,搖頭晃腦,絮叨不絕,明明說得高興,遇見有人經過或打聽,卻立即一臉諱莫如深表情,滿口:「不可說,不可說」的打發掉,轉身又去滿面紅光的搗鼓,口沫飛濺,目放異光。

  賀蘭悠是個沒有好奇心的人,他總是衣袖微垂,靜水春風般從人群中走過,所經之處,一室寂靜,偶爾有人會因為腦袋不知不覺跟著轉得太狠,扭了脖子。

  再在看見我的時候,扭回來。

  我自然是有好奇心的,可在那許多人目光盯視下,誰也別想安穩吃頓飯,更別說探聽什麼了,偶爾凝神去聽,也不過斷斷續續數字:「夢傳玉圭……帝王之相……神人示鼎…燕王…」

  聽到燕王二字我心中一動,有些微的了悟,誰會甘於為人刀俎之下的魚肉?何況這些兵力十數萬雄踞一方的藩王?燕王倒也聰明,知道百姓多愚,相信天啟,便假託神蹟,先聲奪人了。

  這些帝王家事,我自覺與我無干,只是偶爾想到那日聽風水謝前對花嘆惋的清秀少年,如今已玉冕袞服,高踞金鑾殿俯視天下,浩蕩長風,吹過屬於他的帝國,吹越九重殿宇層層華柱,會否還能吹到他,寂寞的眉端?

  這一日到了荊州府,先在城內客棧投宿,我們走進店內時,人聲鼎沸的店堂立時靜了靜。

  這回不是因為誰的美貌,而是因為……醜陋。

  只因我對被眾人注目而煩不勝煩,纏著賀蘭悠要他想辦法,這傢伙不知從哪搗弄來兩副人皮面具,一男一女,我正高興著,展開來一看,立即倒吸口涼氣……那個醜,驚世駭俗……

  黑而粗的皮膚,細眼闊嘴,塌鼻歪唇,臉上還佈滿大小黑疤,乍一看,活脫脫無鹽惡鬼,回眸可嚇小兒夜哭。

  再看賀蘭悠自己的那個,居然仍是長眉秀目俊秀少年模樣,雖不及他真面目風姿,卻也相當不俗。

  這人,還真是自戀得很哪……

  我們隨意找了個座位坐下,這會眾人的目光都變成了鄙夷,直直向我投來,似是憤怒賀蘭這般的美玉如何和我這無鹽女走在一遭,簡直是暴殄天物。

  我倒很喜歡這種千夫所指的感覺,笑嘻嘻點了幾個菜,還指使賀蘭為我布菜,故意裝嬌賣癡,越發激得那些男女眼中噴火。

  賀蘭悠始終面帶微笑,神情淡定,他出眾的豐姿立時引得旁桌的幾個俠女裝扮的人物對他頻頻飛出媚眼,大送秋波,有矜持的,也忍不住在筷子縫間有一眼沒一眼的偷偷瞟他。

  我微笑著環顧四周,被我目光觸及的人等,都紛紛掉過頭去,厚道些的面現同情,正常的目帶譏嘲,刻薄點的,在我看向她們的時候,會狠狠向地面啐一口。

  我只覺得好玩,越發看得有趣,然而目光觸及左後側一張桌上的少年時,不由大大一怔。

  那少年不及弱冠年紀,白衣如雪,黑髮似墨,膚色瑩若脂玉,長眉英秀如遠山,一雙眼睛,璀璨光華,流轉間神韻如水,水波間生出明月一輪,灩灩千里。然而氣韻卻是憂悒清遠的,正如蓬萊煙雲間碧水孤帆,只能遙望那天涯的距離。

  我一直以為賀蘭悠風華絕世,當世應無人及,沒曾想在這荊州府,竟然也遇上了一個幾乎和他難分軒輊的人物,如果說賀蘭悠是明珠,光華無限,這少年就是寒玉,晶芒內斂,賀蘭悠是春風楊柳花滿堤,這少年就是白雪瓊枝梅在瓶,賀蘭悠微雲淡月,這少年飛霧孤燈,秋水似的眼睛裡,是遙遠的不可觸及的憂傷,令人多看一眼,心都要痛起來似的。

  那少年見我打量他,淡淡看我一眼,目中突閃過一絲憐憫之色,突然輕輕向我舉杯。

  我一怔,一時無措,也呆呆舉起酒杯,飲下酒時,覺得在那少年眼裡,竟看見了一絲「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蕭瑟意味。

  卻又覺得自己多想了,這少年如此容色,衣著也頗華貴,當是身份高貴子弟,怎可能與我這「醜女」等同?

  然而想起他那憂鬱之中獨獨給我的微暖眼色,一時竟覺怔然,我一直知道自己姿容出眾,自小到大,見慣了驚豔眼色與因此而來的逢迎,以為世人待我便該如此,早已漠然,今日這一番醜女裝扮,竟給了我全新感受,那些鄙夷譏嘲的目光,讓我明白,原來世人評判人物,當真是最重容貌次重德的。

  無論美或醜,我都是那個我,世人卻因此給予了我不同的待遇,只有那少年,寂寞裡不忘對一個醜若無鹽的女子微笑舉杯,給她一個最公允的眼神。

  我在這裡感嘆,卻沒發覺,我已經惹起眾怒了,賀蘭悠和那少年,悠雲孤月,都有極其出色的美,是酒樓裡眾家「俠女」垂涎的物件,奈何一個微笑得拒人千里,一個憂愁得生人勿近,只好乾流口水,沒想到居然被我這個醜女拔了頭籌,身邊伴了一個,還要對著另一個舉杯喝酒!

  真是一美勉強能忍,兩美忍無可忍。

  「啪!」有人在重重拍桌子。

  「小二!」

  女聲尖利,聽來頗年輕,我笑嘻嘻轉頭看去,果然是個年紀和我相仿的女子,帶著兩個小婢,打扮得華麗濃豔,襟上叮叮噹當掛著許多物事,「墜領」,「禁步」之類的雜佩齊全,都以黃金打成,看上去金光閃閃,姿色卻是平平,眉宇間傲氣極濃,正橫眉豎目,盯著一臉為難神色趕上來的小二,不過.....眼角,卻是惡狠狠瞧著我的。

  裝作沒看見,我溫柔的向賀蘭悠舉杯:「悠悠,且請滿飲此杯。」

  賀蘭悠比我還溫柔如水:「願與卿卿共飲。」

  我暗罵這小子奸詐噁心,面上卻喜氣洋洋,兩隻狐狸相視一笑,各自掩袖一乾為盡,眼風飛掠間,果見那女子臉色又難看了幾分。

  旁座的閒人們,卻也有很多臉色怪異,有人像是認出了那女子,竊竊私語,怕事的,已招呼著結賬。

  那小二苦著臉趕到那女子座前:「孫小姐,可是菜不合口味?小的令廚下整治些好的給您送來?有新送來的鹿肉……」

  「羅唕!本小姐還沒說話,你多什麼嘴!」

  小二一臉苦色,唯唯諾諾,顯然這女子來頭不凡,我眼角餘光注意到,那少年眉頭輕輕一皺,似是對那女子頗不以為然。

  這時掌櫃的已經滿頭大汗的趕了過來,呵腰陪笑,滿臉俱是巴結:「孫小姐,這小子不會說話,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有什麼吩咐,小的砸鍋賣鐵,也當為您辦到,請吩咐,請吩咐。」

  那女子冷哼一聲,卻又不說話了,翹著蘭花指,自顧自拈了酒杯在飲,將那老闆尷尬的晾在一邊,我瞧著那女子做作模樣,差點笑出來,轉目去看賀蘭悠,果然,他又亮出他的羞澀的笑容了。

  那女子架子擺夠了,方哼了聲,揮揮手,她身側的一個小婢跨前一步道:「你這老闆好不曉事,我家小姐駕臨,怎麼能讓她坐這逼仄位子?又吹不得清風又觀不得街景,還靠近這樓口,上上下下的臭男人濁氣熏著我家小姐千金貴體怎麼辦?你陪得起嗎?」

  那老闆一臉苦色,點頭如搗蒜:「是是是是,是小的招呼不周,這就為小姐安排……」我頗同情的看他為難的在坐得滿滿的賓客間搜尋合適的桌位,不由暗笑這傢伙不開竅,沒看出來人家是衝著我來的嗎?

  果然,那女子見掌櫃不能深體己意,再也按捺不住,尖聲道:「不必尋了,本小姐就看中那個座位!!」斜對著我,手指一指,正正指向我的位置。



第二十章   忽相逢縞袂綃裳(二)

  她指過來時連看也不曾看我一眼,指尖所向卻正是我,顯見早已不知偷看了多少次,是早已計算好的。

  掌櫃順著這方向看來,見到賀蘭悠怔了一怔,見到我時呆了一呆,似是明白了什麼,苦笑著一邊擦汗一邊向我們走來,呵腰道:「兩位客官,您看這……可否換個位置,為表歉意,這頓算小的請了……」

  我和賀蘭悠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見算計的精光,頷首一笑,我道:「區區位置…」

  「且慢。」

  酒樓賓客齊齊一呆,聽著我話意是要相讓,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憑空阻攔,都向那人望去,見那開口之人正是那冷如孤月的少年,都面露興奮之意。

  我有些好笑的看著那少年,見他緩緩起身,垂目斂眉,也不看那濃豔的孫小姐,淡淡道:「敢問姑娘,為何逼人相讓?」

  那孫小姐見他開口相護,更是氣憤,尖聲道:「那醜女只配坐在廚下吃剩食,哪配在這堂堂荊州府第一酒樓裡高踞華座?沒的倒了本小姐的胃口!」

  「覺得倒胃口你就回去,我倒覺得你比那位姑娘倒胃口多了!」那少年接得飛快,字字如冰,濃長的睫毛一掀,冷電似的目光直逼那孫小姐:「晏子身剉,一代賢相,無鹽貌醜,千古賢名,昔楚以貌取晏子反受辱,宣王以德敬無鹽終得益,天下無人不知,不過小姐想來是不讀書的,不知以貌取人者鄙,在下不才,斗膽建議小姐,有這酒樓耍威風的閒工夫,不如回閨房刺繡針黻養性修心為好!」

  這番話說得俐落如珠清楚乾脆,句句如刀似劍,譏嘲刻毒已極,我心中驚訝感動兼而有之,更有些佩服這冷漠少年居然有如此伶俐的口齒,想到此處心中一動,隱約覺得似乎有位故人也有這般的敏捷與銳利,一時卻又想不清楚。眼見他轉目間英氣隱隱,微帶肅殺,淡淡的清華毓貴的鬱色裡,竟平生鋒銳之氣。不由微微一驚。

  心道如果真給這少年把那孫小姐罵走,我就沒好戲看了,趕緊上前,先對那少年斂衽一禮,謝了他的仗義相助,接著又陪笑對那孫小姐道:「小姐千金貴體,怎可坐這樓口雜亂之地,我是不打緊的,很願意將窗邊座位讓給小姐,請,請。」

  那孫小姐正給那少年罵得滿面青白,氣得發昏,眼見我這罪魁禍首湊上來,更是怒得不可自抑,厲聲道:「就是你這醜陋的賤女人害我!!!」

  揚手就是一個巴掌,直朝我摑來!

  那少年見我卑躬屈膝,眼底本閃過失望之色,見到這女子如此跋扈,頓時眉間怒意升起,伸手便要阻攔。

  我看著那塗著紅紅寇丹的尖尖十指就要招呼到我臉頰,心中冷笑,左手衣袖微微一拂,有意無意的阻住了那少年的動作,右手伸出,輕輕一轉一帶,牽引之力圓轉流出,那孫小姐頓時收勢不住,被我帶得踉蹌跌出,恰好跌向賀蘭悠的方向。

  賀蘭悠立即微笑伸手,輕輕便將那孫小姐扶住,和婉慰問如春風:「姑娘沒傷著吧?」

  此時那少年見我手勢,已明白了幾分,退後兩步,又恢復了先前淡漠的神色。

  那孫小姐糊糊塗塗就被我甩了出去,撲入陌生男人懷裡,正羞怒中,聽得賀蘭悠音色醇和優美,語意柔軟醉人,忍不住抬頭看去,見賀蘭悠目中光華流轉,笑意盈盈,不由一呆,稍頃,臉上淡淡飛上兩抹紅霞,一時竟忘記從賀蘭悠懷裡掙脫。

  賀蘭悠順勢扶住她,輕柔的一個轉身,就勢在先前他坐過的位置坐下:「小姐受驚了,且歇一歇。」

  我微笑看著賀蘭狐狸施展媚功,將那跋扈女子迷得暈頭暈腦呆呆坐下,心中大樂,退後一步,向那兩個小婢道:「還不把你們小姐的菜端過去,難道讓她吃我們剩的麼?」

  兩個婢子被這一連串的變化驚得反應不及,聽我吩咐也不及多想,端了菜就往那孫小姐處走,那孫小姐在桌邊坐了一會,回過味來, 越想越怒,臉色忽青忽白,自覺丟了大醜,袖子一甩,啪的一聲將小婢們端來的菜一古腦推倒,哐啷啷碎了一地,碎瓷剩菜飛濺中,她惡狠狠猛的站起:「尋我哥哥來教訓你們!」

  「嘶啦--」

  「啊!!!!!!!!」

  尖叫聲裡,孫小姐的桃紅細花松綾裙不知怎麼被掛在了凳子上,因為起得太猛,哧啦一聲,半幅裙子被硬生生扯了下來!

  滿座瞠然。

  「哐當。」

  有人因為太過驚訝跌落了手中的酒杯。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一個女子撕裙露褲,其震撼程度當可比擬發現荊州府的當紅頭牌們全部都是貞潔烈女。

  我微笑看著孫小姐驚惶欲死,捂著只剩白綢長褲的屁股,眼淚滾滾而下,悠然拍了拍手,找了個位置坐下。

  孫小姐羞憤得滿面血紅,尖嘯:「我和你拼了!」張牙舞爪向我撲來。

  真是怪了,明明是賀蘭悠在扶她坐下時彈了彈手指,不知道用什麼東西將她的裙子釘在了凳上,他才是罪魁禍首,這丫頭為什麼一定要找上我,當真人醜被人欺嗎?

  眼看她撲至近前,我不急不忙悠悠一笑:「孫小姐,您還真是個不開竅的,這都什麼時候了,您還顧著為難我?還不趕緊把裙子換了,當真要只穿褻衣滿酒樓跑給人看嗎?」

  我此言一出,孫小姐前衝的勢頭生生頓住,轉頭看見眾人忍笑得很努力的表情,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一時卻找不到東西來遮羞,轉目看見兩個小婢驚慌的跟著自己,立即大吼:「桃紅柳綠,沒眼色的東西,還不脫下裙子給我換上!」

  兩個小婢驚得齊齊後退數步,哪裡肯當眾脫衣,連連哀聲求懇,流著淚砰砰砰的磕頭,孫小姐惱恨的一腳踢過去,將一個小婢踢翻在地,那孩子登時鼻子流出血來,轉眼血流了滿臉,看去甚是可怖,卻擦也不敢擦,翻個身繼續拚命磕頭,情狀極其可憐。

  我皺了皺眉,沒想到這丫頭跋扈至此,也沒想到賀蘭狐狸竟然這般冷心冷腸,我只知道賀蘭悠會給她教訓,哪知道這傢伙這麼不留情面,人家還是雲英未嫁的姑娘呢,這下子傳出去,以後只怕難嫁人了。

  眼見那兩個孩子哭得可憐,說到底,雖有些狗仗人勢,畢竟無辜,年紀又幼小,何忍見她們如此受欺?正要出語阻止,卻聽得身後有人微微一嘆,輕輕道:「雖是對方不是在先,然此舉壞人清譽,終究有傷二位陰德。」

  我一怔,回頭看去,卻正是那先前為我仗義出言的少年,此時他眼底有淡淡不讚同之色,手腕一振,低聲喝道:「接著!」

  一件純白隱葵紋素緞披風如雲般飛起,呼的一下越過我的頭頂,直直飛落在孫小姐身上,寬大而柔軟的面料緩緩垂落,正好遮蓋了她殘破的裙子。

  孫小姐似是沒想到先前厲聲斥責她的冷漠少年會在此時出手相助,怔了一怔,卻立即裹緊了披風,她此時淚珠盈盈,臉上羞憤之色未絕,兩頰微紅,看起來反多了幾分楚楚之態。

  微微福身向那少年一禮,又恨恨瞟了眼我,跺腳道:「走!」兩個小婢趕緊從地上爬起,無限感激的向那少年匆匆一禮,緊跟著那孫小姐而去。

  人一下樓,剛才的緊張尷尬氣氛頓時活泛起來,便有人拿那剛才之事取笑得樂不可支,也有人好心,端了酒杯過來道:「兩位,你們也忒膽大了,得罪了這荊州霸王了,聽老夫一句勸,趁人還沒來,趕緊避一避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3 05:17 PM

第二十一章   忽相逢縞袂綃裳(三)

  我看那老者,眉目忠厚,看來頗誠懇,於是輕輕一禮,笑道:「小女子無知,衝犯貴人,還請老丈說個明白,這荊州霸王,到底是何家子弟?」

  那老者皺皺眉,似有些猶豫,不待他開口,卻有人插言了:

  「子弟?不過是破落戶兒出身罷了,三年以前,這丫頭的哥哥還在定安街空場子上尋賣把式的苦漢子晦氣哪,如今倒是個爺了。」

  「這丫頭還不自小就是個野丫頭,她爹做不得好營生,擔了個貨郎擔子,和王大戶家的小妾搭著私奔了,她娘一個女人拉扯幾個兒女,靠那裁剪能做得幾個?還不是東家的門戶西家的床?虧這丫頭從小看到大,自是撕裙露褲也不在話下。」

  「說來好笑,也不知道這家燒了什麼高香,爛泥滾裡滾出個美人來,這丫頭的大姐,前兩年被王爺看中,做了第八房小妾,如今這孫家,也就飛上枝頭啦,汙爛髒一家破落戶兒,居然也就真真的裝起皇親國戚來了!」

  「呸!」鄙棄的唾聲。

  聽到這裡,我也就明白了,這裡是湘王的封地,這孫家,想必與湘王是姻親,這孫小姐的姐姐做了湘王的小妾,自然一家子身價水漲船高,只是聽眾人口氣,這家人出身市井,得勢後只怕在這荊州府作威作福也久了,竟是神憎鬼厭的那類角色。

  鬧了這半日,我也覺得無趣,眼角覷見那少年聽了眾人的話若有所思,突然轉身就往樓下走,我心中一動,示意賀蘭悠,一起跟了上去。

  那少年出了酒樓,直直向西方走去,他步子輕捷,行走間行雲流水,渾身散發的氣韻卻是清冷孤絕的,經過他身側的人們,對他的容貌忍不住多加注目,卻又因他的淡漠神情而自動遠離。

  我瞧著他行走的方向,遠處高聳的城牆在望,古木蔥鬱,屋宇連綿,竟是一座城中之城,突然想起湘王就藩荊州後,是在城內南平王高季興的原王宮舊址上翻修的新宮,難道他是要到湘王宮去?

  我心中越發對這神秘少年好奇,回想剛才他在我身後說話時我回望了他一眼,總覺得眉目之間似曾相識,一時卻又難以想起到底是誰,疑惑之下,不由呆呆站在街角沉思起來。

  突然一雙手伸過來,輕輕將我扯到一邊,我呆呆回頭,賀蘭悠正一臉笑意的看著我:「丟魂了麼?小心馬踏死你。」

  這時我才發覺,幾騎駿馬正潑風般從我身後馳來,幾乎在賀蘭悠拉開我的那一剎和我擦身而過,那句話剛說完,已經遠在一條街外了,一路上甩鞭呼叱快馬急行,路上行人紛紛走避,不時有驚叫聲起,路邊攤販被撞翻無數。

  我皺眉看著那飛魚服繡春刀,喃喃道:「錦衣衛……」

  盯著那幾騎,隨手拉拉賀蘭悠的袖子:「喂,錦衣衛這般模樣的出現,只怕不是好事,瞧他們去的方向,也是湘王宮,難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等了一等,不見有人回答,奇怪的看向賀蘭悠,他正一臉溫柔的整理自己的袖子,動作極小心的將被我拉皺的袖角撫平,見我看他,立即羞澀而溫柔的笑道:「廣綾精織衣料,摻入雪山蠶絲,不染污濁不畏水火,價值每匹七百五十貫,抵十個七品官員的俸祿,被你弄皺了,看在你無意,我們又有交情的分上,折個舊,請惠賜三百貫鈔,謝謝。」

  呃…我倒退一步,小心的看他:「賀蘭悠,你生氣了?」

  賀蘭悠笑得越發歡快:「卿卿,請叫我悠悠。」

  我盯著他,這小子果真生氣了,為什麼?我想了一想,有些明白,只覺得臉騰騰的燒起來,心中有些微的喜悅,他…莫不是吃醋了?

  想不到內心冷漠的賀蘭悠也有這般少年情態,我哭笑不得,嘿,小心眼的傢伙,這算生的哪門子的火?玩的什麼花招?

  賀蘭悠還在笑嘻嘻的看著我,我算是知道這傢伙,笑得越發開心的時候,差不多就有人該倒楣了,可這倒楣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該是我吧?我也笑,笑得比他還開心,順手從袖子裡掏出一個錦囊:「嗯,裡面有些碎銀,估摸著也值三百貫了,實在不好意思,聊表歉意啊。」

  賀蘭悠毫無愧色:「如此甚好。」伸手便接,我在他指尖堪堪觸到時手一鬆:「哎呀!」

  錦囊落地。

  我心痛的上前,揀起,萬分惋惜的跺腳:「賀蘭悠,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將髒了的錦囊拍拍:「素緞品花質地,摻入我十五歲時的髮絲,柔韌滑軟不耐水火,天下只此一枚,青春年華不可追,及笄髮絲難再尋,價值無可估量,說傾城也不為過,被你弄髒了,看在你無意,我們又有交情的份上,折個舊,你便賠我白銀萬兩吧,謝謝。」

  賀蘭悠在我錦囊落地時已經露出了然的神色,此時笑意更深:「好大的牛皮,白銀萬兩,我是沒有的,不過嘛…」

  我揚眉看他,賀蘭狐狸的羞澀笑容再現:「不過,現有賀蘭悠一人,通詩書精武藝,曉兵法知易理,更兼為人誠厚心地善良,願以身抵白銀萬兩,償懷素之舊債,輾轉反側,求之不得。」

  我聽至最後一句,見他連詩經都用上了,一喜之下又不由大羞:「賀蘭悠,修已知道你,你還不知修,好個無恥之徒!」啐了他一口,也不理他,扭頭便走。

  身後,那狐狸輕笑著跟上來。

  走不多遠,突見前方直直衝來一個女子,披頭散髮,神情驚惶,奔跑得滿面汗水,衣裙更是零落得狼狽不堪,我仔細注目,不由驚咦了一聲。

  是先前那囂張的孫小姐。

  此時她的霸道囂張和努力擺出的小姐氣度已蕩然無存,在路人的側目中惶急的衝過街道,我以為她是衝著我來的,想必搬到了救兵?那也不必如此興奮啊,當下含笑站定,等她衝近。

  結果她卻在衝過我身側時看都沒看我一眼,直接抖著手越過了我,擦身而過時我看見她汗水淋漓的臉上妝容早已化開,青一塊紫一塊的似打翻了顏料缸,濕濕的黑髮黏在她頰上,遮住了眼,她也不用手撥開,就這樣含糊不清的向前跑,嘴裡猶自咕噥:「完了……完了……」

  什麼完了?我怔了一怔,正要拉住她問個究竟,我身後的賀蘭悠已經微笑著伸出手,輕輕一抓,便將那孫小姐的肩頭抓住。

  孫小姐前衝的勢子未止,一頭便往賀蘭悠身上撞去,賀蘭悠挑了挑眉,手勢不變,拖著她滴溜溜轉了個圈,手心一按,那孫小姐立即穩穩站好。

  笑得很溫柔,賀蘭悠問孫小姐:「姑娘這是去哪呢?」

  那女子有點暈頭暈腦的抬頭,呆呆的看著賀蘭悠,怔了一怔,好像認出了他來,卻依然喃喃道:「完了,完了……」

  我見她失心瘋的模樣,心裡驚詫,剛才她還好好的說要尋哥哥來教訓我們,怎麼就這麼一會兒功夫,便成了這般情狀?

  賀蘭悠見孫小姐仍是神智不清,目光一閃,突然伸出手指,輕輕按在她額頭上。

  我微有些震撼的看著賀蘭悠的修長潔白的手指,以破春風拂楊柳勢,點葉飛花般柔柔落於孫小姐額頭,突然想起在外公密室裡曾看過的一段記載,關於「不破拈花指。」

  「昔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今吾氣走周天,心傳秘法,神通六識,指成拈花,世間萬物,無有不破,以指為目,戳點河山,一指破開混沌勢,笑我眾生皆默然!」

  這段記載,記在一本紫色古樸封面的舊冊之上,前無開篇後無註解,就那麼突兀的寫在書中的一頁紙上,若不是某一日我在翻外公珍藏,無意中將這書從架上最高一層碰落,又正巧落下時正是唯一有字的這一頁,我想我永遠也不會看見這段文字。

  當時我對著這段話沉思許久,看來是某人由佛祖拈花悟出一門名叫「不破拈花指」的絕世武功,這倒也沒什麼,但為何不見詳註?且這段文字,狂走龍蛇,勢如破紙,短短數句,遣詞用字,卻儘是狂傲威猛睥睨天下之氣,令人僅僅讀來,便心搖神動,為那流溢的烈烈英風霸氣震撼神往不已。

  當年,我遙思那寫下文字之人,當是何等樣的驚才絕豔的英雄人物?忍不住悄悄問了近邪,結果那白毛冰塊冷冷回了我句:「不許。」

  我只好閉嘴,心知這必定是禁忌,自此也便將此事拋開,然而,此刻見到賀蘭悠神秘優美意韻深長,清風拂山崗明月照大江般的手勢,這段兒時回憶如水般瞬間在我腦海中流過,賀蘭悠,和那書寫秘冊的人,會有什麼關係?

  正要開口問賀蘭悠,卻見他一指捺下,孫小姐已經清醒過來,卻仍舊不說話,只是呆呆看著賀蘭悠,半晌,突然流下淚來。

  她的神情如此絕望蒼涼,令我心中一顫,發生了什麼事,會讓這個驕矜的女子頹喪若此?



第二十二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一)

  茫然之下,便也將詢問賀蘭悠的打算給忘了。

  此時賀蘭悠已收回了手指,掛著萬年的溫柔微笑,根本不為孫小姐楚楚可憐的流淚動容:「孫小姐,請問,什麼完了?」

  孫小姐恍惚的抬頭,死死盯著賀蘭悠看似永遠溫柔和善眼睛,似是明白了這風華無限的少年冰寒冷漠內蘊的心,突然收了眼淚,囈語般的吐出兩個字:「……姐姐……」

  賀蘭悠的臉黑了黑。

  我卻電光石火的想起這女子的姐姐在湘王宮做小妾,也是她家橫行荊州的最大靠山,聽她的口氣,難道她姐姐出了事?

  正思量著,冷不防那孫小姐頭一偏,猛的向賀蘭悠擱在她肩上的手咬去。

  賀蘭悠自然不會給她咬著,身姿一轉已避到三丈開外,那孫小姐卻並不是要傷賀蘭悠,見他讓開,立即提起裙子就跑。

  我看著她的身影飛快消失在街尾,其間她絆著地上碎石,跌了一腳,卻立即爬了起來,連揉摸傷處都不曾,以女子少有的敏捷跑遠了。

  我收回目光,對賀蘭悠揚揚眉。

  賀蘭悠對我笑笑。

  心照不宣,繼續前行。

  走了不多遠,我突然一呆。

  前方,正是巍峨雄偉的湘王宮,卻朱紅大門緊閉,一個人影也無,那幾騎錦衣衛勒馬門外,不住煩躁的喊話,宮內卻無一人相應,整個王宮一片死寂,沉沉的空氣裡,竟像是座無人的死城。

  那個淡漠少年也一臉疑惑的站在我前側,盯著那宮門,看來他雖比我早到了一步,但宮門卻早已閉了。

  賀蘭悠突然在我身側咦了一聲:「什麼味?」

  我一怔,輕輕嗅了嗅,果覺四周瀰漫著一股燒灼的焦味兒,那是燃燒松木的味道,松木富含油脂,燒起來很快,山莊常用這個引火,我是聞慣了,然而此時此地聞到這個味道,實在令人訝異。

  忍不住抬眼向宮門內望去,仍然是一片安靜,其時已近傍晚,晚霞漫天,我見遠方殿宇深處,晚霞紅豔躍動似火,不由讚道:「真是豔霞如火啊…」

  話到一半突然頓住,此時賀蘭悠也發現了,他語聲寒冽:「不是晚霞,是真的火!」

  話音未落,只聽蓬的一聲,王宮深處,突然冒出數處火頭,瞬間便在連綿的殿宇頂連成一片,火龍似的盤旋灼燒一路伸展開去,遠望去烈火熊熊,聲勢驚人,即使隔著距離,也漸漸能感覺到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

  我倒退了一步,震驚的瞪著王宮,湘王宮宮牆極高,火頭依然從簷角飛竄而出,可想而知底下宮殿定然已經燃成大火,可這不是普通地方,這是恢弘王宮,藩王駐所,皇叔朱柏的府邸,怎麼會發生如此驚人的變故!

  更令人震驚的是,既然火起,自當有人救火,這般火勢,便是癱子也要驚跳起來逃生,可是偌大的王宮,居然仍是聲息不聞,靜謐如死!

  我心中一寒,難道,王宮裡的人,在火起時已死去?

  這個設想太驚人太恐怖,我忍不住渾身一抖,隨即推翻了自己的假想,不可能,湘王宮規模建制,從人無數,就算調集軍隊,也絕無可能毫無聲響的便將宮內人等全數解決!

  到底發生了什麼?

  眼見火勢猛烈,我猶豫著要不要去救火,賀蘭悠卻已拉住了我,他一貫嫻雅的風度此時也有了變化,語聲急促:「不用去了,你救不了!燒到這模樣,再沒活路了!」

  我黯然一嘆,心知他說的對,停下身形,卻見一直呆站在宮門前的那少年突然長嘯一聲,縱身而起,直直往王宮撲去。

  我聽那嘯聲,滿是哀傷悲憤之氣,心裡一呆,一個念頭飛速閃過:「不好,他要進去!」也不知怎的,這個念頭一生,我再也呆不住,急急道:「賀蘭悠,他去那裡是送死,幫我攔住他!」

  賀蘭悠看我一眼,嘆息一聲,長袖飛捲而出,我趁勢提氣,飛身而起躍上他袖尖,這是天魔身法裡的流雲飛送,賀蘭悠內力深厚,當真如雲飛捲,這一送,直接將我送至七丈開外,那少年本來距我約十丈遠近,我這一躍,轉眼便到了他身後。

  此時距宮門已極近,宮內的火是從內殿燃燒起來的,火頭卻分好幾處,漸已燒至宮門,我幾乎已經聽見木質樓閣燃著時的畢剝聲響,層層熱浪捲過來,頓時烘沒了我鬢邊幾絲散髮,我心知宮內此時定然火大,貿然進入有死無生,眼見那少年不管不顧直往裡沖,心下大急,天魔身法提升到極致,一掠間便到了他身後,再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伸手便去扳他肩頭。

  手指堪堪觸到他肩,正自心喜,忽見那少年肩頭一側,遊魚般一轉,已經脫離了我的控制,衣袖一拂,飛身而起,一足踏上城牆,竟如履平地般飛步直上,轉瞬便消失在牆後。

  我呆呆的看著他輕靈的身法,只覺得心裡亂糟糟的一片,此時賀蘭悠也已趕到,他面色平靜,眼裡卻閃著幽幽的光:「他武功不低,未必需要你相助。」

  我仰頭看向火光籠罩裡的王宮,眼見雕樑畫棟在火舌吞噬下漸漸頹倒,崩塌,煙消灰滅,只覺得心裡十分空落與淒涼,那少年,雖只與我匆匆一面,然內心裡總覺熟稔親切,如今見他自蹈死地,竟不明所以的傷心。

  賀蘭悠一直淡淡看著我的眼,我掩飾的轉開目光,無法對他解釋心裡複雜的擔憂,心裡微一思量,終究不願在這厚重宮門外呆呆守候,一咬牙,便待起身。

  賀蘭悠卻立即伸手拉住了我,他不看我,只是看著宮內的火:「太危險,我去吧。」

  我心中一震,看著他火光裡美麗非常神情溫和的面孔,只覺酸酸熱熱的感覺緩緩泛起,溫暖裡歉意突生,不由柔聲道:「還是我去吧,我輕功不遜於你,而且我還有這個。」我對他晃了晃手腕上艾綠姑姑贈我的銀絲。

  賀蘭悠想了想,放開了我的手,卻動手脫起衣服來,我一呆,臉上微微發熱,卻終究沒有轉過頭去,賀蘭悠將外袍脫下,遞給我,輕輕道:「剛才我沒有騙你,這衣服真的很有用的。」

  我看著他溫柔的手勢,嗅著衣服所帶著他的獨特的暖香,還有少許淡淡的男人氣息,籠罩了我,惶急失措頓時消散,直覺心情寧靜而親切,溫和而甜美,美好裡生出被所在乎的人關懷的滿足,忍不住微紅著臉一笑,笑容未逝便覺心酸,不敢去想賀蘭悠此時心情,急急將袍子穿上,卻從自己袖子裡摸出一個舊錦囊塞給他,低低一笑:「剛才我騙你了,這只錦囊,才是最寶貴的。」

  說罷不待他再回答,立即飛身而起,那少年進去已有一刻,如要救人,就絕不能再耽擱了。

  至於那隻錦囊,我淡淡一笑,裡面,是那枚曾引起皇帝受傷事件的飛龍佩。

  從牆頭翻進王宮,我才發現我進來得多麼魯莽,這王宮大得沒邊沒沿,簡直就是一個小城,我要到哪裡去找人?

  因為大,裡面的火勢並沒有完全蔓延到每一個角落,但凡是可以住人的宮殿屋舍,都是烈火熊熊不能近人,救人幾乎沒有可能,更別提完全陌生的情況下救人了,我微一思襯,那少年定與湘王家人有舊,那麼他會直往王族中人住地而去,看了看四周的建築格局,想了想外公教我的宮殿佈局方位,確定正殿的大概位置,便疾奔而去。

  天魔身法是極其輕盈靈便的,行動起來宛如雲飛霞卷,轉眼便到了正殿,那裡似乎是起火的地點之一,火勢曾經猛烈而充分的灼燒過,現在已經被燒得一片狼藉,大部分火頭已移轉至它處,只有零星火苗仍在輕舔著殿閣楹梁,我還沒撲到近前,便聞到焦臭之味刺鼻,竟似肉體被焚的味道!

  我心一慌,三兩步撲上已經被燒得看不出原來雪白色彩的漢白玉石階,目光所及,頓時呆住。

  遍地焦屍!

  男人,女人,幼兒,老者,燒成焦炭不辨形狀的,扭曲掙扎姿態痛苦的,張嘴向天無聲呼號的,捂胸向地縮成一團的,俱都散發著肉體焦熟的特殊氣味,零落散在正殿各處,一眼看去,竟有數十具之多!

  每具屍體,即使燒得軀幹俱無,五官不明,然而臨死前身體詭異扭曲與姿態的掙扎蠕動所凝固成的姿勢,都彷彿在長聲慘嗥裡。訴說無盡的悲憤與不甘。

  我只覺自己無意間誤人地獄,或者不小心陷入噩夢,心跳如擂鼓,汗出似濃漿,震撼之下,頓時一步也動彈不得。

  有什麼東西滾下玉階,落在我腳邊。

  我麻木的低下頭去,一張燒得焦爛的臉,正對著我,月色冷冷斜過來,透過燒穿的屋頂,照在漆黑的頭顱上,那被燒得只看見牙齒的臉上,雪白森森的閃著寒光,仿如正在獰笑這世事,如此顛覆,如此悲涼。

  那頭顱上未完全燒燬的九翟冠,表明了她的身份。

  我退後一步,握緊手掌,指甲深深陷入肉裡,一瞬間看見了很多被燒得斑駁的珍玩首飾,那些珍珠翡翠冠,點翠鳳釵,赤金盤螭瓔珞圈,無不昭示著那些屍體們的身份,曾經,這些首飾的主人或華貴或嬌媚,裙裾間香風隱隱,拂過這百年宮殿富麗畫堂,錦緞綾羅里包裹著的笑意盈盈的臉,一定以為自己會永遠美麗尊榮下去,一定不曾想過會有今日,面目莫辨,焦黑一團,淒涼如斯。

  這些姬妾裡,應該也有那孫小姐的姐姐吧?難怪先前在街上,她那般悲切驚惶欲死,美人紅顏,數載繁華,竟敵不過人間風雨,流光飛舞,轉瞬匆匆。

  皇家富貴最無常!

  有細微的嗚咽聲響起,響在這火光與焦臭與屍體並存的地獄般的大殿裡,幽幽遠遠,迤邐不去。

  我渾身一冷,緩緩拾步上階,銀白的袍角拂過地面,瞬間斑斑焦黑,猶如淚痕般淋漓。

  一路,睜大的眼,發白的瞳孔,青灰或焦黑的膚,扭曲的死狀…..

  被燒斷,零落各處的殘肢…..

  走到最後,我乾脆閉上了眼,這人間慘劇,堅強如我,亦無法淡然承受。

  嗚咽在耳側繚繞不絕,我睜開眼,隨即看見那少年,跪在殿中座下幾具屍體前,以肘支地,漆黑如緞的長髮散披了一地,低微的嗚咽,正是由他深埋的臉間傳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3 05:32 PM

第二十三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二)

  我小心的繞過那些橫陳壘積的屍體,走到他身前,一眼看見當中一具男屍,雖然燒得殘破,依然可見身軀高偉,肩闊體寬,身著冕冠玉圭,袞服九章,竟是親王朝賀謁廟時的正統冠服。

  他臉上還算保存完好,卻沒有那些人慘烈呼號之態,面容平靜,只是眉宇間微帶悲涼之意。我看著他如此端肅從容就死,毫無驚惶之態,心道不愧是百戰將軍,文武全才的湘王朱柏。

  只是這般情狀,可以說明湘王宮慘劇並非遭襲,竟是有計劃的自殺,是什麼樣的變故,能令先皇皇子,天潢貴胄的湘王走投無路,選擇這樣慘烈的結局?

  那少年此時已直身而跪,喃喃撫屍流淚,那裡是一具年輕的男屍,也是正裝品服,神態平靜,眉目間看來和朱柏有幾分相似,那少年不住低聲道:「子望,子望,你如何就這麼…」

  火光殘影裡,他背影清瘦,肩頭顫動,我心中慘然,幾乎便要落淚,然而終究是忍住了,不忍再見他如此,轉頭他顧,想尋尋是否還能找到倖存者,卻聽到身後那少年突然一聲悲號:「子望!沐昕來遲了!」

  「沐昕!」

  我大驚,立即轉身,正要拉住他問個明白,眼角卻覷見屋頂一處巨梁,終於耐不得這長時間的灼燒,從中斷裂,轟隆一聲,半截橫樑,挾著火焰,直直向沐昕砸下!

  沐昕正沉浸在悲傷中。竟是毫無察覺,一動不動。

  「刷!」

  銀光閃過,流電飛彈,飛快的在沐昕腰上繞了一圈,我手腕一振,輕聲一喝:「起!」

  火焰如流星不斷墜落的殿宇裡,沐昕應聲而起,長髮飛揚,一路倒退飄落我身側。

  幾乎在他身體剛離開險地的瞬間,橫樑便立即狠狠砸落,頓時將那些屍體再次猛烈燃燒。

  沐昕驚呼一聲,便要撲上,我手腕一扯,生生將他拉住,厲聲道:「死者已矣,終化飛灰,你看開些!」

  他渾身一震,背對著我不再動彈,良久,才喃喃道:「燒了也好,下輩子,莫再托生帝王家罷…」

  此時火勢再起,愈發猛烈,熱焰已經逼得人站立不住,賀蘭悠的袍子雖是好東西,阻隔了很多熱氣,但畢竟不是金剛鐵甲,我心知再不走只怕真要永遠留在這裡了,當下不再遲疑,一把抓住他衣袖,喝道:「走!」

  沐昕黯然一嘆,正待隨我縱起,突然面色一變,大喝道:「小心!」

  猛撲過來一把將我按倒,他情急之下用力過猛,自己也收勢不住,兩人立即栽倒,骨碌碌滾了出去。

  身後傳來重物落地聲響,我驚魂未定,回頭一看,是我身後的一扇紫檀鏡架,因為支架被燒燬,倒了下來,我只顧著擔心樑上,卻全然沒注意到身側,幸虧沐昕站在我對面,看了個明白。

  我舒了一口氣,勉強笑道:「這下好了,咱倆各救對方一命,也算扯平了。」突然發現我仍在他懷裡,兩人肢體絞纏狀極曖昧,不由臉上一紅,趕緊要從滾燙的地上掙扎起身。

  沐昕緩緩放開了手,目光卻緊緊盯著我,竟次漸漸泛起淚光,我起來了他卻依然不知道動彈,喃喃道:「難道剛才我已經死了,所以我見到你了?。」

  我怔一怔,突然覺得臉上有些怪異,摸摸,果然,面具在剛才跌倒的時候已經掉了。

  沐昕呆呆看著我,容色雪白,清澈如水的眼睛裡滿是迷茫,那憂傷如此深邃,幾乎令我失神。

  「懷素,你果然生魂不滅,我想了很多次你長大的模樣,想要在來生遇見你時,能夠一眼就發現你,你卻比我想像的更美。」

  「原來我死了,就可以這樣看見你,我真是錯的很愚蠢。」

  「我應該早點陪你去的。」

  「你的死本就是我的錯,我卻貪生了這許久。」

  他緩緩伸出手,微涼的手指輕輕觸及我臉頰,如同撫摸絕世奇珍:「懷素,原來我錯過了你很多年。」

  我閉了閉眼,無法令自己忽略他語氣裡的無限深情,只覺得眼底酸澀,心底淒然,當年活潑明朗,驕傲倔強的少年宛然近前,一顰一笑如此清晰,我突然明白了為何見了他感覺熟悉卻又無法一眼相認的緣故。

  少年時的沐昕明亮如陽光,清朗而乾脆,逼人的銳氣裡隱藏幾分小小的可愛彆扭,如今的他清朗乾脆依舊,卻憂鬱如月,冷漠如冰,當年的溫暖熱力,早已被那些長久的悲哀與自責打磨得,蕩然無存。

  留在記憶裡的少年,變化已經大得令我不敢相認。

  難道,他一直認為是他的魯莽害死了我,並一直背負著這沉重的罪惡如此生活了七年?

  因此成為了今日外表孤傲冷漠,內心溫軟蒼涼的他?

  到底是誰更殘忍?

  是我,還是那個醉臥孤墳的少年?

  ……

  我的淚終於越過眼簾的隔閡,緩緩滴落,落在沐昕的臉上,他蘧然一醒,輕輕伸手去摸那滴淚,對著火光仔細端詳,癡癡道:「懷素,有你此淚,沐昕死而無悔。」

  沉思了一會,突然抬頭看我,詫異道:「懷素,我沒聽說過鬼會流淚。」

  …………

  我怒從心起,這人小時候不是非常精明的嗎,怎麼越活越糊塗,連是人是鬼都分不清,還要在這危險地兒夾纏不清,眼見火勢熊熊,吞吐著逼近,再不走就做了一對烤雞,哪裡還有耐心再和他羅唕,銀絲一卷,扯了他就走。

  「是人是鬼,出去再辨!」

  ----------------------------------

  我一向身法靈捷,沐昕的輕功也不弱,兩人幾個起落,已出了火勢包圍中的湘王宮。

  乍一從熾烈的環境裡來到清涼的地界,兩人都覺得面目一暢心神大鬆,夜風涼涼的吹過來,那驚魂一夜的燥熱,險惡,無措,悲涼,熊熊烈火殷殷血跡,都似瞬間被吹得消逝無蹤。

  然而誰也不能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和沐昕,齊齊轉身看向那昔日華美卻註定要毀於今朝的王宮。

  宮殿在烈火猛烈摧殘下漸漸傾頹,透過已被燒燬的半扇宮門,可見廊柱半毀,門戶歪斜,祝融肆虐處火痕斑斑,卻不知來年,是否會有有新發的野草從這斷壁殘垣間生出,以一片片碧油油的明亮,於風過時飄搖擺動,瑟瑟作響,猶如萬鬼齊哭。

  火紅的朝陽漸漸升起,沉豔的顏色,透射在只剩半座的宮牆照壁上,如潑灑了一壁的鮮血。

  繁華凋零,白雲蒼狗,世事飄搖只如斯。

  我長嘆回首,卻看見一線陽光直直射過來,正投在我臉上,為那光線所刺激,我忍不住抬袖擋眼,冷不防沐昕突然伸手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我嚇了一跳,甚至忘記了抽出自己的手,一任沐昕用看奇蹟的目光直直盯著我,滿眼的震驚與不可置信。

  心裡一痛再一軟,恍惚裡想起沐晟說起的那個寂寥浪蕩江湖,素衣荊門孤墳的少年,金尊玉貴的侯府公子,清華毓德的功臣之後,一生富貴於指掌之間,原可以活得比誰都幸福都逍遙,然而竟為了少時的一個無心之失,自苦自責如此。

  是他太多情,還是世事太無情?

  嘆息著,我緩緩將手覆上他的手,以掌心的溫暖向他宣告我的真實存在:「沐昕,是我,朗朗乾坤下,存在的不會是魂靈。」

  他怔怔的看著我,似是不相信這般的驚喜就如此來到他面前,在那許多年的思念折磨之後,以一個最猝不及防的方式,突然出現。

  淚光漸漸從眼底浮現,沐昕喃喃道:「懷素,我真不願這只是一夢中……」

  我心中酸楚,柔聲道:「不是夢,是真實,我就在你面前。」

  他依然恍惚:「可是我做了很多次這樣的夢,每次都無盡歡喜,每次你都這樣對我保證,然後醒來後依然是冷月寒窗……」

  我無力的一笑,實在無法面對他淚光隱隱的雙目裡流掠的悵然憂傷,只好拉過他的手。

  「啊!」

  我滿意的端詳著沐昕手背上那個清晰的牙齒印,血跡正緩緩滲出,忍不住讚美自己糖豆吃得少,牙齒形狀優美,並且咬得力度適宜,足夠沐昕立即認清兇手並不致真正受傷。

  抬頭,我看向沐昕那波瀾與星光交映閃耀的深海般的眸,聲音琅琅:「這樣的保證,你滿意否?」

  沐昕摀住手,定定看著那傷痕,半晌,緩緩露出個微笑。

  這一笑流光碧波,這一笑玉樹瓊花,這一笑生出霽月彩雲,驅散長達七年的漫漫陰霾。



第二十四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三)

  賀蘭悠和沐昕會面時,雖然一個笑若春風一個謙恭守禮,端正嚴肅得我無可挑剔,然而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對勁。

  賀蘭悠笑得也太羞澀了吧?……

  沐昕這個長揖也揖得太長了吧?……

  荊州府出了這麼大的事,自然驚動地方,我不想和官府打交道,更不想看著那兩人的詭異神情,只好看天色,晨光熹微,天邊有一道清爽的綵線,柔緩的迤儷開去,是一條光澤瑩潤的錦帶。

  當著賀蘭悠的面,實在不願和沐昕討論「守墳」事件,那個齒印,足夠他明白很多事。

  問起沐昕接下來的去向,他沉吟著思量半晌,道:「前幾年我常出門……那個……遊歷江湖,湘王幼子子望便是那時認識的,當時他與周王世子朱有墩,燕王三子朱高燧都在一起,相談甚歡,如今周王被貶,湘王自盡,子望也……我倒是想起了高燧,欲探望他一番,也好商量些事情。」

  輕輕一嘆,他又道:「我前段時間在應天府附近,隱約聽得,有人以私印鈔票罪告發湘王,這是謀逆大罪,所以趕了來荊州府,想勸勸湘王早施對策,誰知道他竟至烈性如此。」

  我點了點頭,心想沐昕要去燕王府,我又該去哪裡?難道真的要去崆峒當掌門?天下雖大,自己終不知何去何從,賀蘭悠卻突然接口道:「正好,我也有要事需往北平一行,不妨一同上路罷了。」

  我一怔,向賀蘭悠看去,他正微笑向沐昕頷首,我皺皺眉:「怎麼沒聽你說起?」

  賀蘭悠向我眨眨眼睛:「剛發生的。」說完轉頭示意,我疑惑的回頭,便見幾個老頭,白毛飄飄,正疾馳而來。

  啊!我心底一聲慘呼,立即一把抓住賀蘭悠:「我們的馬呢?快快快,好馬伺候。」

  賀蘭悠笑笑,指指身側的馬,我翻身躍上,急急招呼:「快快快,沐昕,別磨蹭,我們去北平玩玩,聽說北方景色壯麗,一起一起。」眼見沐昕茫然之中上了馬,橫鞭一抽,三匹馬同時竄出。

  跑了老遠才想起來問賀蘭悠:「我們的馬不是留在酒樓門口了麼?而且馬好像也不對啊?」

  賀蘭悠躍馬揮鞭的姿態也仿如執筆寫詞,笑微微漫不經心:「剛才有個賣馬的路過,我看那馬好,就買了,又想到也許你救人出來還需要馬,便多買了一匹。」

  我哦了一聲,點點頭,眼見崆峒老頭們越離越遠,突然伸手,猛的一鞭抽在賀蘭悠的馬臀上。

  那馬猝不及防,噅律律一聲長嘶,立即潑風般的撒蹄前衝,賀蘭悠被駝著遠遠去了,卻聽見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帶著笑意傳來:「為什麼?」

  我笑嘻嘻看著他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前方,聲音凝成一線傳入他耳中:「湘王宮前是護衛重地,連個攤販也無,又到了晚間,哪來的人賣馬?謊撒得拙劣,罰你去前方尋客棧!」

  風中隱約傳來賀蘭悠一聲輕笑,我垂下眼,將剛才的笑意掩了,賀蘭悠根本不會撒這麼拙劣的謊,他不過是讓我和沐昕先敘敍舊而已,任誰也看得出來,沐昕有話想對我說。

  沐昕此時一臉平靜的坐在馬上,輕輕控韁,見賀蘭悠遠去,他轉頭看我:「懷素,這位賀蘭兄絕非等閒人物,你是如何認識的?」

  我大皺眉頭,該怎麼說?這傢伙到我家偷東西,被我抓到了?這傢伙爬到我馬車底下,被我逮著了?這傢伙中了我家的迷藥,被我控制了?……

  回想和賀蘭悠的相識,總覺得他的溫柔美麗表相下,隱約著無數不可走近的謎團,他的身世,來歷,目的,都雲遮霧罩,山深不知處,如今沐昕問起,我越發心中飄蕩,空空無底,不自覺的輕輕攥了攥袖子,原本放玉珮的錦囊已經沒有了,湘王宮前一番心動,將飛龍佩給了賀蘭悠,此心託付,究竟對否錯否?

  沐昕見我久久不答,立即轉開了話題:「懷素,萬未想到你不曾死,可笑我……」說到此處他突然頓住,我心中一酸,不欲將這話題延續下去,遂笑道:「當年我病重,舅舅打聽到有位方外高人妙手回春,便把我送了去療傷,那高人脾性古怪,居處不欲為人知,舅舅為免麻煩,乾脆便瞞了你真相,害得你蒙在鼓中這許多年。」

  沐昕深深看我:「我一直以為,是我害死了你。」

  我皺皺眉:「這是從何說起?」

  沐昕的長嘆聲如這晨色微涼:「如果當日不是我任性鬧事,就不會出…皇上受傷那事,你也不會被罰跪,只見了姑姑最後一面,你後來病重昏迷中喃喃不斷,我當時就在床邊守著,聽見你總在說:『娘,為何避開我,不讓我陪你最後一程。』這話我後來想了很多年,每每思起心痛無倫,總在想,都是我的罪孽,害你因此而病,最後抱憾而死,如此大錯,竟為我這愚子鑄成,真是百死莫贖。」

  長吁一口氣,他微微笑著向我看過來:「邀天之倖,你還活著,沐昕此生無憾了……」

  我沈默半晌。勉強一笑,再開口時卻發覺自己聲音暗啞:「不要自攬罪責,當日我的病,是娘胎裡帶來的舊傷,與你何關,好了,也別說這些了,你剛才提到舊事,我倒想起,那天你騙我填了張孝祥那幾句詞,結果差點捅出了婁子,你答應告訴我緣故的,事隔七年,也該一償舊債了。」

  沐昕微微一怔,苦笑道:「你記得倒清楚……」他沉吟道:「這事也是我聽侯府幕僚私下談論說起的,關係到先皇和先太子,你也知道,先太子寬仁慈和,和先皇性情不是十分相似,據說當年先皇因都督統帥李文忠言語冒犯,欲殺之,先太子曾勸阻,先皇不允,先太子悵然之下在東宮吟了張孝祥的這首詞。」

  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沐昕點點頭,道:「先皇很快知道了這事,自然很生氣,無論如何,作為皇太子,將來的一國之君,以此詞明志,透露厭倦朝政,欲嘯傲山水的憤懣之意,終究是不合適的,此事後來還是先皇后轉了圜,並為李文忠保了一命,但這詞也就成了禁忌,高官間流傳,互相囑咐不可輕易提起。」

  我揚起眉,斜睇他:「你小時候還真惡毒,想得出這一招。」

  沐昕神情一黯,輕喟道:「當時只想殺殺你的傲氣,你不知道你自己,明明寄人籬下,卻那般驕傲自尊,看似待人溫和,眉宇間卻任何時候都高貴從容,比真正的公主還像公主,父親又那麼疼愛你,我就一直想把你的傲氣打殺,想看你無措,看你惶急,看你失去你的從容會是何模樣?結果……」

  他仰頭一笑,向著初升朝陽:「自作孽不可活,失去你後,我才知道,原來我連自己的心都一直不曾明白……所幸,時隔七年終於撥雲見日了。」

  我看著沐昕清冷容顏上那一縷流動的暖色陽光,映著他墨色長眉玉色容顏,略略少了點初見他時遺世獨立的孤冷,綻放出淡淡的喜悅光輝,便也泛起甜而暖的欣喜,然而又覺得心深處煙遮霧繞,惆悵而茫然。

  心裡百轉千回,面上卻不肯露半分:「小時候你總罵我禍害,禍害自然是要遺千年的,哪那麼容易死。」馬鞭一指前方:「賀蘭悠應該已經找到宿處了,一夜未眠,我只想睡他個三天三夜!」

  事實證明,我沒那麼好命,因為,賀蘭悠根本沒有如我所願在前方城鎮找到宿處,他在離那鎮三里遠的地方,失蹤了。

  我睜大眼,仔細看著釘在樹上一張素箋,字跡草草,以樹枝蘸草汁寫就,龍飛鳳舞瀟灑不羈,似要破紙而去:「教中急事傳召,請恕不告而別之罪,臨筆匆匆,徐圖後會。」

  我皺著眉,將紙扔在一邊,目光轉向樹下,那裡,有一灘血跡,新鮮未乾,這血是誰的?賀蘭悠的?他教中傳他的人的?無論是誰,都是很糟糕的局面,絕不可能似他說得這般輕鬆。

  賀蘭悠那夜遇見教中人時,明顯可見他那教中屬下並不十分尊重他這個少教主,事後賀蘭悠隱約和我提了幾句,只說教中總壇在崑崙,前教主是他父親,現任教主是他叔叔,至於教的名稱,他卻避而不提,只說江湖中人視如洪水猛獸,知道了對我沒好處。

  這話可信,以賀蘭悠行事之溫柔其表狠辣其裡的陰邪作風,確實不像正道出身。

  我盯著那血跡許久,幾乎不能掩飾自己的擔心與焦灼,賀蘭悠說過的話不斷響在耳邊。

  「我是和狐狸一窩住,不僅有狐狸,還有獅虎熊豹,一窩的野獸。」

  這血,如果是他的?……

  咬咬唇,轉首四顧,賀蘭悠做得很好,四周竟然什麼車轍蹄印都沒有,賀蘭悠就像是橫空從這樹前消失的,那麼,是不想我追下去了。

  一時茫然若失,他就這麼走了?數月相伴,我早已習慣了他溫柔而微帶羞澀的笑意,習慣了他眼神裡偶露的細緻的關懷,習慣了他在我需要的時候伸出手,予我扶助,卻不能習慣,他真的如清風般,無從捉摸的從我眼前消失。

  腦中突然掠過大火燃著的湘王宮前,賀蘭悠深而清的眼色,沒來由的心一痛,那痛綿綿密密,細針絲線般穿紮而過,牽引得心肺顫抖,於角落處灑落無人知曉的血珠。

  ……

  心亂如麻,然而最終抬起頭來,對沐昕一笑。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們走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3 05:42 PM

第二十五章   不是人間富貴花(一)

  半個月後,我和沐昕到了北平。

  還未入城,便覺得怪異,城門口盤查極其嚴格,不時有衛隊鎧甲齊全的出入,重重設崗步步暗哨,進城出城都一一查問,竟有備戰前夕山雨欲來的情勢。一路來各類風聲自也聽了不少,當然知道出現這類情狀會是何原因,聯想起朝廷那一番針對北平的軍事變動,和路過屯平看見的兵精甲良的駐紮隊伍,我沉思著看著高而堅固的城牆,心想就算是聽聽民間風傳,當也猜得到燕王不會坐以待斃,端看北平都指揮使謝貴張信,是如何箝制這頭雄獅了。

  可惜,再如何箝制,只怕也制不得蓄勢待發寒光閃爍的利爪,天下戰亂將起,百姓生靈勢必又遭塗炭了。

  我只顧著自己沉思,站在一處販賣江南新鮮玩意的攤位前,卻全沒顧得上把玩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正想得出神,忽聽得長鞭裂風聲響,有人在我身後啪的甩出一個響鞭,聽那聲響,直衝我背脊而來,風聲裡那人聲音尖細:「兀那小子!不知道好狗不擋路?買不起就滾一邊去!」

  自從上次荊州酒樓戲弄那跋扈小姐之後,我便知道過醜和過美一樣,都會惹麻煩,所以乾脆換了男裝,反而更方便些,此時聽得身後那人陰陽怪氣的腔調,不由一笑,卻立在原地不動。

  這些奴才們啊,總愛把個鞭子舞來舞去,上次那個,落了個筋斷骨折的下場,這次這個,總得給人家能爬回去吧?

  這個應該會幸運點,因為沐昕不是賀蘭悠。

  驚呼聲裡,有人隨手一伸,鞭梢便被捏住,輕輕一奪,那隻纏金藤鞭便到了他手中,淡淡一撫,堅韌的鞭子,斷作十七八截,碎雨般落地。

  我嘆了口氣,可憐的鞭子。

  好整以暇的走到沐昕身邊:「你小子果然得了奇遇,遊歷江湖也算值得了,只是功力未純,據我所知,這乾坤內功如果練到第九重,碎石成粉也不在話下。」

  沐昕明亮的目色裡有著不讚同,卻不是向著我的,他冷冷看著那馬上男子,寒聲道:「你這藤鞭內含倒刺,一旦中人身,便是傷筋裂骨重傷,不過是不小心擋了路,呼叱讓開也就罷了,何至如此?你是何人門下奴才,怎可如此跋扈?」

  「何人門下?」那人蔑聲一笑:「你還不配問!」

  我挑挑眉,好大的口氣,轉過身來,見那人白面細目,三十餘年紀,宦官服飾,神色之中滿是驕矜與憤怒之色,正怒視著我們:「敢毀了我的鞭子,你們不要命了嗎?」

  我對沐昕一笑,慢條斯理的理了理衣袖:「你瞧,這年頭真奇怪,從南走到北,人人都愛說這句話,可直到如今,我還是活得好好的。」

  沐昕回我一笑:「也怪不得他們,這世道,手上功夫不足,便只能用嘴皮子找補了。」

  我誠懇點頭:「可憐見的。」再不看那太監一眼,施施然負手便要踱開。

  「你們……你們這些賤民!來人!!!把這兩個狂妄小子拿下!!!」那個太監被我們一搭一唱氣得臉皮紫漲,話也說不完全,只管跳著腳呼喝不休:「拿了,交郡王處置!」

  兵士們立即拔刀抽劍的湧上,橫眉豎目咬牙切齒。

  「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擋燕王府的車駕!」

  「還敢毀了德成公公的鞭子!」

  「郡王一定饒不了你們這兩隻小狗!」

  「上來受死!」

  原來是燕王府,我噗嗤一笑,突起玩笑之心,伸手拉住了眉頭微皺,正要出手教訓這些跋扈軍士的沐昕:「朱高燧你熟悉吧?」

  沐昕轉頭看我,以目光詢問。

  我悄悄道:「別動手,跟他們去,且看看這位了不得的郡王是誰?」

  沐昕不讚同的搖頭:「萬一他們傷了你怎麼辦?」

  我不以為然:「你說,可能嗎?」

  沐昕神色裡有幾分沉吟:「我和高燧也只見過一兩面,他還年輕,但觀其性子,倒不像是個縱容屬下飛揚如此的,只怕未必是他。」

  我挑挑眉:「不是更好,你這般趕過來,雖是好意,但你就不想看看燕王府中人到底何等樣的?揖讓溫良的進去,你還能看出什麼來?」

  沐昕神色一動,微微點了點頭。

  嘴上說著話,手中卻未閒著,不過對付這些兵士,實在費不了我們什麼力氣,不過彈指拂袖,舉手投足而已,那些架勢比招數更像回事的高手,便已紛紛跌了出去。

  顧忌到燕王府的關係,我們都沒下殺手,甚至都未曾傷及人身,此時既已商定對策,乾脆也就賣了個破綻,裝作一個踉蹌,雙雙被擒。

  那些跌的狼狽的兵士們本已打得絕望,此時見我們突然失手,大喜之下趕緊沖上,牛筋繩索倒備得齊全,牢牢將我們捆了起來。

  畢竟被我們摔跌了那許多回,都不敢近身,也就綁得緊了點,卻也沒敢趁機踢打什麼的。

  那德成太監見我們被擒,目中閃過一絲得意之氣,習慣性的一揚鞭,才發覺手中鞭子已經沒了還揚什麼,更加惱恨,惡狠狠吩咐道:「給我帶走!」

  兵士們轟然應了,推著我們就要走。

  「發生什麼事了?」

  輕而軟的女聲傳來,寧靜和溫和,本應淹沒在吵嚷的集市人聲中,卻因為那份輕細嬌嫩,分外聽了個清楚。

  人群靜了下來,大家都住了腳,回頭看去,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街側已停了幾輛車轎,而那聲音,正是從當中一頂分外華貴的轎子中傳出來的。

  眾人注目中,那轎子依然轎簾深掩,紋絲不動,卻從後方青布小轎裡,下來一個侍女,雙十年紀,眉目清秀,看了我們幾眼,急急走到那華貴涼轎簾側,躬身道:「郡主,是郡王的人,好像和誰有了爭執。」

  那簾深處的人似是性子極其安靜,半晌「嗯」了一聲,又過了半晌,才輕輕道:「我去看看。」

  那侍女有為難之色:「郡主……」

  那簾中人不說話,那侍女臉色卻微微有些惶恐,將身子彎得更低,輕輕掀開轎簾。

  我站在一箭遠處,靜靜看著從垂著玫紅錦簾的涼轎裡緩緩走出的女孩,她果然是個孩子,身量未足,形容嬌小,眉目還未長開,看來有幾分秀麗,穿著卻很精緻,月白羅衫,絳紫鳳尾裙,垂同色宮絛,墜著晶澤瑩潤的玉珮,滿身都是逼人的富貴氣。

  神情卻是溫和的,輕輕皺著眉,兩頰微紅的看過來,看到我時一眼掠過,見到沐昕時卻不由一震,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才轉過臉來問那宦官:「德成,怎麼了。」

  那宦官一改先前的驕橫之色,早已滿面謙恭的俯腰過來:「郡主,奴才們在街上採買郡王要的南方水燈,不提防被這兩小子,」他指指我和沐昕:「不知死活的攔了,還拗了老奴的鞭子,打了我們的人,奴才們將他們綁了,回府問罪……」

  我對著沐昕淺淺一笑,他看了看我,目光如暖泉拂過,兩人都很有默契的不置一辭,拿定了主意要在該出手時再出手。

  那女孩哦了一聲,聲音輕柔,又看了沐昕一眼,才道:「二哥就是喜歡新鮮玩意……不過你們當街綁人,給人看了笑話王府仗勢欺人不好罷。」

  那宦官口快:「郡主這說的哪裡話…」突然省起對方身份,趕緊輕輕給自己一個嘴巴:「奴才放肆了,奴才自己掌嘴,郡主,不是奴才駁您的話,奴才們並不敢仗勢欺人,實在是這兩小子放肆,打人在先,若是被人欺到頭上還不教訓,那咱們堂堂燕王府的皇家顏面,都給抹了個乾淨,奴才也沒臉領這個內典差使了。」

  這奴才伶牙俐齒,說話連珠炮也似,眉目之間靈動詭譎,言語時目光亂閃,怎麼看怎麼都是個渾身機簧消息一碰亂響的角色,那孩子看來年幼老實,如何擋得這骨子裡溜滑的陰人,微微呆了呆,臉紅了紅,半晌緩緩道:「爹爹和哥哥們今日也有出城打獵呢,稍候便到了,你這擋在路當中,算是什麼事兒呢。」

  「那好辦,郡主。」那閹人躬躬腰,笑嘻嘻道:「奴才立即把這兩小子押走!」轉身招呼家丁護衛,推了我們就往前走。

  那孩子瞟了瞟沐昕,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來,我心裡嘆了口氣,心道這孩子王府貴女,這軟性子也真少見,也不掙扎,由人推了就走,卻不料押我那廝大約是想著討好那閹人,大力把我一搡,粗聲喝道:「臭小子,磨蹭什麼,老實些!到了王府,有你們好看!」

  我猝不及防,被推得一個踉蹌,忍不住前衝了幾步,正正撞在那孩子停著的轎子轎欄上。

  那轎欄頗堅硬,我猛然撞上,立時腰間一痛,其時餘力未盡,還要前衝,我一側身,飛快讓過轎欄側的轎伕,避免了再撞到別人身上的尷尬,堪堪站定,心中怒火早已升起,我不犯人已算這上上下下的人祖上積德了,居然還不知死活的招惹我?

  手腕一轉,牛筋繩已寸寸斷開。



第二十六章   不是人間富貴花(二)

  然而還未等得我出手,白影一閃,猶如電光升起,騰身一轉間,飛腿踢彈,那兵丁立即呼號著捧著臉跌了開去,那影子也不停留,半空中一個轉折,已到了我身側,扶住我的肩,急聲道:「懷素,撞到哪裡了?沒事麼?」

  我緩緩一笑:「沒事,不過很快他們要有事了。」

  沐昕慣來清澈憂鬱的眼底多了絲焦灼與擔憂,先仔細的將我打量了一番,又看看那轎欄實在傷我不得,才放下心來,定了一定,漸漸回覆了淡漠清冷之色,眉宇間似罩了層寒霜,冷冷道:「我本來看在高燧面子上,想著不必鬧大,隨他們回了府自有交代,不曾想這些人如此驕狂,既然如此,便幫著高燧教訓教訓奴才罷了。」

  我微微一笑,負手而立,揍吧,狠狠的揍吧,我很閒,一點也不介意動動筋骨逗逗惡奴。

  剛才被打的兵丁早已從地上爬起來,捂著左臉,掉落了幾顆牙齒,滿嘴鮮血的大呼:「兀那小子又打人啦,兄弟們給我上,來頓狠的,叫他們知道燕王府的厲害。」邊呼邊跌跌爬爬衝上來。

  我不待他近前,突然上前一步,長袍一掀一腳踹出,正中他右臉,踹得他再次呼號著捂著右臉跌了出去,半空中鮮血與牙齒齊飛,慘呼與骨裂同響,正正砸進了蜂擁而上的兵丁隊伍,立時驚呼亂叫,滾作一團。

  那人殺豬般的慘叫聲裡,我負手如前,淡淡冷笑:「號稱帶甲十萬,革車八千,以驍勇善戰聞名天下的燕王府,教出來的竟全是這樣的窩囊廢?」

  「燕王府的人是不是窩囊廢,你先試過了本王才知道!」

  聲到人到,伴隨著猛烈罡風,拳影重重裡隱現慘白利光,寒鋒冷冷,直向我心口抓來!

  「敢動我的人,掃我的面子,叫你死一萬次!」

  暴戾喝聲裡,我雙眉一挑,怒氣陡生,這人內力不弱,掌套鋼爪,出手剛猛毫不容情,招數直衝要害,不過區區瑣碎紛爭,略略掃了些面子,竟如此狠辣至草菅人命,心性狠毒可見一斑!手腕一翻,銀絲雪光閃現,電射逼向他瞪大的雙目之間,而身側,沐昕冷笑卻已淡淡響起,袍袖一捲,白玉似的手掌已搶先輕輕迎上。

  「轟!」

  沉悶聲響裡,那偷襲者一個跟斗倒仰翻身,輕巧如燕般俐落的翻出丈外,落地時卻微一踉蹌,抱住右拳的拳套,惡狠狠抬頭,陰鷙的雙眼緊緊盯著沐昕,而我眼尖,已經看見沐昕不知用什麼辦法,將那人右拳五指鋼爪都折斷了。

  我看著那少年因為憤怒有些扭曲卻依然英俊,並且有些眼熟的臉,微微詫異,剛才聽他自稱本王,難道是燕王本人來了?可是不對啊,燕王今年應有四十許了吧,怎麼是個十幾歲的少年?

  那少年眉目間滿是驕矜之氣,冷冷盯著沐昕,輕哼一聲,刷的扒下已經廢掉的鋼套,往地上一扔,喝道:「你們傷了我的護衛,還毀我飛鷹爪,我要你們碎屍萬段!」探手入懷便要取什麼東西。

  眼見眾人都是神色一緊,我心底一驚,直覺那不是善物,跨前一步,正要銀絲出手阻止那小子,卻聽得一聲熟悉的冷斥:

  「住手!」

  我怔了怔,緩緩回頭。

  聽見自己的聲音和那少年少女的微含凜懼的聲音同時響起。

  「父親!」

  「父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4-13 05:59 PM

第二十七章   不是人間富貴花(三)

  我在眾人的簇擁下,騎在父親命人牽過的一匹四蹄踏雪上,晃晃悠悠往燕王府走,那滿嘴牙齒掉光的兵丁慘白血紅地給我執蹬,而那囂張的太監正苦著臉給我牽馬,滿隊的家丁兵士噤若寒蟬,縮著脖子閃著眼光偷偷看我,不明白怎麼剛才這個差點被下了王府重獄的小子,忽然搖身一變成了王爺的女兒。

  說實在的我也不明白。

  即使是剛才那聲父親出口,然後那群人突然就矮了下去,矮在了父親和我的面前,直到那死太監跪爬過來抱住我的腿涕淚橫流的求饒,然後被父親大怒之下一腳踢開,我都混混沌沌的有點迷糊。

  父親驚喜的臉還是很清楚的,因為離得太近,我連他眉梢的一根發銀光的眉毛和嘴角的一顆淺淺的斑點都看得清楚,自然也漏不掉他那激動的表情:「懷素,你終於來了!爹爹盼了你好久!」

  我痛苦的摀住胸口,很想一拳問候下這張雍容高貴的俊臉,噩夢成真啊,我的父親,那個因娶妻而負了娘的父親,是當今燕王殿下,當年貴為皇子,如今貴為皇叔。

  那麼,我想不出這天下還有什麼無奈能讓他拋情絕戀?

  死了我最後為他辯解為他找因由的心。

  他不是常人,不會因為生計家世被迫拋妻棄子。

  燕王府不會養不起一對只喜歡吃蔬菜的母女。

  那麼,男人,尤其是身處高位的男人,所有的欺瞞與絕情,多半是為了更野心和目標和更高的位置。

  想到此處我看了看父親,他端肅而嚴正,高貴如神祇,眉宇間八風不動,十足十賢王模樣。

  突然想起在荊州府聽見的那個夢傳玉圭,神人示鼎的傳言。

  忍不住從鼻間發出一聲輕輕的嗤笑。

  笑得為我牽馬的死太監渾身一抖。

  沐昕聽見我的笑,心知肚明的轉頭看我,目光裡有撫慰與瞭解,我心中一軟,知道這聰明的少年,已經猜出了這身世恩怨來龍去脈,只是旁觀者清,當局者卻多半是迷惘的。

  感覺到奇異的不友好目光,我轉頭看去,那少年滿面陰狠的打量我,哦,朱高煦,高陽郡王,我父親的第二子,我的弟弟。

  身邊的涼轎被人輕輕掀開轎簾,有人從簾縫裡悄悄看我,這位目光比較溫和些,我垂睫一笑,朱熙音,常寧郡主,父親的幼女,我的妹妹。

  再加上我那尚未謀面的大娘徐王妃和其他兄弟姐妹,倒真是高堂俱在,弟妹雙全。

  可惜終究是學不來兄友弟恭,和樂融融,因為這是別人的家庭,不是我的。

  父親卻是喜悅的,然而喜悅裡隱有淡淡焦慮之色,似有困擾之事糾纏,雖然笑紋舒展,眉卻不自覺的緊緊皺著。

  難不成是擔心那位開國第一功臣之後,以賢淑貞靜著名的徐王妃刁難我?他有這麼好心?

  沐昕純淨的眼神輕輕掠過我,擔憂之色隱隱浮現,他也未曾想到我是燕王之女,也許在為我即將面臨的局面憂心,我對他微微一笑,示意放心,劉懷素從不曾畏懼什麼來,想見便見,不想見便不見,去留由我不由人,也許硬拉確實未必肯來,但到了門口卻跑掉,豈不是大大的示弱?

  這可不是我的風格。

  過蕭牆,磚城,進了宏制輝煌的燕王府,父親命朱高煦好生招呼沐昕,便親自帶了我,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越過重重殿宇,直至處處修篁夾道,婆娑搖曳的後花園,浮波曲橋盡處,有飛簷小樓,樓門口兩名侍立的豔裝少女美目流眄,恭敬的施禮後輕佻繡簾。

  便見四角宮燈,堂側紅木花架,一盆春蘭秀葉滴翠素馨初綻,陣陣幽香;另一盆山水盆玩,碧漪橫舟,峰巒參差,咫尺之間猶瞻萬里宏景,紅氈地上擺著八把鏤花楠木椅夾著檀木茶幾,安置著粉彩梅花紋小盅,耀州窯海棠六葉盤,青石地上釉裡紅八稜松竹梅象耳高瓶插著翠稚雀羽,高瓶旁,一身杏黃香羅紗繡金宮裙,披蹙金水綠紵絲雲肩,雲髻高挽的女子正聞聲緩緩轉頭。

  我深深看著她明淨的容顏,她並不算十分的美,比起娘親差得很遠,然而下頜弧度柔緩而堅定,一雙眼明光四射,威儀內蘊,顧盼間氣度端嚴。

  皺了皺眉,退後一步,不讚同的看了父親一眼,我有同意現在見她麼?我還以為他要給我安排先見見兄弟姐妹們呢。

  她卻已微笑迎上,卻並不迎至我面前,三步遠處站定,站出貴婦的款款風姿,不近亦不遠的距離,合宜至無可挑剔的舉止,我眼瞳一縮,好個知大體識分寸的燕王妃。

  父親的聲音也聽不出任何波動:「懷素,這是王妃,還不上前見過。」

  我看著他和她,相視而笑,俱都氣度和雅,哪似正室初見老爺在外的私生女,倒如情深義重的夫妻晨昏相見,各各擺出最為合適的微笑與目光。

  好個鶼鰈情深,舉案齊眉,他無愧她無憂,他不曾別有所愛,她亦不曾被背叛,坦蕩如什麼事也未曾發生過,彼此在彼此的笑容裡平和生存。

  原來這就是皇室風範,貴人行止,原來做人就是要將所有的真實情緒握在掌心,抹一抹臉,便換了臉譜。

  突然想起娘親逝去那一夜,她鮮血淋漓的臉,高傲清絕的臉,冷漠澹然的臉,閃爍在冷月淒風裡,交幻成泛白的絹帛,一字字寫滿血色的痕跡。

  她如此驕傲,難怪做不得這燕王妃,這般隱忍大度,溫良恭儉讓,真真不是誰都可以做的。

  所有的念頭只在心頭一閃即逝,面上卻聲色不動,微微笑著福了福:「見過王妃。」

  今日我拜你,是拜個曾將我們母女打入地獄的敵人,不論這事有無你的參與,你終究是勝利者,我服輸你一次。

  拜完這一次,以後,各安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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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家宴。

  羅列珍饈,琳瑯八珍,燕翅駝峰,鶚炙狸唇,滿堂金碧裡,眾人神情各異,雖然都拘束著皇室氣度,努力不至失態,然而那酒席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人人吃得食而無味。

  西平侯府和燕王府向來交好,父親自然視沐昕如子侄輩,他也在受邀之列,坐在朱高燧身側,默默喝酒,目光時不時探向內堂,全然沒注意到常寧那幾個,也時不時覷向他。

  我是最後一個到席的,先在內室換了女裝,煙青流彩暗花雲錦宮裝,碧玉七寶玲瓏簪,簪尾垂細細銀光閃爍的流蘇,流水般拂過鬢邊耳側,伴裙裾緩緩拂過地面的細碎之聲,舉動間宛如步月行雲。

  從簾幕後出來時,那些寫滿了詫異鄙棄不解譏嘲的眼光齊刷刷盯過來,然後變幻間深深成了訝異之色。

  室內安靜了下來,似可聽見燭淚滴落燭身的微響。

  我笑了笑,然後,他們齊齊震了震。

  一剎的靜寂之後,朱高煦的目色迅速回覆了當初的鄙棄味道,冷哼了一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父親右下坐著的男子,長臉細目,眉目間有徐王妃的影子,深深看著我,然後轉過頭去。

  朱高熾。

  高燧卻端著酒杯,滿臉好奇的看著我,他年紀尚輕,眉目俊秀,看來頗精明靈巧,畢竟是一母所生,他和朱高煦氣質最為彷彿,只是後者陰悍之氣更烈,膚色也稍稍黑些。

  父親的三個女兒華服盛妝的坐在另一側,先前聽王妃說,有兩個已出嫁,那麼餘下的待字閨中的郡主們都來了。

  一眼掠去,熙音微帶羞澀的對我一笑,笑意淺淡,乍現又隱,似被這席間的氣氛削得紙般的薄,倏忽便不見了,而另兩個,神情傲慢,尤其年紀稍大些的那個,姿容豔麗,眉如飛鳳,一雙眼明亮犀利,目光如刀,緊緊盯著我,若不是那淩厲之氣太過外露,倒有幾分乃母氣勢。

  我沒興趣搭理這許多人,我餓了,而這裡有飯吃,所以我來了,就這麼簡單。

  何況那幾個姓朱的男子,先前已見過,當時父親在一邊看著,一個個都揖讓文雅,就連最為不忿的朱高煦,也未曾敢有失禮,不過臉色鐵青了些罷了。

  父親看見我,目光有瞬間恍惚,然而立即恢復正常,笑盈盈招手示意:「懷素,就等你開席了,還不過來。」

  我看了看自己的位置,恰恰在那兩個傲慢的女人之間,敢情是拿我正式排了這些所謂兄弟姐妹的序了,那兩個女子,也已封了郡主的朱熙晴,朱熙旻挑釁的看著我,一個嘴角微撇,一個笑容不懷好意,眼神裡分明寫著:「看你敢不敢過來坐!」

  我一笑,施施然走過去,閒閒落座。

  看著朱熙晴朱熙旻笑意更深的嘴角,我亦笑得開心,這就是我的姐妹?這麼拙劣的把戲……宮袖一揮,已將椅子褥墊拂落。

  款款落座,我淡淡道:「燕王府還真是夠排場,江南名酒碧玉青,黃山名茶雲谷銀毫,原來是用來洗褥墊的。」



第二十八章   不是人間富貴花(四)

  父親正準備起筷,聽到這話不由一怔,目光掠過兩個女兒陣紅陣白的臉色,又看了看地上,眉頭不由一皺,閃過一絲怒色。

  我以手托腮,好奇的看他打算如何處理驕矜的女兒,卻見他微一沉吟,慢慢將打結的眉頭解開,輕輕嘆了口氣。

  卻終究什麼都沒說。

  我冷笑的看見端坐如常連雲髻上翠翹都不曾動得的徐王妃眼風一飛間,我的父親就歇了欲起的怒火,比冬月寒冰還管用。

  這頓飯很無味。

  皇室貴族,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偌大的桌前,一眾人等聲響不聞,唯餘碗筷交擊輕響,瓷器相互撞擊的清脆之聲,丫鬟僕婦們添菜傳菜的盤盞安置聲響,除此之外,連聲咳嗽也沒有。

  我喜食素菜,見那幾道素食做得清爽,目光一亮,筷子直奔而去,冷不防,橫刺裡一柄筷子殺出,重重往我筷子上擊下。

  手一抬,立即將那筷子夾在半空。

  是朱熙晴的筷子。

  朱熙晴見筷子被我既穩又准的夾住,怔了怔,想往回奪,可惜我的指力怎麼是她這弱小姐可比,縱使她出吃奶的力氣,筷子也是紋絲不動。

  朱熙晴的臉因用力和氣憤,已經漲得通紅,我冷冷一笑,手上使力,便想將她的筷子夾斷。

  突然看見沐昕抬頭向我看來,一個雪白丸子襯著唇色微朱,清澈的眼眸明若秋水,不由心中一軟,唉,可憐見的,那麼清瘦,最近又常被我逼著啃乾糧,總得補補先,我這筷子一夾,這頓飯他哪還能吃成?

  嘆了口氣,鬆開手,朱熙晴用力過猛,收勢不及,又不防我突然鬆手,乍失平衡下險些栽倒,卻被身邊的僕婦趕緊扶住,勉強定住身形,臉色卻已經紫似葡萄。

  我笑笑,繼續夾菜,誰知道我身旁那兩位不知見好就收,打定了心思不想讓我好生吃飯,凡我出筷,必左右挾制,頻頻攔架於半空,繫著細銀鏈的象牙筷在各式菜上盤旋,圍追堵截,上下翻飛,妄圖擊落我的所有目標,坐在我右側的朱熙晴更是死死用胳臂擋住我右肘,想讓我連手臂也不能抬起。

  可惜,以她們那手勢眼力,怎能和我浸淫山莊武學,夜視飛蠅拈葉可傷的迅捷精準相比,但見白雪疊翠上銀光飛旋,碎玉爭輝旁刀光劍影,素色三絲側出招奇詭,玫瑰蘭芽旁角度精奇,劈,點,甩,架,挪,擊,閃,落,穿花蛺蝶翻飛的手勢裡,我微笑不變,頭不動身不搖,在亂晃的筷影裡慢悠悠一一送菜入口品嚐,不時點頭讚許:「不錯……尚可……口重了些……這道好,清淡……」

  全然不看身旁兩位青紫的臉色,以及諸人的目瞪口呆。

  對面的朱高燧看得腦袋一點一點,口中含的一塊水晶肘拖著銀絲掉落也不自知,恰被呆看的朱熙音轉目覷見,忍不住撲哧一笑,立即摀住了嘴轉頭,不敢看兩位姐姐的精彩臉色。

  也有人溫和的看著我,朱高熾和沐昕,前者神色裡有微微笑意,後者神色淡淡裡隱含微怒,只有朱高煦緊盯那飛舞的筷子,目放異光。

  我心中一動,想起這些動作裡可是包含了山莊武學的,可不能輕易讓人學了去,眼角覷到王妃還是裝菩薩,父親卻怒色漸濃,緩緩的放下了筷子。

  我卻不耐繼續玩下去了,姑奶奶沒那麼好心鎮日耍這些把戲,也不會呆坐著等誰來開解----宮袖微垂,雙手輕輕按上桌沿。

  無聲無息裡,那道白雪疊翠猶如有隱形人端起一般,緩緩升起,停在半空,在眾人驚訝震撼的目光下,頓了一頓,滴水不漏的慢慢向我身前移來。

  啪!

  朱熙晴真是個伶俐的,居然橫過桌面,再次伸手,去夠那虛懸半空的盤子。

  我微笑,很好,很好,就等著你呢。

  按在桌面上的手尾指微彈,輕輕一擊。

  她的手,堪堪觸到碟沿。

  我的內勁已至。

  勁到碟翻,那龍泉窯刻花龍紋盤忽地一側,連湯帶菜,熱騰騰嘩啦啦倒下,立時潑了朱熙晴一手。

  「啊!」

  尖叫聲裡,我微笑放開一直按在桌上的手,碟子沒有內勁承托,頓時從空中墜下,摔落眾多碗碟之中,頓時砸碎,濺起的湯汁,滾落的菜餚,砸飛的食物,淋漓一團。

  最起碼毀掉了五道精緻佳餚,和王府子弟們三件華貴的錦袍。

  嗯,很好,不枉我特特選了這道看來平平無奇卻湯水最多內餡滾熱的妙菜。

  我惋惜又滿意的嘆了口氣,在亂成一團的人群中款款站起,袍袖一揮,我最中意,大家都忙著看戲未曾來得及動筷的翠玉羹便穩穩到了我掌心。

  紛亂擦拭桌子收拾菜色清理衣服的人群裡,我笑容淡定聲音和婉:「諸位,我茹素,不食葷,這道翠玉羹我取回去慢慢享用,這滿桌珍饈,做來不易,還請千萬不要浪費了,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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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王府西苑,流碧軒,樓臺高聳簾幕低垂,盤徑蜿蜒雕欄玉砌,苑內遍植奇花異草,風過,清芬四散碧色如波,是有「流碧」之名。

  這高華之地富貴住所,便是我最新的棲身之地。

  父親待我算是不薄,雖說流碧軒僅是西苑眾多建築之一,卻是位置最佳,景色最麗,亭台精巧陳設高雅的好處所,簷下更垂金鈴無數,時時有玎玲之聲,卻不知是清風調皮招惹鈴聲,還是那鈴耐不得那清肅的寂寞,無風自響?

  我本來是不打算留在燕王府的,那日的家宴雖換來了我的清淨,可我亦不願和這些所謂姐妹繼續相處下去,然而那晚回流碧軒後,因為吃得不算飽,半夜我出來尋食,小廚房沒有素食,我便飛簷走壁越過後園,想在前院大廚房尋些點心。

  偷到點心回來時,無意中越過一間屋頂,忽聽得底下有聲音,竟是沐昕的,然後又有父親的聲音響起。

  於是我便在清輝冷瓦中躺了下來,躺在父親的頭頂上。

  聽得沐昕和父親說起湘王宮的慘劇,他語氣壓抑,清冷裡有絲絲的痛,我捂了捂胸,沒來由的也覺得悵然。

  突然想起賀蘭悠,他在何方?他可安好?可曾安睡於某處我不知曉的屋頂之下?想到這裡越發痛得劇烈了些,我惡狠狠咬了口蓮蓉糕,便當是咬了那個不告而別的負心人。

  父親的聲音從底下斷續傳來,謹慎而穩定,我耳力是不錯的,聽了幾句,便皺了眉。

  他果然不甘束手就斃。

  頓了一頓,又有微微熟悉的聲音傳來,我仔細的想了想,想起來是那個面容和目光極其不搭調的和尚道衍。

  原來他在私密的書房裡,連用詞語氣也是不搭調的,真是和尚也瘋狂。

  我聽著他對父親的鼓動,將這天下說得唾手可得,語氣激昂彷彿父親出門登高一呼,便註定坐了那金鑾殿,換個皇帝來做。

  嗯,說要送父親一頂白帽子,王上加白,皇也,我冷笑,小心別送了黃綾縛枷。

  聽到最後,我膩了,蓮蓉糕也吃完了,我爬起來便回去睡覺。

  御風而行時,老頭的話一遍遍響在我耳邊:「懷素,他畢竟是你父親。」

  是的,雖然很自私,很無情,很對不起我和娘,但,他是我父親。

  這不法心殺頭事,逐鹿天下問鼎中原的大業,我真的很不想管,可我必須要保證他不能輸,因為輸,就是死。

  湘王宮熊熊大火,燃著了父親內心的不安與恐懼,逼得他不能不為己生存奮力一搏,鋌而走險。

  他沒有退路。

  而那場大火,亦燃著了我內心最為隱痛的角落,娘臨死前未曾責怪過父親一句,她的心裡,還是愛著他的吧,既如此,我怎能任他落入湘王的下場,令娘在九泉之下擔憂傷心?

  允炆不會放過勢力雄厚的叔王,父親也不會放過任何想置自己於死地的人們。

  而我,不會放過任何能讓娘安心的機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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