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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茵 發表於 2012-3-22 12:07 PM

十四郎 -【歡喜天】《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6-4 01:05 AM 編輯

【書名】:歡喜天

【作者】:十四郎

【內容簡介】:

  你說,真正的快樂,和虛假的,有什麼不同?

  非言情,非武俠,非玄幻,非傳奇。

  四不像的故事,儘管BS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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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茵 發表於 2012-3-22 12:08 PM

  1.小人物
  
  狐七身後背著一個巨大的包裹,躡手躡腳地往門口走。天剛濛濛亮,屋子裡漆黑抹火的,她很小心很小心地跨過歪在地上的彩陶大花瓶,輕點的腳步就像一隻在雪地裡面漫步的狐狸。
  
  啊,她看到了!昨天被她丟在小廳椅子上那個杏黃色的小紙袋!她心愛的肉包子!狐七蒙著黑布的臉上頓時放出光來,兩隻大眼睛露出陶醉的神情。親愛的包子,我絕對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她急急跳過胡亂攤在地上的字畫,一把抓住了小紙袋——
  
  「稀里嘩啦」,她的包袱撞到了後面的書櫃!原本上面就放的亂七八糟的書紛紛掉了下來,狐七大急,急急把包子往腋下一夾,使出老闆親自教她的一招「千手萬爪接栗子」,七手八腳地接住往下掉的書。
  
  嘿嘿,誰還敢說她功夫不好?狐七得意地笑著,滿手滿頭都是書,嘴裡還叼著一本四國食譜。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肯定不會驚動老闆!狐七小心彎腰把書放在亂七八糟的地上,背後的大包袱在書案上不小心蹭了一下,就聽「光當」一聲,案上的銅燭台很響亮地摔了下去。
  
  狐七驚得跳了起來,誰知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麼東西,刺啦一滑,她抬手本能一抓,抓住了牆上掛的據說是老闆五百兩銀子買來的東良狂人的真跡——乒乓,光當……屋子摔成了一團。
  
  屋子外面忽然亮起了燈火,然後一個冰冷張狂的聲音叫了起來,「是哪個兔崽子敢來老娘的書局偷東西?!這裡面隨便一件東西只要壞了,你就得給老娘幹一輩子的活來還!」
  
  「砰」的一聲,小廳的門被人很狂妄地踹開,屋子裡登時燈火通明,門口飛快進來三個人,當中一人披著火紅的長袍,漆黑的長髮散在背後,纖細白嫩的手指間還夾了一根細長的紫金煙嘴,她漆黑的鳳眼匆匆掃了一遍遍地狼藉的小廳,然後目光停在一個巨大包裹上。
  
  「狐七……」花九千慢慢從漂亮的紅唇裡面念出這個名字。狐七還躺在地上,她的大包裹壓在肚子上,一時起不了身,只好滿身狼狽地對心目中最完美的老闆大大微笑,她周圍堆滿了書,一隻手還抓著半截被撕破的真跡,另一隻手寶貝地把自己的肉包子舉高。
  
  「老闆,好……好……好久不見,您越發英姿颯爽美麗動人風華絕代傾國傾城了!狐七絕對不敢撒謊!」她睜眼說瞎話,睫毛都不抖一下。
  
  花九千身邊一個黑衣的少年噗哧一下笑了出來,用一種懶洋洋的語調說道:「狐七,你就編吧,今兒又撕了五百兩銀子,你是還到老也還不完了。」他漂亮的眼睛瞥向屋角的彩陶花瓶,勾起嘴角,又笑道:「還好,一千兩還沒砸了。」
  
  狐七急忙推開包袱,把包子夾在腋下,急道:「貓三你胡說!」她剛起來,卻見掛在牆上的半截真跡隨之落了下來,正巧砸在花瓶上,它懶懶地晃了一下肥胖的身體,很合作地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破裂的呻吟。
  
  「啊!老闆……這……和我絕對沒有關係!」狐七立即撇清關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面滿是你不可以冤枉我的光芒。
  
  花九千用手指敲了敲煙桿,把煙鍋裡的灰敲了出來,另一邊的青衣少年立即為她添上新的煙膏,取了火折子小心點上。她深深吸了一口,噴了出來,潔白如玉的臉龐隱了一半在暗藍煙霧後面,看不真切。狐七隻覺她目光灼灼,不由吞了口口水,腳下微微一動,打算先走人再說。
  
  「狐七。」好溫柔的聲音,然後她的後領子被人毫不客氣地提了起來,狐七眼前一花,雙腳再站定的時候,整個人已經被老闆提到了門外前庭。
  
  不好!老闆生氣了!狐七冷汗都擠了出來,她苦著臉回頭,就見花九千用手指慢慢敲著煙桿,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她的面相本就生得嫵媚妖嬈,偏偏又極喜歡穿火紅的衣裙,整個人看上去就如同一團盛開的火焰,可現在這團火焰卻是冰冷的。狐七被她看得渾身發毛,喃喃道:「我……我知道啦,我馬上去拿搓衣扳……」
  
  又要跪搓衣扳了……狐七肚子裡大叫倒霉,可是一摸到腋下的肉包子,她又覺得半途折回來很值得,這可是南崎迷霞鎮大運齋七天才賣一次的肉包子,別處買不到的!
  
  「先別急著罰跪。」花九千慢悠悠地開口了,她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嫵媚,也一樣的囂張,「給老娘解釋一下,你出去不到兩天就回來是什麼道理?」
  
  她漂亮的鳳眼在狐七腋下掃了一下,狐七急忙把寶貝肉包子往裡面塞塞,抬頭對她傻笑,依然睜眼說瞎話,「我……老闆,我發現忘記帶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了,所以回來取,不想驚動了您老人家,真是不好意思……」
  
  花九千柳眉一折,冷道:「哦,老娘派給你的任務竟然還沒有肉包子重要?」
  
  狐七急道:「老闆,這不是普通的肉包子!這是……」
  
  「閉嘴。」冷冷一句,狐七立即乖乖閉嘴,花九千又道:「臨走前老娘和你說了什麼,你說來聽聽。」
  
  狐七憋起嘴,囁嚅道:「老闆說……三個月前……西鏡通寶書局發行的江湖寶典碧空劍訣一夜之間被人買光……正好咱們九千書局最近窮的慌……」
  
  「嗯?」花九千柳眉一挑,狐七急忙道:「哦,不!是咱們九千書局最近沒什麼進帳,所以老闆讓狐七我特地去西鏡一趟,好好教訓他們一頓……」
  
  這次不等花九千的眉毛挑起來,狐七自己就改口了,「哦不!是……是和他們坐下來喝茶,好好談談未來的發展方向……如果要再版碧空劍訣,看看兩家書局能不能合作。」
  
  花九千點了點頭,又噴出一口煙,「老娘為什麼要你去?」
  
  「因為我從來沒出去歷練過江湖,沒有貓三和鷹六經驗豐富。我……我今年已經十五歲了,是時候為老闆效命了,所以……」狐七結結巴巴地說著,越說越覺得自己會被狠狠責罰。她偷偷抬眼看向老闆,她的目光立即跟上來,嚇得狐七急忙低頭垂目,作出恭敬的木頭人樣。
  
  花九千點了點頭,纖細的手指微微一轉,煙斗打了個圈落去了另一隻手上,她折了折手腕,輕道:「鷹六,算盤給我。」
  
  青衣的少年立即遞上一個小小的算盤,花九千飛快地撥著珠子,一面道:「東良狂人的真跡五百兩,彩陶花瓶一千兩,加上你之前砸爛的瑪瑙碗,踩壞的玉蘭花苗,扯斷的珍珠簾子,打翻的五珍羹……狐七,你現在一共欠賬三千五百二十八兩銀子。看起來,老娘這裡最晚出去的人一定是你了。」
  
  狐七欲哭無淚,苦著臉喃喃道:「能一直為老闆工作,是狐七的福氣……」
  
  花九千很好心地笑了笑,「沒關係,別擔心,你跟了老娘也有五年,利息方面給你個便宜,算你個整頭,四千兩銀子,如何?只要你以後不再毛手毛腳,四千兩銀子很快就還完了。」
  
  狐七沒精打采地點頭,「是,老闆……」
  
  花九千招了招手,「鷹六,貓三,你們給她換個包袱,盤纏給紫色的,當作懲罰。」
  
  狐七含著眼淚看著壞心眼的貓三笑吟吟地把自己心愛的大包裹打開,一件件往外面丟東西,他一面丟一面還驚歎,「不會吧!你連茶杯都要帶?……哇,十五歲的丫頭還穿這種顏色的肚兜?」
  
  「死貓三!關你什麼事!」狐七終於發怒了,用力跺腳,臉上鬆垮垮的黑布被她動得掉了下來,露出一張清秀俏麗的瓜子臉,五官精緻,尤其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靈秀之極。此刻小美人臉上滿是嗔怒,看上去卻一點也不可怕,只因她滿面的稚氣還未脫,就是生氣也帶著十分的可愛。
  
  鷹六走到她面前,這個木頭人一年到頭也說不到三句話,狐七見他伸出手來,萬般無奈之下,只得解了腰間的紅色大荷包顫巍巍地交上去。
  
  「鷹六……」她可憐兮兮地叫著他的名字,兩眼水汪汪地瞪著他。鷹六向來心腸軟,被她那眼光看得渾身不舒服,只好別過頭去,收回了紅色大荷包,換成紫色最小號的荷包。狐七輕輕搖了搖小荷包,裡面幾個可憐的銅板叮噹響,她此刻的心情就像荷包一樣蕭條。
  
  沒一會,貓三提著一個小小小小的包裹走了過來,「喏,收拾好了,輕裝才好上陣,你又不是搬家,帶那麼多東西做什麼。」他臉上總是掛著壞心眼的笑容,好像見誰都要欺負一下才開心。狐七一把搶過包袱,對他俊美的臉狠狠翻了個白眼,她摸著縮水至少十倍的包袱,心疼得話也不想說了。
  
  花九千吸了一口煙,淡道:「都準備好了麼?該帶的都帶了吧?」
  
  貓三點了點頭,「必需的物品一樣不缺,我只是丟了一堆沒必要的東西。」
  
  「狐七,」花九千喚了她一聲,還沒說完,狐七就垂頭喪氣地往洗衣房走去,一面道:「我知道的,跪搓衣扳麼,我馬上去拿。」
  
  她才走兩步,領子又被人提了起來,鼻前聞到一陣熟悉的煙味和清香。花九千一把扯下她脖子上的黑布,上下打量她一番,才笑道:「你不是做賊,戴什麼黑布?給老娘大大方方地出去!」
  
  狐七剛要點頭,忽見花九千拔下耳邊常戴的一根珍珠簪子,替她扶了扶髮髻,把簪子插上去,她柔聲道:「小狐七,外面不比書局,儀容是非常重要的,還有以後別老這麼孩子氣,幾個肉包子而已,回來還是可以吃個夠的。就是因為你老這樣毛手毛腳,老娘才不放心你。」
  
  狐七鼻子一酸,低頭輕輕叫了一聲,「老闆……」她就知道老闆對她最好,絕對不會凶她的。老闆老闆,你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人!
  
  花九千拍了拍她的腦袋,笑道:「好啦,天剛好亮了,趕緊出發吧!有任何事情別忘了寫信。」
  
  狐七正在感動中,一個勁抹眼淚點頭,卻聽花九千又道:「這搓衣扳麼,記帳上,等你回來一併跪了。放心,老娘不會忘記的。」
  
  狐七反應不過來地張大嘴,她還想說什麼,卻早已被花九千推出了門,三個人站在門口笑瞇瞇地對她揮手,貓三難得誠懇地叫道:「小狐七,兩個時辰的搓衣扳還等著你吶!早點回來哦!」
  
  狐七含淚啟程,迎著火紅的朝陽,走向她探險江湖的第一步。她走了兩步,摸了摸胸口,還好,肉包子還在。她取了一個放在嘴邊大大咬了一口,雖然冷了,但大運齋的包子就是好吃!
  
  狐七終於感到了一點歡喜,把所有煩心的事情丟到腦袋後面,她大口吃包子,大步往前走,碧空劍訣的再版,我來了!
  


  2.小包子
  
  出了迷霞鎮,便是一望無際的荒原。與其他三國不同,南崎是四國之中氣候環境最惡劣的,國境之中有三分之一儘是荒原沙漠,加上形勢不穩,南崎皇朝爭權奪勢的鬥爭異常激烈,大小戰亂不斷,因此南崎的百姓近兩年紛紛離開自己的家鄉,逃往鄰近的北陀或者西鏡。
  
  此時已是夕陽西落,晚霞如火,方圓百里的一切景物都被映得通紅。這裡是一片廢棄的戰場,瀰漫著死亡與腐爛的氣息,殘破的戰旗倒插在泥土裡,無數戰死的士兵曝屍野外,生了銹的武器遍地都是,在火紅的夕陽映照下,發出異樣的色澤。
  
  與所有南崎的百姓一樣,狐七從小就看慣了這些殘酷的戰爭後遺景象,經過這片戰場的時候,她眼睛也沒眨一下,走得累了,乾脆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歇歇,再取出自己心愛的肉包子,毫不在意地吃了起來。
  
  老闆說過,其他三國的人往往覺得南崎人在某些方面冷靜得可怕,例如他們發現死了人會驚惶大叫,可是南崎人只會當作沒看到一般走過去;當朝廷要求今年多增一成的稅收時,他們就會大呼貪官太多,滿腹怨氣,可是南崎人會合掌慶幸朝廷英明,只增收一成而已。
  
  狐七一點也不明白,其他三國的人為什麼那樣喜歡大驚小怪,在她看來,能夠每天安分地待在書局裡面,不會再半夜被慌亂的馬蹄聲喊叫聲驚醒;做肉包子的大運齋能每天開門,不怕戰敗的官兵過來搶劫,那就是很幸福的生活了。
  
  她說的時候,老闆就會用她的煙桿子敲她的腦袋,輕輕地敲,然後幽幽地說,生活在安穩中的人,怎麼能瞭解流離失所之人的痛苦,所以他們這些在戰亂中堅強生活的人,也不需要去費勁理解不同世界之人的理念。
  
  老闆的話永遠是這麼高深,所以狐七永遠似懂非懂。老闆說南崎人生活的很痛苦,可是狐七卻一點也不覺得痛苦,不但不痛苦,她簡直快活的沒心沒肺。
  
  一邊哼著小調一邊慢慢啃完剩下的半個包子,狐七摸摸胸口,只剩一個包子了,她要省一點吃,不然趕路的時候就沒盼頭了。吞下嘴裡的美味佳餚,狐七抹抹嘴巴,正要站起來繼續趕路,忽見前面有個纖細的人影在屍體堆裡面奮力翻著什麼,插在地上的破爛戰旗都被他踩斷了,看上去那是一個小孩子,他吃力地拖出一個屍體,然後在那個死去士兵的身上努力摸索著,從頭到腳都不放過。
  
  「發死人財可是會遭殃的。」狐七走過去輕輕說著,那個滿身污漬的小孩嚇了一跳,猴子一樣跳起來猛地回頭瞪她,他臉上也滿是污泥,髒兮兮地,甚至看不出原本的面目如何,但一雙眼睛卻是晶晶亮亮,異常有神,閃爍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早熟沉穩氣息。
  
  那小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一見到狐七身上漂亮的衣服料子和腳上精緻的小靴子,他露出鄙夷的神情,哼了一聲,脆生生地說道:「關你什麼事?有錢人家的小姐還要和咱們逃亡之人講道理麼?」
  
  他熟練地扯下屍體腰間的荷包,墊了墊,從裡面倒出兩枚銅板,他「切」了一聲:「也是個窮鬼!上戰場送命的怎麼都是窮鬼!」他把銅板小心塞進袖子裡,轉身再去拖下一具屍體,不料狐七突然拉住他的衣襟,叫道:「喂!別拖啦!喂!」
  
  那小鬼怒了,回手一把打下狐七的胳膊,叫道:「別礙事!小心老子揍你哦!」誰知狐七感動地拉住他的袖子,湊過去瞪著他,笑瞇瞇地說道:「你剛才說我是什麼?能再說一遍麼?」
  
  小鬼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歡喜的笑顏,不由自主地說道:「有……有錢人家的小姐……」
  
  「對!你怎麼看出來的?我真的有有錢人的氣質麼?可是老闆總說我是死丫頭,貓三也老是笑我土!喂,你說我真的像有錢人家的小姐嗎?你看過有錢人?」狐七滔滔不絕,對這個小鬼的第一印象極好,直覺他一定是個好人,因為他誇自己了誒!
  
  小鬼只覺一團亂麻撲面而來,他甩開狐七的手,憐憫地看著她,原來有錢人家的小姐腦子不對勁。唉,人無完人啊!他老氣橫秋地歎了一聲,隨口說道:「你見哪個逃亡人穿的像你這樣好看?再說了,這裡是廢棄的戰場,是禁路,你若不是逃亡的人,幹嘛走這裡!」
  
  狐七一時興起,乾脆跟著他去翻屍體,把人家頭上的鐵簪子都拔下來,然後扯下荷包丟給他,一面問道:「我穿的真的很好看麼?喂,你說話啊!啊,我還沒問你叫什麼呢!我叫狐七!你呢?」
  
  那小鬼被她纏得無法,偏偏她動作又快,轉眼扯了好幾個荷包給自己,他也不好意思再裝模作樣,只好故作正經地說道:「我叫小包子,貧苦人家,不像你們有錢人,還有名有姓……你叫什麼?狐七?好怪的名字!」他忽然反應了過來,回頭不相信地瞪著狐七。
  
  狐七嘿嘿笑了起來,小包子只覺她笑得詭異,不由吞了口口水,她忽然一把捧起他的臉,上下左右使勁看了看,認真地說道:「果然有點像包子,難怪叫這個名字!我最喜歡包子了!咱們算不算有緣千里來相會呀?」她亂用成語,說的臉不紅心不跳。
  
  小包子漲紅了臉,慌亂地推開狐七,原來她不只腦子有毛病,還是個女色狼!他轉身就跑,狐七急忙追上去,叫道:「你跑什麼啊?」
  
  小包子見她在死人堆裡行動自如,身形移動異常快速,不由更加駭然,他大叫了起來:「你不要追上來!誰……誰和你有緣!老子玉樹臨風,才不屑你這個瘋子!」
  
  狐七撅起嘴,有些惱,「我才不是瘋子!都說了我是狐七!你不要跑了!好沒有禮貌!」
  
  小包子才不理她,一縱身躍過三個摔在一起的屍體,跑向後面一片低矮的樹叢。他一個觔斗滾到樹叢裡面,飛快地抓起無數落葉蓋住自己,然後躺地上裝死,希望這個女瘋子不要發現自己。
  
  誰知狐七輕輕地走了過來,腳步聲停在他身邊,小包子不由屏住了呼吸,緊緊閉上眼睛。臉上忽然一輕,原來是狐七揭開了蓋在他臉上的那些樹葉,小包子鼻子前忽然聞到一陣極好聞的香味,他從出生到現在快要十五年,從來沒聞過這種香味,當下不由愣住,怔怔地張開了眼睛。
  
  他幾乎是立即看到狐七那張雪白的瓜子臉,漆黑的大眼睛正瞪圓了看自己,一見他睜開了眼睛,她不由笑了起來,眼睛瞇成了月牙。小包子在茫然和驚駭中突然覺得有些慌亂,心臟似乎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卻不痛,只是有些癢癢的,這種極陌生的感覺令他渾身的血液都在逆轉,臉頰不由自主地燒了起來。一向伶牙俐齒的他此刻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喂,別鬧啦,天都黑了,你有地方可以去麼?要不我把你送回家?」狐七輕輕問著,她一開口,那種幽幽的香味就更濃。小包子覺得自己的臉現在一定比晚霞還紅,他有些慌亂地坐了起來,咳了一聲,趕緊故作正經地說道:「我才不要你送!一個男人怎麼能讓女人護送……」
  
  話還沒說完,他的肚子裡忽然發出一陣響亮的咕唧聲,狐七眨了眨眼睛,看著他忽而紅忽而白的臉色,這孩子是餓了吧!她從懷裡取出最後一個肉包子,小心遞上去,輕道:「喏,吃吧!這是最好吃的肉包子哦。」
  
  小包子推開她的手,急道:「我才不要!拿走!誰說我餓了!」
  
  狐七不防他一推,肉包子撲通一下掉在了地上,沾了好多灰塵,她心疼的叫了起來,「啊!最後一個了!」最後一個大運齋的肉包子!居然被她弄髒了!狐七心疼的眼淚都要出來,急忙伸手去撈,誰知小包子快她一步,搶先撈起來,在他看不出顏色的髒衣服上擦了兩下,然後用力咬了一口。
  
  「叫什麼!一看就是嬌貴的大小姐!髒了就不能吃了麼?」小包子狠狠地說著,抬頭白了她一眼,見狐七呆呆地看著他手裡的包子,他不由放慢了速度,小小地一點一點吃,好教那已經冰涼的美味在口中多停留一會。
  
  狐七笑了起來,摸了摸他的腦袋,卻被他反感地躲開,她笑道:「你家在什麼地方?我送你回去吧!順便也讓我借宿一個晚上。」
  
  小包子塞下最後一口肉包子,拍了拍手,咕噥道:「沒有家……都說了我是逃亡之人,家人早在戰亂裡面失散啦!我現在跟著一群逃亡去西鏡的大人們一起行動,你要是不嫌棄,就跟我一起去吧!他們在前面搭棚子休息呢。」
  
  去西鏡的?狐七眼睛登時亮了,真是踏破什麼鞋無什麼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我也是要去西鏡的!本來還擔心不認識路呢,這下好啦!」狐七拍手笑著,小包子早就站了起來,走了兩步,這才故作帥氣地回頭斜睨她,不可一世地說道:「那還等什麼?跟老子走吧!老子吃了你一頓包子,就負責把你送到西鏡!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做到!」
  
  狐七噗哧一下笑了出來,跑過去不顧他激烈反對用力揉了揉他一頭亂髮,叫道:「明明是包子小鬼還給我裝神氣!小鬼小鬼……對啦,我以後就叫你鬼八!我是狐七,你比我小,就叫鬼八!哈哈,老闆一定開心死了,我這樣能幹,在外面替她又招了一個好手下!」
  
  有了新名字的鬼八怎麼也推不開她,他又瘦又小,比她矮了一個頭也不只,只好被她蹂躪,一面叫道:「什麼手下!老子才不做任何人的手下!」
  
  狐七拍了拍他的肩膀,充滿景仰地說道:「老闆不同哦!老闆是個大美人,而且對我們超級好。你沒家可回,一個小孩子在外面逛總是不好,不如跟我先去西鏡辦事,然後咱們一起回來,我保證你不會後悔!」
  
  鬼八隻是搖頭,任她說破了喉嚨也不答應,兩個人一邊吵一邊往樹叢深處走去,沒走一會,忽見前面有火光,還有許多人在說話,狐七探頭一看,就見許多南崎的難民在一塊平坦的沙地上紮了棚子,燒火的燒火,做飯的做飯,聊天的聊天,雖然個個都滿面風塵衣衫襤褸,倒也熱鬧非凡。
  
  那些人見鬼八回來了,都笑道:「你這個小鬼,又去發死人財了?怎麼,今天還撿了一個小丫頭回來?你小情人?」
  
  鬼八漲紅了臉,立即要反駁,誰知狐七早就自來熟地跑過去坐下來笑道:「不是不是!我新認了鬼八做我弟弟!對啦,他以後就叫鬼八。還有,我聽說大家都是去西鏡的,我可以一起走麼?我也想去西鏡,可是怕走錯路!」
  
  眾人本來見她衣著漂亮,都有點戒備,但聽她說話又是一派天真,再看又是個韶齡少女,面上稚氣還未脫,不由都放下了戒備,早有人點頭笑道:「好哇,大家一路同行,多個人多個照應。你一個小姑娘單身前往西鏡,也夠危險的。前面馬上就到桓王的地盤啦,還不知道會遇到什麼呢!」
  
  「桓王……?」狐七有些疑惑地皺起了眉頭,這個名字好熟!她好像聽人說過。
  
  「你不會連咱們南崎的朝廷情況都不清楚吧。」鬼八坐到她身邊,接過其他難民遞給自己的兩個紅薯,從袖子裡取了生銹的小刀一點一點削皮,一面又道:「自從老皇帝死了之後,他兩個兒子——就是惠王和桓王——他們仗著老皇帝臨死的時候沒來的及宣讀遺詔,紛紛宣佈自己是新君,結果整個朝廷現在就分成了兩邊,一邊是惠王的人馬,一邊是桓王的人馬。桓王比惠王早一步佔據了皇城,現在南崎五分之三的土地都在他手上。不過自從惠王不知從什麼地方請來了一個大將軍之後,桓王的軍隊就不行啦,一直吃敗仗,大家都說天下遲早會是惠王的,因為那個一直打勝仗的將軍據說是請來的天人,是神仙!他有個外號叫天威將軍……」
  
  他說了半天,狐七一點反應都沒有,抬頭一看,她早就打著呵欠快睡著了。鬼八額頭青筋亂蹦,不由冷道:「和你這個笨蛋說這些也是白說!反正你也是一腦子漿糊的大小姐而已!」
  
  狐七揉了揉眼睛,喃喃道:「知道這些東西就不是一腦子漿糊了?我才懶得管天下是誰的,反正只要別再戰亂就好……我們馬上要到桓王的地盤了,所以會危險?這是為什麼?」
  
  鬼八把先削好皮的紅薯遞給狐七,說道:「生的雖然不如熟的好吃,不過逃亡的時候也別講究那麼多啦——咱們現在是在惠王土地的邊緣,前面一片山都是桓王的地盤,但過了山又是惠王的地盤。也就是說,這片山頭就像孤立出來的倒刺,惠王肯定是要拿下的。但桓王一定不會輕易讓他得逞,因為這片龍尾山地勢險要,用兵家的說法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以咱們今天要趁夜趕路,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天知道惠王什麼時候派兵討伐,我可不想莫名其妙死在戰場上!」
  
  他說了半天,抬頭見狐七怔怔看著自己,他不由臉一紅,急道:「你看什麼?我臉上有什麼不對勁麼?!」
  
  狐七搖頭歎道:「你講起這些東西的時候,和貓三的神情好像!他也最喜歡和鷹六聊這些東西……」
  
  才出來兩天而已,她就開始懷念九千書局了。唉唉,老闆,貓三,鷹六……狐七好想你們啊!就算回去還剩兩個時辰的搓衣扳要跪,她也不在乎了,真想趕緊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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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茵 發表於 2012-3-22 12:09 PM

  3.遇戰亂
  
  當月亮升到最高的那棵樹梢上時,逃亡的難民們開始行動了。別看他們一個個面有菜色,沒啥精神,動作卻是極快,兩三下就拆了帳篷滅了火堆,一群人排成一長條隊伍,無聲無息地在荒原中唯一的一片樹林裡穿梭。
  
  狐七和鬼八走在最後面,鬼八還在沒好氣地給她解釋南崎的情勢,說完了又低聲道:「你到底是不是南崎人?這些東西也不知道?有錢人家的小姐都是你這樣白癡的麼?」
  
  狐七用力揉了揉他的腦袋,惹得鬼八差點跳起來,他甩開她的手,厲聲道:「你再隨便碰老子的腦袋,就真的要揍你了!男人的腦袋是給你這個死女人拍的嗎?!」
  
  狐七才不怕,笑吟吟地看著他,輕聲道:「喂,為什麼我們都要這樣壓低聲音說話?保存體力麼?」
  
  鬼八還沒來的及說話,就見前面一個老者回頭說道:「小姑娘當真什麼也不知道呀,咱們現在走的是禁路,不是官道。走官道當然隨你放聲說笑,但官道上全是士兵,不許南崎子民投奔他國,咱們為了逃難,只好來走禁路啦!何況順著這條山路走,很快就要到桓王的地盤了,驚動了他們,咱們全都活不成。」
  
  狐七連連點頭,「原來如此,難怪老闆總說南崎的朝廷如狼似虎,會吃人的。今兒我才明白不是吃人,是要殺人呢!」
  
  老者輕道:「是啊,這是把咱們往絕路上逼呢。狗急了還會跳牆,我們是人,難道由著這些虎狼把自己吃了不成?小姑娘,我看你年紀輕輕,面相也好,應該是個貴族小姐吧,怎麼也要逃難?」
  
  「哦,我不是逃難,我是去西鏡有任務呢!」狐七驕傲地昂起腦袋,她可是馬上要闖蕩江湖的女俠!
  
  「任務?你有什麼任務?」鬼八疑惑地瞪著她,世道果然變了,白癡都能出任務了!
  
  狐七剛要解釋,忽聽老前面有人尖聲大叫了起來,「不好!快跑!桓王的軍隊下山了!」她愣了一下,還沒來的及反應過來,手腕忽然被鬼八抓住,別看他人小個子小,經驗明顯豐富許多,拉著她掉臉就往回跑,後面那些難民也紛紛跟著潮水一般湧回來,個個驚惶失措。
  
  兩個人在人潮之中被沖得跌跌撞撞,狐七叫道:「等等呀!咱們要往什麼地方跑!鬼八?」鬼八回頭厲聲道:「給我閉嘴!笨蛋!你是想死麼?!教那些官兵發覺了,咱們都得死!」狐七皺起眉頭,急道:「可是……我聽老闆說過,兵家很忌諱在夜晚出兵作戰啊!會不會……是看錯了?」
  
  鬼八騰出一隻手指向天空,「好好看看!今天是滿月!夠亮堂了!你沒聽過夜襲一說麼?」
  
  話音剛落,就聽前方傳來驚天動地的呼嘯聲,整個地面都隨之振蕩,除此之外,還有一陣陣沉悶的擂鼓聲與號角聲,加上馬蹄踏地,簡直如同有千軍萬馬在後面追趕一般。漸漸地,那種呼嘯聲變成了規律的吼聲,彷彿是千萬個人在低聲呼喚著什麼名字。鬼八臉色一白,急道:「真倒霉!上面是桓王的人,下面竟然來了惠王的兵馬!」
  
  狐七急忙回頭,仔細觀察了四周的地勢,他們現在是在一個山坡上,這也是一整片荒原唯一的一條有樹林的山坡,往上走應該是桓王的龍尾山,而往下跑則會跑到沒有絲毫藏身之處的荒原!他們竟然是被卡在兩軍將要交戰的中間!而左手邊是山崖,崖下面只有湍急的河水。右手邊是不規則的石壁和樹林,難民們紛紛往右邊的樹林裡面躲去。
  
  鬼八忽然捏了捏她的手,低聲道:「喂!你會武功吧?」
  
  狐七想不到他突然冒出這麼個問題,急忙點頭,「學了一點,可是……」
  
  「那就別廢話!咱們走這裡!」鬼八扯住她的袖子,掉臉朝山崖那裡跑去。狐七急道:「那裡是死路!沒地方可躲的!」
  
  「別說話!看到那裡凸出來的松樹麼?跳上去!那裡才是最安全的!」
  
  狐七忽然停住,死死瞪著鬼八,半晌她才道:「那……其他人呢?」
  
  鬼八狠狠地回瞪,他的目光看上去竟然冷酷之極,聲音更是冷酷,「我們這樣的難民,誰都只有把自己照顧好,沒空管別人的!」
  
  狐七不說話了,只是瞪著他。山下的火光漸漸蔓延上來,人聲鼎沸,所有人嘴裡都叫著一個模糊的名字,聽起來威武莊嚴。忽聽後面傳來「嗖嗖」的破空之聲,鬼八倒抽一口氣,只覺眼前一花,無數箭矢擦著他的頭臉衣服射了過去,山下的惠王軍馬整齊的呼喊聲頓時有些亂套,聽起來似乎有人中箭了,可是很快他們又恢復了那莊嚴的呼聲。
  
  「趕快下去!」鬼八厲喝一聲,攔腰抱住狐七,他個子生得矮小,只得拖著她來到崖邊,縱身一跳。他一點武功也不會,剛跳下去就覺得血往頭頂沖,手腳都沒了著落。他正在心裡大叫倒霉,腰上忽然一緊,狐七一把提起了他的腰帶,整個人在空中輕輕一扭,抬手輕鬆地抓住了那棵長在崖邊的松樹。
  
  她兩腳在崖上點了一下,立即縱身而起,兩人穩穩當當地坐到了巨大的枝幹上,動也不動。鬼八心跳得厲害,這一切對他來說簡直和做夢一樣,背後觸感軟軟的,他本能地想躲開,卻動不了,手腳都開始不聽使喚。山風呼嘯,他只覺遍體生寒,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原來他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衣服都濕了,被夜風一吹才驚覺。
  
  「我……我好像做了一件錯事……」狐七在後面低聲說著。鬼八心中一動,他動了動僵硬酸痛的脖子,回頭看她,狐七好像做錯事的小孩,無措地搓著手,兩隻眼瞪得圓圓的,茫然地看著自己。「老闆說,我們習武之人,遇到任何事情,只顧著自己死活的人是最下等的……我……可是我……」她喃喃說著,卻再也說不下去。
  
  鬼八哼了一聲,冷道:「不關你的事,你是高尚善良的大小姐!我才是最下等的人,我只想著自己的死活!是我拉著你逃生的,你要是後悔,就把我推下去吧!然後你上去成全你的俠義,我絕不阻攔!只要你有本事能讓兩軍停止交戰!」
  
  狐七癟著嘴,不說話了。鬼八也不理她,只顧著往身上蹭手心裡的冷汗。山崖上面傳來那些難民哭喊的聲音,似乎是被桓王的軍隊發現了,慘呼聲,哭叫聲,刀劍碰撞聲,交雜在一起,在這個素靜的夜裡聽起來分外悚然。過了一會,好幾個屍體被人拋下了山崖,鮮血珠子滴在他們身上臉上,都是滾燙的。狐七覺得自己幾乎要被燙出洞來,她茫然地睜大了眼睛,只覺一切都不太真實。
  
  鬼八肩上忽然一軟,狐七抓住了他的肩膀。
  
  「我……我至少救了一個人,我也不算太壞,對不對,鬼八?」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怪異。
  
  鬼八張嘴就想諷刺她,可是她的手卻在微微發抖。他抿了抿唇,半晌才道:「啊,你至少救了我。你不是只顧著自己的壞人……壞人是我。」
  
  他抬起頭,努力往上看,就見火光亂竄,惠王軍隊呼喊的聲音越來越近,他們口中呼喊的話語也越來越清晰,他瞇起眼睛,仔細聽去——「天威蕩蕩,斬妖除魔!」他張大了嘴巴,有些不敢相信地低叫了起來!
  
  「天啊,來的竟然是天威將軍?!這種小地方竟然輪到他親自出馬?」
  
  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驚訝,本來還在難過的狐七吸了吸鼻子,說道:「天威將軍?是不是惠王的手下?就是你說的那個戰無不勝的大將軍?」
  
  鬼八連連點頭,「就是他!來的既然是他的軍隊,那麼此仗必勝!桓王的人馬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他努力仰著脖子,可是卻看不清上面的景象,不由歎道:「可惜!這麼近的距離卻看不清楚!」
  
  狐七忽然站了起來,輕輕巧巧地順著枝幹往前走,纖細的腰肢和腳步令她看上去像一隻真正的小狐狸。鬼八怔怔地看著她走到了另一根凸起的樹幹上,然後對他招手,「過來,這裡能看到上面的景象。」
  
  他沉默地望了望下面漆黑湍急的河水,從這裡摔下去,只怕一塊石頭也會摔碎了吧。他搖頭,喃喃道:「你當人人都像你會武功啊?我才不要摔成肉餅。」
  
  狐七撅嘴道:「你多大了?剛才不是還誇口自己是男子漢大丈夫麼?這麼點距離都不敢過來?果然還是小毛孩子!」
  
  鬼八這人最容不得別人激他,更何況還是這個白癡大小姐,當下他就站了起來,急道:「老子十五歲了!才不是毛孩子!這就過來給你看看!」
  
  他搖搖晃晃,橫了心幾步跑過去,腳下忽然一滑,他猛然一驚,胳膊卻被人緊緊抓住了。狐七笑道:「我才不信你十五歲了呢!你看上去根本只有十一二,哼哼,還想裝大人?」她扶住他,兩人坐了下來,果然山崖上的景像一清二楚。
  
  鬼八沒說話,狐七貼著他的身體坐著,她身上軟軟的,香香的,令他從心底覺得煩躁不安,很想離開,身體卻偏偏又不甘願離開,一時間心猿意馬,一顆心幾乎要從喉嚨裡蹦出去。狐七還在絮絮叨叨,「我兩個月前才過了十五歲的生辰哦,十五歲的人是像我這樣的,才不是你這樣的毛頭小鬼……」
  
  鬼八白了她一眼,不屑地說道:「十五歲的人倘若都和你一樣白癡,大家都別活了!看人不是看外貌身材,而是看為人處事,你空有成熟的外表,其實連我這個小鬼頭都不如。」
  
  狐七惱了,正要捶捶他的腦袋好教這個小鬼不要再囂張下去,他卻叫道:「啊!他來了!」他指著上面,神情激動,卻見山崖上火光點點,戎裝的士兵們神情肅穆,紛紛朝兩邊讓開,當中一匹巨大的黑馬緩緩行來。對面桓王的軍隊也停了下來,與天威將軍的隊伍相比,桓王的將士顯得慌亂而且膽怯,不過是勉強維持章法而已。
  
  周圍一切喧囂好像都突然停止,在那個披著銀色披風的高大男子策馬過來的時候。狐七被這樣一種氣氛感染,屏住呼吸定定地望著這個叫做天威將軍的人。他穿著厚實的盔甲,頭盔上一點紅纓如血,身腰如同松柏一樣挺直傲然。狐七第一次見到這種人,她從小到大也見過許多人,卻沒有一個像他這樣內斂卻又銳利,深沉卻又豪放。
  
  火光閃爍,他的臉漸漸清晰,他看上去大約三十多歲,面容極其普通,甚至有點粗陋,而右臉上一道狹長猙獰的紫色傷疤又為他增添了無數惡氣。狐七再也想不到他是一個如此凶神惡煞的人物,如果不是他目光中那一片清朗浩然,簡直就是她小時候做惡夢裡面標準的山賊頭子形象。
  
  他忽然展開雙臂,由於他身材比常人高大許多,胳膊也十分長,那樣一揮手,當真豪情萬丈,惠王的士兵們都縱情高呼起來,「天威蕩蕩!斬妖除魔!天威蕩蕩!天下歸一!」呼喊聲直震天際,狐七的心口也是一陣狂跳,口乾舌燥。
  
  老闆說過,天底下就有這樣一種人,你本能地願意去追隨他,信賴他,服從他。有人天生就是王者,傲視天下。狐七終於相信這樣的人是存在的,也終於明白為什麼鬼八會用那種語氣說天威將軍。他醜陋無比,卻雄偉無比,哪怕不說話,也令所有人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隨他,忘記他的醜陋。
  
  天威將軍輕輕拍了拍手,士兵們頓時噤聲。他目光朗朗,定定地看著桓王的將士們,半晌,才朗聲道:「奉王上旨意,前來征討龍尾山桓賊餘孽,想活命的趕緊離開!本將不殺逃命之人!」
  
  桓王的將士那裡沒有聲音,人人都在退縮,卻沒有散開。天威將軍張開嘴,正要說話,忽聽前面一個人厲聲道:「魏重天!你不要太狂妄!桓王土地,豈能容你這個鼠輩放肆!」話音一落,卻見桓王的隊伍忽然散開,當中一人策馬疾馳而來,卻是一個年約四旬的大漢,手裡端著大刀,煞是英武。
  
  鬼八「啊」了一聲,低道:「是桓王的奔雷將軍!可惜!他今天要死在魏重天手上了!」
  
  「為什麼要死?」狐七有些反應不過來地問著。
  
  「笨!」鬼八對她簡直不屑一顧,「兩軍交戰,狹路相逢,又互不相讓,怎麼可能不拚個你死我活?他要是不死,死的人就是魏重天!奔雷雖然也算一員大將,但和魏重天比起來簡直就是兒戲!」
  
  狐七默然,這和屠殺不同,據說這叫做交戰,加上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於是死也死得光榮,殺人也殺得光榮。
  
  魏重天挑起眉毛,微微一笑,那笑是傲然的,可看上去卻猙獰無比。他說道:「既然如此,這一戰是難免了。奔雷,你我各自為不同的王上效命,我向來是佩服你的。想不到你我這麼快就要在龍尾山決出勝負。我實在不願與你為難……」
  
  「廢話少說!」奔雷打斷他,手裡的大刀一揮,冷道:「惠王是怎麼樣的德行,你比我清楚。自己不行就用下三濫的蠱惑方法去控制手下。魏重天,你會為這種人效命,讓我失望極了!」
  
  下三濫的蠱惑方法?狐七耳朵尖,乍一聽這話不由愣住,是說下蠱麼?她沒理解錯吧?
  
  魏重天微微皺眉,忽然一個人影策馬走去他身邊,在他耳邊說了什麼,他有些不耐煩,擺了擺手,「我自有分寸!你下去!」那人頓了頓,行禮退下。魏重天忽然摘下頭盔,狐七倒抽一口氣,這個天威將軍,他竟然是光頭?!而且他的光頭也不是光滑的,上面坑坑窪窪,不知有多少傷疤斑點,令人毛骨悚然。
  
  眾人見他摘下頭盔,都開始揮動手裡的兵器,擂鼓的士兵早就將戰鼓擂得震天響,戰旗獵獵飛舞。魏重天一把拋下頭盔,吸氣,然後厲聲喝道:「上——!」
  
  身後的士兵不等他喊完,早就潮水一般地湧了上去,一時間喊殺聲鼎沸,刀光劍影亂閃。狐七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打仗,那些人其實打得一點章法也沒有,都是亂砍亂刺罷了,但在戰場上,也不需要任何武功,誰膽子大,誰動作快,誰運氣好,誰就能活。鬼八緊緊握住狐七的手,他自己可能都沒發覺,狐七也沒發覺,因為她的手也緊緊握住他的。兩人人都仰頭望著上面真實的戰場,心口亂震。
  
  兩軍打殺在一起,時不時就有人從崖上掉下來摔進河水裡,狐七和鬼八兩人一聲也不敢出,稍稍往裡面縮了一點,生怕掉下來的人砸中自己。
  
  沒過一會,戰鼓忽然擂得更急,如同雨點急掃大地,號角也響了起來,狐七不明所以地望去,卻見魏重天雙腿一夾,黑馬劇烈地嘶鳴起來,撒蹄向前狂奔,他抽出腰間的大刀,快若閃電地衝向桓王的隊伍中,勢如破竹,所到之處萬夫莫當。
  
  他衝向了奔雷!
  


  4.河水急
  
  龍騰虎躍。不知道為什麼,狐七竟然在那一瞬間想起這個詞。戰場上的打法,果然和武功不一樣,要粗糙很多,卻也豪放很多。魏重天的動作,就連她這個初懂武術皮毛的小丫頭看來都是破綻百出,可是卻威猛無比。
  
  兩把大刀,橫劈,豎砍,火花四射,彷彿要將自己主人的滿身精力都爆發出來一般。這是一種野蠻直接的幹架方法,粗鄙卻又唯美。狐七幾乎看呆了,手心忽然被人一掐,鬼八湊到她耳邊輕道:「你懂武功,看看誰會穩贏?」
  
  她搖了搖頭,「他們用的不是武功……我也不知道。」
  
  「沒用的笨蛋。」鬼八果然毫不客氣地罵了一句,狐七急了,「你這小鬼!信不信我馬上把你丟下去?!」她作勢要推,鬼八到底不會武功,心虛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等了一會,卻不見狐七動作,卻聽到她輕笑了一聲,聲音嬌嫩。鬼八不由一陣心慌意亂,急忙推開她,誰知手掌忽然觸到一片軟綿綿的東西,他猛然一怔。
  
  「你在摸什麼?!臭小孩!」狐七這次真的急了,狠狠拍掉他的爪子。月光下看來,她面上通紅,如同上好的玉石染著紅暈。鬼八本來就慌亂,當下更不敢多看,急忙縮手,把臉別了過去,冷道:「什麼也沒摸,誰要摸你!你也太臭美了吧。」他竭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在發抖,然而面上再冷靜,手心裡卻火辣辣地,那柔軟的觸感簡直比火燒過的還要灼熱。
  
  狐七狐疑地瞪著他,鬼八故意不看她,集中精神看魏重天與奔雷對戰,一面叫道:「啊,他們下馬了!奔雷不簡單,竟然能和魏重天拆那麼多招!」那叫聲怎麼聽來都有一股欲蓋彌彰的味道,狐七抬頭望過去,就見奔雷已經被魏重天逼到了崖邊,兩人正在扭打。
  
  「魏重天我X你老母!」奔雷打得興起,粗言鄙語破口大罵起來,「你這個不要臉的叛徒!為了一點名利就背叛我們!老子今天要打死你這個敗類!」他手裡的大刀沒命地揮舞著,身上的盔甲沾滿了血跡,大聲嘶吼,狀若瘋癲。
  
  魏重天微微皺起眉頭,眼神凌厲,他手中的刀身一轉,反劈向奔雷的下肢,卻被他一架,奔雷大笑了起來,吼道:「原來你也不過就這些本事!魏重天!」誰知他話音剛落,魏重天一腳踢了上去,竟然將他的刀身踢得彈了起來,奔雷手腕大震,急忙要握緊刀柄,卻見眼前寒光一閃,魏重天出刀了!
  
  那是快如閃電的一招!他的動作完美,流利,不帶一絲凝滯,彷彿他的刀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手腕一折,便是驚人電光。「叮」地一聲,奔雷手裡的刀被生生砍斷,鮮血從他肩膀上噴了出來,他面上露出古怪的神情,好像這一切都不真實。
  
  魏重天收刀,抬手在他肩上一推,冷道:「廢話也說夠了,下去吧!」
  
  奔雷被他推得倒退數步,一腳踩空,眼看就要墜崖!狐七倒抽一口氣,差點叫出來,誰知奔雷手臂忽然暴長,一把抓住魏重天的衣襟,厲聲道:「要下去一起下!」魏重天不防他會垂死掙扎,腳下不由一滑,兩人直直摔下了山崖!
  
  崖上傳來陣陣驚呼聲,可是最驚惶的人卻是躲在松樹上的狐七和鬼八,因為那兩人是直直往樹上摔了過來!鬼八整個人都僵住了,怔怔地看著飛速下跌的兩個人,胳膊上忽然一緊,卻是被狐七抓住了,然後他整個人被帶著向前跌了幾步,還沒站穩,忽覺渾身一震,松樹劇烈振蕩了起來,「啪」地一聲巨響,枝幹斷了。
  
  鬼八倒抽一口涼氣,腳下忽然一空,登時頭暈目眩地摔了下去。在昏迷前,他唯一的念頭就是:真倒霉,竟然死在這裡!飛來橫禍……
  
  撲通撲通,四個人連同粉碎的枝幹紛紛落入湍急的河水裡,黑暗裡浪花一卷,頓時不知所蹤。
  
  ××××
  
  鬼八是在一片古怪的香味中醒來的,他只覺渾身都冰冷,而且背後一陣陣刺痛。他微微呻吟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可是眼前卻只有一片綠熒熒的光,他什麼都看不見。他輕輕動了一下腦袋,由於是面朝下躺在地上,這個姿勢讓他有些不舒服。可腦袋還沒轉過去,背後的刺痛就讓他渾身發顫。
  
  是不是傷到骨頭了?鬼八渾身發冷地想著,他見過摔傷脊樑骨的人,從此就半身癱瘓,和廢人沒兩樣,他是寧可死去,也不要變成那樣的殘廢。
  
  他正在胡思亂想,忽聽身旁傳來一陣陣古怪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一個人在努力吞著什麼,然後再噴出來,跟著便是低低的吟誦聲,那聲音嬌嫩清脆,居然是狐七的。這個白癡女人在搞什麼鬼?唸經超度麼?
  
  鬼八強忍住背脊的劇痛,緩緩轉頭,可是眼前綠色的螢光非但不減,反而更多了。他赫然瞪大眼睛,就見狐七用一種極古怪的姿勢跪坐在渾身是血的魏重天身旁,她雙目緊閉,一指扣一指,拈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困難手勢,而綠色的螢光就是從她指尖和胸口迸發出來的。她腳旁放著兩個很小的竹筒,蓋子打開,現在正從裡面冒出一縷縷蛇一般的淺碧色煙霧,扭曲盤轉,看上去就像活的一樣。
  
  他是南崎人,自然知道狐七在做什麼,可是打破腦袋也沒想到這個看上去白癡無比的女人居然會這種高深的蠱術!南崎人喜歡秘術,大多都是略通皮毛,偶爾趨吉避邪罷了,但也有十分精通此道的人,這種人在南崎被稱為蠱師,舉凡詛咒,避邪,報復,暗殺,醫療等等,他們都十分擅長。因此南崎人對蠱師都有一種又敬又怕的感覺,就連朝廷命官也不敢輕易得罪蠱師,這是一種高貴而且神秘的行當,常人不可靠近的。
  
  鬼八幾乎看呆了,難道這個成天笑嘻嘻,滿腦子漿糊的丫頭竟然是蠱師?她此刻閉目下蠱的神情是那樣莊嚴,舉手投足之間螢光閃爍,神聖不可褻瀆。竹筒中的碧綠煙霧旋轉著上升,半點也沒有散開,一直升到她耳際的高度,她忽然將左邊的竹筒抄了起來,仰頭將竹筒裡面的物事喝下,原來他方才聽見的吞嚥聲就是她吞蠱的聲音。
  
  吞下蠱之後,她換了個姿勢,食指忽然點出,戳在魏重天身上。鬼八清楚地看到,魏重天胸口上有一大塊血肉模糊的傷口,而此刻傷口上的血彷彿活的一般,在皮肉上不斷翻滾,卻沒有一滴濺在地上,而傷口周圍的翻捲皮肉在緩緩蠕動著,一寸一寸慢慢癒合。鬼八也是第一次見到蠱師行治療之術,不由看得怔住。
  
  狐七忽然張開嘴,碧綠的煙霧順著她的口角和鼻孔緩緩溢出,變成了一團綠色的螢光。她雙手張開,輕輕巧巧地「捧」住了那團螢光。是的,她的確是捧住的,就好像那團光是可以觸摸的物事一般。她指尖的螢光與手心的螢光混在一起,看起來分外鮮艷,然後她把那團螢光嵌入魏重天的胸口,口唇微動,低聲念著什麼,原本俳徊在傷口之上的血終於一點一點滲透進皮膚裡。
  
  不知過了多久,滿眼的綠色螢光終於消失,鬼八不適應地眨了眨眼睛,這才發覺原來他們身在一個空曠的山洞裡,洞外風聲呼嘯,流水潺潺,洞內卻乾燥溫暖。他閉了閉眼睛,正要換個舒服點的姿勢趴著,卻聽狐七走了過來,他立即裝出昏睡的模樣,動也不動。
  
  「嘻嘻……」狐七忽然輕聲笑了起來,鬼八覺得一根柔軟溫暖的手指在自己臉上輕輕一劃,癢癢的,那種癢甚至一直鑽進心裡,害他想動一動或者叫一叫,總之就是不要像現在這樣狼狽地趴著就好。
  
  「你裝睡,我早知道你醒啦,快睜眼睛。這種時候你還要玩,真是小孩子!」狐七輕聲說著,又在他臉上捏了一把。鬼八皺著眉頭狠狠睜眼瞪她,她卻無所謂地笑了起來,說道:「鬼八,原來你長得這樣好看,像個小姑娘。先前你滿臉是泥,都沒看出來。」
  
  鬼八登時怒了,他最討厭別人說自己長得像姑娘,就是因為這張臉到處惹事,害他不但被有錢的老女人為難,還有許多喜好男風的男子纏上來,所以他才用泥塗了滿臉。誰想掉進河裡,河水把臉上的泥沖個乾淨,倒教這個女人看到了真容。他冷道:「這話你要是再敢說第二遍,老子一定跳起來扇你耳光子!」
  
  狐七根本不怕他的惡言惡語,一邊替他撕開背上的衣裳,查看傷口,一邊說道:「誇你好看為什麼要生氣?再說了,你還是孩子呢,長大之後一定更好看。不過,你再漂亮,也沒老闆漂亮,老闆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鬼八的怒氣還沒褪,酸氣又上來了,他重重哼了一聲,卻沒說話。老闆老闆,成天都是老闆!她那個老闆就那麼好?簡直和她的神似的。
  
  狐七碰了碰他背上一塊紅腫的傷疤,他渾身一抽,但沒叫出來,可是冷汗卻立即滲了出來,拳頭死死地攥著。狐七柔聲道:「很痛吧?可能傷到了骨頭,不過沒關係,小傷而已,我馬上幫你治。」
  
  鬼八臉色慘白,頓了半天才低聲道:「你……是蠱師?」
  
  狐七搖了搖頭,「我哪裡有那個資質,老闆才是真正的蠱師,我和貓三鷹六都是蠱人,身體裡面種了不同的蠱。」
  
  鬼八這才想到她方才吞蠱的模樣,蠱師根本不可能接觸到蠱蟲,原來她竟然是蠱人。狐七又道:「我身上種的蠱叫做笑笑蟲,名字是老闆取的,就是可以融合其他的蠱,令秘術對我們沒有任何傷害作用。而且我可以吞吃治療蠱蟲,讓它們迅速癒合傷口。所以,你這點傷,其實沒什麼的。」
  
  鬼八隻覺她的手順著他的背緩緩滑動,那種感覺十分異樣,甚至令他忘了疼痛。他緩了一口氣,道:「那樣……已經很厲害了,至少可以保證在這個亂世中生存下去。」
  
  狐七笑道:「這算什麼,你不知道貓三和鷹六身上的蠱呢!貓三的蠱叫做天天笑,倘若有人要對他下蠱傷害,不但沒用,下蠱的人反而會中貓三身上的蠱,然後會一直笑,永遠也停不下來啦。老闆說喜歡用蠱術害人的人最壞,成天算計別人,乾脆讓他們含笑而終,多有意思!鷹六身上的蠱叫做反轉鏡,對他下蠱的人蠱術立即會反彈。所以說,老闆是世上最厲害的人!」
  
  她說到老闆兩眼就放光,就差沒叉手大叫老闆老闆我愛你了。鬼八聽她說的神乎其神,到底是小孩子心態,還想聽她多說一些,可是又不喜歡她嘴裡老掛著老闆,於是乾脆閉上眼睛當作沒聽見。狐七說了半天,見唯一的聽眾興趣缺缺,只得悻然閉嘴。
  
  還是和剛才一樣,狐七吞下治療蠱,然後替鬼八療傷。那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暖暖的,好像被日光直射,奇異的是疼痛感竟然漸漸消失。鬼八試著動了動肩膀,果然一點也不疼了,狐七拍了拍他的腦袋,笑道:「好啦!你現在隨便怎麼動都不會再痛啦!」
  
  鬼八瞪了她一眼,輕道:「不許拍我腦袋!我不是小孩子了!」他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動動胳膊動動腿,只覺渾身都舒泰,筋骨全部歸位順暢,南崎秘術,果然厲害。
  
  他走去洞口,望了望外面,卻見洞外是一塊河水沖出來的淺灘,上面依稀還有拖動的痕跡,他心中一動,不由問道:「是你……把我們幾個拖進來的?」
  
  狐七往火堆裡加了一點枯樹枝葉子,點頭道:「河水太急,我只有兩隻手,抓住了你和魏重天,奔雷我沒能抓到,不過抓住也沒用啦,他早就死了。你的背在墜落的時候磕中樹枝,魏重天的胸口被碎石戳穿,差點就要死了。幸好臨走的時候貓三給我放了治療蠱,不然你們倆肯定一個死一個傷。」
  
  鬼八倚在洞壁上,回頭看躺在地上依然昏迷的魏重天,他的一頭亂髮被水沖過之後終於順滑了一些,披散在背後胸前,月光打在上面,彷彿烏鴉的羽毛一般,黑的發藍。狐七不經意抬頭看了他一眼,卻有些發怔。他真的很好看,比貓三都好看,原來一個少年人可以這樣美麗,先前說他像女孩子,可他的神態表情卻沒有半點脂粉氣。要怎樣說呢?狐七肚子裡的詞彙向來貧乏,可是鬼八的美麗卻讓她覺得與別人都不一樣,完全不一樣……是那種有點懶洋洋的,世故的,卻又有些冷漠的感覺。他根本還是一個孩子,身材矮小瘦弱,可是此刻任何一個人看到他,都不會再覺得他只是個孩子,他的眼睛裡有一種奇特的東西,讓人不由自主想盯著看。
  
  她看了半天,鬼八忽然回頭瞪她,依然是那種傲慢無禮的語氣,說道:「你看什麼?好討厭的眼神!」
  
  狐七撅起嘴,這個小孩,難道不會好好說話麼?她伸手入懷,在裡面摸了半天,終於摸出兩個水淋淋的饅頭,放到火上稍稍烤了一下,笑道:「鬼八,你餓了嗎?來吃點東西吧。」
  
  他卻搖了搖頭,「如果一直吃得很飽,以後飢餓的時候滋味會非常難受。沒有挨過餓的人是不能體會那種感覺的。」
  
  狐七奇道:「為什麼以後還會挨餓?你跟著我了呀,我一定把你餵得飽飽的!快過來!」
  
  鬼八隻是搖頭,臉上卻微微一紅,低聲道:「誰要跟著你?說話也不怕閃了舌頭。」
  
  狐七把饅頭上的水全部烤乾,用手指戳了戳,然後揚手拋了過去,笑道:「接住!和我客氣什麼!」
  
  鬼八眼見一顆饅頭扔過來,只得抬手接了,又聽狐七說道:「難怪你那樣瘦弱,原來一直都是餓肚子啊!以後要多吃點肉,你還小呢,身體最重要。」
  
  他乾脆蹲在洞口,輕輕咬了一口焦脆的饅頭,舌尖嘗到了苦味,可是心頭卻嘗到甜味。他垂下濃密的睫毛,嘴唇在滾燙的饅頭皮上蹭了一下,終於還是喃喃道:「我……不小了。和你一樣大,十五歲。」
  
  話音剛落狐七就跳到了面前,捧住他的腦袋左看右看上下看,鬼八被看得渾身發毛,忍不住冷道:「你到底看什麼?!好噁心的眼神!」
  
  狐七憐憫地看著他,輕道:「原來如此,可憐的孩子,你一定時常挨餓吧?以後我一定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委曲了……還有,死人財不要去發,是折福折壽的事情。我一定把你照顧好。」
  
  鬼八漲紅了臉,用力推開她,他有些慌亂,急道:「你先照顧好自己吧!一腦子漿糊還想照顧別人?」
  
  狐七這次卻不生氣了,看著他只是笑。鬼八很想罵兩聲,又想撲上去抱住她好好哭一會,還想找個地方躲著,再也不見她。可是最後他只能低頭默默啃饅頭,由著她用手指當梳子替自己把頭髮束起來。
  
  魏重天忽然發出低沉的呻吟聲,兩人急忙回頭,卻見他緩緩從地上坐了起來,披在身上的衣服滑下,露出他強壯赤裸的上身,原本胸口那塊致命的傷已經消失,可月光那樣明亮,他滿身縱橫交錯的舊疤,看上去觸目驚心,令人膽寒。
  
  他有些茫然地四處看了看,忽然目光如電,一下子就攫住了蹲在洞口的兩人,他甚至一個字也沒說,可是狐七和鬼八心頭都是一震,被他銳利的眼神看得有些緊張。真是奇怪,這個人分明那樣醜陋,可為什麼一看到他就不敢放肆呢?
  
  半晌,魏重天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有力。他問:「奔雷在什麼地方?你們是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奈茵 發表於 2012-3-22 12:10 PM

  5.亥時約
  
  狐七呆了一下,急忙站起來要回答,誰知鬼八忽然狠狠掐了她一把,她大叫一聲,急忙摀住自己可憐的胳膊,回頭惡狠狠地瞪著他。
  
  鬼八沒事人似的,先走過去,裝出一付天真的模樣,熱心地說道:「大叔,你總算醒啦,我們還以為你死了呢!我們在河裡把你撈起來的時候,你和一個被劈成兩半的大將纏在一起,那人早死啦!奔雷是說他麼?」
  
  魏重天盯著鬼八看了一會,饒是鬼八再鬼靈精,也被他的眼神看得背後冷汗直起。不愧是天威將軍!眼神果然銳利之極!鬼八維持著臉上天真的笑容,然後故作自然地裝作被他看的有些害怕,往後縮了一下。
  
  魏重天終於放柔了眼光,低聲道:「是你們救了本將……謝謝!」
  
  狐七走過來笑道:「是啊!你當時差點就死了呢!你胸口撞在……」
  
  「你胸口撞在石頭上,有些紅腫,想必是有了淤血。我們看你一動不動,就怕你死了!好在我姐姐用土法子摘了藥草剁碎了塗上去,不然你還會再昏睡下去呢!」
  
  鬼八搶了狐七的話頭,擺明了就是不給她說話。她有些惱怒,這孩子又騙人!什麼藥草剁碎!她是用蠱術治好傷口的!
  
  「那個……」她剛張開嘴,卻見鬼八回頭瞪著自己,他第一次用這種嚴厲森然的目光看她,狐七心中猛然一驚,話到嘴邊就變成了——「那個……大叔你餓了嗎?我這裡還有兩個冷饅頭,你拿去吃吧!」
  
  她從懷裡掏出剩餘的兩個水淋淋的饅頭,很大方地遞上去。魏重天目光溫暖地看著他們倆,微微一笑,那一瞬間,他們倆都覺得有些心虛。這個人醜歸丑,笑起來卻無比純善溫暖,他們卻騙了他,於是兩人都低下頭去,不再看他。
  
  魏重天接過饅頭,絲毫猶豫都沒有,大口把濕淋淋的饅頭吞了下去。他人大嘴也大,一口一個,瞬間就吃了兩個,香甜無比,好像那兩個饅頭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一般。狐七見他吃得歡喜,忍不住開心起來,蹲到他身邊,又從袖子裡掏出幾個點心遞上去。
  
  「我這裡還有點心,不要客氣,一起吃了吧!」她向來大方,不知道小氣為何物,有了好東西就喜歡大家分享。
  
  魏重天也不客氣,接過來一口兩個,全吞了下去。鬼八早用大樹葉從河裡取了水送上,他也痛快地喝乾淨,最後抹了抹嘴巴,飛快起身,對他們一揖到底,朗聲道:「魏重天感謝兩位小朋友的救命之恩!粉身碎骨也難報此恩!」
  
  狐七連連擺手,「不!沒什麼的!大家互相幫助嘛!大叔快起來!」
  
  魏重天轉身去取被脫下放在一旁的盔甲,在裡面掏了半天,終於掏出一把金燦燦的物事。他轉身雙手遞上,輕道:「受人滴水之恩,本將難以湧泉相報,唯有送上俗物,萬望兩位小朋友不要推辭!」
  
  兩人見他手中滿滿一把金葉子,璀璨奪目,不由都呆住。須知這一片金葉子就可以讓普通農家過上一年的好日子!而此刻他手裡起碼有幾十片這樣的金葉子!狐七絕不是小氣之輩,鬼八也不是沒有見識的小鬼,可是突然這樣大一筆財富降臨眼前,兩個人都不知該怎麼反應。
  
  狐七有些慌亂地搖手,「不……這些太……」
  
  魏重天見他們盯著金葉子看呆了,心下不由微笑,只當他們是普通的農家少年,第一次看到金子難免慌張。他拉過狐七的手,不由分說把金葉子全塞進她手裡袖子裡,一面道:「請不要推辭!這是本將一點心意!萬難報答兩位的救命之恩!」
  
  狐七有些為難地看了一眼鬼八,她現在已經把鬼八當作軍師了,完全信賴,什麼事都想問問他。他微微點了點頭,狐七隻得把金葉子收下,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魏重天神態自然地坐了回去,披上外衣,笑道:「這個地方我認識的,叫做黃金灘,傳說河水沖刷淺灘,會留下許多金塊,所以叫做黃金灘。這裡離龍尾山不遠,我的部下應該會在兩個時辰內找到這裡,兩位小朋友不用慌張。」
  
  狐七也拉著鬼八坐了下來,問道:「大叔,你是將軍吧?」
  
  魏重天面上露出自豪傲然的神情,朗聲道:「不錯,本將是惠王座下的天威將軍,魏重天。啊,還沒請教兩位小朋友的名諱?」
  
  狐七點頭道:「我叫狐七,這位叫鬼八,是我弟弟!」
  
  魏重天笑了起來,「好古怪的名字,據我所知黃金灘附近沒有居民,你們倆從哪裡來?」
  
  這回鬼八開口了,輕道:「我們……我們是……」他露出為難又害怕的神情,一付不知如何說是好的神情。
  
  魏重天何等聰明,立即看出他們的為難之處,他慨然一歎,說道:「南崎多戰亂,民不聊生,王上卻關閉官道,不許百姓逃生……你們是打算去什麼地方?」
  
  鬼八輕道:「我們是打算去西鏡,暫時避過戰亂,等形勢穩定了再回來。我和姐姐兩個人跟父母失散啦……不知道何時能再遇到。」
  
  魏重天歎了一聲,憐憫地看著他倆,柔聲道:「至死不忘故鄉,哪怕南崎多戰亂,南崎人卻是四國之中最眷戀故土的,連小孩子也一樣……你們不用怕,我不會責怪你們。現在情勢危急,南崎的確不是安穩之處,不如先去西鏡避避風頭。」
  
  說著,他從腰間解下一個小錦囊,從裡面倒出好幾個拇指大小的令牌,取了一個遞給狐七,說道:「拿著這個令符,順著惠王的官道走,沒有人會阻攔你們。走官道快一些,也沒有那麼多是非。不出三年,本將一定取下南崎江山,到時候,一定要回來!」
  
  狐七捏住那枚令符,重重點了點頭。一定會回來的!她心想,而且很快!只要和通寶書局的人「切磋切磋」,老闆的任務完成之後就回來啦!天底下哪兒也沒南崎好,哪兒也沒九千書局好。
  
  三人又在山洞裡閒聊了好一會,魏重天雖然面目猙獰可怕,言談卻甚是雅致,舉手投足間豪氣萬千,是個真正的偉男子。狐七甚至漸漸有些喜歡這個溫和的大叔,不復先前的拘謹,放心和他聊了起來,只是對之前用蠱術救人一事隻字不提。
  
  晨曦微露的時候,洞外傳來了一陣陣喧嘩聲,似乎是許多人在叫嚷著什麼。魏重天起身抖了抖盔甲,掛在肩上,回頭對狐七鬼八二人微微一笑,說道:「我的部下來了,就此告辭。狐七,鬼八,我不會忘記你們的。在西鏡好好生活下去!戰亂結束之後,我們一定還能再見!」
  
  狐七急忙跳起來,追到洞口,就見魏重天大步走向那些出來尋找自己的士兵,大聲叫道:「我在這裡!不用找了,策馬回營!」
  
  狐七怔怔地看著他翻身上馬,一群人踏水而行,很快就消失在路盡頭。她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只覺對這個人又是尊敬又是崇拜,但和對老闆的感覺又不同。魏重天讓她不由自主興起仰視的心態,好像一位敬重的長輩,老闆卻讓她覺得十分親近,如同家人。
  
  「人早就走遠了,你還看什麼?當心眼珠子看掉下來!」鬼八的聲音聽起來酸溜溜地,而且冷冰冰地。秋日清晨本來就微寒,狐七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袖子卻忽然被人拉住,是鬼八。他把她拉進山洞,一起坐在火堆前取暖。
  
  「鬼八……」狐七怔了半晌,才低低叫他的名字,「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實話呢?」雖然並不指望魏重天感恩戴德,可是這樣做明明是欺騙,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鬼八撥了撥火堆,冷道:「你果然不長腦子,先前奔雷和魏重天的對話你沒聽見麼?惠王是個用蠱術控制人的君王,而且我早就聽過他派人四處搜集蠱師為自己效命,如果不聽從,便教其他蠱師懲罰。你不是去西鏡有任務麼?萬一被他知道你會蠱術,還是蠱人,什麼地方也別想去了,你又一付天真的脾氣,被人整死了還不明不白。」
  
  狐七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有些涼,手指僵硬地想掙扎開,可是略動了動,還是反握住了她的手,緊緊地。
  
  「謝謝你,鬼八。我出來才幾天而已,可是和你在一起,真的覺得自己好笨,什麼都不知道。幸好遇到你了。」
  
  狐七說的十分誠懇,鬼八卻哼了一聲,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下來,還不忘損她:「你的確是笨了點,不過看在你心腸好的份上,我就多陪你一些時候。我鬼八可是從不欠人恩德的男子漢。」
  
  狐七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晃著他的手,笑道:「喂,鬼八這個名字很適合你哦!等我辦完了任務,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老闆見了你一定十分歡喜的!這樣咱們就不會再分開啦!大家熱熱鬧鬧,多好!」
  
  鬼八未置可否,只是從她袖子裡把那些金葉子全部取出來,然後分了一小半到狐七的荷包裡,剩下一大半,一半放進自己的荷包,另一半塞懷裡。他說道:「這些東西千萬不要隨便露出來,待會去官道,找一家錢莊換兩張金葉子,讓他們多給一點碎銀子。記住,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在南崎露富!你這人太迷糊,東西放你那裡我實在不放心。」
  
  狐七聽他這樣一說,乾脆把自己的荷包交到他手上,笑道:「那正好,你替我保管吧!這下有了錢,你可不許再餓肚子啦!以後每頓都一定要吃肉!我要把你養胖一點,這樣才好回去見老闆啊!」
  
  鬼八瞪了她一眼,不客氣地搶過荷包,喃喃道:「就是被我把錢全騙走了也是你活該!一點警惕心都沒有!」
  
  他雖然口中這樣沒好氣地罵著,嘴角卻忍不住露出些微的笑意,眼神溫柔。
  
  ××××
  
  花九千懶洋洋地靠在軟椅上,手裡捏著紫金的煙桿,一整個下午的大好時光就被她浪費在吞雲吐霧上了。
  
  日落西山,她的肚子很配合地叫了起來,於是乾脆放聲大叫:「貓三!晚飯到底什麼時候才好?老娘快餓扁了!」
  
  她把腳翹在案上,整個人軟成了一團泥,現在任誰進了九千書局都會嚇一跳,因為她的毫無形象。花九千在迷霞鎮也算一個小有名氣的人物,她開的九千書局從來攬不到任何生意,居然還能遲遲不倒閉,堅持了許多年,加上她行為舉止誇張,喜歡穿紅衣服,成天打扮的妖妖挑挑,一個年輕女子這般浪蕩,自然流言四起。而且書局中也沒個當家的男人,平常兩男兩女嘻嘻哈哈,都不是正經人物,偏偏長得還都很好看,如此一來,自然招惹了許多好事之人。
  
  南崎本身就不是什麼安寧的地方,加上戰亂,人人苟且偷生,什麼事也都能做的出來。九千書局在六年前開張起,就紛擾不斷,經常有許多無賴地痞找麻煩,打著收地皮費的名頭,來調戲一番美女老闆。外人只道這個花九千手段厲害,地痞們都是凶神惡煞地進去,笑瞇瞇地出來,好像失了魂一般。因此花九千漸漸有了一個稱號——「九千魔女」,誰也不敢貿然去招惹她,也因此,沒人敢和九千書局談生意,在迷霞鎮,九千書局就等於虎穴,千萬不能進去的。
  
  門被人推開,貓三一隻手裡拿著兩疊紙,另一隻手拿著鍋鏟,慢吞吞地走了進來。
  
  屋子裡滿是煙霧,貓三被嗆得直咳嗽,只得把鍋鏟夾在胳膊下面,捏住鼻子,一面說道:「老闆你三天前才說要戒煙的,這次又要放棄了麼?」
  
  花九千面不改色,手指在煙桿上彈了彈,說道:「老娘說戒就戒,不是戒了三天麼?」
  
  是是,老闆永遠有理!貓三在肚子裡翻了個白眼。他舉起手裡的白紙,輕道:「兩個消息,一好一壞,老闆要先聽哪個?」
  
  花九千卻先沒搭腔,只是抬頭看了他一會。貓三被她看得渾身發毛,只得乾笑兩聲,「老闆?」他問著,她又在打什麼主意?
  
  花九千噴出一口煙,淡道:「看你的神情挺平靜,狐七一定沒問題了吧?昨天你那臉色簡直和鍋底似的。」
  
  貓三臉皮子微微一燒,他到底奸猾一些,傻笑著矇混過去,只道:「同僚之宜,我怎麼能不關心。鷹六那小子看到狐七摔下懸崖也不去拉一把,巴巴地讓鴿子發了急信回來,根本是嚇人麼!」
  
  花九千晃了晃煙桿,歪著腦袋懶洋洋說道:「今天鷹六發了什麼信?念一下。」
  
  貓三立即低頭念道:「狐七沒事,身邊跟著一個精明少年,今日辰時往官道行去。我繼續護送。鷹六。」他彈了彈信紙,喃喃道:「這個鷹六,寫信也要這麼簡單!什麼精明少年?也不說清楚!狐七那麼笨,被人騙了怎麼辦?」他極為不滿,絮絮叨叨了半天,天知道他是為了什麼生氣。
  
  花九千嘖嘖兩聲,嫵媚的眼睛挑起來,斜斜睨著他,「吃醋了?還是怪老娘派了鷹六去護送沒派你?」
  
  貓三頓時啞然,張口結舌,半晌才囁嚅道:「老闆說的什麼話……」
  
  花九千擺了擺手,「狐七那丫頭福氣大著呢,老娘根本不擔心。這是好消息?壞消息是什麼?」
  
  貓三揚了揚另一張紙,「老闆你還是自己看看吧,又有不張眼睛的偷子看上咱們書局了。」
  
  花九千接過紙,隨意抖了抖,低頭一看,卻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幾個字:「十月十三晚亥時,小爺將大駕光臨,不必開門迎接。」她笑了一聲,懶懶道:「這人連個帖子都寫的這麼平白,看起來倒是個實在人,有意思。」
  
  貓三低聲道:「老闆!你看看署名!」
  
  花九千又瞥了一眼,「蘇尋秀?」誒,這個名字好耳熟,在什麼地方聽過?她有些為難地撓了撓腦門子,冥思苦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老闆你應該知道東良鶴公子吧?」貓三一提醒,她立即拍手叫了起來,「啊!想起來了!鶴公子手下的四大天王之一麼!聽說四大天王都是俊美好色的年輕人呢。」
  
  「自從鶴公子半年前被泉豪傑滅了之後,朝鶴宮四大天王都不知所蹤。唯獨這個蘇尋秀,不但不收斂,反而更加囂張,一路從東良偷到北陀,現在竟然來到了南崎!老闆,他是其他三國榜上有名的大盜!而且偷東西之前都會毫不忌諱地寫上自己的名字,從來沒失過手!老闆,這次是不是該小心些?」
  
  花九千忽然坐直了身體,纖細的手指彈了彈那張帖子,微微笑道:「四大天王……老娘很想見見他是不是真如傳說中那樣來如影去如風,俊美無儔呢。」
  
  「老闆!」貓三難得正色起來,「此人危險之極!不可以掉以輕心!萬一受傷了怎麼辦?」他家老闆這種見色心喜的德行,到底什麼時候能改?
  
  花九千根本沒聽進耳朵裡去,她興沖沖地從軟椅上跳了起來,轉身奔向內室,一面道:「貓三!老娘上次新買的那件煙紅羅裙好不好看?穿它去見美人不會太失禮吧?哦……你快去做飯!老娘換好了衣服就要吃到嘴!」
  
  「老闆!」貓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飛一般興奮地竄進去,就是天降橫財她也沒這樣迅速過。
  
  他家的老闆,估計是沒救了。
  


  6.美人亂
  
  傳說中的大盜蘇尋秀現在正躺在一個美人的懷裡,旁邊的另一個美人用手剝了荔枝送到他嘴邊。美人纖手如玉,映著瑩白的果肉分外好看。可惜這隻手現在卻在微微發抖,荔枝也跟著抖起來,一不小心掉在了蘇尋秀脖子上,順著赤裸的胸口滾了下去。
  
  「啊!」美人惶恐地低叫一聲,半垂著眼睛不敢看他的臉,她的聲音也抖得很厲害,「官……官人……莫怪……奴家……奴家一時失手……」
  
  蘇尋秀微微瞇起眼睛,這個動作令他滿臉縱橫交錯的疤痕也跟著扭曲,看上去分外猙獰可怕。他沒說話,只是定定看著臉色慘白的美人,她被看得渾身和篩糠似的,幾乎要哭出來。蘇尋秀忽然歎了一口氣,在身後美人的懷裡蹭了兩下,輕道:「膽子這麼小,小爺的臉當真如此可怕?」
  
  身後的美人掩嘴笑了起來,柔聲道:「蘇大官人別和小丫頭計較,她才來了沒兩個月,還不懂服侍人呢。」她兩隻手輕撫著蘇尋秀一頭烏髮,一面細聲對那個梨花帶雨的小美人說道:「你呀,不知好歹的丫頭。男人怎麼能看臉呢?真正的漢子,哪裡有皮相好的?小白臉都是中看不中用的。還不趕快給官人陪不是?」
  
  小美人哽咽著要跪下去賠禮,蘇尋秀忽然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下去下去,小爺不愛看你這可憐樣。」
  
  身後的美人笑道:「你還不下去?別讓官人生氣。」說罷,她抬手輕柔地撫摸著蘇尋秀臉上的疤痕,柔聲道:「官人,痛麼?」
  
  蘇尋秀自己剝了荔枝丟嘴巴裡,發了好一會呆,才喃喃道:「這裡不痛,心裡痛。」他摸著胸口,很有些無奈的模樣。
  
  美人輕道:「心痛,是因為忘不了。官人是個逍遙自在的人,很快就不痛了。」
  
  蘇尋秀捏了捏她的手,動動脖子,把臉貼在她柔軟半裸的胸脯上,好半天才歎道:「唉,這樣快活的時候,談什麼痛不痛……」他忽然支起身體,回頭瞪著巧笑倩兮的美人,低聲道:「你對我說幾句話,凶狠一點。」
  
  美人很配合地擺出惡巴巴的模樣,學著他教的話,說道:「總有一天,我……我要……閹割……閹割了你!」還沒說完,她自己撐不住大笑起來,「官人好有趣,這是什麼混帳話?」
  
  蘇尋秀搖了搖頭,喃喃道:「是啊,真是混帳話……小爺怎麼就是忘不掉呢?」他反手抱起美人,將她柔軟的身體壓去牆上,貼著她的額頭輕道:「你說的不夠味……不是這樣的感覺,要懲罰……」
  
  歡場女子,自然知道這時候該怎麼做,她柔順地打開身體,由著他發洩心裡的鬱悶。床頭的嫣紅帳子猛烈搖晃起來,撲通一下,放在床上的盒子滾到了地上,紅艷艷的荔枝撒了一地,但沒人去理會,這種時候,誰還會管荔枝呢!
  
  他本是不想來南崎的,畢竟這裡是鶴公子的家鄉,令他心驚膽戰的秘術也十分盛行,可是東良讓他心生反感,北陀是個窮地方,偷不到什麼好東西,西鏡富人最多,卻是他的傷心地,他再也不想踏上那片土地,於是只好來這個戰亂動盪的南崎。
  
  或許在他的心裡,也有一種自暴自棄的念頭,來到這個什麼也無法預測的國度,發生一些什麼事。哪怕他明白那個人根本不會知道,可就是賭氣一般地想發洩,大約只有不安定的環境,才能讓他沸騰的心稍微平靜一點。
  
  他放棄了採花賊的身份,只因覺得沒意思,採花採花,卻再也採不到他想要的那朵花,不如從此放棄,轉行做盜賊。至少那些珠寶錢財不會棄他如蔽履,還能賣個好價錢讓自己衣食無憂自由自在。從東良一路囂張行竊,到北陀,然後再輾轉來到南崎,他仗著一身好輕功,從來沒失過手。
  
  南崎這裡雖然大多地方都貧瘠動盪,但也有略微平靜富有的小鎮,例如他現在身處的迷霞鎮,自從來到了南崎,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比較奢華的妓院,白天也觀察過了,富有的人家還是比較多的,例如被他看中的九千書局。聽說老闆是個漂亮的女人,書局開了六年,什麼生意也沒談成居然沒倒閉,可見主人一定家財萬貫,不拿書局當正經生意。他一早遞了帖子,不但要去劫財,順便看看那裡的色值不值得劫。
  
  身下的美人發出似痛楚似歡愉的呻吟,連聲道:「官人……奴家已經不行了……」她緊緊攀住他的身體,如同一隻柔弱的菟絲花,在狂風暴雨中搖晃著身子,纖細的腰肢幾乎要被他折斷。蘇尋秀忽然有些情動,捏住她光滑的下巴,低頭想去吻她,可是她身上脂粉的味道卻令他閉上了眼睛,偏過腦袋,張口咬住她的耳朵。
  
  雲收雨散,美人滿面饜足,有些疲倦地依偎在他懷裡,伸手柔柔地撫摸他的胸膛,一面膩聲道:「官人真是厲害……在咱們這裡多住幾天吧,別急著走嘛。最近南崎戰亂,都沒人來咱們這裡了,姐妹們都好無聊。」
  
  蘇尋秀閉著眼,輕聲道:「那要看這裡好不好……」他推開美人的手,睜眼微微一笑,又道:「今天晚上如果能做一票大生意,小爺便多留幾天。」
  
  ××××
  
  午夜亥時差一刻,花九千換上了她的新裙子,頭髮花了百般心思,打扮的神仙下凡也沒她美。她還不滿足,左摸摸右弄弄,一面回頭問貓三,「這樣好看麼?喂!會不會太艷了把他嚇到?」
  
  貓三無奈地閉上眼睛,輕道:「老闆,那人是個色鬼,你這樣打扮,分明是找事。」
  
  花九千瞪圓了眼睛,「老娘還怕他不成?他敢不找事!他若是來了就走,老娘就把他腦袋揪下來當風鈴!」
  
  貓三終於啞然。他突然開始同情蘇尋秀,因為他太清楚自家老闆的德行了,最後很可能演變成她撲上去的景象,當初他和鷹六也是被老闆這樣「撲」回來的,鷹六有段時間簡直對老闆恨之入骨,打也打不過她,下毒也沒用,她是個厲害的蠱師。可是,相處之後,就會明白,再也沒有比老闆更好的人了。外人不瞭解沒關係,只要他們知道老闆是怎樣的,就夠了。
  
  眼看亥時快到了,花九千把貓三推進內室,低聲道:「待會不管發生什麼,你也別出來!那人功夫一定高於你我,不可硬拚!你乖乖待在這裡,老娘獨自對付。」
  
  貓三還想急著說話,卻被她用力推進去關上了門。花九千理了理頭髮,整整裙子,款款走到桌邊,推開窗,月照中庭,亥時馬上就要到了。忽然,前門那裡傳來衣袂拂動之聲,她目光微微一動,張口吹熄蠟燭,慢慢坐在了椅子上,安靜等待客人的到來。
  
  大門上三把鎖,左邊樹下放了陷阱,右邊迴廊上也有陷阱……蘇尋秀一面在心裡盤算著書局中的佈置,一面輕手輕腳地跳上樹,朝唯一的大屋望過去。九千書局從外面看那樣大,誰想進來之後只有一間極大的屋子,旁邊就是一個迴廊,迴廊通向一片小小的池塘,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難道書局那麼多人都住在這間大屋子裡麼?
  
  蘇尋秀見大屋子牆上一連許多扇窗戶,倒有些不敢放肆了。他靜靜蹲在樹上,一個一個望過去,沒有一扇窗戶裡面是有燈火的。啊,原來早有準備!他微微勾起嘴角,被激起了好勝心,他就不信偷不到財,劫不到色!
  
  他輕輕跳下樹,按照他的經驗,通常來說第三扇窗戶裡面,不是帳房就是書房,到了第五扇窗戶之後才會是臥房。所以他飛快朝第三扇窗戶奔去,先用手指戳個洞,往裡面看了一下,黑燈瞎火,半個人影也無。他推開窗戶,轉轉眼珠,先丟了一塊石頭進去,然後飛快閃身。
  
  等了半晌,裡面一點動靜也沒有,看樣子可以確定沒人。他輕巧地越過窗欞,翻身進屋,還不忘順手關上窗戶。
  
  屋子裡一點燈火也沒有,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蘇尋秀憑著剛進來時候的印象,往角落的大櫃子走了去。伸手摸一下,觸手的物事似乎是個老青銅鼎,他心中一喜,急忙取了火折子點燃,卻見櫃子上放滿了各種古董,他甚至在角落裡發現了兩百年前南崎皇朝官窯燒製的琉璃八彩花瓶!而且還是一對!單就這一個花瓶,放到外面就足以賣個上百兩黃金!
  
  他急忙從懷裡取了大布袋,小心翼翼地把花瓶放進去,然後左右看了看,低聲道:「怎麼這樣亂!好值錢的物事都被糟蹋了!真是暴殄天物。」原來櫃子上的東西都是亂七八糟的,他隨手一摸,摸到了一把黃金匕首,上面竟然滿是灰塵!
  
  「這家的主人不是瘋子就是沒眼光的白癡。竟然這樣堆放寶貝!」蘇尋秀喃喃說著,「寶貝寶貝,馬上就不會再讓你們明珠蒙塵。小爺理會得你們的價值,保證讓你們大放異彩。」
  
  誰知話音剛落,卻聽身後一個嫵媚的聲音輕道:「哦,是這樣麼?看起來老娘該感謝你才對。」
  
  蘇尋秀猛然一驚,手裡的布袋差點掉到地上,他卻不往後看,並起五指,閃電一般向那人戳去,只盼出其不意將她擊倒,自己好奪路而逃。誰知那女子不避反上,蘇尋秀手腕上忽然一軟,似是被人握住了,然後一個柔軟的身體靠了上來,一股淡淡的煙味登時充斥鼻端。
  
  「深夜來訪,難免招待不周,美人莫怪。」
  
  那女子柔聲說著,那話語怎麼聽都有三分不正經的味道,再加三分戲謔,四分興奮。
  
  蘇尋秀心頭亂跳,驚駭的同時也覺得匪夷所思,她叫他……美人?他從來沒遇過這種情況,把他原本想獵艷的心思全搞沒了。他胳膊一抬,想逼開這女子,誰知她腰身一轉,輕飄飄地讓過去,他眼前一花,那女子居然出手如電,直抓向他蒙面的黑布!她口中還輕笑道:「蒙什麼臉?美人蒙面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蘇尋秀更是驚惶,這女子果然不簡單!是故意耍弄他麼?!他突然有些惱怒,格開她的手,雙足一點,一腳踏上桌子,立即就要從窗戶翻身而出。今晚晦氣!此地不宜久留,速速離開為上!
  
  誰知他前腳剛跳到窗外,那女子後腳就如同影子一樣貼了上來,他只覺後背被人輕輕摸了一把,登時起了一身反感的雞皮疙瘩,她還在笑,「這麼急就走,莫非蘇大美人當真嫌棄招待不周?」
  
  蘇尋秀也不答話,將手裡的布袋猛然往後一拋,有種落荒而逃的衝動。誰知剛跑了幾步,腰上忽然一緊,竟然被她的袖子給纏住了,她笑道:「怎麼?老娘乖乖等你大駕光臨,你卻說走就走?真當九千書局是任你揉捏的地方呢?至少把臉露出來再走!」
  
  蘇尋秀第一次對女人產生了避之不及的想法,粗粗交手幾招,便已看出她身手不凡。他不想和女人動手,當下撕爛袖子,誰知她也在這時收了回去,只聽「刺啦」一聲,火紅的碎綢布飛了起來,紛紛揚揚,彷彿大蝴蝶一般。他的臉忽然被人捧住,面上一涼,蒙面的黑布飛快被揭開。
  
  他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妖嬈女子,耳朵裡忽然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她的臉貼得極近,兩人的鼻尖幾乎要碰在一起。他見過無數嫵媚妖嬈的女子,卻從沒有一個如她這般深刻自然。她的雙眉斜飛,濃密的睫毛幾乎要戳到他眼睛上,夜色那樣深沉,她的紅唇卻比任何火焰都要熾烈,令人有發抖的衝動。月光如銀,倒映在她深邃如夢的眼睛裡,他竟然在那一瞬間覺得有些眩目,不忍多看。
  
  她簡直像山裡的妖魅,水裡的精靈,火裡的謫仙,而不是一個真實的人。或許她還不夠美,靈秀不足妖媚有餘,可是卻讓人完全移不開目光。
  
  火紅的袖子緩緩落到地上,蘇尋秀如夢初醒,倒抽一口氣,她的一截胳膊赤裸地暴露了出來!月光那樣明亮,她的肌膚看起來簡直是玉做的,纖細清秀,骨肉均婷。他清楚地聽到自己狂烈心跳的聲音,那或許是驚訝,或許是震撼,他也不知道那是什麼,現在他只有一個念頭:趕快逃走!不然就遲了!
  
  至於遲了什麼,他更不清楚。他微微一動,誰知那女子忽然開口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懶洋洋的柔媚,好像一片羽毛,擦刮著耳朵和心底,令他一陣酥麻。
  
  「你的眼睛,真是美麗。」
  
  她定定看著他的臉,彷彿壓根沒看到他臉上那些縱橫的傷疤。她的目光穿透了一切猙獰,筆直準確地看到他最真實的一面。
  
  蘇尋秀鼻前嗅到一股非蘭非麝的香味,他心頭狂跳,在心臟快要爆裂的最後一刻,他用盡所有的力氣推開她,頭也不回地,慌亂地轉身就逃。
  
  花九千也不去追,只是撫住自己赤裸的胳膊,笑得有些詭異。她定定看著他黑色修長的身影,很好,他跳上樹了,很好,翻過圍牆了。她垂下眼睛,開始在心裡默默數數。
  
  一,二,三,四,五,六,七。時間剛好。七步倒的蠱,下得極妙。
  
  門口很準時地響起「撲通」聲,像是一個人狠狠撲倒在地。花九千笑吟吟地,提著煙紅羅裙款款走出去。門口躺著一個人,動也不動,漆黑的長髮散在地上,那個背影精壯又修長,誘人之極。
  
  他昏過去了。
  
  花九千慢慢走到他身邊,蹲下,盯著他看了良久,終於伸手輕輕在他臉上撫摸著,手上的觸感很可怕,凹凸不平而且粗糙刺手。但,沒關係,這些都沒有任何問題,他果然是個美人,出乎她期待的美麗。
  
  她花九千,豈有放任美人逃跑的道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奈茵 發表於 2012-3-22 12:10 PM

  7.魔王困
  
  貓三先時還能聽到老闆說話調笑的聲音,但忽然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他連叫了好幾聲老闆都沒人回答,只當出了什麼意外,急得在內室團團轉,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爬出去相助。
  
  就在他差點要把滿頭頭髮扯下來的時候,內室的門霍啦一下被人拉開,花九千手裡提著昏迷過去的蘇尋秀,滿面笑容地走了進來。
  
  「老闆!」貓三大叫,飛快衝過去,卻見她袖子斷裂開,一條胳膊露在外面。他不由一陣驚駭,急忙脫下身上的外衣披上她肩頭,口中輕道:「老闆,你沒事麼?這淫賊……」其實他都不用問,一定是蘇尋秀這淫賊非禮未遂,被老闆收拾了過來!
  
  花九千把蘇尋秀隨意往床上一扔,笑道:「未免太小瞧你家老闆,九千書局要是那樣容易被人欺負,我們早就流浪街頭啦!」她摸了摸赤裸的胳膊,把貓三的大外套穿了起來,一面又道:「喏,美人請過來了。不許欺負他,省得人家覺得我們不懂憐香惜玉。」
  
  貓三彎腰仔細打量了他一番,才喃喃道:「他臉上……是怎麼弄的?不是說四大天王都是俊美的年輕人麼?」
  
  花九千在牆角的大櫃子裡面翻啊翻,不時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響,她道:「你們都是只看皮相的傢伙,哪裡能看到他的好看之處!在老娘看來,他絕對是個一流的美人!」她終於翻出幾個古怪的小罈子,胡亂丟在本來已經亂七八糟的桌子上。
  
  九千書局的亂是很有名的,寶貝廢物都放在一塊,隨手一撈,很可能同時撈起幾張廢紙和一幅價值千金的名家字畫。反正花九千懶,貓三嫌麻煩,鷹六裝作看不見,狐七很習慣,因此九千書局就這樣一直亂下來,從沒有人說要收拾,因為一收拾,或許就再也找不到習慣的東西了。
  
  花九千取了一個小碗,倒了點紅色粉末進去。貓三不由瞪圓了眼睛,輕道:「老闆,這不是芳草精麼?你要做什麼?」芳草精是烈性毒藥,見血封喉,老闆平時很少會拿出來,難道她竟然打算把蘇尋秀毒死?!
  
  花九千白了他一眼,那個白眼也是嫵媚的,說道:「可見你平時十分不用功,各種毒藥的功效,老娘早已說過。回頭好好翻書去。」
  
  貓三不再說話,他十分確定自家老闆絕對沒說過,她的記性向來古怪,時好時不好,還霸道的很,不許人反嘴。眼見她把幾個小罈子裡的物事倒進小碗裡,有紅有白有綠,用水澆了,攪成糊狀,他漸漸有些明白老闆的意圖。
  
  「老闆,你是要替他把臉上的疤去掉?」貓三有些不認同,「這人是淫賊,以前不知用色相騙了多少女子!你治好他的臉,他非但不會感激,反而會變本加厲使壞的!」
  
  花九千也不理他,逕自從懷裡取了鑰匙打開櫃子右下方的抽屜。抽屜裡放著一個小小的盆景,奇怪的是它被鎖在櫃子裡,從來不見天日,竟依然青翠鮮艷。綠葉子頂上開著一朵巴掌大的紅花,紅得似血,分外顯眼。
  
  一看到這盆花,兩人的神情都變得嚴肅。貓三立即打開窗戶,用袖子牢牢蓋住鼻子。花九千手腕一翻,掌心中忽然多了一撮黑色粉末,在花心上輕輕撒下,那朵盛開的紅花忽然緩緩動了起來,花瓣一片一片收縮蠕動,竟像活的一般。慢慢地,這朵原本綻放的花竟然閉合成了花蕾,一股甜蜜之極的香氣瀰漫開來,中人欲醉。貓三的呼吸聲漸漸加重,臉色青白,看上去十分痛苦。
  
  「貓三,你出去。」花九千淡淡說著,「輪迴花對你身體裡的蠱有反應。」
  
  貓三搖了搖頭,還沒來的及反對,後背忽然一緊,整個人被花九千丟出了門,鼻子上一涼,不知什麼時候被她貼上了小小藥膏。門一下關上,她輕道:「不要逞強,快離開。三日內不可吃熱的東西。」
  
  他情知自己留下來也幫不上什麼忙,那個淫賊看起來似乎是中了老闆的招,一時半會醒不來。在門外站了好久,貓三終於還是蹲了下來,喃喃道:「我就在門口等著,老闆,你別趕我了,反正你不出來我不離開。」
  
  花九千輕笑一聲,手指在輪迴花瓣上一搓,也不知她如何動作的,掌心立即多了一撮金色的粉末。她立即把輪迴花放回抽屜,然而那股甜蜜的香氣,卻始終不散。輪迴花的香氣可以令人如癡如狂,產生各種奇妙幻覺,是南崎秘術中經常用到的引子,但很少有人知道,加了焚心草灰燼的輪迴花,會分泌出最佳的傷藥。
  
  碗裡的藥膏已經調製好,是一種淡淡的粉紅色,而輪迴花的金色粉末一倒進去,立即開始變色,輕輕一攪,彷彿有什麼東西迸出,發出一種沉悶的聲音。最後一切都安靜下來,碗裡的藥膏如同新雪一樣潔白,帶著極甜蜜的香氣。
  
  花九千坐在床邊,低頭靜靜看著蘇尋秀,半晌,她伸手揭開他的眼罩,手指沿著血紅扭曲的傷疤緩緩遊走。這雙美麗明亮的眼睛,瞎了一隻是多麼的可惜!她知道四天王的名號有多響,也明白他一定是個俊秀男子,可她卻沒想到他有一隻那麼美麗的眼睛。它是跳動的火焰,鮮活而且熱情,充滿了對生命的好奇和喜愛,或許有點懶洋洋甚至灰暗,卻依然讓她感慨。
  
  「老娘也不是文縐縐的人,說不出道理。」她順著他臉上的傷疤滑下來,「總之一句話,老娘看上你了,偏不讓你自暴自棄,你認命就好。」
  
  ××××
  
  蘇尋秀做了一個很可怕很可怕的夢,那個紅衣服的女妖一直在後面追著自己,他從一個屋頂跳到另一個屋頂,跨過無數懸崖,甚至跳進海裡,也躲不開她的追趕。她就一個勁在後面叫他美人美人,然後伸出狼爪來非禮自己。
  
  他出了一身冷汗,忽然十分愧疚,原來被人非禮是如此可怕的感覺!他終於體會到那些被採的花朵美人的感受了!怎麼逃也無法擺脫她的陰魂不散,她就那樣死纏了上來,比牛皮糖還結實。
  
  是,她是很美,那般妖嬈的面容,換了以前,他一定早早撲上去滿心歡喜。但當被撲的角色顛倒過來之後,他突然發覺這感覺一點都不好。她打量自己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像放在案上的豬肉,幾斤幾兩,新鮮不新鮮,多少錢一斤……太太太太——損傷他的男性自尊了!向來都是他蘇尋秀挑人,哪裡輪到女人來挑自己!
  
  於是他拚命跑,使勁跑,在夢的迷宮裡找不到出路。那個女妖忽然縱身一跳,將他壓倒在地。她的手如同冰冷的觸角,在他臉上來回俳徊。蘇尋秀大驚失色,偏偏叫不出聲音,眼前一花,她妖媚的眉眼湊了上來,鼻尖抵鼻尖,她眼中彷彿有花盛開,是一種讓他心驚膽戰的美麗。
  
  他要趕快逃……快點逃走……不然就遲了!他心跳如擂,口乾舌燥,手腳無力,漸漸無法呼吸。
  
  她用手指拂拭他的臉,從額頭到下巴,從耳朵到鼻樑,一寸也不放過。一股極甜蜜的香氣蔓延開來,他很想用力嘶吼,結束這荒謬的一切。告訴她!告訴她!如果再不放手,他就要……就要……!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翻身想壓下去,忽然神魂震盪,一下子清醒過來。臉上不知被塗了什麼東西,又冷又粘,難受極了。他伸手要去擦,忽聽那個女妖在耳邊輕道:「別動,否則你一輩子都是花臉了。」
  
  這個聲音,這種香味混合的煙味!蘇尋秀渾身大震,頭也不敢抬,起身就想幹老本行——逃跑!剛起了一半,那個紅衣女妖又道:「別費力氣了,你離不開書局的。從此都是老娘的人了,開心麼?」
  
  什麼?!蘇尋秀再也顧不得落荒而逃,掉臉駭然地瞪著她。花九千悠閒自在地半躺在他身邊,身上披著不倫不類的男人袍子,還支了一隻手撐住腦袋,對他不懷好意的笑。
  
  「安心,老娘一輩子都對你好,外面那些花啊草啊,你就狠狠心忘了吧。我花九千不會負你,美人。」
  
  蘇尋秀哭笑不得,懷疑自己還在惡夢中掙扎。這女子的流氓氣質,積年的老色狼也比不得,這些無聊話她說得流利之極,也不覺得臉紅,偏偏從她嘴裡說出來又覺得很合適,帶著某種調侃的味道,倒讓他漸漸平靜下來。
  
  他頓了頓,才道:「這裡還是九千書局?你是……花九千?」
  
  花九千點了點頭,懶洋洋地玩弄著自己的頭髮,輕道:「如果你想打什麼鬼主意,勸你趁早放棄。你無法無天慣了,老娘也不限制你,愛怎麼折騰隨便你,不過只限書局裡面。你之前做了那麼多壞事,老娘好心點,也不和你計較,以後只要你聽話,老娘不會為難你。」
  
  蘇尋秀怔了半晌,忽然問道:「你怎麼把我弄進來的?是早就有抓我的打算麼?這是一個圈套?」
  
  花九千「切」了一聲,終於慢吞吞坐了起來,「老娘才沒那麼多心思特地下什麼圈套。要怪,就怪你自己命好,自己撞上來。老娘早說過了,美人絕無放走的道理。你乖乖跟著我吧,蘇尋秀……這名字太繞口,以後你就叫蘇五。怎麼樣?老娘夠禮遇了吧?一來就讓你做了五號,比鷹六還高呢。」
  
  蘇尋秀忽然暴跳起來,閃電一般衝向窗戶,霍啦一下撞出去,把門口的貓三嚇了一跳,連聲叫著:「老闆!他跑了!要追麼?」
  
  花九千淡道:「無妨,讓他跑,很快他就會明白絕對跑不出去。」
  
  貓三還是不放心,追了上去,就見蘇尋秀身形如飛,在黑暗裡閃了一下就消失,心下也不由駭然,這個淫賊的輕功好厲害!他剛追到門口,就聽「撲通」一聲,蘇尋秀栽倒了!他昏倒在離門口七步遠的地方,一寸也沒差。貓三忍不住想笑,果真是七步倒!老闆還是用這個老招數!當初他吃足了七步倒的苦頭啊!
  
  花九千走了出來,彎腰把再次昏迷過去的蘇尋秀扶起來,道:「笑什麼?他以後就是老娘的人了,誰也不許欺負他。」
  
  貓三隻得笑著答應了下來。
  
  蘇尋秀再次醒過來,然後第三次衝向門口,這樣來來回回,在連續昏倒五次之後,天都亮了。他終於認命,明白自己不知中了這個妖女的什麼招數,始終無法離開這個書局七步之外。所以,第五次醒過來的時候,他終於變乖了,瞪圓了眼睛躺在床上和花九千玩對眼遊戲。
  
  「不逃了?老娘還以為你要和那個笨蛋鷹六一樣,逃上個二十幾次呢。」花九千陪他折騰了一夜,倒也不累,只是懶懶地半躺在軟椅上,笑吟吟地看著他。
  
  蘇尋秀轉了轉眼珠子,雖然他此刻面上塗滿了藥膏,但露出的那隻眼睛裡依然充滿了精怪之氣,他乾脆學著花九千的模樣,撐著腦袋歪過來看她,輕聲道:「你給我下了什麼蠱?」
  
  花九千「哦」了一聲,不甚在意地說道:「七步倒,放心,沒有任何傷害,只是讓你無法離開書局出去做壞事而已。老娘是不是很仁慈?不用太感激。」
  
  蘇尋秀長長歎了一口氣,「又是蠱……小爺這輩子和它大概是結緣了。」他倒沒有傷心,只是用手指碰了碰臉上冰涼的藥膏,皺眉道:「這是什麼?」
  
  「讓你臉上的疤消失的藥,雖然有疤你也是個美人,但為了不嚇倒其他人,還是給你治一下比較好。不要動它,三天之後再用溫水洗掉,保證你又是一個光溜溜的大美人。」
  
  她那種類似調戲的語氣又讓蘇尋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不由自主搓了搓胳膊,苦笑道:「拜託……不要這樣叫我……好吧,我承認之前我是個無賴,小無賴現在撞到你這個大無賴的牆上,稍微仁慈一些吧。」
  
  花九千聳了聳肩膀,「隨便,那叫你蘇五好了。」
  
  蘇尋秀忽然正了神色,冷道:「不要這個名字,想讓小爺乖乖跟著你,就別折沒了我。小爺有名有姓,蘇尋秀。」
  
  花九千倒愣了一下,想不到他會這樣說。她定定看著他,雖然蘇尋秀此刻滿面藥膏的樣子很好笑,而且他的正經有大半是裝出來的,但美人就是美人,怎樣都令人心動。她微微一笑,柔聲道:「隨你喜歡。」
  
  蘇尋秀懶洋洋地躺回去,伸了個懶腰,他現在是完全不在乎了,反正人都被捉了,逃也逃不走,不如識點時務,及時享樂。他這個人很好滿足的,只要——「喂,我餓了,快給我送點吃的過來。老闆娘陪我喝酒。」
  
  花九千挑起眉毛,喝!他居然開始反擊了。她於是回頭叫,「貓三,廚房裡還有什麼?」
  
  貓三很配合地說道:「只有一點剩菜了,不過酒還是有的。」
  
  花九千沒說話,回頭笑瞇瞇地看著蘇尋秀,他很拽的搖了搖頭,「給小爺吃剩飯?這就是九千書局的待客之道?今天真是長了見識啊!」
  
  花九千笑道:「伶牙俐齒的,老娘還就喜歡你這樣。但有一點你搞錯了……」她忽然走到床邊,一把提起他的領口,輕聲道:「小子,憑你,還不算老娘的客人。要麼就吃剩飯,要麼就給我乖乖閉嘴,不然小心老娘炮製些法子來治你。」
  
  蘇尋秀急忙露出討好的笑容,抓住她的手一頓摸,連聲道:「老闆說的什麼話!剩飯我也不計較!能吃到九千書局的剩飯,是我的榮耀啊!」
  
  花九千笑了起來,很溫柔地替他撥開粘在額頭上的碎發,低聲道:「你是不懂怎麼與人相處,還是不願放開心胸?這樣能讓你輕鬆?」
  
  蘇尋秀沒有說話,一把甩開她的手,冷道:「小爺累了,要休息。你要麼陪睡,要麼就給我立刻走。不然小心小爺霸王硬上弓!」
  
  他轉過身背對著她,光看背影也知道他滿心的不甘,氣鼓鼓的,想必以前從來沒人這樣對待過他。這人簡直就像是被卸了八隻手腳的魔王,沒了戾氣,只有一肚子怨氣。花九千越看越心喜,不由在軟椅上坐了下來,笑道:「好啊,你睡,老娘看。」
  
  蘇尋秀猛然回頭,急道:「你是不是女人?!不!你是不是人?!我真的要霸王硬上弓了哦!」
  
  花九千張開雙手,柔媚入骨,「好啊,你來,隨時歡迎。」
  
  蘇尋秀終於無奈,長歎一聲躺回去,用被子把頭臉全部遮住,只恨地上沒有洞好讓自己鑽進去,再也不用出來。女人,女人!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他再也不要與任何女人打交道!
  


  8.青絲結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困難的事情,例如想讓蘇尋秀說兩句實話;還有許多很容易的事情,例如受制於人的蘇尋秀,讓他聽話,他就能比小狗還聽話,雖然他心裡恨的牙癢癢,面子上還是笑得如花。
  
  三天之後,花九千把這個魔王的習性摸了個透。他是個軟硬都不吃的傢伙,你越壓,他越要跳起來給你看,你若是軟下來,他也跟著軟綿綿,比豬油還膩。最近想讓他生氣都困難許多,他大爺完全採取無視態度,吩咐的事情跑前跑後,就是充聾子啞巴,從沒這麼乖巧過。
  
  花九千有時候想,這個人的心究竟在什麼地方呢?天大的禍事他都可以挑挑眉毛掉臉就跑,完全不管別人死活只求自己快活,難道世上沒有可以讓他稍稍用點心的人麼?這個問題顯然無解,她歸結為美人尚未敞開心扉,很是遺憾。
  
  自從蘇尋秀來了之後,做飯打掃院子洗衣服等等重活全部落到了他頭上,貓三每天樂得悠閒,在屋子裡和他養的小貓黛黛玩得不亦樂乎。黛黛是一隻渾身漆黑的貓,有兩隻金黃色的大眼睛,狐七最怕它,因為它見到狐七就要抓咬。據說那是因為它是母貓,護主心切。
  
  不過現在它顯然有背叛主人的傾向。花九千懶洋洋地癱在窗邊的軟椅上,做她的老本行——吞雲吐霧。院子裡面一個人蹲在地上種藥草,修長結實的背影,漆黑的長髮,忙碌的精緻的手指,顯然這幅場景不單在花九千看來很誘惑,連黛黛也很明白其之美麗。這隻小母貓發春的季節似乎弄錯了,在深秋對蘇尋秀一見鍾情,纏著他不放。
  
  「喵喵!」黛黛在蘇尋秀屁股後面亂蹭,發出熱情的邀請,可惜美人沒空理它,揮揮手,抖了它滿身泥,「去去!找那個妖女!小爺忙著幹活呢!」蘇尋秀沒好氣地說著,一面用小鏟子挖土,洩憤似的把藥草種子亂塞進去。
  
  這個書局果然古怪,人家都是初春種植,金秋收割,花魔女偏偏來個反的,說不定是故意欺負他。蘇尋秀在肚子裡嘀咕著,隨手又撒下一把灰色小種子,最後再使個壞心眼,把種子上那層毛皮搓了,教她來年什麼也收割不到!他惡意地笑著,雖然這種報復手法很無聊,不過無所謂,他蘇尋秀本來就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黛黛高傲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傷害,它發出憤怒的抗議,「喵!」然後爪子很小人地一抓,蘇尋秀大叫一聲,捂著被抓的手背跳了起來。「你這只死貓!小心我把你剝皮做湯喝!」他威脅,可惜隔著一層面具,他的怒目沒能讓黛黛接收到。它跳了好遠,很不屑地歪著腦袋對他眨眼睛。
  
  「黛黛!你跑哪裡去了?」貓三在迴廊後面叫了起來,這人最近簡直閒得過分,每天坐等吃喝,他的臉皮顯然與城牆類似。這下找貓找了過來,黛黛一聽他的聲音,立即充滿受傷表情地撲上去,反正蘇美人不理它,還有貓三這個主人呢!
  
  貓三一把接住黛黛,摸了摸,抬頭見蘇尋秀髮綠的臉色透過面具都能看清,他露出欠扁的笑容,悠然道:「藥草種完了?待會還有兩桶衣服,記住洗乾淨點,老闆很講究的。」
  
  蘇尋秀乾笑兩聲,蹲回去繼續洩憤地挖坑,只恨不得用這把破爛鏟子把整個書局都給挖了。貓三哼著荒腔走板的調子慢悠悠地回房逗黛黛了,現在每天欺負蘇大美人成了他人生一大樂事,反正老闆也不介意,幹嘛不稍稍荼毒一下呢?
  
  「秀秀!」花魔女隔著窗戶對他招手,高聲叫著這個讓他想死去的小名。蘇尋秀狠狠丟下鏟子,轉身快步走過去,乖巧地垂著腦袋等候進一步的荼毒。花九千盯著他臉上那個白色的面具看了半天,才道:「老娘渴了,去端杯茶過來,要微涼的。」
  
  蘇尋秀一聲不吭往水房走去。喝茶?!喝小爺的口水吧!他惡意地想著,很想往茶水裡吐一口唾沫,可是轉念一想這個妖女是用毒用蠱的秘術大家,比之前的鶴公子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動什麼小動作只怕她一清二楚,為了避免她再侮辱自己,還是安分點比較好。
  
  花魔女的飲食習慣很奇怪,她幾乎從來不吃熱的東西,飯菜茶水都要求是微涼的,眼下也是十一月的深秋了,她竟然也不覺得冷。難道蠱師或多或少都有這些怪癖麼?以前鶴公子也是,他幾乎從不吃任何紅肉,朝鶴宮的飲食永遠是清淡無味的。
  
  「請喝茶。」茶端來了,蘇尋秀淡淡說了一句,放下茶杯正要走,袖子卻被那魔女抓住了。他心中一驚,本能地想甩開,可是心下卻也忍不住苦笑,他竟然對這個女人忌憚到如此地步?
  
  「怕什麼?老娘又不會吃人。」花九千懶洋洋地說著,將他的手放在眼前看了一會,忽然把自己的手絹放進旁邊裝滿清水的臉盆裡浸了一下,替他把手上的泥細細擦了個乾淨。他的手指很精緻,修長有力,卻不讓人覺得粗魯,每一片指甲都好像一件美麗的工藝品。
  
  蘇尋秀動也不動,由著她擦手。窗戶是半掩的,深秋冰冷的風灌進來,她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大袍子,被風一吹便時脹時縮,偶爾便會勾勒出一身纖細窈窕的曲線。蘇尋秀只盯著她後脖子上幾根柔軟髮絲看,她的膚色異常白膩,頭髮卻極黑,相互映襯很是顯眼。然而這種雪白的肌膚,卻讓他想到了一個令自己很不爽的人,心情越發鬱悶,一個字也不想說了。
  
  手背上忽然一陣刺痛,他微微一動,心神被拉了回來。原來花九千在擦拭方纔那只死貓抓出來的幾道血痕,冰冷的水沾在傷口上,發出刺麻的痛楚。花九千低垂的睫毛濃密如同小扇子,然而此刻小扇子卻扇了起來,隱藏在下面的讓他心驚膽戰的雙眸揚起向他掃來,清澈妖嬈。蘇尋秀猛然一陣恐懼,他不知道在怕什麼,或許是她無處不在的妖嬈,更或許是她唇邊極難得的一抹溫柔笑容。
  
  他狠狠把手抽了回來,掉臉就走。他在這個女人面前,好像永遠只有逃跑的份。花九千扯住他的袖子,輕道:「急什麼?還沒弄好呢!」他有些粗暴地再甩,低道:「不用了!放手!」
  
  花九千乾脆地放手,他得了命似的,急急往門口走,忽聽她在後面慢慢說道:「黛黛身上下了蠱,爪子上是有毒的。你當真不要醫治?晚上渾身發疼可別來求老娘哦。」
  
  蘇尋秀那一瞬間真有掐死她的衝動,他僵在門口,拳頭捏了又鬆,鬆了又捏,終於還是飛快地走回來,毫不客氣地把手送到她眼前。花九千笑吟吟地,卻不動了,只是盯著他臉上的面具看。
  
  蘇尋秀強忍怒氣,冷道:「看什麼?」
  
  話音剛落,她忽然站了起來,抬手飛快揭開他的面具。他只覺臉上一涼,下意識地用手去捂,誰知觸手的肌膚卻是光滑柔軟的,蘇尋秀猛然一呆,只覺捂在臉上的手被一雙柔軟的手按住。花九千妖嬈的容顏湊近,低聲道:「效果真是不錯,原來你是這付模樣……」
  
  她盯著他乾淨的臉,去掉了那些猙獰的傷疤,他看上去足足年輕了十歲,桃花眼雖然瞎了一隻,但依然熠熠生輝勾人魂魄。她抓住蘇尋秀的手,讓他自己撫摸光滑的臉,一面輕道:「你看看,傷疤去掉了,先用手摸摸。要鏡子麼?」
  
  蘇尋秀心頭亂跳,偏偏卻不敢動,不忍動,閉上眼,她的手拂過他的額頭鼻樑嘴唇,麻麻的,他竟不知此刻心裡是什麼滋味。手裡忽然被人塞了一個東西,他低頭一看,卻是三天前她強迫自己戴在臉上的那個面具,面具裡面看上去很有點嚇人,一層厚厚的白色物質,上面整齊的一個人臉型,而原本爬滿他臉上的傷疤,絲毫不差地貼在白色的物事上,密密麻麻,很是觸目驚心。
  
  她的秘術,令自己害怕又佩服。這個女人,讓他感覺極遙遠,遠到他不敢去觸碰。她那樣偶爾的戲弄,只讓他無奈惱火。
  
  花九千取了黑色的眼罩,替他戴上,左看右看,半天才道:「這樣才好,要做老娘的人,面子上可不能差了。」
  
  蘇尋秀啼笑皆非,她卻已經從櫃子裡拿了綠色藥膏塗在他手背的傷口上,涼涼的感覺,刺痛立即就消失了。蘇尋秀低聲道:「你……真的連一隻貓也不放過?它身上下了什麼蠱?」
  
  花九千狡黠一笑,「你真的相信一隻貓身上會下蠱?那是騙你的。」
  
  他臉色一變,抽手就走。他真的是受夠了!花九千又在後面叫,「你掉東西了!不要了麼?」蘇尋秀打定了主意,以後無論這個妖女說什麼,他都絕對不會再相信了!她一定是魔鬼投胎轉世的!
  
  誰知花九千忽然輕道:「哎呀,竟然是一撮頭髮……美人,原來你早已有心上人了?」
  
  蘇尋秀大驚,匆匆一摸袖袋,果然裡面的錦囊不見了!他飛快轉身,卻見花九千手裡轉著那一撮頭髮,頭髮的顏色很古怪,半紅半黑。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往下陷,一種極致的酸痛攫住了他的心。心上人那三個字,比釘子還尖銳。他曾以為自己是沒有心的,真的這樣以為。
  
  「還我。」他低聲說著,卻不像以前那樣著急,只是慢慢伸出手,一直伸到她面前,面無表情。
  
  花九千低頭看了半晌,這把細細的青絲,被人小心地打了個結,小心地放在錦囊最底下。青絲結。她忽然有一種終於抓住此人真心的感覺,他就像這個花花綠綠的錦囊,外面看上去華麗精緻,裡面卻打了百結,柔軟不可觸摸。
  
  她很快把青絲放回錦囊,輕輕放到他手上。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第一次用認真的語氣這樣說。
  
  聽慣了她稱自己為老娘,乍一聽她說「我」,蘇尋秀覺得好陌生。他的心跳一會快一會慢,喉嚨裡一會酸一會苦,眨了好幾下眼睛,那只瞎了的眼睛前面,從此永遠是黑暗。但這種黑暗卻又讓他覺得甜蜜,這證明了那個人存在過,他曾經確確實實地,緊密地擁抱過她,吻過她。
  
  他攥緊拳頭,逃也似的飛奔出去。
  
  花九千吸了一口氣,軟軟坐回去。他是在傷心麼?每個人都有一段過往,有幸福的,有傷心的,可是最後被人深深記在心裡的,卻永遠是苦澀。為什麼人總是活在過去呢?這個問題依然無解,或許永遠也無解。
  
  她靜靜看著窗外被風吹拂的枯葉子,想起了一些畫面。這樣的似水流年,過得好快。這一年的冬天,與那一年的冬天,相隔七個年頭。一切都在變,但有些事情,卻不會變,例如她的紅衣,再例如織輝草苦澀刺鼻的味道。
  
  還有半個月,半個月……花九千漸漸斂起面上的笑容,怔怔坐了好久。從窗戶灌進來的風很刺骨,她忽然覺得冷,於是起身關窗,再也無話。
  
  ××××
  
  從黃金灘順著支流一直向西走,穿過一個小土山,前面就是官道。不出所料,那裡駐紮著惠王的兵馬,狐七和鬼八還沒靠近,就被一群拿著明晃晃刀槍的士兵團團圍住了。
  
  好在魏重天的令符十分有效,狐七剛拿出來,那群人便紛紛退開,空出一條寬敞大道讓他們過去。這兩人摔下懸崖掉落河裡,早已弄得一身泥濘,看上去狼狽之極,但狐七雪白可愛,鬼八俊美秀氣,都是極好的皮相,周圍的士兵眼睛都看直了。尤其是鬼八身材瘦弱,面容秀美,頭髮也沒束,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姑娘,那些士兵雖然紛紛讓道,卻在私底下竊竊耳語。
  
  狐七牽著鬼八的手埋頭往前走,忽覺他的手指僵硬,不由回頭望去,就見鬼八臉色鐵青,眼睛裡滿是怒意。她輕輕問道:「怎麼了?你不舒服麼?」
  
  鬼八搖了搖頭,低聲道:「快走!趕緊離開這裡!」
  
  狐七點了點頭,加快腳步,很快就離開了這個駐紮營。前面拐個彎就是官道,狐七還是第一次走南崎的官道,興奮的急忙往前跑去,就見一條寬闊大路直通天邊,風吹雲動,周圍是蒼茫荒原,遼闊無垠。官道上半個人也沒有,狐七往前跑了幾步,一邊笑一邊叫:「天啊!老闆回去一定會誇獎我!我可是書局裡面第一個正大光明走上官道的人!貓三鷹六他們每次都只能偷偷摸摸從官道走呢!」
  
  她叫了幾聲,卻沒見鬼八出言諷刺或者附和,不由奇怪地回頭,誰知他竟然蹲在地上抓起泥土往臉上塗!狐七急忙奔過去,「鬼八!別這樣啦!咱們上官道了,從此就可以堂堂正正趕路!你別往臉上塗東西啦!你那麼漂亮,把臉遮住多可惜!」她抓住鬼八的胳膊,用力把他拽起來。
  
  鬼八甩開她,冷道:「你什麼也不明白!滾遠一點!再說老子漂亮,老子就用刀子把臉劃花!」
  
  狐七雖然知道鬼八脾氣不太好,總是說很難聽的話,但他卻是第一次這樣憤怒,即使臉上塗了厚厚一層泥,也能看出他發白的臉色。她不由緊緊抓住鬼八掙扎的雙手,輕道:「鬼八,以前一定有許多人欺負你嫉妒你吧?」
  
  他哼了一聲,別過臉去不說話。狐七怔怔看著他雪白的耳際,忽然想起他剛才過駐紮營時候難看的臉色,於是輕輕說道:「鬼八,我以後一定會保護你,再也不會有人來欺負你的。」
  
  鬼八猛然回頭,狐七嚇了一跳,他的眼神十分可怕,陰森隱忍。他看了她良久,才低聲道:「什麼保護?我只是感激你的一頓飯,答應把你送到西鏡而已!你不要搞錯了!到西鏡之後,咱們就分道揚鑣,你不要再來纏著我,我也不會再找你!這些好聽話,在我聽來只有無聊而已!」
  
  狐七終於生氣了,她抿起唇,堅決地說道:「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是很認真的!絕對不是說著玩!就是到了西鏡我也不許你離開!你要是敢逃跑,我就一直追一直追!我絕對不是開玩笑!」
  
  鬼八狠狠地瞪著她,半晌,他的眼神卻漸漸柔和了下來,轉過臉去,淡道:「這個世道很亂,不適合你這樣嬌滴滴的大小姐。你保護好自己就可以了。可憐人很多,你哪裡全部都能保護呢!不要說這些沒邊際的話。」
  
  狐七急道:「就算我不能全部都保護,可是至少我可以保護你!老闆說過,我們的力量很薄弱,沒有辦法幫助每個人,但有緣遇上的人,卻一定要幫助的!這是做人的道理!不管怎麼說,我不讓你走!我一輩子都會保護你的!你是我狐七的弟弟!」
  
  鬼八甩開她的手,冷道:「誰是你這個笨蛋的弟弟!少往臉上貼金了!居然還敢說什麼一輩子,你也不害臊!」
  
  狐七笑了,不顧他的反抗再把他的手抓過來搖啊搖,柔聲道:「不管,你是鬼八,就是我弟弟!來,我教你一個不會再被人欺負的法子。」
  
  她很神秘地勾了勾手指,鬼八到底還是孩子,不由湊過去。狐七貼在他耳朵上,嘰嘰咕咕說了一會,他的眼睛越瞪越大,好像窺見了一片新天地。
  
  「老闆說過,人都是很淺薄的,只看第一眼的印象。如果你第一眼讓人看了就覺得是個沒背景沒勢力的可憐蟲,那麼人人都會騎到你頭上。現在咱們有錢了,可以去買最好看最貴的衣服,讓人家一看就覺得咱們理直氣壯,那麼再也不會有人敢來欺負咱們啦!你說對不對?」
  
  鬼八忍不住想點頭,他看了看狐七,最後終於吐出幾個字,「看不出來,你腦子裡還是有點東西的,不只是漿糊。」
  
  狐七撅嘴輕輕捶了他一拳,「你就會諷刺我!誰說我是一腦子漿糊?你自己不也沒想到麼!」
  
  鬼八終於勾起嘴角,即使滿臉塗了泥,那個笑容還是美麗的讓狐七看呆了。他的臉微微一紅,抓起她的手就往前跑,一面叫道:「你還發什麼呆?!快點去錢莊換了銀子,咱們要買最好看的衣服呢!」
  
  狐七急忙大聲答應,兩個人在寬敞的官道上奔跑起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奈茵 發表於 2012-3-22 12:11 PM

  9.晶瑩心
  
  暮色四合,黃昏時分,晚霞早早褪了下去,天邊泛出大片大片的深黑,風也開始變向,嗚嗚地喧囂,帶著一股濕潤的泥土氣,看起來似乎是要變天了。
  
  神纓客棧的小二打點了精神,站在門口吆喝著過往行人投宿自家店。南崎最近情勢不穩,聽說龍尾山被惠王拿下來了,天威將軍銳不可當,人們都在私下說著南崎遲早會是惠王的天下。由於戰亂而蕭條了很久的神纓客棧,最近也終於陸陸續續來了人。大家都是瞅著西邊是惠王的地盤,穩當一些,所以紛紛過來避亂。
  
  不一會,豆大的冰雹就當頭砸了下來,劈劈啪啪亂響,小二順利地拉進來好幾個旅人。街頭行人神色匆匆,個個狼狽。街角那裡忽然走來兩個人,一身的雪白悠閒,倒讓人注目。那是一對年紀極輕的少年男女,衣著華貴,腳上的靴子纖塵不染。有人瞥到了那矮個少年的容貌,不由都怔在當場。
  
  少女的個子高一點,手裡舉著一把有名的針雲坊油傘,邊上畫著兩隻彩色鮮艷的大蝴蝶,冰雹打在上面的聲音似乎都特別清脆。滿街的人都是半濕半乾,越發顯得這對少年人如玉一般晶瑩玲瓏。
  
  要在南崎看到這般整齊體面的人,當真不是一件容易事,這種人非富即貴,常人招惹不起的。當下行人紛紛駐足相讓,竟沒人敢伸直了脖子大膽看上一回。神纓客棧小二伸出的手也頓覺尷尬,急忙縮了回來,大氣也不敢出。
  
  誰知這二人迎著客棧走了過來,一直走到屋簷下,少女收了傘,小二幾乎看直了眼睛。她身邊那個瘦弱的少年,實在美麗之極,倘若不是將長髮束起做男子狀,加上他面色冷漠眼神硬朗,當真要把他當作一個秀雅女子。似是被小二看得不爽,那少年微微皺眉,漆黑的眼珠粗粗瞥過去,如玉琢的面上有絲不耐煩的神色。
  
  小二急忙垂手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招呼,「兩位客倌是要用飯還是投宿?」
  
  那少女倒是個爽朗的性子,孩子氣地甩了甩傘上的水滴,笑道:「要上等的客房……一間。」
  
  少年面上忽然一紅,便似玉石勻染一般,艷麗奪目,可惜了他的好容貌,一開口卻十分沖人,「兩間!誰要和你擠一張床!」
  
  那少女撅嘴道:「咱們是姐弟,怕什麼?我說一間就是一間!」她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說進了客棧,小二急忙引上二樓上等客房,掌櫃的親自送茶送手巾,慇勤無比。
  
  這二人自然是狐七和鬼八了,原來他們在錢莊裡用兩片金葉子足足換了一百多兩銀子,當下整理儀容去買了許多新衣服。正如狐七所說,人要衣裝,在南崎,無論是人是狗,只要穿得氣派,便沒人敢公然欺負。這一路走來,倒比以前順利許多,駐營的官兵也遇了一些,再也不敢放肆,只當是誰家的公子小姐出來,有的甚至連令符也不看直接放行。
  
  「二位客倌要熱水麼?還是想先用晚飯?」掌櫃的磨蹭半天也不走,難得撈到貴客,他比平時簡直要慇勤百倍。
  
  狐七看了一眼鬼八,他也不說話,似乎還在生悶氣。她笑了笑,說道:「打熱水進來吧,我們想洗個澡。」這一路風塵僕僕,換了衣服也沒來的及仔細整理,如果脫下身上那些華麗的衣裳,就會發覺他們胳膊和腿上還有殘留的泥濘,摔下懸崖之後,他們壓根就沒怎麼清理過。
  
  鬼八漲紅了臉,動動嘴唇是想反駁,最後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沉默。這個丫頭,不但一腦子漿糊,而且似乎也沒有任何男女之防,還是說,她一點也不覺得他是個男子?真覺得他是個弟弟,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孩子?
  
  掌櫃的連聲答應著,急忙吩咐小二下去打熱水,他卻搓著手站在門口不肯走,只是笑。狐七瞪圓了眼睛,她到底沒經驗,不明白這人要做什麼。鬼八卻從袖子裡取了一錠一兩重的碎銀子,隨手遞上去,一面道:「多燒點熱水,天氣冷。待會把晚飯送上來,我們就不下去了。」
  
  掌櫃喜得連連點頭,又問了要吃什麼,狐七順口報了幾個菜,全是精緻的肉菜,這下掌櫃的更加確定他們必然身份不凡,喜滋滋地答應著下樓去了。
  
  狐七推開窗戶,望著外面陰沉沉的天,冰雹越下越大,眼看有下雪的趨勢,她歎道:「要是下雪可就麻煩了,趕路一定不方便。」
  
  鬼八攤開包袱,把新買的衣服一件一件攤在床上,說道:「沒關係,明天去買氈靴,那個結實,適合在雪地上走,還防滑。」他取出荷包,數了數里面的銀子和金葉子,又道:「明天再去換一點銀子,出了神纓鎮,就沒有大錢莊了,須得存點錢在身上。」
  
  狐七剛想誇他想得細緻周到,忽然聽見有人敲門,原來熱水送上來了。儘管鬼八十分不情願,兩人還是分別洗了澡換上了新衣服,飯菜送上來的時候,兩人頂著濕淋淋的頭髮去端。
  
  飯菜很精緻,狐七餓了,狼吞虎嚥,鬼八卻吃得極慢,十分秀氣。狐七吃完一碗飯之後,他才吃了小半碗。狐七皺眉道:「你怎麼吃那樣少?多吃點!你想一直這麼瘦麼?」她夾了許多肉堆去他碗裡,堆成了小山。
  
  鬼八面色不變,照樣小口小口秀氣地吃著,狐七盯著他看,忽然覺得有些怪異。怎麼說呢,人吃飯的時候,樣子總不會太好看的,但鬼八不同,他吃飯的時候也很漂亮,每一個動作都很精緻,精緻的就像在澆花,寫字,畫畫,總之就不像吃飯!
  
  老闆曾說過,上流之人不但言行舉止優雅,就連許多小細節都是完美無可挑剔的。她曾經怎麼也想像不出來一個人吃飯或者打噴嚏的時候還能優雅到什麼地方去,以前在書局,吃飯就是打仗,四雙筷子滿天飛地搶菜,根本毫無形象可言。可是……原來人也可以這樣吃飯!她怔怔地看著鬼八小小地夾起一撮米放進嘴巴裡,連牙齒都不露,慢慢地咀嚼。這樣精緻的行為,讓人驚艷,卻也覺得很累。
  
  「鬼八……」她突然喚了一聲,有些猶豫地,似乎是想問什麼。
  
  鬼八抬頭淡淡地看她,她的頭髮還是濕漉漉地,臉蛋紅撲撲好像蘋果,狐七是很美麗的,但顯然她自己一點都不知道。當她定定看著一個人的時候,當她微笑的時候,都有一種清新的感覺,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她這種美麗比高山上的晶瑩雪還要清澈潔白。
  
  「你是想問我以前的事情麼?」他輕輕說著,夾了一塊肉放進嘴裡。
  
  狐七很想點頭,可是她最後卻搖了搖頭,「不,我不問。你要是想說,一定會告訴我的。我問了你才說,那就是我不對了。」
  
  他輕輕喝了一口湯,才道:「其實也沒什麼,我曾被貴人包養了一年多,自然學了點東西。那一年雖然沒什麼自由,不過那人待我倒是不錯,吃好穿好,挺快活的。」
  
  那你現在不快活麼?狐七張口就想問,還是沒問出來。被貴人包養,這是怎麼樣的情況,她也不清楚,但隱約也明白一定不是什麼好事情。鬼八看人的時候很冷,那是一種骨子裡的冷漠,誰也不信,誰也別靠近,這種眼神讓她很難過,他這樣年紀的少年,本該是天真熱情的。
  
  「我以前連筷子也不會用的,吃飯都是用手抓,覺得痛快。不過就算是一條狗,每次在它想用舌頭舔盤子的時候,都有人在後面用鞭子抽,不出三個月,它也一定明白該什麼時候伸舌頭了。而學會這種無聊的禮儀之後,就很難改變,我再也不知道該怎麼用手抓飯吃了。可惜,以前吃飯是很快活的事情,現在卻總覺得不過癮。」
  
  他說的很平淡,甚至像在說別人的事情。狐七忍不住抿起嘴唇,心裡發酸。她忽然丟了筷子,徒手抓起一坨米飯塞嘴巴裡,模糊不清地說道:「有什麼難的?很簡單!這樣吃果然快活!」她又抓了肉片,弄得滿手油膩膩的。
  
  鬼八有些發怔,看了她一會,忽然大笑起來。他也丟了筷子,不過不是抓飯,而是抓了手巾替她擦手擦臉,「你根本就是個小孩子,什麼也不懂的。」他低聲說著,忽然又笑道:「現在我卻什麼也不擔心了,錢是我的,路是我自己的,飯也是我自己的。我從來沒有這樣快活過。」
  
  狐七急忙過去用力抱住他的肩膀,很認真地說道:「你……你一定要一直這樣快活下去!鬼八,你真的快活哦?你不是騙我?你會不會覺得我也和那個什麼貴人一樣……」
  
  他用力去推狐七,面上通紅,喃喃道:「快放開!孤男寡女抱成一團,成何體統?!我就是討厭你這種呆氣!」
  
  狐七才不放手,抱著他一頓蹭,才堅決地說道:「以後我一定把你照顧好!你就是我狐七的親弟弟,誰也不能來欺負你!就算老闆……也不行!」
  
  鬼八面上紅暈漸漸褪去,他低聲道:「誰是你弟弟!我才不是你弟弟!」
  
  狐七隻當他耍孩子氣,也沒在意,她鬆手坐到床上,拍了拍被子,笑道:「今晚咱們一起睡!我已經很久沒有和人同睡了,以前和老闆一起睡的時候她就愛搶我被子!鬼八你可不能搶我被子!」
  
  鬼八臉色一白,不可思議地抬頭看她,「你……你和你老闆一起睡……?」他總聽她說老闆老闆的,心裡一直不爽,但只當她是小女孩的崇拜,沒怎麼在乎。但一起睡這個事情完全不同!在他心目中,狐七嘴裡的老闆是三十多歲的男子,她和老闆一起睡……鬼八覺得腦子裡嗡嗡亂響,一時無法接受。
  
  狐七全無察覺,笑道:「是啊!老闆身上軟軟的,香香的,我可喜歡抱著她睡了!雖然她每次都嫌熱把我推開!對了,鬼八我還沒說過,咱們老闆是個大美人哦!才二十多歲,但樣樣精通!迷霞鎮好多人都暗中叫她九千魔女呢!」
  
  鬼八長長出了一口氣,揉揉額角,發覺自己被她的粗糙神經搞得頭疼。原來老闆是個女的!他失笑道:「狐七,魔女這個稱呼應該和稱讚無關吧?」她到底是什麼腦袋?概念完全不清啊。
  
  「那代表老闆厲害啊!」狐七瞪圓了眼睛,理直氣壯,顯然九千書局的人都覺得魔女一詞等於稱讚。
  
  鬼八無話可說,只能搖頭。狐七笑瞇瞇地對他伸手,「好啦!吃飽了,喝足了,睡覺吧!鬼八鬼八快過來!今天我總算可以抱著人睡覺啦!」
  
  鬼八咬了咬嘴唇,紅著臉站起來,「我不習慣和人睡,我睡地上就好。」說著他要去抱被子,狐七哪裡能讓他得逞,一把摟住他纖瘦的腰身,將他掀翻在床上。
  
  鬼八隻覺一陣天旋地轉,然後被子當頭罩下,他甚至來不及反抗就被裹了個嚴實。狐七把他往床裡面推了推,然後吹了蠟燭飛快跳上床。
  
  「狐七!我不要睡裡面!我不喜歡睡裡面!」鬼八嚴重抗議,艱難地從被子裡伸出手抓她的衣服。可是她一轉身,他就後悔了。同行同吃那都沒什麼,可是同床而睡卻完全不同,床也不大,兩人靠得很近,她一轉臉,呼吸就噴到他臉上。那種讓他神魂顛倒的幽香襲來,他忍不住往後縮了一下,手足無措。
  
  「你年紀小,當然要睡裡面。」狐七還和他講道理。鬼八忽然縮手,推開被子就要下床,他害怕這樣的接近,好像整個身體和心都不是自己的了。狐七急忙抱住他,叫道:「不許下床!好嘛,你睡外面就是了!」
  
  鬼八被她纏的實在無法,只好渾身僵硬地躺在床邊,一條腿還放在床下,以便隨時撤離。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撐不住,迷迷糊糊地要睡著,身後的那個丫頭忽然說了一句什麼夢話,然後他背後一軟,她緊緊抱住了他。
  
  這一驚讓他再無睡意,猛然睜開眼,只覺身後一片溫暖柔軟,她的手放在他胸前,動也不動。他怔了好久好久,只覺她的呼吸噴在背後,酥酥麻麻,他忍不住動了一下喉頭,全身所有的血液都開始蠢蠢欲動。他不敢動,只好定定看著她的手。狐七的手很白,纖細小巧,指甲如同花朵一樣可愛。是的,她全身都很可愛,再也沒有比她更可愛的人。
  
  鬼八閉上眼睛,身體漸漸放鬆下來。他慢慢抬手,握住了她的五指。狐七立即反握回來,她不知做著什麼夢,抓的那樣緊,甚至讓他覺得疼。他卻覺得這種疼痛都帶著舒暢。狐七整個人貼上來,如同八爪魚一樣抱著他,鬼八懷疑她把自己當成了被子。
  
  他一點也不討厭這樣的感覺,甚至有點喜悅。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這樣的情況讓他感到無比的安心。這一夜,是他十五年以來,最幸福的一夜。
  
  這一場雪足足下了三天,神纓鎮附近多山,因此踏雪趕路的狐七鬼八二人吃了不少苦頭。山間小路本來就狹窄,許多溝鴻被雪蓋住看不出來,在上面摔跤已經是平常事了,倘若不是鬼八事先準備了好幾雙氈靴,他們還不知要摔成什麼樣子。
  
  山中的雪景自然是極美的,如同砌玉堆銀,淡裝素裹,而遙遠的天邊如同淡淡的墨彩勾勒出一抹顏色,層迭崢嶸,卻是連綿的山巒。山中寂靜無聲,只有踏雪的聲響。此情此景,只讓人覺得心中空明清淨,天極高極遠,又彷彿隨時可以觸摸。風聲泠泠,偶爾落雪的細微動靜,玲瓏可愛。
  
  狐七很開心,她滿身都是雪,頭髮上也濕漉漉地,融化的雪水滴下來,冰涼涼。不知是凍的還是趕路的緣故,她的臉紅撲撲的,異常鮮艷,一面回頭對鬼八笑道:「鬼八鬼八!你看這裡的風景!是不是很好看?原來南崎也有這樣好的風光!我常聽人家說南崎是窮山惡水,現在才明白他們根本是沒有看過好風光!」
  
  鬼八不會武功,沒她那種好體力四處看,事實上,在山中趕了三日的路,已經讓他筋疲力盡了。勉強跨過一個雪溝,他沒好氣地說道:「風景是給閒人看的!我可沒那麼多花俏心思去看什麼景物!」
  
  狐七搖了搖手指,笑道:「老闆說過風景只是死的東西,關鍵還是看人心。你若是用心去欣賞,才能體會到其美妙之處!倘若總是其其艾艾,怨天尤人,再好的景色也不過是土坡子罷了!」
  
  「所以說你是閒人,我是俗人……」鬼八正說著,腳下忽然一滑,一條腿卡在雪窟窿裡,半邊身子撲倒在雪上,登時爬不起來了。
  
  「喂!你沒事吧?」狐七急忙過去拽他,一邊替他把衣服上的雪撣掉。鬼八搖了搖頭,勉強撐著站了起來,剛走兩步,臉色便是慘白。「是不是傷到腳踝了?」狐七問著,不由分說把他按倒坐在地上,「讓我看看!」她不顧阻攔扯下鬼八腳上的氈靴,把褲腳一卷,卻見他雪白的腳踝上腫了好大一個包,青紫青紫的,分外嚇人。
  
  「我沒事!還能走!快趕路吧,趁天黑之前下山!」鬼八推開她,穿好鞋子就要起身。狐七忽然蹲到了他面前,雙手微微搖擺,「來,上來,我背你。」鬼八漲紅了臉,急道:「你說什麼呢?我可是男……」
  
  「你是我弟弟,難道我不可以背你麼?」狐七打斷他的話,抓起他的胳膊輕輕一托,他整個人不由自主往前撲去,只覺身前一軟,她輕輕巧巧地把自己背了起來,放開步子往前走。山路雪地十分崎嶇,狐七走得也不甚穩當,鬼八在她背上隨著動作輕輕顛簸,再也沒說話。
  
  「怎麼不說話了?剛才咱們說到什麼地方啦?」狐七走了一會,又開始嘰嘰喳喳,可惜這次再也沒人理她了,她的聲音在空山裡面寂靜地迴旋,驚落大片白雪。
  
  「鬼八,你怎麼不說話?很痛嗎?」
  
  「鬼八?你睡著了?」
  
  「……不要急,咱們很快就能下山啦,你再忍忍,到了山下找個好心人家,我再替你治療。現在太冷,不方便用蠱。」
  
  「……你該不會真的睡著了吧?」
  
  還是沒人理她,狐七終於乖乖閉嘴,把他往上托了一下,讓他趴得更舒服一點。鬼八閉上眼睛,小心地,有些害怕似的,把臉貼在她濃密柔軟的頭髮上,好像一隻迷路的小貓,終於找到一種可以安心的溫柔,用爪子輕輕試探。
  
  她的背纖細柔軟,心跳貼著他的胸膛,互相呼應著。他們是如此貼近,心臟也可以更加靠近一些。他漸漸收緊胳膊,只想再靠近一些,最好揉在一起,嵌進去,從此再也不用分開。鼻子前充斥著她身上特有的味道,他在這樣一個時刻,竟然有想流淚的衝動,於是咬緊嘴唇,死死地,就是不發出一點聲音。
  
  「鬼八……我快喘不過氣了……」狐七可憐兮兮地在前面抱怨,他的胳膊死死勒住她的脖子,力氣大的嚇人。
  
  還是沒人理她。
  
  可憐的小狐七隻好一肚子怨氣外加一腦子疑惑艱難地在雪地裡蹣跚前行,始終也想不明白既然他沒睡覺為什麼不陪自己說話。這個問題,或許也是永遠無解的。
  


  10.墜仙鄉
  
  下了山,卻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森林,想像中的鎮子沒有出現。狐七背著鬼八走了好一會,漸漸也有些累了。周圍全是高聳入天的大樹,白茫茫地,似乎沒有盡頭一般。
  
  鬼八的手漸漸鬆開,呼吸聲卻開始粗重,噴在她脖子上滾燙的。狐七微微一驚,急忙道:「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他貼著她的脖子搖頭,狐七隻覺他臉上的肌膚貼在脖子上也是滾燙的,不由急道:「鬼八!你一定是發燒了!」
  
  她找了一塊大石頭把鬼八放上去,他有些萎靡,滿臉通紅,嘴唇卻煞白,額頭上佈滿了汗水。狐七急忙用手絹包了雪去替他擦汗,他搖了搖頭,勉強推開她的手,輕聲道:「我沒事!流浪之人哪裡會這樣嬌貴!你不要再背我了,我可以走。」他嘴巴很硬,可惜兩腿發軟,壓根就站不起來。
  
  狐七乾脆脫下自己的披風裹住他,緊緊抱著他,他似乎在瑟瑟發抖,牙關得得敲著。狐七幾乎要急得掉淚,想用治療蠱,偏偏天氣太冷,蠱蟲不肯出來。她在荷包裡翻了半天,只找到一丸定神補氣的藥,當下顧不得許多,咬碎了塞進他嘴巴裡。
  
  「你撐一下,我馬上去找可以露宿的地方!」她把他抱起來,轉身就跑,沒頭蒼蠅似的在林子裡亂轉。她再也不覺得累和冷,跑得飛快,雪地裡遺留下長長一串腳印。
  
  天很快就黑了,狐七抱著鬼八不知跑了多久,在她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忽然看到前面山坡上有微弱的燈光閃爍。有人!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雪奔過去,繞過好幾棵松樹,就見幾棟木屋建在山坡上,窗戶裡透出溫暖的火光,稍微靠近一點,就能聞到飯菜的香氣。
  
  她顧不得許多,衝過去就敲門,一面叫道:「請開門!」
  
  沒一會,門被打開,一個年約四旬的村婦滿面狐疑地看著他們倆,狐七急道:「大嬸,我們是趕路的行人,我弟弟身體虛弱,半途發燒沒辦法再走了。能不能讓我們投宿一個晚上?明天一早我們就走!」
  
  那村婦先沒說話,一雙眼睛只是上下打量著他們,忽見裹著鬼八的那件披風上滾著名貴的貂毛邊,而狐七雖然滿身狼狽,衣服半濕,卻也能看出是絕好的料子。她立即堆滿了笑容,匆匆拉開門,熱情地笑道:「姑娘說的什麼話!快進來!凍壞了吧?山裡人家沒什麼好東西招待,先進來喝點熱湯吧!」
  
  她慇勤地把狐七兩人領進門,轉身就扯著嗓子叫道:「老武!有客人來投宿!快把飯菜熱一熱!」
  
  狐七滿心感激地抱著鬼八走進去,就見屋子裡面放著一張半舊的桌子,兩個小孩正坐在桌旁吃飯,而牆角放著不知是什麼神的神龕,小香爐上插滿了香。那兩個孩子見到陌生人,竟然也不怯生,只是瞪圓了眼睛看著他們,和那個村婦一樣,上下打量一番,目光落在狐七身後的包袱上,來回俳徊。
  
  狐七心神俱亂,鬼八高燒迷糊,竟然都沒注意到他們的眼光。那村婦擺了擺手,呼喝著那兩個孩子:「去!到別處玩!客人生病了,不許吵鬧!」兩個孩子立即乖乖地下桌跑了出去,狐七甚是愧疚,正要說抱歉,那婦人早已笑吟吟地把內室的簾子拉了起來。
  
  「姑娘,快把他放床上用被子捂著!發燒的人可不能再受涼!」婦人拍了拍床上的被子,招手讓狐七趕緊過來。
  
  狐七剛替鬼八把被子掖好,就聽外面一個低沉的聲音問道:「是誰?怎麼把生病的人放進來……?」他的話沒說完,狐七耳力好,就聽見那婦人低聲說了什麼,然後兩人嘰嘰咕咕地走遠了。
  
  狐七沒多想,只是用手絹替鬼八擦汗。他勉強睜開眼睛,輕聲道:「我……沒事。只是你要小心,山裡人……特別是南崎的……不會這樣熱情毫無防備……你……」
  
  他說了幾個字就開始喘息,狐七急忙按住他的手,柔聲道:「你別管那樣多啦,安心睡覺!有我在呢。」
  
  鬼八嘀咕了一句,「就是有你在……我才害怕……」
  
  狐七輕輕敲了敲他的腦門子,飛快取出腰上的竹筒,正要吞蠱替他治療,忽聽那村婦在門口笑道:「姑娘,喝點熱湯水吧!一直趕路可凍壞了吧!」
  
  狐七急忙把竹筒收回去,起身笑道:「謝謝大嬸!」她接過青瓷大碗,裡面盛著滿滿的肉湯,還冒著熱氣。她把鬼八扶起來,正要喂,他卻搖了搖頭,輕道:「不想吃……聞著好腥……想吐。」
  
  那村婦有些尷尬地笑了,急道:「對了,我竟然忘記發燒的人不能吃這些油膩的東西,這湯姑娘你喝了吧!我再去做點清淡的菜湯!」她揭了簾子就走,狐七都來不及拒絕。她看了看鬼八,他臉色通紅,但精神似乎比之前要好些,他半瞇著眼睛,定定看著她,也不說話。
  
  他的眼神那樣專注,大約是由於發燒,還帶著一種朦朧的勾引之意。狐七被他看的有些手足無措,正要說話,卻聽他低聲道:「你……能不吃就別吃。我總覺著這家人熱情的古怪……怕不是什麼好人……」
  
  狐七卻搖了搖頭,「不要這樣隨意揣測別人的好意,就算世界上一大半都是壞人,至少還有一小半好人的。」她用勺子攪了攪肉湯,喝了一口,抿抿唇,忽然又道:「就算有毒,也毒不死我,你忘了?我是蠱人,一般的毒藥根本沒用的。」
  
  她舔了舔嘴唇,把碗裡的肉湯一股腦喝了個乾淨,最後咋咋嘴,眼珠子忽然一轉,慢慢沉下臉來。鬼八靜靜看著她,半晌才輕道:「怎麼?真的有毒?」狐七悶悶地點了點頭,用勺子刮了刮碗底,低聲說:「是迷藥,下了好多……我都吃到渣滓了。」
  
  鬼八忍不住想笑,他抓住狐七的手,輕輕搖著,因為這個丫頭看上去有點傷心,這是她第一次經歷別人的欺騙吧!他問:「你打算怎麼辦?繼續留著等他們來搶,還是馬上離開?」狐七搖頭,放下碗,替他掖著被子,輕道:「你待著別動,生病的人不能顛簸。眼下我不好用蠱,怕他們突然打擾。我去和他們談談。」
  
  鬼八終於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咳嗽,狐七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卻聽他笑道:「你……你果然是個笨蛋!怎麼談?談什麼?你見過兔子和狼談話的麼?人家現在正等著你昏倒呢!你要是這樣完好無損地出去,只怕更激怒他們,到時候,咱們再要走就走不掉啦!」
  
  「可是……!」狐七輕叫了起來,可是好不甘心啊!而且鬼八還在生病,怎麼能再出去受凍呢?
  
  鬼八推開被子坐了起來,「不要猶豫,快點離開這裡!山裡人家有迷藥,就證明他們是老幹這行當的,只怕還有同夥!你我都不是高手,再不走就遲了!」
  
  狐七無法,只得將鬼八用大披風裹好,一把抱起。正要開窗逃走,就聽那婦人往這裡走了過來,一面還高聲叫道:「姑娘!菜湯快好了,你是要鹹一點的還是淡些的?」
  
  狐七沒說話,只是輕輕抱著鬼八從窗口跳了出去,然後縮在牆角不動。那婦人試探性地叫了幾聲,見沒人回答,於是放開了喉嚨叫:「老武!人放倒啦!快進來看看這兩隻肥羊!」那男子答應了一聲,兩人興沖沖地往內室走來。
  
  狐七不敢再聽,只覺心裡難受之極。鬼八掙扎著從披風裡伸出手抱住她的肩膀,貼著她的耳朵低聲道:「別難過,像你說的,世上還是有好人的。為壞人難過,太不值得。快走吧。」
  
  她點了點頭,緊緊抱住他,跨過面前的雪坑,飛快往樹林裡跑去。沒跑幾步,就聽屋子裡傳來那婦人憤怒的叫聲,然後那男子吼道:「他們中了迷藥,逃不遠,我先去追!你叫上小虎他們,順著腳印跟上來!」
  
  狐七渾身一顫,急急往前奔去。繞過一排白楊,忽見那婦人的兩個孩子在前面玩耍,他們一見狐七跑了出來,立即尖聲叫道:「爹爹!阿娘!兩隻肥羊跑出來了!」
  
  狐七又驚又怒,實在想不到純真無邪的孩子也跟著大人做這種勾當。她空出一隻手,從袖子裡鏗地一下取出防身用的匕首,寒光乍現,映著雪色分外刺目。她作出兇惡的模樣,故意朝那兩個孩子撲過去,他們登時嚇哭了,掉臉就跑。狐七趕緊朝相反的方向奔跑,可恨地上深深的積雪,她怎樣也跑不快,而且雪地上什麼腳印都留了下來,方才出來的急忙,氈靴都留在了那屋子裡,這會腳趾已經凍的沒有感覺了。
  
  匆匆跑了幾步,後面忽然出現火光,幾個男子在後面大聲嚷嚷著什麼,卻是追上來了。狐七大急,再也顧不得看路,沒命地往前跑。忽然腳底一滑,她下意識地把鬼八緊緊抱在胸前,只盼地上的雪可以緩解一下摔倒的疼痛,誰知這一摔竟然沒有止境,腳下的雪紛紛墜落,她也跟著如同小石子一樣沒任何辦法地往下滾。難道她竟然踩到了懸崖邊上?狐七慌亂地想著,然而接下來她再也想不到任何東西,因為她的腦袋重重撞在石頭上,昏迷前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抱緊鬼八,然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狐七做了一個怪夢,夏天來了,可是書局裡的人都還穿著厚厚的皮襖,她熱得出了一身汗,可是老闆和鬼八都死死按住她,不給她脫衣服。貓三在旁邊裹著厚厚的棉被笑她,鷹六帶著皮帽子喝湯。她又熱又悶,使勁掙扎,一面叫道:「熱死了!快放開我!脫衣服脫衣服!」
  
  她就這樣叫著脫衣服,然後猛地坐了起來,一陣水聲撲騰,狐七駭然發覺自己躺在一個大水潭裡,身後的瀑布玲瓏可愛,而水潭裡的水,竟然是溫熱的!她渾身都濕透了,很顯然皮襖濕透之後的感覺非常糟糕,又重又緊。她有些茫然地四處打量,懷疑自己還留在夢裡面沒出來。如果她沒記錯,自己應該是從雪山上摔下來的,可是眼前的景色卻是綠意盎然,水潭的水碧綠清澈,上面竟然還飄著許多五彩的花瓣,花瓣是從水潭邊的樹上飄落的,那上面開了各種顏色的大花朵,她從未見過這種樹,不由看得呆住。
  
  水潭前面是落英繽紛的花樹林,和風吹過,那些五彩的花瓣如雨一般灑落,帶來陣陣甜蜜香氣。樹林中有一條黑色小石子鋪出來的路,半點積雪也沒有。
  
  狐七還在發呆,忽聽身邊一陣水聲,然後鬼八輕輕說道:「這裡是……?」她急忙回頭,就見鬼八和她一樣渾身濕淋淋地坐在水潭裡,他額頭上一道細細的紅痕滑下,是受傷了。
  
  狐七一把抓住鬼八的肩膀,急道:「鬼八!你痛嗎?傷口痛不痛?」
  
  鬼八隻道她為自己擔心,搖了搖頭,誰知狐七大叫了起來,「果然不痛!我果然在做夢!天啊!南崎怎麼可能有這種地方!」
  
  他哭笑不得,乾脆用力掐了她一把,不等她大叫就笑道:「痛嗎?現在還覺得自己是做夢?」
  
  狐七摀住被掐的胳膊,終於如夢初醒。她從水裡站了起來,身上的皮襖吸足了水,重得要死。潭水是熱的,而且有風吹在身上也不覺得冷,這麼一會功夫,狐七已經熱得慌。她脫下皮襖,抹了抹臉上的水珠子,喃喃道:「這是什麼地方?難道……我們竟然到了仙境?」
  
  鬼八忙著把喝足了水的荷包放在岸上,好在裡面銀票不多,都是金葉子和碎銀子,他一面把濕透的銀票攤在石頭上晾乾,一面道:「世上哪裡有仙境!這裡地勢低,地氣熱,所以潭水是熱的,花樹也能四季常開。看花樹排的有條有理,這裡一定有人住,咱們還是要小心些。」
  
  他剛說完,狐七就蹲在了他身前,捧著他的腦袋左右看了看,點頭道:「還好,只是擦傷。你現在還覺得難過麼?腳痛嗎?還想咳嗽麼?」
  
  鬼八搖了搖頭,「腳是痛的,可是……好像沒發燒了。大概是這裡比較溫暖的緣故吧。我說過自己沒那麼嬌貴!你偏偏喜歡大驚小怪!」
  
  狐七取出蠱蟲替他治療額頭和腳踝上的傷,然後摸了摸他的額頭,低聲道:「還是有點低燒啊。我沒帶藥過來……咱們先在這裡歇一會,你好好睡一覺,養足了精神再走。」
  
  鬼八搖了搖頭,「這裡不知是什麼陌生地方,只怕還有危險,不能鬆懈……」
  
  他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就被狐七拉著躺了下來,水花亂濺。狐七把自己濕淋淋的皮襖折疊起來放在岸上,扶著鬼八把腦袋枕上去,輕道:「有我在,不用怕。你安心睡覺,我把包袱裡的衣服晾乾,等你醒了換上乾衣服,咱們才好離開。」
  
  鬼八扭不過她,只得乖乖聽話,半躺在水潭裡,枕著她的皮襖。他瞇起眼睛,靜靜看著狐七把包袱裡的衣服掛在樹上晾乾,半晌,他忽然輕道:「狐七,你說的對。景色美不美,果然是看人心。現在我覺得這裡真的是漂亮極了。」
  
  狐七嘿嘿一笑,回頭看他,他卻已經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極香甜,他竟然一個夢也沒做,醒來之後只覺遍體舒泰,溫暖之極。這時天色已然大亮,身後的瀑布叮叮咚咚響著,狐七卻已經不在水潭裡了。他有些心慌,急忙坐起來,一轉頭,卻見狐七穿著一身黑衣,連髮帶也換成了黑色的。
  
  她背對著他,面朝東恭恭敬敬地跪著,背挺得筆直,手裡拈著三根拇指粗細的黑色香。鬼八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古怪的香,它燃燒的時候散發出一股刺鼻的味道,青煙裊裊上升盤旋,經久不散。
  
  狐七待那三支香燒到一半的時候,輕輕將它們插在土裡,然後她俯首叩頭,恭恭敬敬地連叩三次,最後一次起來的時候,拍了拍手,輕道:「惡邪退散,祥瑞永隨。」
  
  鬼八從來沒見過這種古怪的類似儀式的東西,她做起來是那樣嚴肅認真,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神秘色彩。那是他只聽說過,卻從未接觸過的陌生領域。鬼八張開嘴正要問,狐七卻已經轉身。
  
  她面上沒有一絲平時嘻笑的神色,反倒十分嚴肅深沉。鬼八一時無法反應過來,卻聽她說道:「鬼八,從今天開始,咱們要戒葷腥七日。」
  
  「怎麼……?」鬼八不明所以。
  
  狐七輕道:「我只顧著趕路,差點把這個重要的日子給忘了。今天開始,是老闆的特殊時期,每年這個時候,咱們都要替她燒織輝草作成的蠱香。明年你正式成了老闆的人,也要記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奈茵 發表於 2012-3-22 12:12 PM

  11.織輝草
  
  她說的很認真,每個字鬼八都明白,但放在一起他卻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意思。織輝草是什麼?特殊時期又是什麼?
  
  但他還沒來的及問,狐七的臉色忽然一沉,倏地閃身將他護在身後,緊緊盯著那片花樹林,低聲道:「好像有人來了。」
  
  話音剛落,卻聽幾個女子的嘻笑聲傳來,花樹林裡影影綽綽,走出幾個服飾古老,長髮蜿蜒的年輕女子,雙方打了個照面,都愣住了。狐七和鬼八的眼珠子順著她們漆黑柔順的長髮滑下來,滑滑滑,一直滑到她們異常寬大的袖子上,再滑滑滑,滑到頎長的裙擺和古老的花紋上,最後,再滑回她們耳邊式樣古樸的玉簪子上。
  
  「鬼八……」狐七忽然小小拉了他一下,茫然地問道:「捏我一下,我不是在做夢吧?我竟然看到五十多年前的衣服樣式……她們是人是鬼?」
  
  鬼八抬手,卻不是掐她,而是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這才用同樣茫然的聲音輕道:「我……不知道。我們都在做夢……?」
  
  那幾個女子年紀都不大,每人手裡都端著一個小木盆,裡面放著梳子皂莢等洗漱用物,看起來是打算來這溫泉沐浴的。見狐七和鬼八兩人滿面疑惑,一付雲裡霧裡的模樣,其中一個黃衣女子終於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柔聲道:「是外面不小心進來的旅人吧?不用怕,這裡是安明村,我們是人,不是鬼。」
  
  說到不是鬼的時候,幾個女孩子都掩口笑了起來,甜美可人,還有幾個年紀偏小的,見到鬼八俊俏的容貌,都盯住不放,毫不掩飾自己的讚歎和驚艷。
  
  鬼八被她們看得渾身不舒服,他最不耐煩的就是別人總盯著自己的臉看,於是乾脆別過腦袋,冷道:「安明村?我從來沒聽過南崎有這樣一個村子!」
  
  那幾個女子也不惱,看起來一派和順柔雅,那個黃衣女子笑道:「這說來話就長啦,我們可沒本事說明,只有讓村長爺爺來給你們解釋。不用擔心,其實每年都會有像你們這樣不小心闖進安明村的人,村裡的人都很好客,你們從此一定會快活地在這裡生活下去。」
  
  鬼八隻覺她話裡有什麼不對勁,但偏偏一時怎麼也想不出怎麼個不對勁,當下那女子揮了揮手,輕道:「這裡是村裡女子沐浴用的溫泉,男子……不是很方便待在這裡。兩位可否先出來?待見過村長,你們什麼疑問都會消除啦。」
  
  鬼八隻好從水潭裡站起來上岸,換上了乾淨的衣服,那邊黃衣女子早就回頭吩咐:「婉念,秋如,咱們帶兩位客人去找村長吧。他們剛來這裡,只怕分不清方向。」
  
  狐七和鬼八兩人都是滿腹狐疑,但對方看不出敵意,不但沒有敵意,反而很是親切熱情,幾個女孩子圍上來鶯鶯燕燕,笑吟吟地把他們往小路上帶。她們似乎特別喜歡鬼八,幾個小丫頭一邊一個,纏住鬼八不住地問他多大了,叫什麼名字之類的問題。相比較而言,狐七那裡清冷多了,只有那黃衣女子挽著她的手,沒一會,忽然抬頭問她:「你們是夫妻嗎?」
  
  狐七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嗆死,她漲紅了臉(被嗆的),急急地正要解釋,後面的鬼八早就換了話題:「你剛才說從此在這裡快活生活……是什麼意思?難道不能出這個村子麼?」
  
  那黃衣女子只是笑,柔聲道:「安明村很好的,你們一定會喜歡這裡。」
  
  見她迴避這個問題,鬼八心中疑團更大,只得抿著唇不再提問。
  
  穿過那片五彩繽紛的花樹林,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片寬闊卻又精緻的土地,綠草盈然,如同上好的地毯,而綠草地上錯落有致地建著許多木屋瓦房,每一棟都是那樣整潔質樸。再往前望去,是一大片無邊無際的碧綠農田,和風吹過,農田便如同綠色的波浪,此起彼伏。好幾條小小的河流將各個人家分散開,此時有許多小孩子在河裡玩水,還有洗衣的村婦,還有許多坐在一起下棋談天的老人。此情此景,安寧祥和,簡直比夢還要美好。讓從小飽經戰亂的狐七和鬼八看直了眼睛,直懷疑自己還沒從夢境裡脫身。
  
  這一路走來,許多人都和善地上來打招呼,見到鬼八兩人也不驚訝,反倒歡喜地上來說話,到真是像那女子所說的,安明村的人真是十分好客熱情。但,依然有點什麼不對勁。狐七悄悄拉了拉鬼八的袖子,輕道:「鬼八……你發現了麼?」
  
  他慢慢點頭:「啊……這裡幾乎沒有男人……不,年輕的男人實在太少。」他回頭打量一番,能見到的人幾乎都是女子,年輕女子尤其多,最奇怪的是,她們都做婦人打扮。經過好幾個屋子,都是七八個女子甚至更多圍著一個男子,看起來是她們的丈夫。雖然說男子三妻四妾沒什麼了不起,但尋常農家人多是一夫一妻,只因家境不富裕,養不起許多妻子。方纔他甚至看到一個面容清秀的男子身後跟著十幾個女子,都做婦人打扮,竟然都是他的妻子!
  
  南崎多戰亂,男子只要滿了十三歲便要強制性地參軍,因此在任何一個村子裡看到女多男少也不是什麼希奇事。但這個安明村女多男少也太離譜了些,就連玩耍的孩童裡面,也只有一兩個男孩子,其他都是扎雙髻的小姑娘。
  
  鬼八正疑惑,那黃衣女子卻已經停在一棟青瓦大屋前,這屋子明顯比其他屋子要高許多,牆上乾乾淨淨,大門上的把手是黃澄澄的銅,很是氣派。那女子輕輕叩了幾下門,沒一會,裡面就傳出一個男子的聲音:「誰?」聲音頗為年輕。
  
  那黃衣女子臉上笑容越發甜蜜,柔聲道:「是我,今天又來了兩個旅人,所以帶來讓村長看看,安排一下住宿的事情。」
  
  門開了,一個青衣男子站在門口,他身量很高,面容很是普通,但一雙眼卻是炯炯有神。他看了看狐七和鬼八,眉頭微微一皺,但口氣不算太壞,淡道:「進來吧,村長剛剛才用過早飯。」
  
  說完他卻去攬住黃衣女子的腰,另一手又摟住旁邊一個綠衣女子的肩膀,神態頗為親密,看起來這兩人是他的妻子。狐七和鬼八覺得有點尷尬,因為他們幾個完全不顧忌地說著悄悄話,這邊問怎麼今天有空出來,那邊問相公身體好些了沒,那那邊又問飯吃過沒有,絮絮叨叨一大堆,狐七聽得都快睡著了。
  
  好容易他們終於說完,那男子敲了敲內室的門,沉聲道:「村長,今天又來了兩個旅人。請您出來安排一下以後的問題。」
  
  門裡面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哦,我馬上出來。維可你別忘了給客人上茶。」
  
  原來那男子叫做維可,他答應了一聲,便帶著自己的兩個嬌妻去水房倒茶了。狐七二人坐在正廳的籐椅子上,也不敢大聲說話,只等那村長出來。沒一會內室的門開了,白鬍子的村長爺爺走了出來。他面上的神情倒是十分慈祥,見了狐七和鬼八不由笑了起來,連聲道:「原來是兩個小孩子!歡迎歡迎!」
  
  鬼八不等他說完,立即問道:「我只有一個問題,我們還能出去麼?是不是所有不小心來到你們村子的人,都只能被迫留下來不許出去?」
  
  村長愣了一下,似是想不到這個男孩子會問出這種問題。他濃密的白色眉毛微微一動,鬍鬚也展了開來,勾出一抹有點古怪的笑容,輕道:「也不盡然……真要出去,還是可以的。」
  
  鬼八見他也給自己打馬虎眼,不由有些惱怒,張口正要問個仔細,忽聽門口傳來一陣喧囂,夾雜著幾個女子的哭聲,倒讓人嚇了一跳。
  
  「村長!」黃衣女子有些驚惶地叫著跑了進來,「您快來看看!王先生的腿受傷了,流了好多血!」
  
  村長立即快步走出去,狐七他們也忙著跟上,卻見門口擁擠著許多人,幾個女子跪在地上殷殷哭泣,其中一個女子還在喃喃自語:「你從來也沒下過田,都和你說了鋤頭不容易使,你非要用……眼下傷得這麼重,怎麼辦?怎麼辦?」
  
  她還在哭泣,眾人見村長出來了,紛紛讓開。原來地上半躺著一個灰衣男子,看上去文弱清秀,他的褲腿捲起來半截,腳背上皮肉翻起大塊,鮮血淋漓,傷得確實不輕。村長皺眉看了半天,才歎道:「王先生,田里那些粗重活交給女人便是了!哪裡有男人下田的道理!傷成這樣,沈大夫又上山採藥去了,一天兩天根本回不來……這可怎麼辦?」
  
  那位王先生臉色慘白,儼然是個書生模樣,他倒也硬氣,一聲不吭,只是笑道:「女子都是嬌弱之體,怎麼能下田做那些活?那些該讓男人做才是。我原來住的地方都是如此……」
  
  他話還沒說完,村長就打斷了:「不管怎麼說,先包紮起來!維可,你去拿點乾淨布條!」
  
  維可還在發愣,聽他這樣吩咐,立即奔進了屋子。趁著村長和王先生的妻子們絮絮叨叨抱怨,狐七忍不住拉了拉鬼八的袖子,低聲道:「鬼八,這裡的感覺好怪異……我,好像不是很喜歡……」
  
  鬼八回頭,就見她臉上露出隱忍的神色,他勾起嘴角,輕聲道:「是有些不對勁。不過這裡女子多,變成這樣也沒辦法。不用擔心,咱們一定能出去,不是還要去西鏡完成你的任務麼?」
  
  狐七點了點頭,忽然走上去朗聲道:「別這樣包紮,不上藥直接包紮沒有用的。不如讓我來吧。」
  
  眾目睽睽之下,她蹲下來握住王先生的腳踝,從腰間取下了竹筒。用蠱來治療這種傷口,自然是彈指小事,村裡的人再也沒想到這兩個孩子竟然會如此絕技,禁不住都是歡天喜地,一個個都上來拉著他們倆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
  
  狐七和鬼八忙著應付熱情的村民,卻沒注意到,那個叫做維可的男子,眼神怪異地盯著他們倆看,始終也沒移開過視線。
  
  ××××
  
  「花魔女!你的茶!」
  
  伴隨這聲暴吼,門也被人狠狠踹開,蘇尋秀手裡端著一個盤子,很拽地走進來,「砰」地一下把茶杯摜在桌子上,大半的茶水倒濺了出來。
  
  花九千懶懶地靠在軟椅上,今天她手裡倒沒捏著寶貝紫金煙桿。她看了看地上的茶水,再抬頭看看蘇尋秀,他很可惡地對她露出滿口白牙,笑得猖狂而且囂張,滿臉你能拿我怎麼樣的欠扁氣質。
  
  在九千書局混了半個月,他漸漸摸清花魔女的脾氣,反正只要他按照吩咐做事,她就找不到理由來整自己。換句話說,除了吩咐做事以外,她所有的話都可以當作放屁,完全是為了逗弄他玩的。反正他中了七步倒的蠱,也出不去,又看這個女人不順眼,不如囂張點,省得自己老處在下風。畢恭畢敬那一套他就是學不來,反正他聽話也是受罪,不聽話也是受罪,乾脆就放開了耍,爛泥就不讓它糊上牆。
  
  「這是第三次了,你是端茶還是來潑水的?」
  
  花九千懶洋洋地說著,她的聲音永遠是這樣嫵媚,然而今天聽起來卻有一種異常的疲憊感。
  
  蘇尋秀二話沒說,抄起茶杯掉臉就走,一面道:「那我再去給你換!」
  
  誰知她居然良心發現,很好心地在後面說道:「不用了,拿來,我喝。」
  
  蘇尋秀不可思議地轉身看她,今天她怎麼這麼好說話?前兩天還和他鬥嘴呢!花九千敲了敲桌面,淡道:「茶呢?快端上來,想把老娘渴死麼?」
  
  「砰」又是一聲,本來就只剩一半的茶水又濺出來許多,蘇尋秀昂起腦袋,鼻孔朝天地看著她。花九千沒說話,只是端起來默默喝了一口,忽然皺起眉頭,喃喃道:「怎麼沒有加織輝草……?」
  
  她說了一半就卡住了,頓了一會才道:「嗯,這茶不簡單啊,我看看……你加了三滴醋,五滴陳年老白干,外加三顆花椒四顆辣椒籽。味道果然不凡。」
  
  蘇尋秀嘿了一聲,惡作劇被戳破尷尬的同時,卻也不得不佩服她,自己加的那些料,她一樣不少地報了出來,甚至連加了多少都能嘗出來。他定定看著花九千,不知她接下來要怎樣和自己折騰。說實話,他甚至有些期待她出招,要找到一個能毫不顧忌與自己鬥惡作劇的人,實在很困難。
  
  可她卻沒有說話,只是摩挲著杯沿,靜靜靠在軟椅上,蜷起雙腿,像一隻高貴的貓。花九千的美麗是靈動的,火焰一般耀目,頗具侵略性,尋常男子只會被她嚇住,壓根不敢靠近。但他蘇尋秀不同,美人就是用來欣賞的,不看白不看,反正這個女人他絕對吃不到嘴裡,她渾身都是刺,他沒那麼大的喉嚨嚥下去,看看也不礙事。
  
  所以,他現在很清楚她到底長了多少眼睛多少耳朵。嗯,她的額頭很飽滿,而且光滑,如同上好的瓷器。下面的眉毛微微翹起,很像她的脾氣,高傲不服輸。她有一雙好眼睛,幾乎讓人不敢逼視,只因太妖嬈明亮。但從側面看,卻多了一種寧靜的氣質,那兩排濃密的眼睫毛幾乎像小扇子,撩人的很。順著玉一般的鼻樑下來,就是如火的紅唇,她似乎從來不上胭脂水粉,但唇色卻紅潤鮮艷,天然美麗。
  
  嗯嗯,一句話,這女人,如果不是人,就必然是狐狸精投胎,要不就是魔鬼轉世的。總之從什麼方面來看,她都不像人。
  
  他正恣意欣賞美人,忽聽她有些倦倦地說道:「秀秀,這些天也辛苦你了。以後幾天你就不要再幹活了,休息休息。讓貓三來伺候就可以。」
  
  他愣住,好像沒聽明白她在說什麼。休息休息——?什麼意思?
  
  花九千忽然抬頭看他,微微一笑,「怎麼?看老娘看呆了?話也不會說?」
  
  蘇尋秀喉嚨裡發出怪異的聲音,不知道是該嘲笑她一通還是問問他休息休息是什麼意思。花九千用手指揉了揉下巴,膩聲道:「看的那樣入神,不會是愛上老娘了吧?嗯嗯,這可怎麼辦?老娘還欠了許多感情債呢……好傷腦筋……」
  
  「你就慢慢做夢去吧!」蘇尋秀終於忍不住爆發,掉臉就走,順便再搓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這女人絕對是個瘋子!而且是超級自戀的瘋子!
  
  走到他住的客房,忽然聞到一陣刺鼻的味道,他被嗆得幾乎要咳嗽,急忙推門出去,對面就是貓三的房間,裡面濃煙滾滾,貓三正蹲在一個小火爐前面輕輕扇著扇子。火爐上面一個藥缽,裡面正煮著什麼,刺鼻的味道就是從那裡面傳出來的。
  
  「你是要把人給熏死麼?」蘇尋秀靠在門上,慢吞吞地問著。
  
  貓三嚇了一跳,急道:「你怎麼在這裡?不是還有衣服要洗麼?」
  
  蘇尋秀有些疑惑地皺眉,來這裡半個月,他也知道書局裡面個個都是身手不凡的人,貓三更是個出類拔萃的,他怎麼可能沒聽見自己的腳步聲?看他面上驚訝的神情不是裝出來的,那就是說他方才一直心神不寧,以致於根本沒聽見任何動靜。
  
  他聳了聳肩膀:「早做完了。我問你,這是在熬什麼?藥?」
  
  貓三頓了半晌,終於低聲道:「是織輝草,應該算……藥吧。」
  
  織輝草?好像有聽過,似乎是比較危險的東西。蘇尋秀更加疑惑,問:「它治什麼?看你這小心的模樣,難道是壯陽的?」他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滿臉的不屑。
  
  貓三瞪了他一眼,收起扇子,從火爐邊站了起來。他說道:「跟你說了也不懂!織輝草是非常珍稀的藥草,只有南崎能種出來。它可以止痛,安神……不過,很容易上癮,而且會讓人產生一定的幻覺,所以普通人都不敢採摘。」
  
  蘇尋秀挑了挑眉毛,他似乎隱瞞了什麼沒說。看他神情那樣嚴肅,事情是和花魔女有關麼?她今天也是有點蔫蔫的,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突然又聳了聳肩膀,見鬼,怎麼回事和他又沒關係,他管這些做什麼?就算花魔女明天發顛病死了也和他沒關係。
  
  他轉身要走,貓三忽然又道:「你……最近也做了不少事,明天開始休息休息吧。老闆就讓我來服侍,暫時沒你的事了。」
  
  又是休息休息?這是怎麼了?玩陰謀?蘇尋秀忍不住回頭要問個清楚,他最煩這種故弄玄虛,太無聊了。可是一回頭,才突然發覺貓三身上的衣服很不一般……不,是非常不一般!因為那是全黑的,甚至髮帶也是全黑的——是喪服。



  12.疑雲亂
  
  蘇尋秀很聰明地什麼都沒問,因為他知道就是問了,他們也絕對不會告訴自己。他裝作什麼也沒看見,逕自回自己的房間。
  
  看起來,花魔女有很大的秘密。她是有什麼重要的人死了麼?看她平時笑瞇瞇滿不在乎的模樣,原來也是有喜怒哀樂的。其實他也知道這是廢話,只要是人,都會有或傷心,或快樂的事情。
  
  但不知為什麼,他就是不爽。大約是由於總是捉摸不透她,他不喜歡被人居高臨下看的感覺。想到她或許有什麼神秘的過去,他就不舒服,心裡好像多了一個大疙瘩,哽在那裡,嚥不下去吐不出來。
  
  這種不爽一直持續到了晚飯時分。九千書局雖然平時冷冷清清,但晚飯時卻一定是最熱鬧的,花九千最喜歡許多人一起吃飯,邊吃邊談。但今天卻有些不一樣。
  
  蘇尋秀第五十七次望向窗外,外面黑漆漆地,早已過了酉時,貓三說過今天晚飯由他來做,怎麼還沒做好?花九千平時叫得最響,今天卻沒了聲音。他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再也坐不住,乾脆推門往廚房走。
  
  經過花九千的房間,他下意識往窗口看了一眼,裡面黑燈瞎火,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音。好奇怪,今天都怎麼了?蘇尋秀一肚子疑惑。廚房在最後面,一路走過來,走廊上瀰漫著濃厚的織輝草氣味,刺鼻之極,他被熏得幾乎要吐出來,剛抬手要掩住鼻子,忽聽窗外一陣翅膀的撲騰聲,然後一個人吹著短短的口哨,似乎在召喚什麼。
  
  他急忙推窗,卻見貓三一手拿著鍋鏟,另一手高高舉起,一隻白腿的小鷹停在上面,翅膀還在緩緩搖擺。那是專門訓練來送信的鷹,以前在朝鶴宮,鶴公子也訓練了許多來送信。這個書局到底有什麼破秘密?神神秘秘,實在不爽!
  
  蘇尋秀從窗口跳了出去,叫道:「喂!你在看什麼吶?晚飯……」
  
  他的話忽然卡住,因為貓三臉色鐵青地回過頭來,他的眼神是狂亂無措的。蘇尋秀來了也有半個月,貓三始終是笑瞇瞇的有點小奸小壞的模樣,從未對什麼事情上過心,如今乍一看他這種表情,他不由愣住。
  
  「狐七……狐七她……」貓三此時心神大亂,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誰。但是誰也不要緊了,他喃喃道:「狐七失蹤了!」
  
  「狐七?」蘇尋秀皺起眉頭,這個名字如此怪異,必然是九千書局的人。貓三開始原地轉圈子,他一急就會扯頭髮,一邊扯一邊失魂落魄地叫道:「怎麼辦?怎麼辦?怎麼偏偏是這個時候?!鷹六是怎麼做的護送?!」
  
  蘇尋秀見他心神不寧,想必從他這裡也問不到什麼東西。貓三手上還拿著那張信紙,他乾脆大步走過去,一把搶過來,道:「什麼失蹤?讓我看看!」
  
  卻見那信紙上的字龍飛鳳舞,想必寫字之人也必然是在極度驚惶的情況下寫就的。上面只有短短的幾個字:「南崎大雪山,狐七不知所蹤,尋數遍未果。鷹六。」這人寫得也太簡潔了吧!這不是成心讓人擔憂麼?
  
  蘇尋秀把信紙一揉,轉身就走,一面道:「還能怎麼辦?去告訴花魔女!是她的手下出事了吧?她還想優哉地待著麼?」
  
  貓三急忙去攔他,急道:「不要去!老闆她……」
  
  他話還沒說完,天上又傳來鷹啼之聲,鷹六又送了一封信過來!他向來是個穩重寡言的人,這次連著送兩封信,可見事態必然嚴重之極。貓三失魂落魄的連信都取不下來了,蘇尋秀實在看不過去,搶著扯下信紙,展開念道:「事情有點蹊蹺,我繼續留下來尋找。但生還希望極低。鷹六。」
  
  貓三臉色慘白,怔了半晌,忽然輕道:「我去!我去找她!我一定會找到她!」他直接把手裡的鏟子給扔了,轉身就跑,恨不得背上插翅膀直接飛到大雪山。忽然他又猛然停住,喃喃道:「不行!現在不能走!不能留下老闆一個人……」他只急得轉成了陀螺,差點把滿頭頭髮扯光。
  
  蘇尋秀不耐煩地皺眉道:「不過是失蹤而已!你急什麼?只要她會武,兩三天之內都死不掉!」他捏著兩張紙,從窗口跳了進去,貓三見勢不對,趕緊追上去,壓低了聲音吼道:「你做什麼?!」
  
  蘇尋秀揮了揮手:「找花魔女!這事只有告訴她了吧?還是你想急死?」
  
  「不行!現在不能打擾老闆!」貓三死死扯住他的袖子,一急就使出了小擒拿手,三指並起拂向他的脈門。蘇尋秀哈哈一笑,等的就是這個!他今天非要看看花魔女有什麼秘密!他手腕一轉,輕輕巧巧避過了貓三的手指,然後中指一彈,貓三半條胳膊登時麻了,終於還是遲了一步。蘇尋秀用腳毫不客氣地踹著花九千的房門,一面高聲叫道:「花魔女!你手下的人快死啦!你還要窩在屋子裡面生蛋麼?花魔女?你不會爛在裡面了吧?」
  
  「你給我住手!」貓三勃然大怒,抬腳去勾他,誰知蘇尋秀反應奇快,將身體一縱,足尖弓起在他小腿上輕輕一點。貓三畢竟心神紊亂,身手不比平時利索,當下被他點住穴道,登時動彈不得。他又急又怒,忍不住破口大罵:「你這個淫賊!果然沒有半點良心!」
  
  蘇尋秀搖了搖手指,笑道:「良心?你見過掉進陷阱的獵物會講良心麼?你給我的帽子好重!」
  
  他話音剛落,只聽吱呀一聲,花九千的房門開了。蘇尋秀本能地背上一寒,退了兩步,這才回頭看去。
  
  花九千站在門口,她臉色比紙還要蒼白,連平時紅潤的嘴唇都是青白的。她穿著一襲雪白的袍子,頭髮散了下來披在背後。這付模樣與她平時紅衣妖艷的風姿大異。蘇尋秀在怔住的同時,也懷疑是不是自己輕輕一推,她那纖細的只剩一把之握的腰身就會斷開。
  
  她雙目如星,璀璨卻寒冷,看他一眼,他的心裡就是一動,全身所有的寒毛都開始顫抖,不知道是害怕還是什麼別的。只聽她低聲道:「信呢?給我看看。」聲音疲憊無力。
  
  她稱「我」。蘇尋秀倒有些無措了,不知她到底在弄什麼玄虛,而她現在這番柔弱模樣,自己竟然說不出狠話,作不了惡作劇。只得把信交出。
  
  花九千接過信紙,上下匆匆一掃,才沉聲道:「貓三,去準備馬車,兩個時辰後出發。」
  
  「老闆!」貓三叫了起來。她卻搖了搖手,輕道:「不用管我,快去準備!」她的袖子輕輕拂過貓三的肩膀,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法,他的穴道一下子就解開了。他恨恨看了蘇尋秀一眼,轉身就走。
  
  「你也不要愣著,去收拾東西。」花九千淡淡說完,轉身就往裡面走,正要關門,卻被蘇尋秀一手卡住了。「你在玩什麼把戲?欲擒故縱?故弄玄虛?」他低聲問著,有些惱怒有些不甘,死死地盯著她蒼白的臉,不放過她任何細微的表情。
  
  她抬頭淡淡看著他。蘇尋秀從未見過她這種眼神,那是一種什麼都不在乎的,空空的眼神。她的目光好像穿過他,看進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快點下去,不要廢話。」她推了他一把,然而卻沒有平時的半點氣力,他連動也沒動。
  
  「我偏不走。」蘇尋秀近乎無賴地說著,甚至乾脆抄了一把凳子坐在門口,長腿一伸,擋住了大門。哼哼,他算徹底瞭解了,這魔女今天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好像沒有半點平時的厲害,說不準是個可以逃走的好時機,他絕對不會放過!
  
  花九千看了他半晌,終於沒有說話轉身走向床邊,她披了一件黑色外套——又是黑色的!蘇尋秀皺眉正要相問,忽然覺得這個屋子裡有什麼地方不對。到底有什麼不對的?花九千的房間他是第一次進來,和帳房一樣,亂七八糟。
  
  他的目光從亂糟糟的櫃子掃下來,書案,椅子,床……等等!床!他忽然吸了一口氣,瞪圓了眼睛。儘管床上的青紗帳朦朦朧朧,他還是能看到白色床單上大灘大灘的血紅,那絕不是繡花,也絕不是上火的鼻血,那簡直就像剛殺了人一樣的鮮血。
  
  「你……」蘇尋秀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忽然目光一低,發覺地上有一條血紅的線,從門口延伸到花九千的腳底,在她腳底變成紅色的一片,還在漸漸增多。那樣濃稠的血,幾乎立即刺傷了他的眼睛。花九千彷彿什麼都沒發覺,背對著他靜靜整理自己的頭髮。
  
  蘇尋秀整個人好像被針紮了似的,暴跳起來,飛快衝過去一把將她攔腰抱起,「你小產了!不要動!快去叫大夫!」他都不知道自己叫了什麼東西,只顧著把她放在床上,床單上那樣觸目驚心的血液更是讓他惶恐,心頭亂跳。
  
  花九千忽然抓住了他亂揮的手,他猛然一驚,低頭看她。她臉色更加蒼白,簡直如同死人一樣,映著她漆黑的雙眼,分外深邃,如同一個漆黑的夢。
  
  「不是小產,不要慌。快點出去!」她低聲說著,聲音已經開始微微顫抖。蘇尋秀真怕她馬上就要死掉,他無意識地揮手,抓住她細瘦的手腕,只覺一顆心幾乎要從喉嚨裡蹦出來,背後出了大片的冷汗。忽然,他的手指感到了她手腕上脈門的急促跳動,那種脈動的速度,簡直不是活人能有的,但雖然跳的快,卻的確不是小產預兆。她並沒有懷孕,那為什麼會流那麼多的血?
  
  屋子裡血腥味濃重,夾雜著她常抽的煙的味道,她頭髮上淡淡的香味,還有織輝草刺鼻的味道……織輝草!他忽然想起貓三說過,織輝草可以止痛,安神。他果然是騙他!還有那黑色的喪服……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我去叫貓三!」他急急說著,站起來就要走。誰知袖子忽然被人死死扯住,花九千用盡所有的力氣抓住他,額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蘇尋秀從未見過她露出過真正生氣的模樣,她此刻的眼神是如此陰森可怕,瞳仁裡甚至隱約泛出紅色的光,他不知那是血的倒映還是什麼別的,只覺她的一雙眼妖異可怖。
  
  「給我出去!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花九千冷冷說著,將他用力一推。
  
  其實她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了,蘇尋秀只是晃了一下胳膊,可是她的眼神是那樣可怕,以致於他覺得寒滲滲地,不由自主就轉身離開……不,是逃開。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從她面前狼狽逃走,頭也不敢回。...<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奈茵 發表於 2012-3-22 12:12 PM

  13.萬峰會
  
  準備東西,有什麼好準備的?他已經決定了,立即離開!此生都堅決不再踏入南崎半步!花魔女給他下了七步倒的蠱,讓他無法離開書局七步,但現在她既然要走,必然會解開七步倒的蠱,然後給他下一個新的蠱。
  
  時機只有那一瞬間!是自由還是淪陷,就在剎那。
  
  貓三很快就準備好了馬車。馬車從外面看來十分簡單,黑色的車壁,簡單的小門。倘若不是蘇尋秀繞到後面試圖尋找最佳的逃離時機,也不會發覺在車壁的最底端,雕刻著一朵純金色的六瓣花。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花,花瓣很大,形狀狹長,彷彿加大了兩倍的人的眼睛。在每一片花瓣上,都點綴著一顆黑色珍珠,熠熠生輝,乍一看真的像眼睛。蘇尋秀看了半晌,終於忍不住用手輕輕摸上去。
  
  指尖剛剛觸到珍珠,貓三的聲音忽然在背後冷冷響起:「你在做什麼?包袱收拾好了麼?」
  
  蘇尋秀一驚,急忙縮手,他神色自如地回頭,笑道:「我本來就沒什麼包袱可收拾,出門帶包袱的都是窮鬼,我只要帶了銀子,去哪裡都不會餓著凍著。」
  
  貓三哼了一聲,他因為蘇尋秀點了自己穴道的事情對他越發沒有好感,於是冷道:「這一路你小心點,如果再敢像剛才那樣冒犯老闆,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第二次!」
  
  蘇尋秀哈哈一笑,轉身就走,走過貓三身邊的時候,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你呀,還真多情。到底喜歡哪一個?」
  
  「你……!」貓三陡然變色,蘇尋秀卻早已笑嘻嘻地回屋子收拾他所謂的包袱了。
  
  一直回到屋子裡,蘇尋秀才攤開手掌,手心裡滴溜溜轉著一顆精緻的黑色珍珠。他小心拈起,對著月光仔細看。黑珍珠在月光下散發出迷人柔和的光澤,居然是貨真價實的寶貝!他吸了一口氣,用手指在上面輕輕摩挲,有些凹凸不平,似乎刻了什麼。
  
  他點了火折子,仔細轉著珍珠一個字一個字念了出來:「萬……峰……會。」
  
  這是什麼幫派?聽也沒聽過。蘇尋秀心頭起疑,他不是初出江湖的毛頭小子,四天王當年快意武林,四處遊蕩的時候,不知見識過多少武林門派,但他從來沒有聽說過萬峰會。這個門派出手如此闊綽,區區一輛馬車上面都要點綴價值不菲的黑珍珠,可見必然不是小門小戶,剛才雖然只有一瞬間,他還是看到了,雕刻在車壁上的花朵是純金的,精緻而且繁瑣,沒有一定的工藝根本無法做出來。萬峰會就算不是武林大派,也必然是個有淵源的門派,何以他聞所未聞?
  
  再轉念一想,南崎流行秘術,王公貴族都在一個勁收買懂蠱之人,以花魔女那般身手,想權傾朝野也不是非常困難的事,一個極普通的蠱師下一次蠱都要收取十兩黃金,更遑論花魔女那般花樣品種繁多。她為什麼要縮在一個破爛書局裡面?迷霞鎮她的名聲也算十分響亮了,就算她想閒雲野鶴,書局也不可能如此安生,南崎的那些貴人,對蠱師向來是得不到就要毀掉以免日後麻煩的類型。
  
  是什麼理由,能夠讓她安然待在九千書局六年之久?
  
  蘇尋秀理不清亂麻似的思路,乾脆滅了火折子,把黑珍珠塞進袖袋裡。正要推門出去,卻聽貓三在外面說道:「老闆,還是讓我先去吧!你……你先留在書局裡面,過了七日如果還有蹊蹺,再去不遲。」
  
  花九千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那樣疲倦,他甚至懷疑她下一刻就會昏過去,她說:「我不要緊,雪山那裡多古怪,你們幾個經驗不足,只怕應付不來。」
  
  蘇尋秀推開門,就見花九千罩著一襲黑色狐裘,靜靜站在馬車前。甚少見她穿這種深沉單調的顏色,在他印象裡,花九千就等於火焰,可如今這團火焰卻失去了明亮的顏色,變得蕭條清冷。他不由立即想到方纔她腳下大灘大灘的猩紅鮮血,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這個女人從頭到腳,從睫毛到手指頭都是迷,他簡直沒有一點可以下手窺探的頭緒。
  
  花九千忽然轉過頭來,目光灼灼,盯著他看了好一會。不知為什麼,面對她如此明亮的眼神,他卻覺得異常輕鬆。還好,她雖然面色虛弱,好在精神上還是一團火。
  
  花九千看著他,上下打量一番,才慢吞吞地說道:「你的包袱呢?就這樣赤手空拳出門?」
  
  蘇尋秀聳了聳肩膀,笑道:「有你這個金主在,我還要什麼包袱?你總不會讓我沒衣服穿沒飯吃吧?」
  
  他的嬉皮笑臉只換來她一個冷眼,花九千回頭吩咐貓三:「你在前面趕車,相信你知道怎麼做。秀秀,你和我上車。」
  
  蘇尋秀苦著臉走過去,低聲道:「打個商量,能不能不要這樣叫我?聽起來好噁心!」
  
  花九千頭也不回,說道:「那好,就叫你小蘇子。」
  
  「不,還是算了吧……」
  
  貓三已經跳上了馬背,花九千打開車門,提著狐裘想上去,可是連跨兩次都沒成功。她額頭上滿是冷汗,能看出來她在竭力忍耐著什麼,臉色煞白。蘇尋秀忽然從後面一把將她抱起,輕鬆跳上馬車。她的頭髮柔軟馥郁,擦過鼻前,有點癢,更多的卻是說不出來的幽香。那一瞬間,他甚至有些失神。
  
  花九千抬頭,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一點俏皮笑容,輕道:「不錯啊,秀秀,我真要把你當好男人了。」
  
  「廢話,小爺本來就是絕世好男人。」蘇尋秀不想和她說話,關上車門就靠在窗邊發呆,忽然又想起了什麼,點著手指道:「喂,馬上都要出書局了,那該死的蠱你還不給我解開?」
  
  花九千軟綿綿地靠在軟墊上,只是微笑,卻不說話。蘇尋秀不知道那是不是叫做高深莫測,只知道自己被她笑得很不爽,只聽貓三在外面馬鞭一甩,馬車緩緩向大門行去。他黑了臉,急道:「喂!你是不是想我變成一灘爛泥和你們去雪山?花魔女!喂!我可真要生氣了!花魔女……!」
  
  馬車輕輕巧巧出了門,繞過街角,蘇尋秀怔怔看著花九千,他居然沒事?七步倒什麼時候解開的?他怎麼一點也沒察覺?
  
  「倘若我下蠱都能被人看見,那還有什麼意義?」花九千慢條斯理地說著。
  
  蘇尋秀第一個念頭是破窗而逃,第二個念頭卻是不敢,怕她去了七步倒不知給自己下了什麼新蠱,自己好歹是個輕功絕頂武功高強的男人,卻被她老鼠似的玩弄在手掌心,實在不甘,卻也毫無抵抗之力。
  
  就這樣兩個念頭一轉,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失去了立即逃離的機會。因為馬車剛剛出拐角,就被迫停了下來。蘇尋秀微微一愣,卻聽貓三冷道:「有要事需要暫離數日,別阻攔!待事情一解決,必然立即回來!」
  
  他和誰說話?外面有人麼?為什麼他半點動靜也沒聽到?蘇尋秀立即要揭開窗簾往外看,花九千忽然拉住他的袖子,低聲道:「不關你的事,不要動!否則危險!」
  
  話音剛落,就聽外面一個聽不出男女的聲音乾巴巴地說道:「九姑娘當初答應了什麼?如今三大夫死了,便要拋棄前約麼?」
  
  花九千的眉頭皺了起來,卻沒說話。外面的貓三早就接口:「不要總是拿三大夫來壓老闆,我們遵守約定,在書局安分了六年!何嘗毀過信譽?這次確實有要事,快讓開!」
  
  那人卻乾笑兩聲,又道:「萬峰會的規矩九姑娘沒忘吧?說過的話,許過的誓言,可不像普通人說說就過了。就算九姑娘現在萬人之上,也不可壞了三百年的老規矩。九姑娘當年的誓言,還要老身今天重複一遍麼?」
  
  貓三勃然大怒,他忽然從懷裡取出一面五彩斑斕的牌子,上面居然刻著一條金色的大蜈蚣,蜈蚣盤捲如同山巒,身後是血紅的太陽。對面那灰衣人一見這牌子,登時垂下頭半跪在路邊,朗聲道:「屬下放肆!見牌如見人,但屬下還是不能放九姑娘過去!」
  
  貓三森然道:「你是想當著天龍牌前犯上?」
  
  那人頭也不抬,只是說:「屬下不敢!但屬下決不能讓九姑娘離開書局半步!」
  
  貓三還要叱責,忽聽花九千在車內輕道:「貓三,你閉嘴。」
  
  窗簾忽然拉開,一隻雪白的手從窗內伸了出來。月色妖異,她纖細的手腕乍一看如同用冰雪堆砌而出的,五指纖纖,每一根都柔軟精緻。然而此刻這美麗的手指上卻盤旋著一條血紅的小蛇!它圍著她的手腕轉圈,細長的尾巴捲住她的手指,倒三角的小頭高高昂起,一雙眼如同銀屑點綴而成,分外鮮艷美麗。此刻小蛇絲絲吐著蛇信,聲音異常刺耳。
  
  「你既然用規矩來壓我,我便用規矩還給你。你說說,上三峰的人,在什麼情況下可以違背自己的誓言?」
  
  那人本來見了小蛇就有些失色,再聽她這樣說,不由面如死灰,叩首至地,再也不敢說話。
  
  花九千朗聲道:「以我血祭朝香蛇!違背誓言之報,以我身承受!術官,你還不取玉匣子過來?!」
  
  那人只得從懷裡拿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玉匣子,恭恭敬敬打開捧到她手腕下。花九千忽然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小小的朝香蛇猛然竄起,張開口,細若針尖的牙齒立即沒入她的拇指中。殷紅的血珠子汩汩冒出來,滴入玉匣子裡,居然瀰漫起一股細細的白煙。此刻再看玉匣子,裡面的血已經凝結成球狀,其色如墨,在裡面滴溜溜打轉。
  
  花九千手腕一轉,也不知用了手法,朝香蛇立即消失了。那人合上玉匣子,垂頭退到路邊,沉聲道:「請九姑娘過!屬下不敢阻攔!」
  
  花九千笑道:「你們還有什麼不敢的?最近不是大富大貴了麼?利用南崎情勢不穩,你們發了好大的財啊。我的血只怕一直是會裡面人最想要的東西吧?這會倒和我玩起客氣!不用多說,我這一去多則一年,少則兩個月,必然回來。書局就拜託你們幫我好生看守,如果少了一樣東西,我要你整條胳膊陪葬。」
  
  那人只連聲道:「屬下不敢!九姑娘走好!」
  
  貓三揮起鞭子,馬車飛快在無人的大道上飛馳,不一會便消失在街角,再沒了蹤影。
  
  蘇尋秀一直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花九千,好像她已經從狐狸惡魔突然蛻變成了神仙妖怪,這一路他不知道盯著她看了多少次,死活也沒找到她身上有什麼地方能放下一條隨時會咬人的毒蛇。
  
  雖然早知道蠱師的世界是十分奇妙的,可實際看到,卻依然震撼。他越發確定,鶴公子的秘術與這個女人的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她用蠱用毒簡直和玩泥巴似的,倘若不是從小就練習,誰也不可能如此熟練。還有那個什麼萬峰會,神神秘秘古古怪怪,只怕這個女人與他們有不小的淵源,說不定是個專門研究秘術的門派?那他沒聽過也是正常……
  
  正在胡思亂想,對面花九千的身體忽然一動,然後軟軟癱在墊子上,她的臉色已經比死人還要難看了。她有些顫抖地從懷裡取出一個小袋子,倒出兩顆碧綠的藥丸,一把丟進嘴裡,硬生生吞下去,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蘇尋秀湊過去,見她一動不動,不由輕道:「花魔女?你是要死了麼?」
  
  她閉著眼睛,聲音柔倦:「啊,要死了。你想怎麼樣?」
  
  蘇尋秀轉了轉眼珠子,瞥了一眼窗外,馬車已經駛出迷霞鎮,外面是無邊無際的荒原。他搔了搔下巴,淡道:「哦,沒什麼,問清楚,我好替你辦喪,狠狠哭一場。」
  
  她還是沒有睜眼睛,卻微微勾起了嘴角,笑得俏皮卻又疲倦:「那真是謝謝你了,秀秀,難道你真的是個好男人?」
  
  蘇尋秀嘖嘖兩聲,正要大大誇獎自己一番,忽然臉色一變,低頭摀住腹部再也不說話了。花九千一驚,急道:「你怎麼了?快把手給我!」難道萬峰會的人偷偷下毒?!
  
  蘇尋秀只是搖頭,半晌抬起頭來,額頭上滿是冷汗,臉色煞白,喃喃道:「我死了我死了!肚子好痛!好像要拉肚子了!啊!晚上不該吃肉的時候喝冷茶!」
  
  花九千好氣又好笑,推了他一把,一面還是不放心地問:「真的是要拉肚子?沒有別的地方痛?」
  
  蘇尋秀捂著肚子只是叫:「你這沒人性的女人!這會還要懷疑我!快!告訴我馬桶在哪裡?」
  
  花九千笑道:「車上哪裡有馬桶!算了,你下去解決吧!」
  
  蘇尋秀急得只是跺腳:「那快點停車啊!快點快點!我要死了!」
  
  花九千叫道:「貓三,停一下!」
  
  馬車很快停下,蘇尋秀跳下馬車,還不忘回頭問一句:「你沒再下七步倒吧?我可不想拉肚子的時候突然昏過去!」
  
  花九千疲憊地搖了搖手:「快去吧,哪裡有那麼多囉唆的話!」
  
  蘇尋秀終於狂奔進樹叢裡,沒了蹤影。沒過一會,貓三忽然輕道:「老闆,這人狡猾的很,只怕早已跑了。要追麼?」
  
  花九千微微一笑:「他早就等著這一刻呢,我豈能不順著美人的意思陪他玩玩?不用追,他很快就會明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貓三皺起眉頭,半晌又道:「老闆,我不相信這人,留他在身邊總覺得是個禍害!」
  
  花九千在軟墊上翻了個身,閉上眼睛輕輕說道:「只要是人,就無法去相信。善惡不過是一個念頭,可是作出來的事情卻無法挽回。不留他,他就去禍害別人。留他,至少我有法子可以制他。這人是個魔王,一定要有個法子可以治,不然他就無法無天了。」
  
  貓三不再說話,輕輕揮了揮鞭子,馬車繼續往前面的凌月鎮駛去。
  
  蘇尋秀在荒原裡狂奔,從出生以來,他第一次感到自由是這樣可貴幸福。啊啊,天空原來這樣藍,枯黃的草也無比可愛!天知道他是多麼想念窯子裡那些鶯鶯燕燕香噴噴的姑娘!這半個月裡他簡直比聖人還節制,差點就被逼瘋了。
  
  他這輩子都不要再踏上南崎這片可怕的土地!這輩子都不要再和蠱術扯上半點關係!他跳過一塊大石頭,長髮隨著跳躍,絲絲縷縷劃過臉頰,那樣冰涼酥麻的感覺,讓他硬如鐵石的心頭終於也有些發軟。
  
  花魔女……念起這個名字,又是恨又是咬牙,只恨不得可以將她的狐狸皮剝下來。可是,偏偏捨不得。他告訴自己,這是因為她是個大美人,而他向來憐香惜玉,所以大人有大量不和她計較。這個解釋太合理了,所以他立即開始心安理得,撒開雙腿,如同一隻歡樂的羚羊,狂奔再狂奔。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也快黑了,當第一縷月光灑在他臉上的時候,他忽然發覺身體有些不對勁。等等!他明明是往前跑的啊!可是他的雙腿為什麼不受控制了?他怎麼整個人在往後倒退?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急忙停腳,誰知雙腳一點也不聽使喚,好像完全成了脫離身體的一部分,固執非凡地往後奔。他在驚惶中,才忽然想到,自己中了花魔女的計!她是解除了七步倒的蠱,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給他下了一個新蠱!
  
  眼看自己不停地往後倒退,這滋味實在不好受,他只得轉個身,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原路跑回去。
  
  他的自由!他的姑娘!他的吃喝玩樂!他的珠寶!蘇尋秀在心裡狂吼,最後憋不住厲聲叫了起來:「花魔女!小爺總不會放過你!」
  
  如果現在有人看到他,一定會覺得驚駭莫名,因為他一面憤怒地吼叫,一面上身死命往後仰,可是他的雙腿卻在飛快地往前跑,簡直和邪靈上身一樣詭異。
  
  嗷嗷嗷,荒原夜是如此淒涼,遠方的狼嚎與他的吼聲混在一起,聽起來竟然讓人覺得十分可憐。
  
  當蘇尋秀被迫跑回來的時候,花九千正舒服地半躺在客房的軟凳上磨自己的指甲。「砰」地一下,門被人踹開,她笑瞇瞇地抬眼,正對上門口那個氣喘吁吁,幾乎要虛脫的可憐傢伙。他臉色鐵青,幾乎要喘死,雙眼裡滿是怒氣怨氣。
  
  他往前走了幾步,終於撐不住倒在地毯上,翻了個身,無奈地看著她。
  
  花九千慢條斯理地放下袖子,笑得十分甜蜜,半晌才道:「歡迎回來,秀秀。看起來,你的拉肚子已經痊癒了。」
  
  蘇尋秀長歎一聲,摀住臉,什麼都說不出來,什麼也都不想說了。
  


  14.不知足
  
  在安明村待到第三天的時候,狐七終於忍不住了。不是村民不熱情,相反,因為狐七用蠱術治好了王先生的腳,村民們對她和鬼八簡直熱情到了極點,從吃飯到住宿再到穿衣,幾乎是無微不至,村長甚至特地空出自家的後院兩間瓦房給他們住。
  
  南崎的人對會秘術的人都懷有尊敬的心態,即使安明村與世隔絕卻也不例外。但狐七卻總是覺得不快活,這個村子給她的感覺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怪異,她和鬼八說了,他也有同樣的感覺。
  
  他們問過村民要怎麼出去,因為他們有重要的任務要做,可是沒人回答,所有人無一例外地避開這個話題不談。久而久之,兩人越發覺得詭異,眼看著是他們打算把兩人留一輩子了。
  
  這天早上,住在村長隔壁的孫大娘提了早飯過來敲門,狐七一開門就被她喜滋滋地輕輕推進去。
  
  「小狐七,過來,大娘有話要問問你。」孫大娘神神秘秘地,先放下了籃子,左右看看,又故作自然地輕聲問道:「鬼八呢?不在家麼?」
  
  狐七向來不擅長應付這樣的村婦老太太,當下只得老實地回答:「鬼八還在睡覺呢,您找他有事?我去叫他!」
  
  她還沒轉身就被孫大娘急急拉住袖子,她一面笑一面低聲道:「讓他睡吧!大娘問問你就行啦!鬼八今年大概也有十四五了吧?唉,你們都是伶俐的好孩子,大伙可喜歡你們呢!特別是鬼八,難得看到這樣俊俏又勤快的男孩子!」
  
  狐七不明白她到底想說什麼,只好點了點頭,很認真地回答:「嗯,鬼八是很好很好的。」
  
  孫大娘笑得滿臉皺紋開了花,連聲道:「是啊是啊!昨天我還看到他幫李家媳婦除草呢!唉,哪裡見過這樣能幹的男子!這些粗活,原都該是女人做的。李家媳婦昨天到我那裡,一口聲說鬼八好。小狐七,你真是有福氣呀!」
  
  狐七越發滿頭霧水,這話明明是誇獎,可不知道為什麼她聽著卻不覺得開心,她說道:「下田種植這些粗活,原本就該是男人來做麼。這都是鬼八應該做的呀,我們在這裡總不能白吃白喝……」
  
  她的話還沒說完,孫大娘就打斷了:「你說的什麼話!小狐七,這些傻話和大娘說說罷了,千萬別在大伙面前說。大家喜歡你們還來不及呢!什麼白吃白喝!」
  
  狐七莫名其妙點了點頭,她餓了,只等著孫大娘說完就可以吃她帶來的豆沙包子,她一直盯著桌子上的籃子看,眼睛都快看直了。可是孫大娘顯然沒發覺,她甚至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又開始滔滔不絕:「小狐七,大娘今天是來說喜事了。我知道你們外面人規矩多,你可能不願意,不過好男兒哪個不是三妻四妾?你當真忍心鬼八老了只有你一個人服侍他照顧他?你下田幹活的時候,不怕他一個人在家悶著慌?他那樣的人品,可不憋屈了他?」
  
  狐七眨了眨眼睛,終於遲疑地說道:「大娘……你到底想說什麼?」
  
  孫大娘抿了抿唇,笑道:「說親事來啦!你還記得你們剛來那天,帶你們進村子的那個紅衣服小姑娘麼?」
  
  狐七想了想,印象裡依稀是有個紅衣服的小姑娘,看上去大概只有十一二歲,但眉梢眼角甚是風流漂亮。她好像特別喜歡鬼八,最近總是有事沒事跑來找他,可惜鬼八脾氣壞,都不理人家。她點頭道:「我記得的,她是不是叫……婉念?」
  
  孫大娘拍手:「就是她啦!她可是咱們村裡數一數二的小美人!從十一歲開始提親的人就絡繹不絕,人家父母疼女兒,捨不得那麼早嫁出去。不過呢,女大不中留呀,人家父母就是看上了鬼八好人品,又是個體貼的性子,所以千拜託萬囑咐地讓我來給你說說。」
  
  「……哦。」狐七擦了擦嘴巴,只盯著籃子看,恨不得把它看穿了,用眼光把豆沙包子吃進肚裡。
  
  孫大娘見她沒有什麼不悅的反應,不由更加歡喜,抓住她的手柔聲道:「小狐七,大娘早知道你是個好脾氣的,婉念真是個有福的人,遇上你這樣的正妻。你放心,你是最大的,將來鬼八不管娶多少個妾,誰也不敢和你爭。」
  
  狐七突然哽住,滿嘴的口水被她嗆了回去,她劇烈咳嗽起來,一面不可思議地瞪著孫大娘:「大娘……咳咳!你……你說什麼?!什麼正妻?鬼八那麼小,娶什麼妾啊?咳咳……再說……我們根本沒打算在這裡長住……」
  
  孫大娘只當沒聽見,拍著她的背喜滋滋地說道:「你別害羞啦,你們倆的事情,大家早都公認的!鬼八那小子將來要是敢負你,大娘第一個用鍋子砸他替你出氣!」
  
  「咳咳!不是!我們……」狐七急得手忙腳亂,不知道怎麼把這個固執的老太太扭轉過來。
  
  孫大娘壓根把她的反抗當作空氣,笑道:「那就這樣說定咯!我馬上去婉念家,告訴他們這個喜事!」
  
  「誒?等……等等!」狐七急忙伸手去抓那個興奮過頭的老太太,一抓沒抓中,忽聽身後傳來鬼八冷冷的聲音:「我不要,我從來沒有在這裡娶妻納妾的打算。」
  
  鬼八來了!狐七一邊咳嗽一邊回頭,他好像是剛剛起床,頭髮都沒束,披散在身後,纖瘦的肩膀上披著一件黑綢袍子,越發顯得膚色雪白,秀雅嬌慵。
  
  孫大娘有些尷尬地笑了,輕道:「這可真是孩子話了,哪裡有不娶妻一說?總要有人來照顧你的起居吧?」
  
  鬼八走到狐七身邊,抬手替她拍著背順氣,他看也不看孫大娘,很不客氣地說道:「總之我不要,您請回吧!」
  
  孫大娘見他這樣冷漠固執,只得悻悻離開,大約是不服氣,她又走回來把裝了豆沙包子的籃子提起來,重重一哼,翻了兩人一白眼,掉臉就走。
  
  啊,豆沙包子!狐七欲哭無淚地看著送上門的白胖包子飛走,她連皮都沒碰到呢!鬼八敲了敲她的腦門子,冷道:「真沒用,幾個包子就把我給賣了!你是想在這裡被困一輩子麼?」
  
  狐七摸著癟進去的肚皮,歎著氣起身替鬼八束頭髮,一面道:「怎麼辦?我覺得他們根本就不會放我們走。對了鬼八,你昨天繞著村子走了一圈,有發現出去的路麼?」
  
  鬼八微微仰起脖子,方便狐七抓起他濃密的長髮,垂著眼睛說道:「沒有,四面都是山,東邊有湖,可是太大,根本沒辦法橫渡。他們倒真的是找了一個好地方,要是躲在這裡,只怕再過幾百年也不會被人發現。」
  
  狐七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就算她心急如焚要趕去西鏡,現在卻也沒辦法了,對方要是什麼壞蛋也罷了,她可以毫不客氣地對付,可偏偏是質樸善良的村民,她能怎麼辦?
  
  鬼八道:「不過你先別急,我猜必然是有路可以出去的,只是他們不願意說罷了。你沒注意到麼?這裡女子多的出奇,男子卻沒有多少。被他們留下來的那些人,我這些天看了看,都是外面誤闖進來的男子,我想這大約是和安明村的風水有關,出生的孩子多為女嬰。所以他們不願意放外來的男子離開,我們只要仔細找,總有一天能找到出去的路。」
  
  狐七點了點頭,恍然道:「我說怎麼孫大娘突然跑來提親!鬼八,你也是外來的男子啊,他們很想留你呢!對了,就是給那個紅衣服的小姑娘提親哦,這兩天一直跑來找你玩的那個。」
  
  鬼八閉上眼睛,輕道:「哪個?這兩天跑來找我玩的女人太多了,我不記得。」
  
  狐七頓時啞然,長得好看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連吐氣都帶著高傲。她摩挲著鬼八濃密柔軟的長髮,用絲帶一圈一圈束起來,道:「你還是個小孩子呢,被人喜歡是很值得高興的,這表示別人認同了你的某個方面,你不要再用這種口氣說話啦,聽起來感覺很不好。」
  
  鬼八推開她的手,站起來冷冷看著她,半晌才道:「認同我什麼方面?這兩天我一個字也沒和她們說,你覺得她們認同的是什麼?長相?我生平最厭惡的就是以貌取人,倘若我是個醜八怪,還會有人追上來麼?」
  
  狐七見他生氣了,急忙拉住他的手:「你不要這樣說啊!至少我從來沒有以貌取人!就算你是個醜八怪,也還是我弟弟鬼八!」
  
  鬼八嘴唇動了動,別過臉去,良久,他才低聲道:「這我自然知道……會對一個滿臉是泥的醜八怪小鬼好的笨蛋,也只有你了。」
  
  狐七笑吟吟地揉了揉他的頭髮,忽然發現了什麼似的叫了起來:「鬼八!你長高了誒!」她比了比兩個人的身高,鬼八以前的腦袋抵著她的下巴,現在卻已經到她耳際了,整個人好像也長開了一圈,以前那種弱不禁風一碰就碎的感覺消失了,他現在看上去就像一個真正的十三四歲的少年,臉色也紅潤了許多。
  
  鬼八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道:「廢話,最近日子安穩吃得好睡得好,自然會長高!我也十五歲了好不好?」他反手拉了一下狐七耳邊的小辮子,忽然露出一個笑容,他實在是極少露出這種俏皮又狡黠的笑容,看上去真的是賞心悅目之極,狐七忍不住看得發起呆來,被扯的頭髮好像也不痛了。
  
  鬼八輕道:「很快我會長得比你還高,就輪到我來揉你的頭髮了。」他瞇起眼睛,把她的小辮子輕輕一拋,在她臉上彈了一下,笑著轉身去開門。狐七愣了半天,終於回神,急忙追上去,笑道:「你去什麼地方?我也去!」
  
  她搶著拉開門,忽然愣住,門口站著一個人!那人手裡提著一個籃子,有些尷尬地看著他們,一隻手還伸出來,似乎是正打算敲門。狐七瞪圓了眼睛,輕道:「維可大哥?你這麼早就來了呀!」
  
  維可笑了笑,神色有些古怪地瞥了他們一眼,這才說道:「黃鶯做了一些點心,送來給你們嘗嘗。你們還沒吃早飯吧?」
  
  狐七正好肚子餓得發慌,急忙把他迎了進來,揭開籃子上的布,裡面整齊放著三四個小碟子,裡面是各色米粉的小點心。她歡呼一聲,急忙塞了兩個進嘴裡。鬼八搖了搖頭,逕自取杯子倒茶,然後坐在維可對面。
  
  維可一直神色古怪地盯著狐七看,時不時還偷偷瞥一眼鬼八,看起來好像是想說什麼。狐七吃得正歡,壓根就沒注意。鬼八喝了一口茶,忽然輕道:「你是想說,還是想問?痛快點吧。」
  
  維可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地揉了揉鼻子,半晌才低聲道:「你們……是不是想離開村子?」
  
  兩人聞言都停下了動作,直直瞪著他,維可又道:「我……可以帶你們出去,但我有一個條件。」
  
  狐七吞下點心,急道:「你說你說!」
  
  維可淡道:「我也想離開村子,請你們帶我一起走。外面是什麼樣子的,我只聽人說過,但從來沒見識過。所以,我帶你們離開村子之後,你們須得照顧提點我。」
  
  狐七正要滿口答應下來,鬼八忽然問道:「你為什麼和我們說這些?之前不是也有許多外面的人進安明村麼?為什麼不去求他們?」
  
  維可頓了一會,才道:「因為他們都沒有你們厲害。」他停了一下,又道:「你們雖然年紀不大,但是我不會看錯的,狐七會秘術,鬼八你腦子聰明,我早聽人說過,在外面會秘術的人都是大富大貴之人。我……我不想再窩在安明村過沒追求的生活!我也想像他們說的那樣住高高的樓!我問過王大哥,他說外面的世界比這裡好玩百倍,有錢人家的地磚都是金子做的!有錢人家的妻妾都是絕世美女!他們根本不用種田,而且出門都不走路,而是坐高大的馬車!我……我……」
  
  他越說越激動,臉都漲紅了,急道:「我受夠了安明村這種溫吞水的日子!每天都看著那些老面孔,每天都是同樣的山水!我有自己的追求!我不明白村長為什麼不給我們出去!其實每年都有人跑出去,再也不回來!而外面來的人都說外面比這裡好上千萬倍!我沒有什麼地方比人差,為什麼我要留在這個破地方?!」
  
  狐七愣住,她完全不知道拿什麼話來反駁,雖然她明知道他說的都是錯誤的。她吞下點心,喃喃道:「維可大哥……外面……沒有你想的那樣好,成天兵荒馬亂的。你一定會失望的……而且有錢人家也不是……」
  
  「我不會失望!連看都沒看一眼,你怎麼知道我會失望?!」維可大聲打斷她的話,他煩躁地揮著手,輕叫著:「安明村地氣不正,根本生不出男嬰!所以我們只能每年等著外面來男人,留住他們!我父親也是從外面來的!可是他在我母親懷孕五個月的時候離開了村子再沒回來過!如果不是外面那樣好,他為什麼會拋妻棄子?!我……我不想像其他人那樣娶幾個女人,然後這樣莫名其妙過一輩子!外面什麼都有!為什麼我要留下來?!」
  
  狐七看了看鬼八,他正摩挲著下巴,過了一會,他慢條斯理地說道:「其實外面有無數人想過你們這樣的生活呢。再說,你的妻子就是在外面,也算美人了,你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做知足麼?」
  
  維可猛然站起來,神情激動:「知足?!不!我一點也不覺得!我生活的沒有一點快樂,怎麼可能知足?再美麗的女人,你天天看,也沒有了新鮮感!這村子才多大,每天都是那些熟面孔,我都要發瘋了!」
  
  鬼八吸了一口氣,忽然說道:「好,我答應你。你帶我們出去,我們在外面會照顧你,但,最多十天,以後要怎麼做,靠你自己。」
  
  維可聽他答應了,不由狂喜,顫聲道:「好……說定了!今夜子時,你們收拾好東西,咱們東邊小瀑布那裡見!」
  
  鬼八微笑著點了點頭:「說定了。」他的眼底卻並沒有笑意。
  
  維可走了之後,狐七再也沒心思吃點心,她歎了一口氣,輕輕說道:「他出去之後,一定會失望極了。這個村子,應該是外面的男人最夢想的地方了吧。每天不用幹活,妻妾什麼都照顧好,而且這裡的女子都好漂亮……」明明是這樣好的日子,為什麼他還不滿足呢?
  
  鬼八淡淡說道:「因為不瞭解,加上道聽途說,把那些懷念家鄉之人添油加醋的話當作真理。這也很正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至於他追求的是真實還是幻影,那就不好說了。」
  
  狐七眨了眨眼睛,她還是不能明白。人們總是喜歡追求自己沒有的東西,把那些未知的物事想像成天堂,而忽略身邊那些美好的單純的人。這是叫做不知足,還是叫做天真?她忍不住想起了書局,想起老闆貓三鷹六。在書局的時候,她每天都盼望可以出來,可是真正出來了,心裡最懷念記掛的地方,卻始終是書局。
  
  這種遺憾,大約只有讓維可自己真正體會,他才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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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茵 發表於 2012-3-22 12:13 PM

  15.三年說
  
  維可似乎是最心急的,子時整,當狐七和鬼八收拾好東西,避開眾人的注目趕到小瀑布前的時候,他早已等在那裡。
  
  狐七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身後背著一個小小的包袱,滿面焦急之色,不由問道:「維可大哥,只有你一個人麼……?黃鶯姐姐她們呢?你、你不帶她們一起走?」她早聽說維可的兩個妻子裡面有一人已經懷了身孕,更聽說熱情的孫大娘還替他張羅了另一門親事,過半個月就要娶人家過門的。她原想著維可必然要帶著家眷一起,誰知道他竟獨自前往。
  
  維可搖頭,淡淡說道:「我從來也沒想到要帶任何人一起出去,這個村子裡的任何人任何東西,我都不想再接觸,他們只讓我感到厭煩。」
  
  難道你連自己未出生的孩子也感到厭煩麼?狐七很想這樣問他。她從小就是孤兒,對父母有一種近乎憧憬的感情,老闆也說過,父母之愛,是世上最無私最真誠的。維可那冰冷卻又狂熱的眼神讓她感到渾身不舒服,可她卻說不出話來。
  
  鬼八越過她走向維可,順手拍了拍她的背,一面輕道:「這是你自己的決定,我們無話可說,以後不要後悔便好。好了,時候不早,出路到底在什麼地方?」
  
  維可指向身後的湖面,道:「就在這裡,我們要潛下去,下面有通道可以到外面。可是以前有太多的人都想從這裡出去,通道就被村長用水草籐條什麼的塞住了。不過我帶了柴刀,咱們可以把那些阻礙的東西都砍斷。」
  
  狐七二人再也想不到出口會在湖裡,聽他這樣說都忍不住望過去。安明村三面皆山,只有東邊這片是大湖。湖水的支流聚集在前面的坡子那裡,落下就成了小瀑布。維可從腰上解下柴刀,他真是準備充分,足足帶了四把,人手一把,還有一把備用。
  
  鬼八不通水性,一下水就動不了,只得在岸上等著。狐七和維可兩人下去,很快就找到了被水草樹枝籐條等雜物堵塞住的通道。於是一頓亂砍,水底頓時混濁起來,狐七仗著自己有內力,在水底憋了好久也沒問題。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阻塞物終於全部被砍完,露出一個半人高的洞,裡面黑漆漆地,什麼也看不見。
  
  狐七是練武之人,維可從小就在湖裡玩,要穿過這個洞不是什麼難事,但麻煩的是鬼八。他沒有任何內力,甚至根本不會游泳,維可說從洞裡出去到外面,足足要有小半刻不能換氣,常人根本憋不了小半刻的氣。
  
  狐七無奈地看著鬼八,他臉色顯然不太好看,在湖邊搓了好久的手,忽然站起來,發狠道:「有什麼難的!下去就下去!」他把袖子一卷,眼睛一閉,撲通一聲跳了下去。可惜旱鴨子落水只有撲騰的份,狐七急忙游過去,把他的袖子牢牢和自己的腰帶紮在一起,托著他的背,輕道:「不要緊,跟著我走。很快就到啦!」
  
  維可心急,自顧自先吸一口氣,潛了下去。狐七拍著鬼八的背,柔聲道:「慢點慢點,來先試著吸一口氣,再吐出來。」
  
  饒是鬼八在岸上再威風,下了水卻也沒有任何形象可言了。他恨不得化作八爪魚緊緊纏住狐七,一抓住她就死也不放手了。顯然他自己也覺得丟臉,奈何面子問題敵不過身體本能,只得低聲道:「快點吧快點吧……別擔心我了!」
  
  狐七緊緊攬住他的腰身,猛然下沉,鬼八手忙腳亂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眼前一黑,整個人被她帶進湖裡,耳朵裡頓時開始脹痛,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
  
  狐七在水裡靈活的如同一條魚,很快就追上前面的維可。他回頭做了個手勢,狐七點了點頭,他立即鑽進洞裡,她提著鬼八的後背心,飛快跟上去。這個湖底的洞曲曲折折,沒有一點光,用手去摸洞壁,光滑柔軟,上面長了許多青苔。
  
  游了沒一會,眼前漸漸有了一點亮光,依稀能看到前面的維可,他在打手勢,意思是快到了。狐七心頭一喜,攬緊了鬼八,誰知觸手軟綿綿地,他動也不動,她大吃一驚,急忙捧住他的臉。原來鬼八早已把氣吐了出來,眼下已經快昏過去了。狐七隻急得想大叫,無奈在水裡叫不出來,只得用力去搖他。
  
  鬼八被她搖了幾下,手指微微一動,鼻子裡又冒出一串小水泡,便閉上眼睛再沒了動靜。狐七驚惶之下,顧不得許多,捧住他的臉對著唇替他渡氣過去。他似乎動了一下,然後雙手緊緊抱住了她。狐七不敢再耽擱,加快划動,很快就出了洞。
  
  「霍啦」一聲,狐七隻覺渾身一冷,眼前豁然開朗。她大口喘著氣,先把鬼八扶了上來。他的眼睛緊緊閉著,臉色卻緋紅,胸口急促起伏著。狐七以為他昏過去了,急忙輕輕拍著他的臉,連聲叫道:「鬼八!鬼八你沒事吧?」
  
  鬼八眼睛沒有睜開,他只是疲倦地搖了搖頭,靠在她肩膀上,低聲道:「沒事,不要再拍了,好痛。」
  
  狐七鬆懈下來,笑歎道:「你嚇死我了!看來下次再也不能讓你下水,你真的一點都不擅長水性誒!」
  
  「囉唆!」鬼八輕輕推了她一下,別過頭去。
  
  他們三個人浮在水面上,岸上白雪皚皚,天上還在飄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可湖水卻是溫熱的,因此他們也沒覺得多冷。會下雪,就證明他們出了溫暖的安明村。狐七剛把背上用防水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袱放在岸上,就聽維可激動地大叫了起來:「啊!這些白白的就是雪?!天啊!我竟然看到了傳說中的雪!王大哥果然不是說謊!外面真的什麼都有!」
  
  他一邊叫一邊用手去拍岸上的雪,把它們拋起來,他在湖水裡哈哈大笑,也不管渾身都濕透了,狀若瘋癲。鬼八懶得理他,他四處打量一番,見不遠處有一個小山洞,於是輕道:「咱們還是得趕快上去,先把衣服烘乾了再說。」
  
  好在狐七臨行之前用油紙油布一層層把包袱裹起來,裡面一點也沒濕。三人一人披了一件大氅,拾了許多樹枝,往山洞走去。山洞不大,但裡面居然早已鋪好了茅草,甚至還搭了一個簡單的火架子,看起來以前這裡有人住過。
  
  一直到點好火堆,換好乾燥厚實的冬衣,兩人才真正鬆了一口氣。維可自從上岸之後便難掩興奮之色,一個人在那裡不知道喃喃自語什麼,兩人和他說話他也愛理不理。鬼八見他已經鬼迷心竅,於是乾脆不理他,只把架子上烘烤的衣服翻了一下。狐七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遞上來兩個包子,笑道:「你剛才受驚了,先吃點東西吧。」
  
  鬼八回頭,不防狐七剛好把包子推到他眼前,她的手指擦過自己的嘴唇,涼涼的,麻麻的。他不知怎麼的一下子漲紅臉,急忙伸手一把搶過包子,洩憤似的背過去,看也不看她一眼。狐七莫名其妙,見他耳根子都是通紅的,不由奇道:「鬼八,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鬼八額頭上一涼,她又摸了上來,他趕緊去推,急道:「你亂摸什麼?!懂不懂什麼叫矜持?!」他剛吼完,臉就被她捧住硬是扭了過來,狐七瞪圓了眼睛看著他通紅的臉,輕輕說道:「你怎麼又生氣了?鬼八,最近你老是生氣,是不喜歡和我在一起麼?」
  
  他猛然哽住,頓了半天才道:「怎麼會!你笨也就罷了,怎麼還喜歡亂想?!」
  
  狐七被他沖得一頭霧水,實在不明白自己怎麼又得罪這個彆扭的小鬼了。鬼八推開她的手,低聲道:「你不要老是摸我碰我,我又不是貓狗。我不喜歡這樣。」
  
  狐七有些傷心了,她委曲地看著鬼八,很想伸手去摸摸他,或者揉揉他的頭髮。可是他說不喜歡……她從來也不知道自己習慣的舉動會讓人不喜歡,因為在書局從來沒有人這樣抱怨過。無奈,她只好縮回去,輕輕「哦」了一聲。
  
  她不會是想哭吧?鬼八頭痛地揉著額角,最後決定還是不去理她。狐七就像一隻天真的小狗,喜歡誰就立即表現出來,搖著尾巴沒有半點心計地上去親熱示好。就是被人拒絕了,也只會傷心地耷拉下尾巴縮到角落去難過,可是一旦別人再次示好,她又會開心地搖尾巴上去。
  
  所以,對待她這樣黏糊的個性,絕對不能心軟!鬼八轉身自顧自吃包子。山洞裡安靜無比,只有火堆劈劈啪啪的聲音,還有維可偶爾詭異的笑聲和喃喃自語聲。鬼八唇上不小心沾了一點豆沙,他輕輕一舔,忽然想起在湖裡她嘴唇貼上來的那股觸感,不由心頭亂跳,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無論他怎麼告訴自己,對狐七來說那只是單純的渡氣,他也無法平靜下來。他曾以為自己再也不能體會親密的快感,過去那些日子,彷彿最黑暗的地獄,一直拖住他,爬不上來。他是極端厭惡肢體接觸的,可是,狐七不同。原來,唇可以那樣柔軟,原來,心可以跳那樣快,原來,親密一點可以這樣快樂。
  
  是的,快樂,他的心在那一瞬間幾乎是飛上了九重天,無法自持。這種感覺讓他恐懼,所以不由自主要躲開。鬼八小小咬一口包子,他要躲開驚惶失措的感覺,所以,不要回頭看她,不要再碰她,最好不要再和她說話……
  
  「鬼八……」那只可憐的小狗又在後面嗚嗚叫了,「你真的討厭我了?你不想再和我說話了?你不想再看我了麼?」
  
  鬼八一口包子沒吞下去哽在喉嚨裡。他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酸酸的,澀澀的。衣角被人小心牽起一點點搖了搖,那感覺,彷彿受傷的小動物用爪子輕輕觸碰,溫軟討好。他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快要被逼瘋,腦門子一跳一跳的疼。
  
  終於,還是放棄掙扎。
  
  他回頭,狐七咬著嘴唇,眼巴巴地看著他。鬼八看了她一會,最後抓起她的手,歎道:「你……想摸就摸吧。可是,在人前還是收斂一些比較好……」
  
  話還沒說完,狐七就撲上來歡樂地搖尾巴,鬼八氣極敗壞地叫道:「所以我說了!在人前你給我收斂!這裡還有人呢!」
  
  兩人一齊回頭,就見維可早已半躺了下來,眼睛直直瞪著火堆,他眼裡滿是奇異的神采,不知在想什麼。狐七看他一會笑一會皺眉,不由低聲道:「維可大哥可能在後悔吧。拋棄了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
  
  鬼八搖了搖頭,說:「現在就算他後悔也遲了,何況我看他不像後悔的樣子。這個人有點怪異,他的心太高,一旦發現外面和他想像中不一樣,只怕會作出什麼可怕的事情。咱們到了市集之後就馬上和他分開,不能再同路。」
  
  狐七沒有說話,這一趟出來,她見了好多好多人,經歷了好多好多事情,可是沒有一件事情是開心的,不是背叛便是殺戮,更或者是傷心。難道真的像老闆說的那樣,人人都活得很辛苦,她身在福中不知福麼?
  
  她將鬼八的腦袋抱在懷裡,不顧他惱怒的反抗,貼著他的頭頂輕道:「鬼八,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值得我像維可大哥這樣拋棄你們去追求。我只要大家每天都能見面,可以吃到大運齋的肉包子……這樣的生活就很好。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鬼八終於懶得掙扎,他力氣暫時還沒她的大,只好乖乖靠在她肩膀上,半晌才道:「……嗯,你是很天真,而且很笨。」
  
  「哦……」狐七又受傷了,鬼八最近怎麼總是打擊她?
  
  「不過,像你這樣的人,才知道什麼叫做幸福。你這樣就很好,真的很好。」
  
  「真的?」狐七的眼睛登時亮了,變臉之快匪夷所思。鬼八用力推開她,沒好氣地說道:「是啊!世上只有笨蛋是最幸福的,所以你是最幸福的人!」
  
  他翻身躺在草堆上,閉上眼睛裝睡,再也不理她,誰知狐七這次卻不氣了,她笑瞇瞇地躺在他身邊,親熱地抱住他肩膀,把臉貼在他冰涼柔軟的頭髮上,輕輕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寧願做笨蛋。」
  
  鬼八再也懶得推她,因為推開了她還會再纏上來。他半睜著眼睛,靜靜看著洞外呼嘯的風雪,身後卻暖暖的,她的呼吸噴在脖子上,雙手抱枕頭似的抱他好緊。過了一會,他忽然低聲道:「狐七,我……」
  
  沒人理他,狐七鼻息漸沉,已經睡著了。他怔了好久好久,終於還是勾了一下嘴角。每天在一起,每天都要見面,真的不會分開了麼?他握住她的手,心中的疑問變成了肯定。笨蛋是幸福的,和笨蛋在一起的人也會幸福,至少,他現在,離幸福很近。
  
  ××××
  
  當花九千換上紅色大袍子的時候,蘇尋秀就知道這個魔女復活了。她萎靡了整整七天,七天裡,只穿黑色和白色的衣服,蒼白著臉色,眼神陰沉。
  
  鶴公子曾經說過,秘術越是高深,其本身的反噬越是強勁,因此大凡厲害的蠱師,總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是絕對不能讓人知道的命門。難道說,花魔女的命門就是每年十一月的這場大出血麼?
  
  他不知道,因為感覺像她這樣的女人,總不會輕易就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人人皆知。現在想起來,她的所有情緒自己都完全不瞭解,她會為了什麼而真正笑出來?會為了什麼而難過甚至憤怒?
  
  她不像鶴公子,她不戴面具,可其實她臉上的面具比任何人都要花哨複雜,連一點點真正的輪廓都摸不到看不透。
  
  「秀秀,想什麼呢?一個字也不說,想把老娘悶死麼?」
  
  煙桿子輕輕敲上他腦門,蘇尋秀無奈抬頭,有氣無力地瞪著對面神氣活現的紅衣魔女。她左手捻著漂亮的蘭花指,小指高高翹起,食指和拇指秀氣地捏著煙桿,煙鍋裡青煙裊裊上升。她笑得讓他很想閉眼逃跑。魔女,此人絕對是魔女!
  
  「你要聽什麼?」他低聲問著,不小心吸進一口煙,登時嗆得咳嗽。他真是受夠了!她一整天煙桿就沒離過手,一直在抽,車廂裡瀰漫著濃厚的煙霧,一股古怪的味道。
  
  「哦,很嗆麼?把簾子拉開好了。」花九千霍啦一下拉開車簾,冷風呼嘯著灌進來,吹散濃厚的煙霧,兩人的頭髮也隨風舞動。她敲了敲煙鍋,把裡面的灰倒在外面,然後打開軟墊旁的一個小盒子,裡面厚厚一層,全是黑色的煙膏。
  
  蘇尋秀忍不住說道:「女人不要抽那樣多的煙!臭死了!」
  
  花九千並不在意,她用竹勺子挖了煙膏填在煙鍋裡,一面笑道:「老娘抽煙總是有道理的,這東西雖然是毒,但到了老娘這裡,就成了良藥。」
  
  她點燃煙膏,它立即發出一種暗綠色的光芒,然後濃濃的青煙升起,蘇尋秀聞到一股刺鼻的熟悉味道,但被風一吹,它立即散開。他心頭忽然一動,不自覺地就說道:「……織輝草?」
  
  「哦,你也學了不少東西麼。」花九千噴出一口煙,眼睛瞇了起來,隔著煙霧,她笑得好像一隻狐狸,「貓三一定沒說過織輝草有什麼用,你想知道麼?」
  
  蘇尋秀吞了一口口水,很想點頭,但他還是很倔強地別過腦袋,哼了一聲:「我幹嘛要知道?你們那點破事,小爺根本沒興趣聽!少自大了!」
  
  花九千敲著煙桿,壓根不理會他的作態,輕輕說道:「織輝草,還有一個別名,叫做莫愁,其實就是一種會讓常人上癮無法自拔的毒。不過它會讓人沉溺在虛幻裡面無法自拔,所以其他三國都嚴禁種植,只有南崎的條件適合種。一根織輝草的黑市價是五兩八錢,而製成的織輝草藥膏,一般要賣上百兩黃金。所以,秀秀,這可不是垃圾,這是貨真價實的上千兩黃金。」
  
  上千兩!蘇尋秀也忍不住動容。他發現了,這個女人身上越是破爛不起眼的東西越是值錢!她到底有多少身家?
  
  花九千迎風理著胸前的辮子,又道:「可是織輝草對我來說,它的毒性沒有任何意義。可以說,我離不開它,它是我的命根子,離了,我就要死。」她回頭微微一笑,沒有半點傷感,全然一派悠閒。
  
  會死……蘇尋秀怔住,有些不能消化這個事實。花九千拉上窗簾之前把煙鍋裡的新灰倒掉,又加了新的煙膏,慢條斯理地說道:「所以,秀秀,你就忍耐吧。最多也只有三年,三年之後,你就自由了。」
  
  「三年?」他只能和笨蛋一樣重複她的話。
  
  花九千彈了彈他的額頭,滿不在乎地說道:「三年,老娘最多也只能活三年了。」
  
  轟隆隆,天上好像突然有雷劈下,蘇尋秀完全癡傻,再也說不出話來。
  


  16.九姑娘
  
  馬車行了十天左右,終於到達了大雪山。雪山是南崎最高最長的連綿山脈,由於山中積雪經年不化而得名。
  
  馬車停在山腳下一個小村子裡。還沒下車,花九千就裹緊了身上的火紅狐裘,縮著肩膀說道:「好冷!不愧是雪山!」
  
  她跳下馬車,火紅的身影,立即吸引了所有看熱鬧村人的目光。事實上,馬車駛進來的時候,就引來了許多村人駐足觀望,畢竟這個封閉的偏僻小村莊極少才會有外人進來,這次來的人還是幾個俊美華貴的年輕人,更是讓純樸的村民好奇心大起,有的人甚至丟下農活跑過來看熱鬧。
  
  「老闆,我看過了,這裡地勢比較平坦,沒有什麼樹,隨時可以放狼煙。鷹六應該很快就能看到。」貓三低聲說著。
  
  花九千點了點頭,裹緊身上的狐裘,回頭笑道:「秀秀,你能言善辯,去替咱們求一間屋子投宿吧。」
  
  蘇尋秀嘟噥兩句,很有些不情不願,但還是乖乖過去了。這兩天他一直心神不寧,大約是因為聽花九千說她活不過三年,他的心頭竟然有一點惆悵。明知道這個魔女就喜歡說似真似假的鬼話來戲弄自己,他卻依然忍不住多想。
  
  三年!看她的模樣,也不過二十歲左右,再過三年也依然是芳華正茂的黃金時期,她卻要在最頂峰最美麗的時候死去。為什麼?他一直想問她原因,但出於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他問不出口。
  
  村人見這個面戴眼罩,身材修長的俊美年輕人走過來,都開始躁動。蘇尋秀停在一個發呆的老太太面前,低聲道:「老婆婆,我們是過路的旅人,能讓我們在您家投宿幾個晚上麼?當然,錢我們一定會給的。」
  
  他滿心以為她必然連連點頭,畢竟對這些貧苦的山裡人來說,投宿給錢等於天外橫財。誰知那老太使勁搖頭,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連連搖手。蘇尋秀愣住,卻聽旁邊幾個膽子大一點的男子說道:「外來的客人要投宿,只能去找張老五啦!他家有許多房子,養了好多狗腿子,咱們要是搶了他的生意,以後會遭報復的!」
  
  蘇尋秀無奈地揉了揉額角,偏僻的山村居然也搞這一套!他耐著性子問道:「那張老五住在什麼地方?」
  
  一個男子說道:「前些天來了好多人,潮水似的,聽說是什麼大人物來雪山打獵。都被接到張老五家住去了!你們往東走,他家院子外面是紅色的牆,很快就能找到的。」
  
  蘇尋秀正要接口,忽聽花九千在身後笑道:「原來如此,張老五還做這生意呢!多少年了還沒改,上次來的時候他也忙著搶客人。」
  
  村人聽她這樣說,都問道:「姑娘以前來過這裡?」
  
  她微微一笑,那笑有些懷念,有些怪異,輕輕說道:「是啊,很久很久以前了……不過這裡什麼都沒變。」
  
  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往事,再不說話,只是抱著胳膊靠在馬車前,靜靜望著高聳入雲的雪山。從下面看,它像雪白的,通往天界的柱子,那樣巍峨莊嚴。蘇尋秀蹲在旁邊,也是一言不發。好奇怪,從她說了那句話之後,他就發現自己找不到話說了,以前就是沒事也要嚷嚷兩句的人,竟然這樣安靜。
  
  貓三在地上挖了一個坑,點燃狼煙。裡面似乎加了什麼東西,升上高高天空裡的煙霧竟然是暗紅色的,它們半點也沒散,筆直地往上攀升。這種情況讓村民們又開始大驚小怪,蘇尋秀聽得不耐煩起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冷道:「花魔女,我有事問你。」他最終還是沒忍住,一直藏在心裡的話脫口而出。
  
  花九千撫摸著袖子上柔軟的皮毛,卻不看他,只是輕道:「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不如別問。」
  
  「為什麼?」蘇尋秀猛然抬頭瞪她,她面上沒有表情,但他不是瞎子,很清楚地從她眼睛裡看到了拒絕兩個字。
  
  花九千笑了笑,道:「因為我不想說。」
  
  這是什麼破理由?!蘇尋秀惱了,狠狠用腳踢散面前的雪,好像一個要不到糖而撒潑的孩子。花九千笑得更加甜蜜,輕道:「秀秀,你還差的遠呢……還遠呢。」
  
  她到底是什麼意思?蘇尋秀怔怔看著她的背影,再次陷入惆悵茫然的思緒裡。她的背影纖細如同一朵花,花瓣剛剛綻放,甜美的香氣還未醉人便要枯萎折斷。他幾乎不敢想像這抹如火的影子凋謝的剎那,只有三年!他慢慢靠在馬車上,長長吐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團團籠罩住他,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摸不透。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看熱鬧的村民也散了大半。西邊的樹林裡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踏雪之聲,似乎是有什麼人往這裡狂奔過來。蘇尋秀急忙站起來,卻見一個黑衣的男子急急奔出,貓三飛快迎了上去,兩人似乎說了什麼,然後那人就半跪在花九千腳邊,頭也不抬。
  
  「鷹六,你起來,事情和你沒關係。」花九千淡淡說著。
  
  鷹六隻是跪在地上不肯抬頭,沉聲道:「是我的失誤!竟然跟丟了狐七。請老闆責罰我!」
  
  話音剛落,他的胳膊就被人輕輕扶住,整個人不由自主站了起來。花九千定定看著他蒼白的臉,柔聲道:「和你沒關係,雪山裡面所有事情都不可預料。你不需要自責,再說,我已經大概猜到狐七去了什麼地方,她絕對不會有事,你們都放心。」
  
  「老闆……」鷹六囁嚅著,慚愧地低頭。
  
  花九千拍了拍他的肩膀,攬著他往馬車那裡走去,一面道:「不用急,一急就辦不好事情了。咱們先去找個地方投宿,明天早點起來再說。你告訴我,在什麼地方把狐七跟丟的?」
  
  鷹六想了想,才道:「他們是在半山腰遇到了打劫的山裡人,我怕狐七背著一個少年跑不快,就先收拾了後面追趕的強盜。等我回頭想再找的時候,就找不到了。這幾天我找遍了半山腰,還是沒發現任何蹤影。不過山腰那裡有一個懸崖,所以……我猜他們可能是墜崖了。」
  
  貓三聽他這樣說,在後面忍了又忍,最後終於忍不住低聲道:「鷹六!你……為什麼不下去看看!」
  
  鷹六抿起唇,面上滿是自責的神色,輕道:「我試過……但下了一半才發現那個山谷深不可測。我怕下面有什麼意外情況,這樣連個給老闆送信的人都沒了……是我的錯!」
  
  花九千瞪了一眼貓三,道:「你也不許給我慌!冷靜點!鷹六做得很好,沒有錯。」
  
  貓三隻得閉嘴,乖乖跳上馬背,把馬車往東邊駛去。花九千上了馬車就沒再說話,她一直撐著下巴,似乎在思索著什麼。蘇尋秀趁機把鷹六從頭打量到腳,和貓三那種帶點痞氣的俊美不同,這個鷹六看上去有點木衲衲地,乍一看就是個老實人。但他只要抬眼,兩人目光相撞的時候,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他的眼神警惕而且精明,不輕易露出任何友好的感情,是個警戒心非常強的人,而且固執無比。蘇尋秀知道他也在打量自己,他撇了撇嘴角,忽然對他露出一個懶洋洋的笑容,鷹六動也不動,冷冷別過眼光,再也不看他。
  
  喔,原來是個悶騷的冰塊!蘇尋秀揉了揉額角,想起了玉帶。他和這種人似乎天生八字不合,兩看兩相厭,不如不看。花魔女怎麼會有這種無聊的手下?悶也悶死了。
  
  馬車沒走一刻,穿過一個積雪的小樹林,眼前忽地豁然開朗。正如那些村民所說,前面是個極大的莊園,外面圍著一圈暗紅色的圍牆,看上去甚是氣派。在這偏僻的雪山裡居然有這種富貴莊園,倒也實在希奇。
  
  貓三牽著韁繩,沿著圍牆邊上走,裡面似乎有絲竹之聲,但風聲一大,便什麼也聽不清了。他正在納悶,忽聽前面傳來一聲大吼:「前面的馬車停下來!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竟然敢亂闖!」
  
  他勒住馬,就見兩個青衣家丁氣勢洶洶地奔過來,毫不客氣地抬手就要把貓三拉下馬匹。他見多了這種狗仗人勢的下人,倒也不惱,只是嘻嘻一笑,身子在馬背上靈活地一轉,輕輕巧巧避開家丁的捉拿,然後縱身一跳,穩穩地落在兩人面前。
  
  那兩人還沒來的及反應,手心裡忽然一涼,低頭一看,卻是一人一錠三兩重的銀子。貓三笑道:「兩位大哥,我們是過路的旅人,聽說這裡可以投宿,還煩請通報主人一聲。」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尤其在南崎,有錢什麼都好辦。那兩個家丁見他出手這樣大方,不由都笑了起來,立即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連聲道:「當然當然!老弟等等,我們馬上去通報!」
  
  其中一人興沖沖地跑了進去,貓三裝模作樣地打量了一番這氣派的莊園,笑讚道:「真是個好地方啊!主人又是個大方熱情的,多行善舉,日後必然大有福氣!」
  
  那家丁臉上早已笑開了花,連聲道:「不敢不敢!老弟過讚了!老弟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看你這身氣派,是作生意的吧?」
  
  貓三順著他的話說道:「大哥真是好眼力!不過我不是做生意的,我家老闆才是商人。我們從迷霞鎮一路過來,是要去西鏡做點藥草生意。」說到這裡,他瞇了瞇眼睛,一付「你應該都明白」的模樣。
  
  那人果然心領神會地笑著點頭。在南崎,所謂的做藥草生意,說白了就是販賣毒藥草藥膏。這是明令禁止的行當,但由於暴利,還是有許多人挺艱走險,不過真能作出點名堂的,大多還是有些背景的貴人。那人更是不敢怠慢了,熱情地和貓三絮絮叨叨說了好多。
  
  沒一會,進去通報的人就出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紫衣管家,迎著馬車進了莊園。莊園內的富貴奢華自然不必言表,這氣派,只怕皇城的富貴之家也不過如此。貓三眼睛尖,見樹後假山後隱約站著穿盔甲的士兵,他心中有些驚訝,不由道:「先前聽村裡的人說主人這裡新來了許多客人,我們會不會打擾了主人的雅興?」
  
  紫衣的管家早已聽門人說過這些人非富即貴,當下不敢怠慢,笑道:「小哥說的什麼話!來者皆客!只是先來的那個客人脾氣不大好,不太喜歡別人打擾,小哥還須得謹慎。」
  
  貓三連聲道:「這個自然!」
  
  馬車又拐了個彎,前面是一座玲瓏小橋,對面是個精緻美麗的院落,紫衣管家笑道:「還請馬車上的客人先下來了,前面就是客房,小橋只怕過不了馬車。」
  
  貓三聞言轉身敲了敲車門,低聲道:「老闆,下車吧。」
  
  車門立即開了,紫衣管家不由瞪圓了眼睛,驚艷地看著一身火紅的花九千。忽然,他好像發現了什麼,驚艷變成了駭然,指著她支吾了半天,卻說不出話來。
  
  花九千對他微微一笑,淡道:「陳管家,事隔八年,你居然還能認出我來。」
  
  陳管家忽然叫道:「原來……原來是你!九姑娘!你怎麼……啊!老朽招待不周,馬上去通報老爺!你……你先進去……」他看起來似乎是想上來抓住她的胳膊,可是又害怕地縮了回去,但他那種興奮的神情卻絕對不是裝的。
  
  花九千笑道:「不用那麼麻煩,我們很快就走了。你家太爺最近身體還好吧?」
  
  陳管家連聲道:「托九姑娘的福氣!他老人家精神矍鑠,健步如飛呢!」
  
  他熱情地把眾人往院落裡帶,然而雖然興奮,卻還是掩不住他的一絲恐懼之色。他始終離她五步之遠,不敢靠近,好像在忌諱著什麼。
  
  「九姑娘,好久不見,你真是……變了許多!」陳管家盯著她看,回憶裡那個白衣紅裙的小姑娘似乎鮮活了起來,她變了太多,面容,神態,服飾……可是,唯一不變的卻是那雙晶亮妖嬈的眼睛,那雙眼曾讓莊內上下為之震撼。
  
  「三大夫還好麼?對了,八姑娘怎麼不見?唉,從八年前你們離開後,大家都念著你們呢!當年你們真是……」陳管家絮絮叨叨地說著,忽然見花九千臉上沒了笑容,他立即乖覺地住口,不敢再說。
  
  「三大夫死了,八姑娘……我也不清楚。」花九千淡淡說著,跟著陳管家進了院子,院子裡種了許多不畏寒的松柏,雪壓枝頭,景色倒是極好。
  
  「死了!」陳管家幾乎要跳起來,連聲可惜著,卻也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他讓小廝去沏茶,自己陪著眾人坐在正廳閒聊了幾句。忽然想起了什麼,他低聲道:「九姑娘,你知道莊子裡來的客人是誰麼?老朽在這裡先提醒你一下,最好不要隨便在莊子裡走動……那人……嗯,是個大貴人。」
  
  花九千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說道:「我理會得,先前進來的時候看到那樣多的官兵就明白了。是惠王吧?來雪山打獵了。」
  
  陳管家歎了一聲:「眼下南崎情勢嚴峻,他竟然還有心思打獵……大概是仗著有天威將軍,國土無憂吧。不過老朽卻不是那個意思……九姑娘,惠王現在重金聘蠱師,搜羅了許多人才在身邊,你若是不想為惠王效命,還是不要讓他知道你是……比較好。惠王是個極度自負的人,不能容得別人拒絕……你若不從,只怕會惹一些麻煩……謹慎謹慎。」
  
  「我知道的,謝謝你,陳管家。」花九千對他笑著,然而眼底卻沒有一點笑意。
  
  「這次惠王拿下了龍尾山,南崎靠西的大片土地都在他掌握之中,他心情大好出來打獵也是情有可原……只是,未免過了。他帶了手下幾員大將,天威將軍也被他強行帶來了。聽說為了這事,將軍和惠王鬧得非常不愉快……惠王最近脾氣也不大好。九姑娘,不要怪老朽囉唆,小心小心!」
  
  這個熱心的老爺子連連提醒著她,他始終念著八年前萬峰會派來的三人,九姑娘,八姑娘,三大夫,是他們解開了太爺身上致命的蠱蟲。當年八姑娘九姑娘還只是未及笈的小丫頭,尤其是九姑娘,玉人兒似的,用起蠱來卻毫不含糊,莊裡那些年輕男子都對她又愛又怕,只敢遠遠看她一眼就好。她那一身白衣紅裙,清麗的模樣,到今天還鮮活在目。
  
  說話間,茶已經奉上,陳管家又陪他們說了一會閒話,吩咐小廝好生服侍,這才戀戀不捨地走了。
  
  蘇尋秀一直沒說話,只是默默喝茶默默看她。是他太敏感了麼?總覺得花魔女有點不對勁,雖然和平時一樣笑得很可惡,然而那笑容卻有點怪異,很假,好像她臉上那層隱形的面具突然凸現了出來,假的讓他想剝了它。
  
  花九千忽然拍手說道:「老娘想起來了!」她突然這樣一下子,嚇了所有人一跳,紛紛瞪著她。她又道:「以前聽人說過,雪山裡面有個很神秘的村子,只能進不許出!聽說是在某個懸崖下面,以前也有人想試著進去,卻很少有人能出來。估計狐七是掉進那個村子裡去啦!」
  
  她臉上忽然有了神采,回頭吩咐坐立不安的貓三:「看你急的,估計你也坐不住。你去找些麻繩回來,要那種很粗的!越長越好!」
  
  貓三幾乎是立即跳起來跑了出去,花九千笑著回頭對鷹六說道:「鷹六,你身上有帶粗釘子吧?」他點了點頭,花九千又道:「那就好,咱們明天下懸崖看個究竟!」她捲起袖子,笑得狂妄:「老娘才不管它是什麼神秘的村子,想要留老娘的人,也得看看它有沒有那個本事!」
  
  蘇尋秀還是沒說話,他不知道說什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奈茵 發表於 2012-3-22 12:13 PM

  17.魏重天
  
  八年前,她來過這個莊園。
  
  那時候,張老五的莊園還沒這樣大,圍牆也不是這樣囂張的暗紅色。她到現在都記得當時客房院子角落裡,那一棵歪歪扭扭的蘭花。三大夫總是帶著八姑娘去給張老太爺看身體裡的蠱蟲,她覺得無聊,就會用手去撕蘭花,然後三大夫回來就會無奈地說教她。
  
  「小九啊,你成天都無聊,幹嘛不和我們一起去看蠱蟲?」
  
  「你看看,好好的蘭花給你撕成這樣。要是讓大先生知道你這樣,回去又要罵你了。」
  
  「你什麼時候能和小八一樣乖覺些?」
  
  她是她,八姑娘是八姑娘,會裡的人幹嘛老把她們放一起比較?很顯然他們不明白八姑娘也討厭兩人被放在一起比較。為了這個事,她都不和自己說話了,以前還挺親熱的,最近她都開始不正眼看人了。
  
  九姑娘天分高,八姑娘性子好。會裡的人都這樣說,大先生收了九個弟子,最寵的就是最小的兩個。這些人,大概不知道受寵愛越多,被要求也越多,以前八姑娘總是躲在被子裡偷偷哭,而她就會呆呆坐在窗前看星星,想像從未見過的父母。
  
  她從來也沒哭過,也不明白什麼叫做悲傷,三大夫說她沒心沒肺還沒開竅。三大夫是個好人,雖然他老是責備她,卻總是一邊罵一邊真心替她著想。後來她獨力替張老太爺解開了蠱蟲,回院子的時候,三大夫就摸著她的腦袋,輕輕柔柔地,說:「小九,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只可惜,太聰明了。」
  
  她一直都沒明白三大夫到底是誇獎還是惋惜。後來,魏氏一族的人來了;再後來,三大夫死了;最後的最後,他沒看到,她生平第一次的流淚。一邊流淚,一邊在心裡告訴三大夫她終於知道什麼叫做悲傷,在還未能理解幸福的涵義之時。
  
  花九千沉浸在往事中,有些無法自拔。天邊的晚霞早已褪下去,風拂在臉上冰冰涼,沒有八年前的初夏淡淡的蘭花香。
  
  她在迴廊裡沒有目的地漫步,等繞過一個拐角的時候,才忽然發覺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上次來時住的那個院子。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望向角落,想看看那裡會不會有一株記憶中的蘭花,或許她還想看到當年那個沉默不開竅的小丫頭,低頭認真地撕花,白衣的三大夫在後面笑著責備。
  
  她什麼也沒看到,一切都被茫茫白雪掩蓋了,世事都被藏在虛幻的表皮裡。她吸了一口氣,轉身想走,忽聽後面傳來一陣舞劍的聲響。那聲音如同龍吟鳳嘯,清朗瀟灑,足見劍是好劍,人是好身手。
  
  衣袂拂動,那人似乎是將劍一甩,狠狠釘在樹上。這一釘帶著憤懣賭氣,花九千心中一動,忍不住往回走了幾步,定定望過去——
  
  魏重天在舞劍。
  
  惠王已經讓他失望了無數次,他不知道這次之後會不會還有下一次。惠王仰仗他天威將軍的聲勢,所以對他寵愛重用。他是個珍惜人才的人,只可惜他不會善用人才。東邊蒼瑕城情勢不穩,桓王的人馬蠢蠢欲動,只待找個時機就要反攻,吞併這個東邊最重要的關卡,惠王竟然在這種時候要出來打獵。
  
  他能說什麼?君臣君臣,他什麼也不能說,只能默然順服。朝臣都羨慕他受寵,惠王打獵都要強行邀他同往,說了無數次,他怎麼婉拒沉默都沒用。
  
  他可以為惠王打下南崎這片天下,他可以給惠王想要的江山。但他想要的,惠王能給麼?
  
  他腰身猛轉,手裡的劍如同銀龍一般呼嘯而出,硬生生釘在院子裡粗壯的松樹裡,震下大團大團的落雪。雪落在頭上臉上冰涼涼,他吐出一口氣,耳邊彷彿響起族人的話。
  
  「重天,你命中帶煞,不可以留在族裡。爹也不想這樣,但是沒辦法,你還有兩個弟弟,你二娘三娘她們身體都不好……」
  
  「重天,你去參軍吧,說不定可以建立奇功。只是,別說你是魏家的孩子。爹老了,禁不起折騰,你是勝是敗,爹都沒有福氣承受。」
  
  「現在你既然成了天威將軍,就證明惠王對你青眼有加!你怎麼可以放棄這個飛黃騰達的機會!重天!魏氏一族的重振就靠你了!爹果然沒有看走眼,你是咱們家的福星!」
  
  啊啊,至親之間說話,為什麼還要玩虛偽?他不明白,他命中帶煞,他認命乖乖離開;要他參軍,他乖乖跑去打仗;要他順服惠王,他也沒有半句怨言。
  
  到如今,他只想問他們一句:魏重天,對你們來說是什麼?算什麼?
  
  煞星成了福星,原來人的謊言這樣不堪一擊,什麼都是說出來的,言語傷人最甚。或許他什麼也不說,也是心裡憋著最熾烈的火焰:他總是要作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讓曾經的白眼狼刮目相看。
  
  他要的,應該就是這個。
  
  魏重天有些疲憊地抹了抹光頭,頭上身上的傷疤,是他的榮耀,所以他從來都拒絕太醫治療。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靠自己闖出一切。
  
  他轉身,忽然看到迴廊上站著一個紅衣女子,不由怔住。他的目光從她火紅的衣裙一直掃到她妖嬈明亮的眼睛,忽然慌亂起來,有些不敢相信,有些驚喜,更多的是駭然。
  
  「……大嫂!」
  
  魏重天上前一步,輕輕地,不可思議地叫了出來。
  
  花九千定定看著他,她眼睛裡什麼也沒有,空空的,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掉落,眼前不由自主掠過許多許多她幾乎已經忘記的畫面。那種畫面血淋淋陰森森,牽扯著她的五臟六腑,然後一種從骨子裡透出的劇痛攫住了她,小腹立即開始抽搐,她痛得要彎下腰去。
  
  她幾乎以為自己又要流血,於是有些慌亂地在腰間摸索,急急抓起紫金的煙桿,笨拙地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織輝草苦澀的味道。那味道順著血液流遍四肢百骸,平息一切浪潮,劇痛慢慢消失,她額上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原來……」她微微笑了起來,輕道:「原來你就是天威將軍,重天。我真沒想到。」
  
  魏重天急忙走了過來,有些笨拙地說道:「大嫂!你當年怎麼突然就走了?大哥他……」他沒說下去,他家大哥是什麼德行,他太清楚了。「我娘她……」他也沒說下去,他娘是怎麼樣,他也很清楚。所以,沒必要說假話。
  
  花九千捏著煙桿,眼神有些虛幻,輕輕說道:「都好久的事情啦,說起來有什麼意思?重天,恭喜你,終於名聲鵲起,魏家那些老頭子終於滿意了吧?」
  
  魏重天抿起唇,似乎是想笑,可惜有點苦澀,笑得很失敗。他搓了搓手,良久才低聲道:「大嫂,這些年你過得如何?我娘和大哥他們……唉,我替他們向你賠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別和他們一般見識……萬峰會那裡……我也賠過不是了。」
  
  花九千挑起眉頭,笑得諷刺:「你賠什麼不是?我從來也沒把他們放在心上,既然沒有恨,又何須賠禮道歉。不關你的事。」
  
  魏重天低下頭,他坑坑窪窪的光頭上濕漉漉地,是剛才落下來的雪化了,冒出白色的霧氣。他似乎有點忌諱她,說話前都要想上三四遍,好久才又道:「你……不會再回去了麼?」
  
  花九千點了點頭:「我本來也不該留在那裡,那只是會裡給魏家的一個人情罷了。」
  
  魏重天也只好跟著點頭,又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這些年,過得如何?」
  
  他忽然拍了拍手,歎道:「唉,何必站在這裡說話,大嫂,咱們進屋去說。不知你會不會給我這個面子?」
  
  花九千欣然點頭:「好啊,正好我也想知道天威將軍的事情。你怎麼會投靠惠王的。」
  
  魏重天立即恭敬地領她進小廳,好在他向來是個簡樸的人,身邊只有一個貼心小僕服侍,上了茶之後,他吩咐不許讓任何人進來,然後遣走了小僕,端茶喝了一口,才道:「大嫂,你不該在這個時候來雪山。」
  
  花九千也抿了一口茶,淡然道:「我理會得,不過那也沒什麼。惠王要是有本事招攬到上三峰的人,也算他本事了。」
  
  魏重天沉聲道:「大嫂不要輕視這事,惠王身邊的蠱師裡面有沒有萬峰會的我不清楚,可那些蠱師裡面有個十分厲害的女子,我曾聽惠王手下的一個蠱師說他窮其一生也達不到那女子的厲害程度。惠王現在正是廣招人才之時,如果被他知道你是……上三峰的人,他一定會強留!你如不願,他必然會炮製法子來懲罰你!他身邊那個女子十分厲害!大嫂千萬謹慎!」
  
  花九千揉了揉額角,輕笑道:「怎麼每個人都喜歡讓我謹慎?你的好意我明白,謝謝你。可是我這次來,卻不是為了惠王,而是出來尋找我的手下。我不想與任何勢力扯上關係,你們無需為我操心。」
  
  魏重天歎了一聲:「惠王他……用這種法子強行搜羅了許多人,沒人敢不服。」
  
  花九千摩挲著杯子,微微一笑:「既然他是這種人,你為什麼要替他效命?」
  
  魏重天沉默了一會,他的神情看不出痛苦,也看不出快樂,只是一片莫名堅持的茫然,他低聲道:「我……有想要的東西,惠王他是個珍惜人才的人。」
  
  「你想要什麼?名?利?高官厚祿?」花九千問的甚至有些好笑。
  
  魏重天卻認真地點了點頭:「沒錯,我想要這些。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魏家,也是為了不讓任何人再看不起我。」
  
  花九千原本只是說笑,聽他這樣說不由斂起了笑容。
  
  「重天,你是認真的?」
  
  魏重天點頭道:「大嫂,你不用勸我,我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我比誰都明白。」
  
  花九千看了他許久,終於說道:「你當真明白?你拿下了江山,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沒聽過功高震主麼?」
  
  魏重天挺了挺脊背,好讓自己看上去信心十足,他朗聲道:「我相信惠王不是這樣的人!我也相信自己絕對不會被人猜忌!江山是我們一同吃苦才打下的!名利是我該得的!是他該給我的!」
  
  花九千默然。他選擇的是什麼道路!重天,你腦子發熱了麼?她還想勸,但見魏重天堅定的眼神,她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人有的時候認定了一條路便不願回頭,或許他在心底也明知道那是錯誤的,但卻始終要執著地走下去,試圖把結局改變。
  
  她低頭默默喝了一口茶,輕道:「你以後不要後悔便好。」
  
  魏重天不願繼續這個話題,又問了花九千一些近況,兩人正閒聊,忽聽門外那個小僕高聲叫道:「將軍!惠王來了!」
  
  魏重天大驚,急道:「大嫂!你還是趕快躲起來!不要讓惠王看到你!」他心知花九千是個極厲害的蠱師,只道常人也能一眼看出,倘若惠王要留這個人,他真的毫無辦法!
  
  花九千卻輕鬆笑道:「你怕什麼?他又不認得我。」
  
  魏重天還想說話,門已經被打開了,惠王朗朗而笑的聲音傳進來:「重天,怎麼不用晚膳?一個人在做什麼呢?」
  
  說著他就走了進來,一見魏重天對面坐著一個紅衣的妖嬈女子,他不由一愣,忽然笑了起來:「原來躲在這裡有佳人陪伴!倒是我魯莽了,那我先告辭。」
  
  他轉身就走,倒也瀟灑。魏重天急忙叫道:「王上!這是臣下的……一位故友!請勿誤會!」
  
  惠王聽他這樣說,便回過頭來,這邊花九千早就盈盈下拜:「民女花九千參見惠王。」她形容風流妖嬈,惠王早就心神俱醉,連聲笑道:「快請起快請起!你叫花……?」
  
  花九千淡然一笑:「民女花九千。」
  
  惠王身子一歪,坐在椅子上,一雙眼直直盯著她妖嬈的面容,話也說得好似醉了:「九千……好名字啊……你多大了?」
  
  他伸手要握花九千的手,她眼神一動,微微讓了過去,站起來說道:「民女還有事,先告退了。」
  
  她轉身就走,火紅的衣角掃過惠王的腳面,他中了蠱似的猛然伸手去抓她袖子,口中急道:「別急著走!陪本王說說話,你想要什麼?」
  
  魏重天見花九千的臉色變得陰森,只怕她那陰狠的脾氣發作要對惠王不利,急忙道:「王上!花姑娘早已許配了人家!」
  
  惠王顯然沒聽清,喃喃道:「什麼?……重天你說什麼?」他抓住花九千的袖子,手指一點一點下滑,最後握住她的手,只覺柔若無骨,光滑細膩,心神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忍不住摩挲著,面上只是笑,也不說話。
  
  「王上!」
  
  魏重天叫了一聲,話音剛落,卻見花九千兩指並起,在惠王的手背上輕輕一點,惠王好像被針紮了似的,忽然丟開她的手,有些茫然地看著她。花九千嫣然一笑,輕道:「民女告退。」她飛快地走出門口,紅色的衣裙好像一片晚霞,誘人之極,殘留下氤氳的幽香。
  
  惠王怔怔看著門口,輕道:「她……世上居然有如此人物……」
  
  魏重天心頭突突亂跳,也不敢說穿,只得盯著惠王的手背看,那上面多了一個極小的黑點,他也不知花九千下了什麼蠱,但想來她還不至於做什麼大手腳,她向來是個知分寸的人。想到這裡,他長歎一聲。
  
  很快,他就知道那蠱到底是什麼了,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惠王見了花九千的容顏之後,便要張老五在莊裡面四處尋找,誰知花九千回去之後竟然立即離開了莊園,自然是找不到的。於是失望的惠王只好選了一個容貌身段不錯的婢女侍寢。
  
  那蠱,就這樣發作了。
  
  花九千坐在馬車裡,笑得十分開心,好像遇到了什麼好事似的。鷹六是個悶葫蘆,只當沒看見,蘇尋秀被她笑的渾身發毛,終於忍不住道:「你笑什麼東西?好噁心!」
  
  花九千卻沒生氣,只是笑道:「笑那個色鬼惠王,他現在一定打噴嚏打的頭昏腦脹。」
  
  原來她惱怒惠王的急色,給他下了一個惡作劇似的蠱蟲,只要他一親近女子,便會忍不住打噴嚏。想到那個色鬼使勁打噴嚏的樣子,她笑得更歡了,好像之前的那些悵然,也跟著消失。
  


  18.天堂村
  
  這是一片光禿禿的懸崖,沒有草,沒有樹,只有嶙峋的石頭。抬頭看,上面是厚厚的白雪,往下看,下面是漆黑深邃根本看不到底的深淵。
  
  蘇尋秀手裡的麻繩磨擦著石頭,發出吱呀的聲響,令人牙酸。他雙腳踩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剛要喘一口氣,肩上忽然一重,卻是花魔女的腳踩了上來。
  
  「喲,秀秀你是不是不行了啊?你休息一會吧,讓老娘走第一個。」花九千手裡抓著麻繩,火紅的身影晃啊晃,低頭對他很囂張地笑,那笑容好像在告訴他:原來你體力這樣差,真是想不到啊!
  
  「囉唆!小爺什麼時候要休息了?!」蘇尋秀用手狠狠撥開她的腳,抓著麻繩又往下滑了幾丈。這混帳的懸崖,混帳的麻繩,混帳的天氣,混帳的花魔女!一切都混帳之極!他幹嘛要把大好時光花費在這種破地方?現在想來,最大的混帳是他自己,明明知道她是個魔女,根本不需要多加照顧,她不折磨人已經算好的了。可下懸崖的時候,他還是一言不發地抓著繩子第一個墊底衝了下去。
  
  什麼憐香惜玉,似乎這些柔軟的詞語都不適合用在花魔女身上,她壓根就不是人,他一定是沒睡醒才作出這種無聊舉動。蘇尋秀雙手微微一鬆,整個人順著麻繩簌簌往下滑,遠遠地把上面三個人拋開。山谷底下的陰風吹上來,他的長髮也揚起,眼前有些模糊。
  
  她只能活三年,活五年,甚至活三天,這些本來都不干他的事。她是九姑娘也好十大爺也好,也不干他的事。可他就是這樣莫名其妙開始注意,注意她的所有細節,然後他就知道,昨天她不開心,因為她那一刻的眼神是那樣深邃,彷彿安靜卻混亂的海底。
  
  為什麼呢?這些本來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倒霉的人應該是他,被困的人也是他。他想,或許事情要糟,在自己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他的耳朵,眼睛,甚至鼻子,都搶先對她作出了反應,本能地開始追逐著與她有關的一切。他真的要被魔女纏住了。
  
  一股風忽然猛地從下面吹了上來,帶著甜甜的香味,暖洋洋地。蘇尋秀在崖上攀了半天,雙手和臉頰早已凍得沒有了知覺,乍被風一吹,渾身都開始發癢。下面似乎有隱約的水聲傳來,他也懶得和上面的人說,雙足在崖上一點,飛快滑了下去。
  
  忽然,他猛地停住了,不是因為看到了谷底,而是因為——麻繩到頭了!他此時已經熱到全身是汗,於是不耐煩地抬頭吼叫:「花魔女!這什麼破爛麻繩!都到頭了!」
  
  她在頂上面,看上去就像一個小紅點,但是聲音傳過來的時候卻極清晰:「你等著別動,老娘馬上下來!」話音剛落,她就猛然下沉,蘇尋秀眼睜睜看著那個紅點越來越大,衣袂飛揚,她簡直像一個著紅霞的精魅,從天而降在他眼前。
  
  「真的到頭了。沒辦法,直接跳下去吧。這裡這樣熱,想必快到谷底了。」花九千在上面朗聲說著,額頭上的一顆汗珠不小心落在他臉上,溫熱的,他心裡一癢,忽然煩躁起來,只想不要再和她待在一起,再這樣下去,他就要瘋了。
  
  「先在這裡等會,等貓三鷹六他們下來了再商量。」她空出一隻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抬頭往上看,那兩人還在頂上面,如同兩個小黑點,要下來估計還要花些時候。
  
  蘇尋秀哼了一聲:「要跳就跳,哪裡還要商量!你不跳我先跳了!」
  
  他猛然鬆開手,整個人猛然下沉,彷彿一隻張開翅膀的大鳥,瞬間就沉到了黑暗的谷底。鬆手的那一瞬間,他感到了極致的暢快,好像逃離了一直以來的某種壓力似的。他下意識地稍稍蜷起身體,只待落地之時見機行事,可以讓自己少受一點傷。
  
  「撲通」一聲巨響,他墜入了溫暖的潭水裡,這個變故他也沒想到,在水底劃了幾下,他剛要浮上來,就聽連續的三聲撲通,花九千他們幾個竟然也跟著跳了下來!水花濺了一臉,他抹了一下,張口正要嘲笑幾句,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等等,這裡是……?他有些怔怔地打量著周圍五彩繽紛的花樹,打量著潭水上飄浮的一層花瓣,打量著……兩個坐在潭邊光著身體的年輕女子。蘇尋秀完全愣住,三個人,三雙眼,呆若木雞地對視了好久好久,終於,那兩個女子才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大聲尖叫,一面飛快地抓過身後的衣服擋在身前。那慌張驚恐的模樣,讓蘇尋秀懷疑自己是怪獸一隻,會吃人的。
  
  「你……你們是……?」那兩個女子戰戰兢兢地問著,其中一個年紀較小的幾乎要哭出來。蘇尋秀這時終於反應過來,淫賊的本性終於露出,他賊忒兮兮地上下打量著那兩個女子露出的肩膀和小腿,目光如針,讓她們嚇得臉都綠了。
  
  喔,兩個人姿色都是中上,福氣!他抹了抹臉,陪笑道:「別怕別怕,我可不是什麼壞人……」話還沒說完,後領子就被人一提,他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然後腦袋上被人重重一敲。
  
  「說什麼廢話呢!」花九千不客氣地把他甩到一旁,回頭問那兩個嚇傻的女子:「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時貓三鷹六他們也從水裡浮了上來,那兩個女子乍一見這麼多年輕男子,不由漲紅了臉。年紀較大的那個漸漸收斂了恐懼的神色,看起來倒有些興奮,她輕道:「這裡是安明村……你們,是外面來的旅人麼?」
  
  蘇尋秀不死心地湊上去,連聲笑道:「不錯不錯,我們是外來的旅人。兩位姑娘貴姓啊?我姓蘇,名尋秀……」
  
  他還是沒能說完,花九千抽出腰上的煙桿,在他腦袋上狠狠刷了兩下,他疼的臉都青了,蹲在水裡再也說不出一個字。花九千在濕漉漉的衣服上擦了擦煙桿,這才道:「我問一下,前幾天是不是也有外來的人進這個村子?」
  
  那兩人搖頭,輕道:「我們不清楚,這事要去問村長……」
  
  「村長在什麼地方?」
  
  「你們沿著那條小路一直往前走,出了林子,往左邊拐,再走一會就能看到一個青瓦大屋,上面爬滿了籐子,那就是村長家啦。」
  
  那兩人說完,見蹲在水裡的蘇尋秀就是不死心地盯著她們倆的小腿看,不由臉色一陣暈紅。蘇尋秀雖然一隻眼戴著眼罩,卻依然能看出是個俊美的男子,村裡甚少見到這種人品的男子,加上他後面那兩個沒說話的年輕人,也是極出色的容貌,這兩人不由芳心亂跳。
  
  蘇尋秀正努力用目光非禮人家,後背忽然又被人一提,卻是花九千,她提著他上岸,冷道:「給老娘收斂一些!要是敢出什麼差錯,你就哭吧!」她丟下蘇尋秀,脫掉身上厚重潮濕的狐裘,隨手擰乾裙擺。
  
  「老闆,現在怎麼辦?」貓三鷹六兩人也跟著上了岸,他二人到底比蘇尋秀臉皮薄了許多,老闆在面前,壓根不敢回頭看,雖然貓三很想偷看一下。
  
  「去找村長,問問他狐七有沒有來過。」花九千解下頭髮,隨意甩了甩,然後一把提起蠢蠢欲動的蘇尋秀,朗聲道:「快走吧!貓三,替咱們向兩位姑娘賠個不是!」
  
  貓三隻好難得靦腆地回頭微微作揖,然後逃也似的趕上老闆。
  
  其實出了林子,花九千就發覺村子裡有點不對了,所遇到的基本都是女子,男子,特別是年輕男子,幾乎沒有。路邊的女子一見來了三個相貌堂堂的年輕男子,都聚在那裡低聲說笑,指指點點。貓三鷹六兩個人被指的渾身發毛,只有蘇尋秀萬分享受,左看看右看看。
  
  「嗯,老娘大約明白了一點。」花九千忽然低聲說道,「村子是這種模樣,原來這裡的水有問題。」她跨過一條小溪,用鼻子嗅了嗅,喃喃道:「果然,河底有藍礦,難怪很難生出男嬰。」
  
  「老闆,怎麼說?」貓三見她嘀嘀咕咕,不由十分好奇。
  
  花九千笑道:「不是說這個村子這個村子只給進不給出麼?一般外出的旅人多為男子吧,這個村子的水有問題,河底有豐富的藍礦,喝了這裡的水,會破壞身體構造,生不出男嬰。所以村民要留下外來的男子,否則不出二十年,這個村子就沒後代啦。」
  
  眾人恍然大悟,鷹六更是蹲下來抄了一手水,放在鼻前一聞了聞,水裡有一股甜甜的味道,果然是藍礦。難怪這裡能長出五彩繽紛的花樹,藍礦是微毒的,但對人體沒有很大的傷害。
  
  「老闆,這種情況能改善麼?」貓三喝了一口河水,咋咋嘴,露出滑稽的模樣。
  
  花九千一邊往前走一邊笑:「老娘不是早就給你們說過了麼?這會還要問?可見你們平時都不用功的。」
  
  貓三無奈地望向鷹六,他也是一臉茫然,顯然這次老闆又記錯了,她壓根就沒說過藍礦的事情。
  
  花九千又道:「最好的方法是在水裡加紅礦,不過這附近只怕找不到紅礦,只好用麻煩的辦法了。種一點天羅草,長出來的草籽泡在水裡七天之後藍礦的毒就沒了。」
  
  說話間,眾人已到村長屋子門口,花九千敲了敲門,就聽裡面傳來急切的腳步聲,然後門被人猛然拉開,一個黃衣女子急急叫道:「相公!是你麼?!」她一見門口站著好幾個陌生人,不由怔住。
  
  花九千淡道:「請問這裡是村長家麼?外來的旅人有事找他。」
  
  黃衣女子點了點頭,勉強笑道:「快請進來。」
  
  她轉身就走,一面用袖子悄悄拭淚,這個小動作沒能逃過花九千的眼睛。她方才叫相公,莫非村子裡有人離開了麼?
  
  眾人跟著她進了屋子,就見正廳裡面坐著一個綠衣女子,腹部微微隆起,顯然已有了數月身孕,可是她面上全然沒有孕婦應有的喜悅,反倒是愁雲密佈,兩隻眼睛紅腫的和桃子似的。一見有人來,她勉強笑著站起來,柔聲道:「外來的客人,請進裡屋,村長正等著呢。」
  
  花九千沒說話,只是微微點頭。黃衣女子早已打開了裡屋的門,笑道:「請進。我馬上去端茶。」
  
  花九千若有所思地進了裡屋,卻見椅子上坐著一個白鬍子老頭,他面上也是愁雲密佈,雪白的眉毛鎖在一起,看上去還有點怒氣。一見他們進來了,村長立即站起來笑道:「歡迎外來的客人,快請坐。」
  
  眾人坐下喝茶,閒聊了幾句,花九千忽然問道:「村長,我想問您,前幾天有沒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來村子裡?她大約這麼高……」她比了比身高,「眼睛很大,耳邊有幾條小辮子,帶點北邊的口音。」
  
  村長眉毛猛然一跳,抬頭死死盯著她,良久才道:「那兩個小鬼,是你們的熟人?」
  
  眾人一聽他這樣說,不由都激動起來,花九千急道:「是的!他們現在還在村子裡麼?」
  
  村長頓了頓,才道:「走啦!不但走了,還騙走了維可!老夫早知道外面的人忘恩負義,卻沒想到兩個小鬼也是如此!枉費我們待他們如此好!當真是狼心狗肺!」
  
  他越說越激動,最後被嗆住,劇烈咳嗽起來。鷹六急忙上前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卻被他用力甩開,厲聲道:「不用你們假好心!你們和那兩個小鬼是一夥的,必然也不是什麼好人!安明村不歡迎你們這樣的人!快滾!」
  
  他發起脾氣要去推鷹六,花九千陪笑道:「老人家先別氣,不是說安明村只給進不給出麼?您讓我們滾到什麼地方去?何況,我的弟子我瞭解,狐七不是那種人,其中必然有誤會,您先冷靜一下。」
  
  村長用力捶著自己的胸口,顫聲道:「對!那死丫頭就叫狐七!孫嫂子好心給她男人介紹姑娘,卻被他們趕了出來!都是一幫豬狗不如的東西!你走便走!為什麼還要教唆村裡人一起走?!維可二媳婦都有了四個月的身孕!你讓他們孤兒寡母以後怎麼過日子?!」
  
  他說了啥,貓三都沒聽清,只聽到「她男人」三個字,臉都綠了。他急急張口想問個清楚,可是看村長正在盛怒之中,只怕問了他也說不清,只得硬生生忍住,心頭滿不是滋味。
  
  花九千柔聲道:「老人家不要生氣,狐七隻是個十五歲的小丫頭,她能懂什麼?您不要遷怒在她身上。興許是那個叫做維可的男子自己說要走呢?」
  
  她剛說完,門口就傳來那個綠衣女子的哭聲,一邊哭一邊道:「相公他……村長,我一直都沒敢說……相公其實總在我面前說想去外面看看……他說他想知道外面的有錢人過怎麼樣的生活。我……我一直當他是說胡話,誰想他……竟然真的走了!」
  
  村長登時呆住,鬍鬚一個勁顫抖,他喃喃道:「你……你為什麼不早說?」
  
  那女子顫聲道:「我總想著相公是不會捨得的……他總喜歡看我的肚子說以後的孩子如何如何……可是這事我想與狐七姑娘和鬼八小弟絕對沒關係……您不要錯怪了好人。他們還都是小孩子……」
  
  村長頹然坐在椅子上,什麼也說不出來了。花九千見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自己也不好多留,只得輕道:「老人家,正好我要去找我的弟子,不如你們把維可的容貌特徵給我說一遍,出去之後說不定我能找到他,然後把他送回來。」
  
  村長卻搖了搖頭,歎道:「出去的人,沒有回來的道理。他既然當初能拋妻棄子離開,自然也決不會回來。罷了,我也老糊塗,身邊的人也沒能看透……」他忍不住老淚縱橫,傷心之極。
  
  花九千又道:「老人家,我們是來尋人的,既然知道他們安然無恙,我也安心了。我們這就要離開村子,請您放心,我們決不會向任何人提到安明村。」
  
  村長沒有說話。花九千頓了頓,又道:「為了報答,不如我告訴你們如何生出男嬰吧。」
  
  村長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抬頭看她,花九千微微一笑,柔聲道:「我給你們一些種子,種在庭院前面。等長出草籽了,取下四粒泡在水缸的水裡面,泡個七天。以後你們無論是吃飯還是喝茶,都要用泡過草籽的水。如果可以堅持,我想不出五年,村子裡的男嬰一定會增多。」
  
  說著,她從袖子裡取出一個小錦囊,放在村長手上,輕道:「記住,無論過多久,這個法子都不能忘了,否則安明村真的會絕後。」
  
  村長還想說什麼,她卻揮了揮手:「我們走吧,趕緊上去!」
  
  貓三鷹六急忙答應著,三人翩然而出。一直走到門口,花九千才道:「秀秀呢?」
  
  她環視一圈,卻見蘇尋秀早就一個人跑到前面的樹下,和幾個放鵝少女眉目傳情了。
  
  這個村子,是男人的天堂!蘇尋秀深刻地感受到了這一點,這裡的女子比外面的都要漂亮,而且性情特別溫和,雖然害羞,卻不敢忤逆他的要求。最近他吃了不少女人虧,都快沒信心了,忽然遇到這麼一群仙子般溫婉的女性,不由心花怒放。
  
  當下他抓住一個少女的手不放,一邊摩挲一邊說著耳語,正要上去在那少女害羞低垂的臉上偷個香,後領子突然又被人提住了。
  
  「你又在這裡亂髮情?」花九千毫不客氣地提著他的領子,往前一甩,一面吩咐:「貓三鷹六架住他!咱們馬上出村子!」
  
  蘇尋秀被兩人架著,形象全無,不由氣極敗壞地叫道:「花魔女,你也不問問小爺的意願?要是我想留在這裡呢?」
  
  「哦?」花九千轉頭看他,正色道:「秀秀你真的想留在這裡?」
  
  蘇尋秀本來很想賭氣說個是,可是見花九千的神色,好像他說了是,她就會立即很樂意地把他甩在這裡,然後拍拍手掉臉離開,好像丟掉一袋沉重的垃圾。
  
  他吞了一口口水,別過臉去,半晌才嘟噥道:「……我……只是說說而已。」
  
  花九千忽然笑了起來,用力彈了一下手指:「走吧!咱們去外面找狐七,然後四處遊玩去!」
  
  她哼著莫名的小曲,似乎突然心情極好,火紅的身影看上去就像翩躚起舞的蝴蝶。雖然她的開心很有些莫名其妙,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蘇尋秀也忍不住跟著開心起來。
  
  他懶洋洋地掛在貓三鷹六身上,由他們拖著自己,然後回頭望了一眼樹下如雲的白鵝,還有比雲朵更美麗的放鵝姑娘。
  
  這裡的確是男人的天堂,但或許,不是他蘇尋秀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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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茵 發表於 2012-3-22 12:14 PM

  19.白眼狼
  
  花九千他們到處尋找狐七的時候,他們三個人早就穿過樹林,到附近的鎮子上了。鬼八遵守諾言,將什麼都不會的維可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怎樣投宿客棧,怎樣節省用銀子都仔細地教給他。
  
  外面的世界對於維可來說,是完全陌生而且新奇的,一開始他如同初生的嬰兒那樣認真學習所有的事情,甚至在大街上見到稍微大一點的馬車經過都會駐足看許久。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眼神卻漸漸變了。
  
  連狐七都發覺他的這種變化,他不會再對那些綾羅華麗的衣服驚歎,也不會再幻想有錢人家的地板是黃金做的。他常常會在夜裡一個人坐在客棧的走廊上長吁短歎,或者無緣無故掐著自己的胳膊喃喃自語。他的眼睛變得如同餵不飽的小狼,嫉恨貪婪又自卑地默默盯著所有經過身邊的人。他見得越多,就越沉默。
  
  他已經完全不和狐七鬼八說話了,經常大半夜跑出去,天明才回來。這樣的情況持續了足有四天,在他們來到鎮子上第九天晚上的時候,鬼八終於敲開了狐七的房門。
  
  鬼八進來的時候,狐七正在吃飯,滿嘴的油。一見是他來了,狐七立即熱情地撥了一大碗飯,再加上小山一樣高的肉,端到他面前,然後很簡單地說了一個字:「吃。」
  
  鬼八哭笑不得,他把手裡的墨藍小包袱放在桌子上,倒也不抗拒,乖乖坐下來陪她一起吃飯,然後不告訴她自己其實在樓下已經吃了兩碗牛肉麵。
  
  「鬼八你有什麼事麼?維可大哥呢?最近我都沒看到他,你們住一起,你要多照顧他一點哦。」狐七沒什麼自覺地說著,又夾了一筷子茄子放在他碗裡。
  
  鬼八沒說話,他最近吃飯比以前快了好多,沒兩下就把碗裡的飯菜吃個精光。而且他也總是覺得餓,即使吃飽了,過幾個時辰又餓了。他能感覺自己正在成長,晚上洗澡的時候,手指可以清晰感覺到身體變結實,在不知不覺中,他就要長得和狐七一樣高了。狐七說過,她一定會把他養得好好的,雖然話語天真無比,但竟然一語成真。
  
  他用手巾抹了抹嘴角,這才輕道:「我已經有兩天沒看到維可了。」
  
  狐七愣住,塞飯入口的動作僵在那裡。鬼八把先前放在桌子上的小包袱拿過來,打開,裡面全是一疊一疊排放整齊的金葉子,大約有二十幾片,五片一摞用絲線捆起來。到底是上等黃金,在燈光下散發的光輝幾乎暈人眼,狐七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不清楚他把金葉子帶過來要做什麼。
  
  鬼八纖細的手指緩緩撥動著那些金葉子,一面道:「咱們一路從黃金灘過來,吃好穿好住好,全靠天威將軍的金葉子。這些天,每一筆帳我都算過,咱們倆用了四片金葉子。這裡是早上我清點的剩餘,一共有二十六片。而天威將軍當初給了我們三十一片金葉子。」
  
  「嗯……?」狐七還是沒反應過來,她看了看那些閃耀的金葉子,又道:「……你的意思是……少了十一片?會不會在路上不小心掉了?還是你收在了其他地方?」
  
  鬼八沒理她,繼續說下去:「咱們都是走的官道,沒遇上劫匪盜賊,住的也都是大客棧,沒有黑店來騙人錢財。包袱我一直貼身放在心口,就是之前墜崖兩次都沒出差錯。我是今天早上突然發現少錢的。」
  
  狐七終於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她吞下嘴裡的飯粒,喃喃道:「你不會……以為是維可大哥做的吧?」
  
  鬼八微微閉上眼,輕道:「這些天我們都待在客棧裡面沒出去,我也只有睡覺的時候才會把包袱取下來放在枕頭下面。今天早上我梳洗之前數過一遍,發現少了一片,我以為是途中不小心掉了,也沒在意。梳洗期間,維可回來過一次,很急地又出去了。我再數的時候,數目就不對了。」
  
  狐七還是覺得不敢相信,她急道:「會不會是小二做的?我……我覺得維可大哥應該不會這樣吧!他連銀子怎麼算清楚都不會呢!何況他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鬼八搖了搖手:「你先別急。」他從袖子裡掏出兩個小玩意,滴溜溜丟在桌子上,發出玲瓏的聲響,轉個不停。狐七瞪圓了眼睛,輕道:「骰子?」她拈起一粒骰子,它在燭光下散發出迷人的色澤,手感溫潤光滑,上面的大小麼點竟然都是用高級檀香硃砂做的!狐七從小在九千書局長大,見識了無數寶貝,因此小小年紀竟也一眼就能看出什麼是真正的值錢貨。
  
  「這是……象牙做的。」她摸了兩下立即就判斷此為頂級貨,然後疑惑地望著鬼八。他點了點頭:「是維可早上匆忙離開的時候,從他懷裡掉出來的。兩個骰子就要值半片金葉子的價值了吧。」
  
  狐七不說話了。她低頭靜靜看著手裡的骰子,忽然覺得疲倦。傷心,卻不是因為少了錢,只是因為這一路出來,她所見所聞的事情最後都會以失望而收尾。老闆和鬼八說的不錯,她太容易相信人,在她眼裡,所有人都有良善的一面。但其實人就和她手裡的骰子一樣,有完全不同的面孔,突然就會改變,令她措手不及。
  
  一個人想變好一點都不容易,但想變壞卻太容易了。從安明村出來快要十天而已,她親眼看著一個擁有純樸渴望眼神的人變得墮落,彷彿永遠餵不飽的饕餮。世上是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這樣讓人失望難過?人與人之間充滿了溫情和背叛,情感和冷漠。維可到底想要什麼,她想像不出來。其實她早該知道,連妻子都可以拋棄的人,又怎會對他們陌路人上心呢?
  
  她攥緊骰子,半晌,才輕輕說道:「等維可大哥回來吧……十天的約定期也快到了。咱們該為他餞行,希望他一個人能過得快樂。」
  
  她的語氣裡有一種深刻的悲哀,以及無力感。她幾乎要對這一切絕望,老闆他們說的沒錯,外面一點也不好玩,總會有各種各樣的事情會讓你傷心茫然,倘若沒有一顆堅強的心,便會被淚水淹沒。
  
  鬼八走到她身後,摸了摸她的頭髮,柔聲道:「你失望個什麼勁?倘若每個無關緊要的人都能讓你這樣難過,日子可就沒法過啦。你想對人好,也要看那個人值不值得,更要看自己有沒有那個能力。你當自己是神仙,想拯救天下蒼生麼?」
  
  狐七忍不住往後仰一點,輕輕靠在他身上,終於忍不住露出平常的天真笑容,笑道:「還好,我至少還找到了你呀!鬼八鬼八,我知道你對我最好,和老闆一樣……不,或許比她還好哦。我真不敢想像你要是也離開,我會怎麼難過……」
  
  她皺起眉頭,努力想像他離開的那個背影。他漆黑的長髮會柔順地披在背上,藏青色的衣角隨風拂動,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她的心忽然一痛,然後一種深刻的茫然攫住了她。不敢想像他離開的一刻,她現在都已經覺得難過,好像都無法呼吸,喉嚨裡滿滿的都是苦澀。
  
  「你的腦袋除了胡思亂想之外,和漿糊有什麼區別?」鬼八用力敲了一下她的腦袋,把她周圍悲傷的泡泡敲個粉碎,他沒好氣地把她推開,又道:「有空說這些無聊話,不如想想維可回來之後怎麼和他說!以他現在的情形,估計會很難纏,就怕不肯走。」
  
  狐七嘻嘻一笑,偏要撲上去抱他個滿懷,笑道:「這些浪費腦子的事情就給你想麼!反正我是漿糊,想不出好法子!」她撲上去之後,鬼八沒有像以前那樣不停踉蹌,卻只是微微晃了一下,然後抬手扶住她。
  
  狐七忽然驚奇地瞪圓了眼睛,叫道:「鬼八!你又長高了!不公平!為什麼我沒長高?!」
  
  她抓著鬼八的肩膀,上下打量,這個小鬼竟然已經可以平視她的眼睛了!以前那個清秀瘦弱如同小姑娘的孩子去什麼地方了?她忍不住酸溜溜地,撅起嘴不甘心地瞪著他。鬼八把這只八爪魚從身上扯下來,別過臉去不看她,一面說道:「這也要計較,你果然很閒。」
  
  他又抓了抓她耳邊的小辮子,聲音聽起來有一種隱約的笑意:「這樣就難過,以後要仰視我的時候,還不哭死?你真是個小丫頭。」
  
  他的笑聲如春風,狐七忍不住想把他的臉別正,看看他現在是怎麼樣的表情。她很少見到鬼八笑,但他笑起來的時候,偏偏那樣美麗,好像所有的烏雲都在瞬間被撥開那種清朗。
  
  鬼八抓住她的手,正要不耐煩地再說她兩句,忽聽門外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走到鬼八那間客房門口的時候忽然放輕了腳步,似乎躡手躡腳在做什麼。兩人對看了一眼,都點了點頭。狐七輕手輕腳走到門口,悄悄拉開一條門縫,兩人趴在那裡仔細一看,卻見穿著紫貂皮披風的維可也學他們趴門縫上看,不過他看的是鬼八的屋子。
  
  「他什麼時候多了那樣一件披風?一定很貴吧。」狐七悄悄說著。
  
  鬼八抿了抿唇,沒說話。
  
  維可似乎是看清了屋裡沒人,登時狂喜地推門走進去。狐七二人也跟著推門出去,兩人躲在門口往裡看,維可正彎腰使勁翻著鬼八的床鋪,連枕頭都不放過,就差沒用刀劈開來看看了。鬼八的床鋪被他翻得一團亂,看起來他好像在急切地尋找著什麼,找了半天沒找到,嘴裡便忍不住開始罵罵咧咧。
  
  「我說,你找的是這個麼?」鬼八忽然懶洋洋開口了,維可吃了一驚,幾乎是跳起來回頭的。鬼八靠在門上,手裡晃著那個藍色的小包袱,冷冷看著他。
  
  維可的臉一陣紅一陣綠,半晌也說不出話來。鬼八慢慢走進去,上下打量一番他那一身光鮮行頭,有些譏誚地笑道:「維可大哥,人說士別三日定當刮目相看,你卻厲害得多,一天不見便讓我們眼珠子都掉下來了。這身衣服可花了你不少錢吧?」
  
  維可嘴唇動了動,忽然急切地小聲地說道:「不……不關你的事!」他搓了搓手,忽然又變得理直氣壯,厲聲道:「你今天還沒給我錢!我快餓死了,你要違背自己的諾言麼?快給我錢!」
  
  狐七見他這樣蠻橫,不由心中有氣,上前一步正要指責他,鬼八卻伸手攔住她。他勾起一抹笑容,說道:「錢?我以為今天早上你已經拿走不少了,還要麼?」
  
  維可恨道:「你胡說!我根本沒拿錢!你這小鬼,不要血口噴人!」
  
  鬼八從袖子裡掏出象牙骰子,輕輕拋到他腳邊,笑道:「好吧,你沒拿,倒是我拿了你兩個值錢的骰子,還給你。賭場好玩麼?」
  
  維可氣極敗壞,臉色忽然變得古怪,直直盯著鬼八,好似要將他剝皮拆骨一般。他的拳頭漸漸捏緊,額頭上青筋也暴了出來。狐七見他神情詭異,不由把鬼八擋在身後,急道:「維可大哥!你是怎麼了?你若是缺錢,可以問鬼八要啊,為什麼要偷?賭場……那就是火坑!你……你怎麼可以把錢揮霍在那種地方!」
  
  維可猛然揮手,厲聲道:「關你X事!老子現在就缺錢!你要是不給我錢,就是違背了誓言!對得起你的良心麼?!」
  
  鬼八冷笑一聲,忽然打開包袱,取出五片一摞的金葉子,用力拋到他身上,然後說道:「喏,錢。順便再說一句,這是兩天的份,明天十天的期限就到了,該怎麼辦,你自己應該清楚!我們遵守了諾言,仁至義盡,問心無愧!」
  
  維可手忙腳亂地接住那一摞金葉子,面上狂喜的神色還沒褪去便換成了驚恐。他急道:「這怎麼行?!你們怎麼可以就這樣把我丟下?當初……」
  
  「當初說了是十天,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怎麼?我算錯了麼?」鬼八冷冷打斷他的話,又道:「明天咱們橋歸橋路歸路,你不要再來纏著我們,我們也不會再給你任何照顧。能不能闖出你的天地,就看你自己了。」
  
  維可狀若瘋癲地揮手,厲聲道:「怎麼可以這樣!當初不是這樣說的!你們明明是說一直照顧我!啊,我知道了,是怪我拿你們的錢!你們明明那麼有錢,為什麼不給我花一點?!狐七不是蠱師麼?隨便下個蠱就可以有十兩黃金!你們這麼有錢,怎麼這樣吝嗇?!你們兩個小鬼還是不是人?」
  
  鬼八終於冷下臉,沉聲道:「我們的錢是我們的,和你沒有任何關係,憑什麼要給你花?隨你怎麼說吧,總之明天我們就會離開這裡,你要纏上來也無妨,但你記住,就算你餓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有任何愧疚!明白了麼?」
  
  他抓起狐七的胳膊,轉身就走,再也沒有回頭。
  
  維可怔怔站在那裡,覺得整個人都在往下陷。他忽然捏了捏手裡的一摞金葉子,眼神狂熱起來。不要緊,只要今天晚上他能大賺一筆,他就再也不用看兩個小鬼的臉色了!只要能贏一把大的,他也可以有自己的馬車,自己的豪宅,如雲的美女!
  
  他匆匆忙忙出了客棧,往街角的賭場奔去。等著吧,他一定能贏回來!
  
  一直回到房裡,鬼八還是忍不住震怒,抬手把小包袱砸在床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悶氣。
  
  狐七隻道他還在為維可的態度生氣,不由輕道:「鬼八,不要氣啦。就像你說的,不值得麼。」
  
  鬼八搖了搖頭,揉著額角說道:「我不該最後賭氣給他那麼多錢!好浪費!」
  
  狐七忍不住笑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原來你是心疼錢!好小氣的鬼八!反正都給出去了,那本來也不是咱們的錢。」
  
  鬼八倔道:「我才不管,從我荷包裡掏出來的就是我的錢。算了,不管這些,咱們還是快點收拾收拾,馬上就離開!」
  
  狐七奇道:「這麼急!不是說明天才走麼?」
  
  鬼八搖了搖頭:「這個客棧不能留了,維可輸了錢一定還會來纏著不放。咱們換個客棧投宿,不能待在這裡了。」
  
  狐七乖乖「哦」了一聲,轉身去收拾包袱。半天,鬼八忽然又在後面說道:「狐七,以後咱們投宿客棧……還是像這次一樣要兩間房吧。」
  
  狐七瞪圓了眼睛回頭看他,正要撅嘴拒絕,卻見他正色道:「我不想再和你睡一張床。」
  
  狐七登時委曲極了,眼淚汪汪地蹭過去,連聲只是問:「為什麼為什麼?鬼八你不喜歡我?你真的不喜歡我?」
  
  鬼八頭痛地揉著額角,和她在一起,自己的頭總會發疼,她的腦子構造簡直是非常人能想像的。他忽然抓住她耳邊的小辮子,扯了扯,輕道:「不,我很喜歡你。就是因為喜歡你,所以我才不想和你睡一起。你的漿糊腦子能明白麼?」
  
  果然,她用力搖頭,巴住他就是不放。鬼八輕輕敲著她飽滿的腦門子,微微一笑,柔聲道:「你也不需要明白。聽話,不然我就不喜歡你了。」
  
  這話對狐七簡直比聖旨還可怕,鬼八不喜歡她?!她抓住他蹭了半天,鬼八隻是堅決地搖頭,他神色柔和,通常這種神情禁不住狐七纏兩下就鬆懈了,但這次不同,他怎樣都不同意。狐七終於還是頹然放棄,垂頭喪氣地轉回去繼續收拾包袱。
  
  袖子忽然一緊,鬼八抓住她,狐七剛要茫然回頭,手心忽然一熱,卻是被他低頭輕輕吻了一下。被吻的手心登時開始發熱發麻,狐七更加茫然,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鬼八眨了眨眼睛,忽然滿臉暈紅,輕輕放開她的手腕,低聲道:「……快收拾包袱吧!什麼也不許問!」
  
  狐七一頭霧水繼續收拾包袱,可是,被吻手心的異樣感覺始終殘留,明明是淺淺的,淡淡的,卻彷彿在心口刻了什麼似的。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可是心卻一直在猛跳。
  
  或許她是生病了,狐七默默想著,改天要吃點藥去。
  


  20.女蠱師
  
  南崎的皇城原本是北邊的彌珥城,自從老皇帝死後,兩個皇子爭皇座之後,皇城就分成了兩個。北邊的彌珥被桓王奪走,被人稱為大皇城,而西邊的月皎城則被惠王拿下立為皇都,人稱小皇城。
  
  雖然南崎多戰亂,但小皇城卻依然繁榮安寧,街上行人與其他戰亂區全然不同,都是笑語晏晏,滿面悠閒之色。在南崎有個說法,大皇城中盡貴族,小皇城裡遍富豪。當年兩個皇子分家,擁護桓王為帝的都是朝中老臣,三品以上的貴族,而惠王則牢牢抓住了三品以下的官員,得到了許多富豪的相助。
  
  能在南崎小皇城居住的,大多是富貴之人,此處景致與別處大異,富貴景像甚至不輸西鏡。婦人多著時新嬌媚的衣服式樣,男子也是一派風流,街道兩旁的漂亮店舖比比皆是,彩色的旗子獵獵飛舞,似乎連風中的氣味都異常香甜。
  
  衙門前的告示欄裡新貼了一張巨大的告示,許多人都圍在那裡指指點點,大聲嚷嚷著什麼,這樣的舉動引來更多的人,一時間衙門前熙熙攘攘,熱鬧非凡。連旁邊賣滿頭的小販也禁不住伸長了脖子往那裡瞄,想知道朝廷又玩什麼新花樣。
  
  剛好第一籠饅頭蒸好了,小販匆匆揭開蓋子,大團大團的白霧往上升。他先時也沒注意,只顧著往衙門那裡看,忽然覺得有一點不對勁,他急忙回頭,卻見饅頭鋪前弓腰站著一個人,隔著霧氣看不清他,只覺衣衫襤褸。那人伸手在拿饅頭,可是太燙,他拿了幾下都沒拿起來,白胖胖的饅頭上倒是留下好幾個黑色指印。
  
  小販登時火了,厲聲叫道:「哪裡來的兔崽子!敢吃你家老子的白食!」他掄起手旁的□面杖就打,那人掉臉就跑,最後還是給他得手了一個饅頭,急急捏在手裡搓了兩下,死命就往嘴裡塞,硬是給他塞了半個下去。
  
  小販追上去狠狠抽了他幾下,那人如同老鼠一樣在人群裡竄來竄去,引得那群圍在衙門前看告示的行人紛紛叫起來。小販作勢還要抽他,那人似乎是急了,連滾帶爬往前跑,最後不小心摔了下去,腦袋撞在告示欄的柱子上,發出好大的聲響。
  
  眾人還在驚呼,衙門那裡早已有人出來呵斥:「吵什麼?!衙門前面是給你們吵鬧的地方麼?!都散了散了!」
  
  眾人只好退了幾步,忽聽那人尖叫一聲,一手死死抓住告示欄的柱子,另一手打算把那張巨大的告示撕下來。衙門的人哪裡容得這個乞丐放肆,紛紛衝上去撕扯他,一面叫道:「好賊漢!皇上的諭旨也敢撕!想死麼?!」
  
  那人死活都不放手,硬是把告示撕下來攥在手裡舉高,然後嘶聲叫道:「我認識蠱師!我知道有厲害的蠱師!我願意報效朝廷!我誓死效忠!」原來那是一張重金聘天下蠱師的告示,惠王御筆親題,所以引得行人紛紛駐足觀看。
  
  捕快們聽他這樣說,倒也真放手了,這時衙門裡出來一個青衣男子,年約三旬,他打量了一番那人,皺眉道:「就你這樣的,認識什麼蠱師?青天白日的來誑人,真當南崎沒王法了麼?」
  
  那人只是叫:「我認識的!我發誓我認識!那丫頭只用手摸了一下,傷口就全好了!我絕對不敢說謊!」
  
  青衣人見他說得誠惶誠恐,再想想一個乞丐就是天給了膽子也決不敢欺騙朝廷,當下不由放柔了面色,說道:「你若真認識厲害的蠱師,我便饒了你。你叫什麼?」
  
  那人匍匐在地上,嘶聲道:「小人維可!小人絕對不敢撒謊!」
  
  青衣人點了點頭,說道:「那好,你跟我進來。」
  
  維可心頭突突亂跳,也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反正他也已經豁出一切了,當下毫不猶豫大著膽子跟那人進了衙門。
  
  原來,那一夜他輸光了所有的錢財,連身上那件貂皮披風和象牙骰子都被人搜羅走了,最後打手們像丟破布似的把只穿著單衣的他丟在寒冬清晨的街頭。凍得瑟瑟發抖的他,飛快趕回客棧,想問鬼八再要錢的時候,小二告訴他,狐七鬼八兩人晚上就退房離開了。那一刻,他有一種被人逼進絕境的感覺,對那兩個小鬼更是恨之入骨,覺得是他們把自己害成這樣的。
  
  他身上連一個子兒都沒有,大冬天的也只剩一件單衣。客棧的小二看他可憐,就送了他一件舊棉襖,又給了他幾個銅板做路費,叫他早點回家鄉。可他們哪裡知道,他根本就沒有家鄉可回了!都是那兩個小鬼,把他騙出來,卻撒手不管!如果他還留在安明村,哪裡會受這種苦!黃鶯和綠情一定會把他照顧的好好的!他連自己未出世的孩子都沒看到呢!
  
  他越這樣想就越恨,狐七鬼八在他心中成了魔鬼,他恨不得生噬其肉。他輾轉漂泊了一個多月,只想著可以找一份工養活自己,可他總改不了賭性,賺一點錢便要揮霍一空,沒有老闆願意僱用他。他過上了乞討的生活,來到小皇城的時候,餓到幾乎要暈過去,所以才當眾偷人家的饅頭。
  
  現在,他的霉運會不會結束了?維可戰戰兢兢跟在那人身後走,進了內堂,那人也沒說什麼,只是讓下人帶他去沐浴更衣。維可在外面飄蕩了一個多月,對人情也比初時瞭解了許多,知道不能得罪貴人,以及什麼時候可以說話什麼時候乖乖沉默。
  
  當下他乖覺地跟著下人走,痛快地洗了一個多月來的第一次澡,然後換上嶄新的衣服,忐忑不安地去參見那人。他早聽下人叫那人沈大人,所以也跟著這樣叫他,恭敬地跪拜。
  
  沈大人淡淡喝了一口茶,輕道:「不用這樣多禮,倘若上面的人覺得你提供的消息可貴,流水的銀子多的是打賞!」他手指點了點小案,忽然又問道:「吃飯了沒?」
  
  維可很想搖頭,可是肚子發出的飢餓聲卻讓沈大人莞爾,他朗聲道:「來人,上飯!」
  
  小衙門裡面也沒什麼好菜,肉倒是很豐富,維可又想維持形象又忍不住大吃大喝,忙亂不已。沈大人坐在一旁,只是低頭喝茶,過了一會,忽然又道:「你說你認識蠱師,是真的麼?你給我詳細說說情況。」
  
  維可急忙說道:「小人絕對不敢撒謊!小人是……北邊的一個村子裡的人,有天村子裡來了兩個只有十五六歲的孩子,男的什麼都不會,但女孩子卻是極厲害的蠱師!村子裡有個人傷了腳,她摸了兩下就好了!後來小的在家鄉覺得沒什麼前途,便央求他們帶我出來見見世面,那女孩子偶爾會替人用蠱療傷,下一次蠱就要十兩黃金……」
  
  「他們人呢?現在在什麼地方?」沈大人打斷他的話,直切重點。
  
  維可低聲道:「小人……他們拋下小人不知去了什麼地方。不過我知道他們要去哪裡,我聽那個女孩子說過,他們要去西鏡!做什麼任務的。」
  
  沈大人沉吟了一會,似乎在考慮這個人的話值不值得相信,值不值得帶他入宮。萬一上面那位脾氣古怪的不喜歡,未免得不償失。
  
  維可見他沉吟不語,只當他不信,不由急急從脖子上掏出一個小小的掛墜遞上去,一面道:「您若不信可以看看這個!這是那小姑娘送給我的,據說是什麼可以祛病祈福的!」
  
  沈大人接過掛墜,卻笑著瞥了他一眼,淡道:「祈福?你這樣的還叫福氣麼?這福祈得可真妙。」
  
  維可登時漲紅臉,什麼也不敢說了。
  
  沈大人本來只是隨意看看,誰知那掛墜卻是用一塊黑色琥珀製成,上面刻著精緻的文字,對著陽光一看,那些文字竟然閃爍著幽幽綠光。他也算有些見識的人,自然明白這個祈福的道具蠱是高級貨,可見維可說得不假。他心頭暗喜,把琥珀還給他,一面笑道:「我姑且相信你。快點吃,吃完了便要進宮見大貴人。是福是禍,就看你運氣了。」
  
  ××××
  
  維可在狼狽流浪的時候,以為自己會這樣蕭條地死去。他再也沒想到,有一天能看到自己夢想中富麗堂皇的地方。
  
  是的,他進了皇宮,惠王的宮殿。在馬車上的時候,他的心就要跳出胸口似的,怎麼抑制都沒用。他也見過不少華麗的房子,本來以為皇宮也不過是更大一點的房子罷了,可是等到了皇宮,車門拉開的時候,他還是震驚了。原來,大這個詞可以無極限。馬車停在一片空曠的前庭,遠遠望去有一棟五彩的宮殿矗立,這樣的對比,令馬車看上去無比渺小,人也更如同塵埃一般。
  
  「下車吧,機靈點。」沈大人低聲說著,維可急忙下去,一踏在白色整潔的大塊地磚上時,他兩條腿都開始打顫,忍不住把手在衣服上用力擦兩下,擦掉汗水。
  
  沈大人說話也不敢大聲了,兩人跟著幾個青衣小太監往後面走。維可雖然低著頭,兩隻眼睛還是在亂瞄,那朱紅色的牆,那金黃色的琉璃瓦,還有盤龍的柱子,白玉一般的欄杆,遙遠的望不到盡頭的庭院……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幾乎要停了。
  
  可是,當他進入一個宮殿之後,才發現之前看得那些都只是外在,宮殿的裡面,是令人眼花繚亂幾乎要窒息的奢華。惠王是個喜歡享受的人,宮內所有地方都要美輪美奐,哪怕他很少去的偏殿也要精緻無比。
  
  維可被眼前大片大片淺碧色的紗帳弄花了眼,暖暖的帶著幽香的風拂在臉上,他幾乎要醉了。小心沿著水晶地板往前走,兩旁是白玉做的大水池,裡面養了許多紅色黃色紫色的大鯉魚。綠色的孔雀石的柱子上點綴著拳頭大小的明珠,角落的青銅鼎煙霧裊裊上升。
  
  偌大的殿堂,半點聲音也無,維可覺得自己的心跳聲都如同打雷。他吞了一口口水,跟著沈大人穿過這個正殿繼續往後走。殿後有兩個門,門口守著太監,沈大人跟他們低聲說了幾句話,然後便回頭道:「你跟幾位公公進去,我不能陪你了。總之你小心說話。」
  
  事到臨頭,維可也只有點頭,跟著那兩個小太監進了一間陰暗的屋子。這間屋子很大,可是也四處掛著淺碧色的紗帳,可惜沒有光,屋子裡瀰漫這一股似甜非甜,似澀非澀的味道,很不好聞,他幾乎忍不住要打噴嚏。
  
  撥開紗帳往前走了幾步,兩個太監忽然跪了下來,脆聲道:「姑娘,人帶來了。」
  
  維可戰戰兢兢地跟著下跪,腦門子貼在冰冷的地板上,動也不敢動。沒過一會,就聽前面傳來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姑娘說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兩個太監很快就退了下去。維可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不知道那位姑娘到底是什麼貴人,似乎連說話都聽不見的。正在胡思亂想,卻聽那個脆生生的女聲又道:「姑娘問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祖籍是哪兒。」
  
  維可知道普通人面對蠱師的時候最好不要撒謊,他再也不敢隱瞞,說道:「小人維可,今年二十四,祖籍是安明村。」
  
  帳子裡的小丫頭又道:「安明村?是那個只給進不給出的村子麼?」
  
  維可急忙答了個是。
  
  小丫頭又道:「姑娘問你,你說的蠱師長什麼樣,多大了,在什麼地方遇到的,叫什麼名字。」
  
  維可當下把對沈大人說的話重複了一遍,當他說到「狐七」這個名字的時候,忽然聽見帳子裡傳出什麼東西破碎的細微聲響,他登時停下來不敢再說。
  
  過了一會,那小丫頭才道:「姑娘問你要那個祈福的道具蠱,你放在前面的台階上就好。」
  
  維可乖乖把那個琥珀放在台階上,沒一會,只聽帳子裡面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帳子被一隻手輕輕撥開,那隻手拿起琥珀,摩挲良久。維可粗粗瞥了一眼,只覺那隻手柔軟纖細,應該是個年輕女子的手。他心頭亂跳,忍不住匍匐下去。
  
  良久,那隻手把琥珀放回去,然後那個小丫頭說道:「姑娘說,你給的消息十分可貴,賞你三萬兩白銀,皇城府邸一座。你可以下去,到內務府領賞了。」
  
  維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急急吞了一口唾沫,正要答謝,忽聽門外一個男子大聲叫道:「安心!你在做什麼?快來幫朕看看到底出了什麼問題!」說完便是一個大大的噴嚏,然後不等那小丫頭說話,門就被人不太客氣地推開了,一個服侍華貴的男子走了進來。旁邊兩個小宮女攙扶著他,只聽他的噴嚏聲一路從門口傳到這裡,甚是響亮。
  
  維可只道是什麼貴人,也不好動,只得繼續跪在地上。那男子一直走過來,看了一眼維可,便揉著鼻子說道:「原來你還在選人,先不管這些,替朕看看!都打了半個多月的噴嚏了!」他說話聲有點沙啞,想來是打噴嚏打的。
  
  帳子被一隻手揭開,還是那只柔軟纖細的手,在惠王的手背上輕輕一抹,然後那個小丫頭說道:「回王上,姑娘說您是中了蠱,不過不礙事,她馬上就能解開。」
  
  惠王奇道:「中蠱?朕也沒去奇怪的地方啊!從雪山回來之後就變成這樣了!誰有膽子給朕下蠱!」
  
  沒人說話,那隻手在惠王手背上輕輕一拍,只見他手背上立即跳起一個小黑點。那手如同閃電一樣快,一把抓住那黑點,在手裡一搓,就成了黑色的粉末。那人搓了一會,就聽那小丫頭忽然說道:「王上,姑娘問您在雪山遇到了什麼人,有沒有遇到年輕女子之類的。」
  
  惠王幾乎是立即就想起花九千那張妖嬈絕艷的容顏,他撓了撓下巴,笑道:「倒是有的,那女子……朕從來沒見過那般人物!怎麼,是她下的麼?」
  
  那小丫頭又道:「王上,那姑娘叫什麼名字您知道麼?」
  
  惠王想了一會,才道:「是姓花吧……叫什麼千……?啊,花九千。」
  
  那隻手忽然顫了一下,黑色的粉末從指縫裡流了下來。過了一會,那小丫頭才道:「王上,姑娘說今天有人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消息,如果順利,您將得到兩個甚至以上厲害的蠱師。您說的那個姑娘,也會是其中之一。」
  
  惠王喜形於色,連聲道:「真的?!朕就知道她必然不是簡單人物!安心,她有你厲害麼?朕很想得到她!」
  
  小丫頭說道:「姑娘說……她暫時還不知道。已經過去很久了,所以她什麼也不能肯定。」
  
  惠王壓根就沒注意她說了什麼,他興奮地叫道:「朕一定要得到她!重天呢?!馬上派重天順著線索去追那蠱師!朕恨不得馬上見到她!」
  
  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一直走到門口,才道:「那個跪地上的人!你提供如此寶貴的消息,朕大賞你!在安心姑娘賞賜之上,在給你安排一個宮內的職務做做!啊,你就幫著安心姑娘做事吧!安心你隨便給他安排一個職務!」
  
  他說完就快步走了出去,找魏重天去了。維可趴在地上,不敢相信自己今天竟然如此好運,他整個人都呆住了。就聽帳子裡小丫頭說道:「維可,姑娘說安排你做身邊的佩刀侍衛,即日上任。你可以下去了,到內務府去吧。」
  
  維可答應了一聲,剛抬起頭來,忽然身後吹進一股冷風,將前面的帳子吹開。他倏地瞪大了眼睛,那重重紗帳後面,露出一張蒼白沒有一點血色的容顏,微微發黃的長髮順著額頭兩邊整齊地滑下來。
  
  這是一個年輕的女子,但,她的眼睛緊緊閉著。原來她不只是啞巴,還是個瞎子。
  
  維可不敢再看,低頭弓身退出去,這時方覺背後冷汗涔涔,竟是被那女子身上深不可測的氣勢嚇出來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奈茵 發表於 2012-3-22 12:21 PM

  21.過年喜
  
  雖然維可的事情讓鬼八生了好久的悶氣,但畢竟這兩人還是孩子習性,在市集上逛了幾圈便把所有不快的事情丟到腦袋後面了。原來他們並沒有立即離開鎮子,而是換了一家客棧,留了數日。
  
  狐七到底不放心維可,過了兩天就去各大賭坊探口風,得知維可輸光了所有的家當,被人趕了出去,從此再也不見,不由有些愧疚難過,可是再想如果留他在身邊,總有一天自己和鬼八也會被他輸成窮光蛋。維可只當他們是供白飯的金主,全無半點尊敬,他們要勸也勸不動,讓他留下來只會更加放縱,那就失去起初帶他出來見世面的目的了。
  
  後來又從原來客棧小二的嘴裡得知他送給維可幾件舊棉襖和一點錢,讓他回家鄉了。狐七終於稍稍安心,只盼他能盡快回安明村,這一次出來也讓他吃了不少苦頭,想必以後會專心對待黃鶯和綠情,倒也是一樁好事。
  
  於是在鬼八不斷的催促之下,兩人冒著大雪再次啟程。此時已近二月,南崎正是天寒地凍最甚之時,更何況官道上沒有遮掩,風一旦吹起來便撲頭蓋面,捲著空中的地上的冰雪一個勁砸上來,兩人往往趕了不到半個時辰的路,渾身上下就如同雪人一般。狐七還好,畢竟練過武,只是苦了鬼八,每每咬牙死撐,凍得臉都青了偏偏又愛逞強。他從小窮困潦倒,身體底子本來就不好,最近一段時間跟著狐七吃好睡好才勉強補回來一些,但哪裡扛得住成日介趕路受凍,終於在半途再次病倒,高燒無法走路,縱然他萬般不願,還是第二次被狐七背起來嘮嘮叨叨著往前面市集趕去。
  
  一直到了鎮子上面要了客棧上房,狐七才發現自己隨身帶著的治療蠱已經用光。她不是蠱師,只是身體裡面中了蠱的蠱人,失去治療蠱她對任何疾病都束手無策,眼看鬼八連著高燒兩天,意識已然模糊,狐七隻急得團團轉,最後還是好心的小二提醒她可以到城西藥局請大夫,她才驟然想起世上還有大夫一說。
  
  狐七吩咐小二好生照顧鬼八,自己急急出門請大夫。一路冒著風雪走來,卻見城中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大紅燈籠,門上貼著金字墨字的對聯,街上好些不畏嚴寒的頑童嘻笑著點爆竹,劈劈啪啪,火花四射,好不熱鬧。狐七聞了一路的飯菜香和爆竹煙味,終於想起再過兩天便是大年三十了,難怪平時那樣蕭條的南崎小鎮也顯出一點喜氣來。
  
  南崎的朝廷縱然千萬個不好,但每到過大年的時候,卻一定不會有任何動靜,惠王和桓王好像約好了似的,相互都要過安生年,飽受戰亂災害的南崎子民至少在過年這十幾天裡可以難得享受一下團聚的喜悅安寧。因此南崎子民都無比珍惜這十幾天的安靜,就算最窮苦的人家在過年期間也要準備一點肉菜,用邊角料的紅紙請先生寫了春聯貼門上,稍微有錢的人家就會準備許多爆竹煙花,年三十晚上一起放。
  
  百姓要過年,大夫當然也不例外,狐七花了許多口舌也請不動藥局裡面留守的大夫,心急如焚的她終於難得露出凶相,亮出袖子裡的匕首駕到嚇呆的老大夫脖子上,學著平時鬼八的惡聲惡氣,喝道:「少廢話!你走不走?!」這些人當真如鬼八說的那樣,不凶一點便上不了檯面!
  
  花白頭髮的老大夫嚇得臉都綠了,他哪裡想得到這天真的小丫頭會突然發怒,只得乖乖穿好衣服,提著藥箱去看病人。狐七用匕首抵在他背後,正要開門出去,忽聽內屋簾子被人一揭,一個小孩子的聲音軟軟叫了起來:「爺爺,奶奶要我來問你雪裡蕻是配肉好還是配毛豆好。」
  
  狐七吃了一驚,急忙把匕首收起來,回頭一看,卻見一個三四歲扎童子頭的小男孩靠在門邊天真地望著他們,全然沒發現自己的爺爺正被一個壞蛋用匕首相逼。老大夫臉更綠了,只是顫聲叫道:「都……都好!小天你快進去!不要亂跑!」
  
  那孩子只是笑吟吟地,狐七被他友好的眼神看得心裡發毛,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壞蛋。她悄悄把匕首收回去,低聲道:「對……對不起……我太急了。」說完轉身就走,誰知老大夫卻拉住她袖子,歎道:「我衣服都穿好了,難道不出門麼?救人如救火,咱們快走吧!我還要趕回來吃飯呢。」
  
  他不由分說,竟然拉著呆呆的狐七往外趕,一面又大聲道:「大過年的,年輕人怎麼不回家過年?天寒地凍的,還在外面遊蕩!怎麼可能不生病!」
  
  狐七囁嚅了幾句,並不知道怎樣接口。她怔怔看著老大夫花白的頭髮,心頭忽然想起鬼八說的話,他說南崎鮮少有熱心人,大家都被戰爭搞得麻木了,可是儘管如此,世上總還是好人多,畢竟做壞蛋也是需要天分的。她咬住嘴唇,全身因為緊張而沉澱的血液彷彿在一瞬間都活了過來,她的手指似乎都開始莫名地發抖,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感歎。
  
  鬼八隻是感染了風寒,加上發高燒有點脫水,並沒有什麼大礙,只是他身體底子不太好,所以傷寒遲遲不走。老大夫細細看了看他的舌苔,又撥開眼皮觀察一會,才道:「沒事,我開一帖藥,每天飯前按時喝,三四天就應該痊癒了。」
  
  他打開藥箱,正要取紙筆寫藥方,卻見藥箱裡面放著一個小小的食盒,打開一看卻是新做好的雪裡蕻炒毛豆,也不知老伴什麼時候放進來的。他微微一笑,把食盒拿出來放在桌子上,又道:「看你們兩個娃娃孤零零的,客棧裡的飯菜終究比不上家裡的,雪裡蕻也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拿去嘗嘗。」
  
  狐七隻是點頭,她在這個大夫面前總有一種抬不起頭的感覺,羞愧的慌,一開始的理直氣壯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老大夫又交代了幾句,便匆匆回去了。小二抓了藥回來,狐七在屋子裡慢慢熬著,桌子上那盒雪裡蕻發出清甜的香氣,混合著藥汁的苦澀,氤氤氳氳,讓人生出一種奇異的安心感,好像回到書局一樣。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狐七不敢點燈,怕驚動了沉睡的鬼八。暗沉沉的屋子裡,一點幽藍火光跳躍,是熬藥用的火盆。密實的青澀的藥味從藥缽裡蔓延出來,雪裡蕻已經完全涼了。狐七小心起身,忽聽外面驚天動地地一陣爆炸聲,然後陰沉的窗外驟然亮若白晝,萬點火光如雨點紛至沓來,緩緩墜落,然後是眾人的歡呼聲,跟著劈劈啪啪的小炮仗開始熱鬧,明明是吵鬧之極的,卻喜氣洋洋,過年的意義,對南崎人有多麼重要,其他三國的人一定一輩子也無法理解。
  
  爆竹聲好像要把人的耳朵給炸聾,狐七的心都跟著響聲一起一落,漸漸地,似乎魂魄和身體都分開,自己可以清楚感覺到身體微微地發顫,心卻一直往上升,升,升……就因為周圍的一切都是那般滿目瘡痍,所以喜悅和幸福看起來單純無比,綻放在戰場上方的煙花,比任何美景都要炫目,樓下的歡笑聲,比任何仙樂都要動聽。
  
  「你在想什麼?」
  
  身後突然傳來鬼八虛弱的聲音,狐七微微一驚,急忙跑過去,撲上去就連聲問:「鬼八你醒了?覺得怎麼樣?還難受麼?想喝水麼?想吃飯麼?還冷麼?……」她唧唧呱呱問了好長一串,氣都不喘一下。
  
  鬼八閉上眼睛,虛弱地揉了揉越發疼痛的額角,歎道:「我什麼也不想,只求你閉嘴。」
  
  她立即乖乖聽話,咬住唇一點聲音也不發,鬼八往她那裡看過去,黑暗裡什麼也看不清,只覺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個勁眨著,好像有什麼東西要掉下來。他忽然伸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
  
  「我很快就好了,別擔心。今天是什麼日子?外面怎麼那樣吵?」他柔聲問著,大拇指摩挲著她的眉毛,愛惜地。
  
  狐七閉上眼,好像一隻被愛撫的小狗,整個人都趴在他被子上,輕輕說道:「還有兩天就大年三十啦,鬼八,你以前過過年麼?」
  
  鬼八勾起嘴角:「在南崎,誰能真正過一個安詳的年?我從來沒過過,你呢?」
  
  狐七懷念地低聲說道:「以前過年的時候,老闆就會親自寫春聯貼在書局門口,鷹六會把書局裡外上下都收拾整齊,雖然第二天我們又會弄亂,不過他從來也不抱怨……貓三會做一桌子好菜,他做的雪裡蕻炒毛豆最好吃了……」
  
  鬼八忽然感到手掌裡一片濕潤,他用拇指去摩挲,蓋上她的眼皮,把那些水滴全部擦掉,一面柔聲道:「原來過年這樣開心,這次咱們可要好好慶祝一下。狐七,這應該是開心的事情。」
  
  狐七緊緊閉著眼睛,低聲道:「當然……今年也有雪裡蕻可以吃……」她忽然緊緊抓住鬼八的手腕,輕聲說道:「鬼八,我們出來之後遇到那麼多事情,我總覺得所有人都是壞蛋,但今天我才知道自己也是壞蛋……在其他人眼裡,什麼事情都只為自己打算的我,一定是讓他們失望的壞人。」
  
  「嗯,然後呢?」鬼八靜靜聽著,然後摸了摸她的腦袋。
  
  「因為我們都會為自己打算,所以在別人眼裡都是壞人,因為我們沒辦法完全為了別人貢獻一切……鬼八,是不是這樣?我……我是不是終於明白了一點道理?」
  
  鬼八抓著她的小辮子搖了搖,柔聲道:「嗯,你終於不再是漿糊腦袋了。然後呢?」
  
  狐七用力抹著臉,大聲道:「沒有然後了!鬼八,我真的很喜歡南崎!不管是人還是山還是水!其他地方再好,我都不想去!我一輩子都想留在這裡!」
  
  鬼八輕道:「那很好啊,我也不走,一輩子留在南崎。」
  
  狐七激動極了,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心神激盪,或許是因為過年氣氛甜蜜又傷感,整個人也變得比平時感性許多。她用力抱緊鬼八的脖子,在他胸口蹭啊蹭,把眼淚鼻涕都蹭在上面,一面模糊不清地說道:「鬼八我真的好喜歡你!鬼八鬼八!」她一個勁叫著他的名字,好像這樣就能真正永遠在一起一樣。
  
  鬼八病的渾身無力,只好由她把自己的衣服弄髒,他忽然嗅了嗅,喃喃道:「你在煮什麼東西?味道好怪。」
  
  狐七這才想起火盆上還熬著藥,當下驚得跳起來,好在是小火煨著,沒燒糊。她淠出藥汁,喂鬼八喝了,然後替他蓋上被子,安撫著他又睡著了。過了一會,樓下放鞭炮的聲音漸漸少了,狐七趴在被子上,終於也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狐七總覺得有人在拉她耳邊的小辮子,然後臉上癢癢的,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茫然睜開眼睛,璀璨的日光透過窗紙,映得一室明亮。雪停了,今天原來是晴天。她伸個懶腰,正要換個方向繼續睡,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她什麼時候跑到床上的?狐七急忙坐起來,發現自己的靴子和外衣都整齊地放在床下,難道她半夜自己爬上鬼八床上的?
  
  身邊傳來輕微的笑聲,狐七趕緊低頭,卻見鬼八躺在旁邊笑,他臉上高燒的紅暈已經褪去,雙目也清亮了許多。狐七顧不得許多,急忙對他摸手摸腳,一面道:「你已經好了麼?還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麼?」
  
  鬼八由著她亂摸,悠然道:「當然好了,不然怎麼抱你上床睡?」
  
  狐七奇道:「是你抱我上來的?我還以為是自己爬上來的呢!」
  
  鬼八慢慢坐起來,畢竟高燒那麼長時間,手腳還是發虛,他裹緊被子靠在床上,輕道:「晚上那麼冷,不蓋被子睡覺會生病的。我可不想自己的病還沒好就要來照顧你。」他剛說完,肚子裡就發出響亮的聲音,狐七怔住,他臉上微微一紅,低聲道:「我兩天沒吃東西了,想把我餓死麼?」
  
  狐七趕緊跳下床,飛快穿好衣服,急道:「鬼八,咱們在這裡過完年再走吧!過年要吃點好的,你想吃什麼?我去讓老闆做!」忽然她又想到桌子上那盒雪裡蕻毛豆,於是笑道:「正好你生病不能吃油膩的東西,我讓老闆把雪裡蕻熱一熱,做點粥好不好?」
  
  鬼八隨意點了點頭,似乎有點心不在焉,看狐七要出去,急忙又道:「狐七!過年我想吃肉!越多越好!」
  
  「哦!沒問題!」狐七大聲答應著,飛快跑下了樓。
  
  鬼八怔怔坐在床上,低頭看自己的手。他的力氣太小了,狐七永遠也不知道,他昨天晚上花了多少功夫才將她抱上床。明明兩個人已經差不多身高了,她可以輕易把自己背著抱著,他卻吃力無比。
  
  他的眼神忽然有些黯然,太遙遠了,他和她的差距,一個男人連喜歡的女人都無法保護將她抱滿懷,反倒需要她不時的照顧,這算什麼?天知道他是多麼希望一夜之間長成大人,這種渴望是私密的,無法說出口的,他誰也不敢說,不能說,似乎光是有這種想法便是玷污了白雲一般的狐七。
  
  彷彿對應著狐七,世上一切都會顯得骯髒不堪入目,連他自己都是,不敢抱,不敢親近,覺得這樣做了就是褻瀆,用自己骯髒的慾望去玷污她。但越是不敢越是想要,他每夜都祈求神讓他一夜成人,在她面前揚眉吐氣任意說笑。這種痛苦,不亞於他曾經遭受的一切,然而就是因為它的底味如此甜蜜,他才心甘情願承受。
  
  她,會不會一輩子都不明白?
  
  鬼八在樓上胡思亂想的時候,狐七早已端著食盒交給了小二,吩咐他做粥,稠一點的,小二滿口答應著,正要轉身進廚房,忽聽客棧門口傳來一陣吵嚷聲,一個人大聲說道:「老闆!人還沒找到!哪裡有心思過年啊!」
  
  狐七乍一聽這聲音,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心臟劇烈收縮,她幾乎是慌不擇路地推開小二,飛快往門口奔跑。
  
  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妖嬈嫵媚,那語調似乎有意無意地去勾引誰一般,悠然說道:「貓三你越來越像老太了,小狐七現在自然是在路上,擔心什麼?難得在外地過年,怎麼能不熱鬧一點?秀秀,你說對不對?你一定也很少過年吧?」
  
  一旁似乎有個人哼了一聲,不屑極了。狐七當下再無疑惑,渾身上下數萬個毛孔都快活地張開,喉嚨裡幾乎是本能地發出歡呼,揮舞雙手衝出去,大叫道:「老闆老闆!貓三!鷹六!你們也來了!」
  
  門口數人都愣住,花九千有些訝異地張開紅唇,眼看一團快活的狐七撲進自己懷裡,蹭啊蹭啊蹭啊……蹭……



  22.鬼八辭
  
  狐七抱著花九千正蹭得開心,後領子忽然被人一把提起,蘇尋秀皺著眉頭瞪著手裡的小丫頭,冷道:「這丫頭是誰?亂抱什麼呢?你家大人在什麼地方?」
  
  狐七被他提在手裡,無辜地眨著眼睛,看看他,再看看老闆,見花九千笑得嫵媚,她不由急道:「老闆!狐七好想你!」她掙扎著去抱花九千,兩手亂揮。蘇尋秀就是不給她碰她, 乾脆利落地摔到一旁,拍手道:「哪裡來的小野貓,去去!躲遠點!」
  
  狐七撅起嘴,惱怒又不明所以地瞪著眼前這個笑得不懷好意的傢伙,看了半天確定自己完全不認識他,再見花九千對他的粗魯舉動一點都不生氣,反倒笑吟吟地甚是開心,她心裡登時泛起酸溜溜的味道,那感覺就好像自己心愛的某件事物被人搶走一般。她急道:「你才是誰?!你才躲遠點!」
  
  說完她撲上去用力抱住花九千的脖子,整個人如同猴子一般巴在她身上,一面挑釁地瞪著蘇尋秀。他眉頭一跳,天生的喜愛女人的性情不知怎麼的就是無法在這丫頭身上發揮,忍不住想用力捏住她圓圓的臉,把她從花魔女身上扯下來。
  
  花九千拍了拍狐七的背,笑道:「總算看到你了,老娘算是放心啦。貓三?」她回頭去找那個方才叫得最響的人,他卻早作出一付不在乎的樣子站在鷹六身邊,明明耳朵都憋紅了,偏要哼一聲,壞壞地說道:「狐七總也長不大!什麼時候不讓人操心就萬事大吉了!這麼大冷的天,還害我們出來尋了許久,真是小丫頭!」
  
  狐七果然撅起嘴巴,都可以掛油瓶了。花九千在肚子裡暗歎一聲,貓三向來聰明伶俐,偏偏他的聰明在狐七面前就變成了拙劣,她造再多的機會都會被他糟蹋了。她乾脆把狐七從身上用力扯下來,往後面一丟,貓三手忙腳亂地接了溫香軟玉滿懷,心神一蕩,卻聽花九千在前面淡道:「貓三,你給她說說這些天的事情。老娘乏了,秀秀,鷹六,咱們進客棧歇歇再說。」
  
  說完她不容蘇尋秀反駁,抓住他的袖子強行拽進客棧,鷹六摸了摸狐七的腦袋,對她溫柔一笑,乖乖跟在花九千身後進去了。狐七不明所以,一手勾著貓三的脖子,另一手去抓花九千,口中還在輕叫:「老闆……?」
  
  蘇尋秀回頭白了她一眼,故意把手搭上花九千的肩頭,她居然也不拒絕,兩人神態親密地找了個角落裡的位子坐下,被花九千妖嬈容貌驚呆的小二滿臉癡迷地送上茶水,賴在不遠處捨不得走。
  
  蘇尋秀喝了一口茶,手還放在花九千肩上,忽聽她說道:「你也氣夠她了,還不住手?老娘可不喜歡別人欺負我的小狐七。」
  
  他故作自然地笑著,把手放了下來,又道:「原來她就是狐七?根本還是小孩子麼!沒意思。」
  
  花九千慢慢拈起盤子裡的花生,輕道:「有意思也好沒意思也好,老娘給你一個忠告,你招惹什麼女人也罷了,狐七卻絕對不容你招惹。否則你別後悔,別說老娘沒提醒過你。」
  
  蘇尋秀冷笑起來:「一個小丫頭而已,小爺才看不上眼!」
  
  狐七被貓三抱著,豎起耳朵使勁聽也聽不到老闆和那個死男人說什麼,她不由大急,抓住貓三的袖子用力搖,一面急道:「他是誰?他是誰?!他憑什麼和老闆那麼親密?!討厭!」
  
  貓三無奈之極,佳人在懷,多麼詩情畫意的相逢,為什麼他半點歡欣都感受不到?他拍了拍狐七的腦袋,輕道:「狐七,你……好久沒見,就沒什麼話想和我說麼?」
  
  狐七瞪圓了眼睛,好像這時才想起眼前還有一個貓三,她急忙張開雙手緊緊抱住貓三的脖子,在他臉上蹭了蹭。她滿頭柔軟的髮拂過他臉頰,癢癢的,貓三終於感到一點喜悅,忍不住抱緊她,低聲道:「……想我了麼?」
  
  狐七點頭,悶悶說道:「想死了,每天都夢到老闆和你們。」
  
  這不是重點吧?貓三肚子里長歎一聲,要指望小狐七解風情,那真是比登天梯還要困難百倍的事情。他拍拍她,正要說點溫柔的話語,傾吐一下自己的相思之意,忽聽狐七氣呼呼地說道:「那個人到底是誰?!不行!他竟然敢把手放在老闆身上?!讓我過去!」
  
  她一把推開貓三感性的懷抱,如同旋風一般衝過去,硬是擠進花九千和蘇尋秀中間。這個舉動引得蘇尋秀對她猛翻白眼,花九千則同情地望過來,這邊貓三早已臉色慘綠地閉上了眼睛。
  
  花九千再次認定貓三是個沒用的東西,她搖了搖頭,摸著狐七的臉蛋,笑道:「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麼書局的人都出來找你?」
  
  狐七點了點頭,花九千於是把自己派鷹六一路暗中護送,然後他們在大雪山忽然失蹤的事情說了一遍,說到他們到了安明村的時候,她又道:「聽村長說你們帶了一個村人從村子裡溜了出來,那人現在還跟著你們麼?最好馬上把他遣走,這人留著是個麻煩!饕餮是永遠餵不飽的,還記得老娘以前給你說的故事麼?」
  
  狐七點了點頭:「老闆,出來之後,我才發現你說的什麼都是對的。維可大哥……唉,鬼八早就生氣把他趕走啦。他真的是怎樣也不滿足呢……我不知道他想要的到底是什麼。老闆,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和你說,這一路過來,我遇到好多事情。」
  
  花九千拍拍她的臉蛋,小小安慰一下失意的手下,忽然又道:「什麼鬼八?你身邊那個少年麼?怎麼用了書局裡的名字?」
  
  一提到鬼八,狐七眼睛都亮了起來,拉著她的袖子唧唧呱呱打開了話匣子,一會說他聰明一會說他好看,一會又說他心地善良,一會再誇他處事圓滑老成,總之鬼八從她嘴裡出來就是一朵花,沒有一絲缺點。
  
  花九千卻越聽越心驚,忍不住細細打量這個稚嫩的丫頭,她提起那人的時候,眉梢眼角都是幸福笑意,她何曾在這丫頭臉上看到如此春意!這個徵兆,只怕對貓三來說糟糕之極,小丫頭明顯已經動情,雖然她依舊懵懂,但遲早有一天會明白自己的心意,卻不知那個鬼八到底是怎樣人物?
  
  她太瞭解狐七了,她天真無比,一旦喜歡上了,就會纏住不放。兩個少年人相互扶持一路走來,感情深厚也是正常,可是,貓三怎麼辦?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貓三面無表情坐在角落喝茶,然而眼睛裡儘是冷意,似乎與一切都疏離了開來。
  
  花九千在心中暗歎一聲,兩個都是自己心愛的手下,如同自己的弟妹一般,他們是青梅竹馬,貓三對狐七的心思她哪裡有不知道的,心裡早就認定了他們是一對,誰知中途突然插進來一個鬼八……
  
  她沉吟半晌,忽然笑道:「小狐七,鬼八是怎樣的人你也不知道吧?他把自己之前的事情說給你聽了麼?你知道他的本名麼?知道他的父母是誰麼?」
  
  狐七被她問住了,顯然她從來也沒想過這些問題,鬼八就是鬼八,他以前是怎麼樣的人,很重要麼?她頓了半天,才囁嚅道:「我……我不知道,可是這些也不重要吧……」
  
  「怎麼不重要?」花九千打斷她的話,難得正色道:「你太天真了,南崎這樣的亂世,怎麼可以隨便相信人?要是被人騙了怎麼辦?好在他只是個少年人,萬一是圓滑老練的男子那又如何?只怕你要被他連皮帶骨吞下去……」
  
  「鬼八不是這樣的人!」狐七忽然叫了起來,臉色鐵青,這樣一聲厲聲叫嚷,連花九千都怔住了。狐七從來沒有露出這麼氣憤難過的神情,她急急地,笨拙地為鬼八辯解:「他對我很好很好!什麼……什麼都為我著想!他說了要陪我去西鏡,然後回來!我們說好了要一輩子在一起的!老闆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他!?」
  
  一輩子!?貓三嘴裡的茶全噴了出來,劇烈咳嗽著,眼淚都咳得流下來。狐七還在氣憤傷心,猛然站起來,急道:「就算……就算老闆你們不喜歡他,我也喜歡他!我不要和他分開!我們說好的!」
  
  她吼得眼淚都要出來,鼻子也紅了,看上去好像一隻委曲的小狗。花九千沉默地看了她半晌,她知道狐七喜歡鬼八,卻沒想到原來情根早已深種至此,她自己難道一點都沒察覺麼?
  
  「啊,好吧,既然這樣,不如讓他來見見老娘?想把老娘的人拐走,至少讓老娘看看他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吧?」花九千拍手笑著,柔聲安撫著激動的狐七:「還是說,小狐七你捨不得讓老娘看他?」
  
  狐七終於破涕為笑,抓住她的袖子搖啊搖,軟軟地說道:「可是鬼八這些天染了風寒,還在床上休息呢!只能麻煩老闆你上去看他啦。」
  
  花九千點了點頭,摸著她的腦袋,兩人起身上樓,走到樓梯口,她回頭對鷹六使了個眼色,要他看著貓三,誰知貓三忽然站起來,大聲道:「我也去看看他!也算書局來了新人麼,怎麼能不看看!」
  
  花九千無奈,只得同意,一行人懷著不同的心思上樓,大約只有蘇尋秀是最輕鬆的,完全抱著看戲的心態,討厭的貓三失戀,倒讓他心情大好,就差沒在嘴裡哼小曲了。
  
  狐七倒是很快活,蹦跳著上了樓,推開門就歡呼:「鬼八!看看我帶誰來了?」
  
  屋內發出輕微衣袂拂動的聲音,花九千慢慢踱步進去,眼前忽然一亮,卻見床上半躺著一個白衣少年,漆黑長髮披在肩頭,面容清婉俊美之極,他乍見那麼多人進來,竟然絲毫不驚惶,雙目猶若寒星,飛快在眾人面上一掃,很快就定定停在自己身上,顯然一下子就看出自己是領頭之人。
  
  極品!花九千在心底暗讚一聲,狐七果然是個好福氣的,路上竟然能給她遇到這麼個人物!看他的模樣,大約有十四五了吧?年紀上倒和狐七很配,只是那雙眼實在太過冷漠防備,他是以前遭遇過什麼事情麼?感覺誰都不相信的模樣。
  
  貓三從鼻子裡面輕輕哼了一聲,頗為不屑的樣子,鬼八淡淡瞥了他一眼,卻沒說話,那一瞬間,花九千真有狠狠抽貓三一頓的衝動,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手下實在丟人現眼之極,不由更是對鬼八的鎮定感到些微的佩服。
  
  狐七顯然絲毫沒感覺到氣氛的暗湧詭異,她笑吟吟地撲到床邊,先摸了摸他的額頭手腕,笑道:「好在沒發燒啦!鬼八,老闆出來找我了哦!你看你看!她是不是很好看很厲害很威風?我沒說錯吧?」她得意洋洋,比誇自己還要開心。
  
  鬼八目光轉到狐七身上,立即變得柔和溫暖,彷彿所有的冰雪都在瞬間被春風吹化,花九千暗暗稱奇,卻見他輕輕把狐七的手推開,低聲道:「既然是你老闆,更應該好好拜見才是。」他從床頭攬起外套,飛快披上,然後神情自若地下床對眾人作揖行禮,口中敬道:「早聞九千書局花老闆盛名,小子初見,衣冠不整,實在惶恐,還乞見諒。」
  
  見他談吐清雅,花九千更是驚奇,她笑了笑,輕道:「不打緊,你身體要緊,不要再著涼了,小心點。」
  
  這番話本是正常的客套,但在鬼八耳朵裡聽起來卻全變了味道,似乎是隱約譏諷他身體嬌弱,禁不起顛簸。他臉色未變,耳朵卻紅了,當下什麼也沒說。
  
  花九千何等精明的人,這一轉念間,早已將他那些心思猜了個透,再看他對狐七的親近喜悅又痛苦的模樣,不由更是想笑。她咳了一聲,朗聲道:「你們幾個小鬼,都給老娘先出去!狐七,別瞪,就是說你吶!鷹六,你把貓三和狐七帶出去!秀秀,你也給老娘出去。」
  
  狐七不明所以,她捨不得走,自己也不知道緊張個什麼勁,只是磨磨蹭蹭。花九千推了她一把,笑道:「老娘有話要單獨對鬼八說,你們幾個留下來只會礙事,先出去。一會再進來,日後有的你親近的!」
  
  狐七不敢忤逆老闆,只好和兀自不服氣臉黑的和鍋底似的貓三一起被鷹六帶出去。門被關上了,花九千慢條斯理地轉身,抽出椅子坐上去,回頭也不說話,只是上下打量著鬼八。他倒也當真好耐性,被人盯著都面不改色,只是坐回了床上,慢慢抱緊被子。
  
  花九千看了他良久,終於開口,低聲地,卻很嚴肅地說道:「你這樣不行,狐七沒辦法交給你。」
  
  鬼八臉色一白,半天都沒說話,好久才輕道:「我明白的,我什麼武功也不會,無法自保,更保護不了她。」
  
  花九千點了點頭:「狐七的性子,你也明白,就算她不找事,事情也會找上她。你一天無法保護她,老娘就一天不能把人給你。」
  
  鬼八的手指死死抓著被子,他自己似乎都沒發覺,自己的手指在一個勁發抖。他頓了半晌,才低聲道:「我明白的,送她到西鏡之後,我立即就會離開,絕不留戀!」
  
  花九千卻搖頭:「你沒明白。我只問你一句,你喜歡她,對麼?」
  
  鬼八白玉一般的臉頰終於開始泛紅,囁嚅了半天,竟然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花九千等了半天,終於不耐煩,跳起來一把捧住他的臉,直接問到他鼻子上,瞪著他的眼睛又問一遍:「你喜不喜歡她?給老娘說實話!」
  
  鬼八嚇了一跳,實在想不到這個妖嬈的女人說動手就動手,難怪狐七那麼喜歡和人親近,原來都是和她學的!由於被嚇到,他倒很快說出實話:「當然喜歡!」說完了又後悔,墨玉一樣的狹長眼睛瞇了起來,又是羞又是尷尬。
  
  花九千哈哈大笑,勾起他的下巴在他臉上用力揪了兩把,趁他變色發作之前,又正色道:「有你這樣一句話,老娘倒也放心不少。狐七喜歡你,老娘第一次看到她為了旁人和書局裡的人發脾氣,你不可以讓她失望傷心,明白麼?」
  
  鬼八默然,什麼也沒說。他低頭看著自己纖細的手掌,他沒有能力保護她,甚至無法抱起她,這樣無用的他,怎麼背負沉重的喜愛?狐七的喜愛讓他無比幸福,卻又無比痛苦,有時候他甚至會恨為什麼要和這樣一個人相遇,何不讓他從此就放縱沉淪下去?
  
  他正想得出神,腦袋上忽被人拍了拍,花九千有些疼愛地摸著他的頭髮,柔聲道:「雖然你我今天第一次見面,但你既然叫了鬼八這個名字,從此就是九千書局的人,老娘一定會罩著你。現在老娘暫時無法允許你和狐七再親近下去,你明白老娘的意思。」
  
  他點了點頭,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她到底想說什麼?到底是來拆散他們,還是撮合?
  
  花九千忽然說道:「你聽過南崎雙陽鎮的羅太真麼?」
  
  鬼八一愣,想了一會才猶豫道:「好像有過耳聞……聽說是一位異人,星相八卦九宮無一不精。」
  
  花九千從懷裡掏出一張粉紅小箋,用指甲在上面劃了幾道古怪的痕跡,然後折疊整齊交到他手裡,笑道:「帶著這張拜帖,去找他。能不能做他的弟子,就看你的運氣了。……對了,你多大?」
  
  鬼八實在想不到她竟然會讓自己拜那個異人為師,當下只是順著她的問話答:「還有一個月就滿十五了。」
  
  花九千呵呵一笑,摸著他的腦袋輕道:「老娘允許你十六歲之後回來找她,鬼八,你要快點長大,長成真正的男子漢,那樣,老娘才能放心把狐七交給你。不過你可別回來太遲了,不然狐七可就要被人搶走咯!」
  
  她笑得調皮可愛,還有一點點的壞。鬼八怔怔看著她,混沌莫名的前途忽然被利刃劈開,他一身的茫然飄零,終於在這一刻找到前進的起點。他緊緊捏著手心裡的粉紅小箋,只覺心跳的厲害。
  
  良久良久,他才輕道:「好的,我今天就啟程去雙陽鎮。可是,之前我想再見狐七一面。」
  
  花九千彈了一下手指,朗聲道:「門口那幾個偷聽的小鬼!都滾進來吧!」
  
  門立即被人打開,狐七和貓三兩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剛才門口什麼都沒聽到,進來見鬼八神色如常,她不由稍稍安心。
  
  「鬼八!老闆!你們說了什麼呀?」狐七快活地問著,沒心眼地往鬼八身上靠過去。他握住她的手,只是笑,很久很久都沒說話。
  
  「狐七,我今天要走了。」他在狐七笑得最開心的時候輕輕說了一句。
  
  那一瞬間,他好像清楚聽到她臉上笑容破碎的清脆響聲,眼怔怔看著她臉色變得蒼白,露出只有初懂情的女孩子才會擁有的痛苦眼神。...<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奈茵 發表於 2012-3-22 12:22 PM

  23.醉朦朧
  
  狐七的眼神讓鬼八以為她馬上會哭出來,又或者是撲上來大叫大嚷不給他走。她第一次這樣看人,那種目光幾乎令他張口說出反悔的話。可他還是沉默了,靜靜地,微笑地看著她。
  
  狐七忽然垂下眼睛,一顆閃亮的水珠飛快墜落,無聲無息地染進棉布衣服裡。沒有人看見,除了他。她猛地抹了抹臉,輕輕說道:「老闆,我不能去西鏡出任務了。我要和鬼八一起走。」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花九千蹙起眉頭,帶著責備的語氣說道:「荒唐!狐七,你什麼時候能長大一點……?」
  
  「我不要他離開!」狐七飛快打斷她的話,又是傷心又是難過。她怔怔看著花九千,眼淚從臉上滑下來。她自己似乎都被嚇住,呆了半天才頹然道:「老闆……你為什麼不喜歡鬼八?為什麼要趕他走?」
  
  花九千歎了一口氣,揉揉額角,疲憊地說道:「小狐七,要和你把一切都解釋清楚太困難了。讓鬼八和你說吧。但你記住,鬼八不是你的東西,他是個人,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前途,難道你希望他以後什麼也不做只是陪著你?你知道他想要什麼嗎?真的知道麼?」
  
  狐七被問住,然而心裡隱隱的埋怨卻讓她還忍不住想回嘴,還沒說出來,花九千已經擺了擺手,扯住一旁看戲看得正入迷的蘇尋秀,轉身就走,一面道:「鬼八,你和她說。老娘這個惡人得勝,要下去喝慶功酒。秀秀!你陪著!」
  
  蘇尋秀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冷不防被她拉得踉蹌出門,兀自不甘心地輕叫:「為什麼總是小爺陪著?!好差事從來沒小爺的份!」他一邊叫,一邊還伸長了脖子往屋子裡瞅,只想知道這齣戲文究竟結局如何。
  
  「閉嘴!跟上!」
  
  冷冷的兩句話,蘇尋秀萬般無奈,只得摸摸下巴乖乖轉身。不是他乖巧,這叫做識時務,明白麼?花魔女是能隨便忤逆的嗎?除非他還想再一次徒步跑個幾十里路。蘇尋秀現在越來越懷疑自己被虐待上癮了,這真是一個糟糕的開端。
  
  另一邊,鷹六早就乖覺地強拽著憤憤不平的貓三下樓,兄弟那麼多年,他自然知道貓三此刻的難過,當下買了兩壇上好的女兒紅,兩人一聲不吭地喝悶酒去了。
  
  屋子裡恢復安靜,或者說——死寂。沒人說話,狐七用力擦著眼淚,好像賭氣似的,明明在哭,還要作出一付我根本沒哭是你看錯的樣子,那看上去真是可憐又可愛之極。鬼八顯然也這樣覺得,所以他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頭髮,低聲道:「別哭啦,不是要過一個開心的大年麼?再哭下去,各路神仙可就要划船了。」
  
  狐七吸了吸鼻子,雖然還是很難過,卻忍不住好奇抬頭問他:「……划船?為什麼?」
  
  鬼八微微一笑,她鼻頭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說話帶著濃厚的鼻音,這樣的狐七雖然第一次見,但一如他的想像,她就是哭起來,也有著十分的狐七味——天真又不羈,莽撞又纖細。
  
  「笨,你的眼淚發成大水,讓那些神仙怎麼走官道?人家只好划船了。今年咱們要是沒福氣,可都是你的錯。」鬼八捏了捏她的臉,忽地又搓了搓,把她的眼淚用手指抹掉,「狐七,不要怪老闆,相反,我還要感激她。是她給了我一個機會,我一定要珍惜。」
  
  狐七不解地看他,他看上去並沒有多少傷心,眼睛裡反倒閃爍著酬躇滿志的光芒。老闆說她不知道鬼八想要什麼,或許真的說對了,她從來也沒想過鬼八除了吃飯長身體之外還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換句話說,她可能根本都不瞭解鬼八,一點點都不瞭解。想到這一層,她又忍不住傷心,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鬼八怎樣也擦不幹了。
  
  「唉,狐七……」他長歎一聲,甩了甩她耳邊的小辮子,「我還會回來的,你不要哭的好像我馬上就要死了一樣好不好?」
  
  狐七抽著鼻子,急道:「誰說我哭了!我沒哭!你才不會死!」她狠狠揉著眼睛,半張臉都給她揉紅了。
  
  鬼八忽然抓住她的手,正色道:「我一定會回來的,狐七。我有一個今生非得到不可的物事,可是現在我太弱了,沒有資格得到她。但我不想放棄!你明白麼?那是我最想要的!豁了命出去也沒有關係!」
  
  他的手驟然收緊,狐七的手腕甚至被他捏得開始發痛,她心中似明白非明白,一層迷霧籠罩,她依稀窺見了什麼,卻忽地又看不清。她忍不住瞪圓了眼睛看他。鬼八第一次這樣正經地,甚至可以說是嚴肅地看著自己。那藏在他漆黑眼睛最深處的到底是什麼?她不知道,只覺得熱烈而且灼人,她的心臟都忍不住被感染,開始急促地顫抖起來。
  
  好久好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那你是要去什麼地方?為什麼要走呢?你……你想要什麼?我可以幫你啊……一定要走麼?」
  
  鬼八閉上眼睛,微微搖頭:「狐七,這事天底下除了我自己,誰也幫不了我。我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但我保證,很快就會回來,等我回來之後,咱們就再也不分開,好不好?」
  
  狐七被動地點頭,依舊迷茫地問道:「那……你要走多久?十天夠不夠?」
  
  鬼八笑了起來,捏了捏她的下巴:「你當是玩家家酒呢,十天?多則兩三年,少則一年,我必然回來。那時候,你可別不理我。」
  
  「不會的不會的!」狐七激動地拉住他的袖子,「我永遠都不會不理你!你是我弟弟啊!哪裡有姐姐不理弟弟的!」頓了頓,她又苦著臉輕道:「兩三年……那之後我都老啦!一定會難看極了……」
  
  鬼八終於忍不住噴笑,狠狠甩了甩她的小辮子:「什麼老了!你才多大!讓你家老闆聽到,一定要氣死的!」
  
  狐七懵懂地點頭,鬼八看了她許久,終於輕輕撫著她的臉,柔聲道:「狐七,我一定會回來的,所以別傷心啦。對了,這一路過來你幫了我好多,現在我要給你獎勵。來,把眼睛閉上,絕對不可以睜開啊。」
  
  她乖乖閉眼等了半天也不見任何動靜,剛要開口問,左邊臉頰上忽然一熱,她嚇了一跳,急忙瞪圓了眼睛,卻見鬼八秀長的睫毛幾乎要擦在自己眼皮上,溫熱的呼吸噴在臉上癢癢的。她「啊」了一聲,本能地往後退。鬼八一把抓住她耳邊的小辮子,飛快在她臉頰上印下一吻。
  
  狐七呆住,不明所以,但臉卻慢慢開始發燙。她摀住滾燙的兩頰,嘴唇蠕動,這次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了。被他嘴唇碰過的地方又麻又熱,好像有羽毛片在刮。這感覺實在新鮮又讓人覺得心跳,狐七怔怔地看著鬼八勾起的嘴角,一時恍惚,竟覺是在做夢。
  
  「……給你留下一點記念,省得你最後忘了我。」他雖然是這樣笑著說的,但狐七很清楚地看到他紅艷艷的耳朵。鬼八害羞或者生氣的時候,最先紅的不是臉,卻是耳朵。不知怎麼的,看到他害羞,狐七自己卻開始放鬆了。她用力點了點頭,兩人孩子氣地勾起手指,相互約定絕對不能忘記對方,總有一天要重逢。
  
  他們在樓上又哭又笑的時候,花九千正在樓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七年的梨花白,放在瓷杯子裡沉澱出濃郁的香,聞一下都要醉了,她卻完全當水來解渴,沒一會桌子上就堆滿了空酒瓶,一旁的蘇尋秀只有目瞪口呆沉默的份。
  
  見她仰頭又喝乾一杯,抬手去拿新的酒壺,蘇尋秀再也忍不住說道:「一個女人,又是煙又是酒,難看死了!你又不是她娘,管她愛誰誰?就算親生父母,也不能強扭孩子去喜歡其他人吧?」
  
  花九千搖了搖手指,輕笑道:「秀秀,你錯了。老娘不是生氣,而是開心。」她從袖子裡取出煙筒,剛要拿火折子,一直躲在旁邊偷看美人的小二早就乖覺地送上火,被她笑著瞥了一眼,他腿都要軟,魂飛天外地飄回櫃檯去了。
  
  花九千深深吸一口織輝草的煙,鼻子裡嘴巴裡噴出淡青色的煙霧,她的眼睛在霧氣後面閃閃發光,笑得彎彎的。
  
  「狐七這孩子,老娘也算看著她長大。」她撥弄著煙桿,白玉般的臉上浮現一層淡淡的紅暈,比平時多了一種親切柔和,「她那種天真的脾氣,讓我們都很擔心。這次派她出去,也是為了讓她長點見識,避免以後被人欺負。老娘能罩她一時,總不能罩她一輩子。她總要長大嫁人。」
  
  她頓了頓,又道:「先前都想著讓貓三來照顧她,他們也算青梅竹馬,貓三又那麼喜歡她。在老娘看來,狐七壓根就分不清喜歡不喜歡,所以我也沒擔心過他們的事。不過麼……事實看來,我錯了。」
  
  狐七不是分不清喜歡不喜歡,她只是一直沒喜歡過,而她這樣的人,一旦動了感情,便是撞上南牆也不回頭的。真正喜歡一個人或許不會很困難,可是要找到一個同樣真正喜歡自己的人,卻無比困難。兩情相悅,從來都是接近神話傳說那樣稀少的。
  
  「老娘只盼著書局裡的人幸福,狐七的幸福就是她想要的東西和人。就是上天入地,老娘也要幫她到底。」她閉目,灌下最後一口梨花白,最後的最後,酒裡卻是帶著苦澀的味道。眼前隱約浮現出一些畫面,她有些恍惚。上天入地都要幫她到底,那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或許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書局裡的人都快活了,你呢?不要告訴我什麼你的幸福就是他們都幸福,這種鬼話小爺一個字都不相信。」蘇尋秀一時口快,把心裡的想法問了出來,問完又覺得自己無聊,管她死活呢?他咬住舌頭,後悔極了,感覺是自己暴露了什麼秘密在花魔女面前似的。
  
  花九千默然,她慢慢支著下巴,懶洋洋地半趴到桌子上,好像在很認真地思考著這個問題。半晌,她才小聲地,用一種類似耳語的聲音說道:「我……我的幸福……我不知道幸福是什麼……」
  
  為什麼?!怎麼會?!蘇尋秀差點跳起來,伸手就去抓她的肩膀,不知道是想用力把這個不對勁的花魔女搖醒,還是抱她一下。花九千忽然轉了一圈煙桿,手裡的杯子「砰」地一聲用力摜在桌子上。她猛然起身,說道:「貓三那小子在什麼地方?老娘差點忘了他還在傷心呢!走,秀秀!咱們去找他喝酒!」
  
  還要喝?!蘇尋秀駭然瞪著桌子上那堆酒壺,她還是不是人?!花九千早就抓住他的袖子,大約還是喝多了,她半個人都有些軟,貼上來,踉蹌不穩。他下意識地扶住她的腰身,嘴裡喃喃道:「小爺可不喜歡女酒鬼……喂,你沒事麼?還是趕快上去休息吧!剛才是誰說要過年的?是想大家都醉醺醺地倒成一團麼?」
  
  「沒……沒事!」她揉著發燙的額角,梨花白的後勁衝上來,她從臉到脖子都泛起粉紅色,雙眼灩灩欲滴,似笑非笑。蘇尋秀吸了一口氣,差點要本能地捏一把,好在及時剎住色狼本能。非禮花魔女?除非他長了豹子膽。
  
  花九千好像完全不知道他轉了九百轉的心思,只是一個勁往他身上靠,嘴裡笑道:「貓三呢?三……三是個好數字啊……這個名字老娘喜歡!三……三……三大夫……」她忽地喃喃起來,蘇尋秀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什麼,低頭去看她,卻見她滿面的茫然之色,無措之極,好像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知道了。
  
  她醉的夠嗆!蘇尋秀在心裡暗罵一聲,一把抄起她的兩條胳膊,將她往樓上拖。她完全沒了氣力,軟綿綿地,閉著眼睛死死靠著他,忽然輕輕說道:「秀秀,你現在還想走麼?」這句話居然問得十分清楚。
  
  「廢話!你說呢?!」蘇尋秀沒好氣地踹開房門,不客氣地把她整個人當作麻袋丟上床,「你以為小爺喜歡待在你們那個破爛書局裡面麼?!你要是解開我的蠱,我絕對掉臉就走!」說完還把被子狠狠罩在她頭上,壞心眼地想著乾脆悶死她得了。
  
  花九千動了動,抬手扯下被子,她還是閉著眼睛,嘴角卻勾了起來。她輕道:「你說謊,我知道的。」
  
  蘇尋秀真的跳了起來,又惱又怒,急道:「放屁!聽你胡扯!醉鬼就睡覺去!少在這裡磕牙!」
  
  「你要是說絕對不會走,我就知道你肯定要走……你看,秀秀……咱們真像,就喜歡說謊,讓人家來猜我們的真正意思……」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你……不走的話,真是……太好了。」
  
  就算蘇尋秀這般老辣的貨色,這會都有點臉紅心跳,多少年沒紅過的厚臉皮竟然蠢蠢欲動。他憋了半天,才結巴道:「你……在……胡說呢!安靜點!睡覺!」
  
  沒人回答,他低頭一看,花魔女早就打起深沉香甜的呼嚕了。
  
  「……這個臭女人……!」
  


  24.好男人
  
  鬼八走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他沒有做最後的告別,深夜一個人悄悄離開。第二天早上狐七如常去他房裡叫他吃早飯的時候,才發覺他已經不在了。
  
  大家都以為狐七會再痛哭一場,貓三甚至特地換上新衣服等待小狐七撲進自己懷裡尋求安慰,反正隨他們怎麼說,他是不想放棄的,男未娶女未嫁,大家都是公平競爭麼!可惜他再次失望一把,狐七非但沒哭,反倒笑瞇瞇地給自己帶了油條豆漿,看上去倒比平時還精神。
  
  趁著鷹六埋頭狠吃油條,貓三抬頭去看她,想從狐七雪白粉嫩的臉上找到一點傷心的痕跡,那樣他就可以趁虛而入…哦不,是公平競爭!誰知從鼻子到眼睛都看一遍,就差沒把她眼皮子翻過來看了,他也沒找到一點狐七哭過的痕跡。貓三不甘心地咳了一聲,正要說點感性的話,忽聽狐七叫了一聲:「貓三!你換新衣服了!好漂亮!」她撲上來左摸右揉,羨慕地叫道:「是神織坊的做工!天啊!真是好看極了!」
  
  她發現了?貓三一時被誇得頭昏,飄飄然地笑道:「怎麼樣?我也算玉樹臨風一個美男子吧?」
  
  狐七連連點頭,幾句貓三你最帥,貓三你越來越英俊的話吹得他差點翹尾巴飛上天,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狐七早就吃完了早飯端著盤子出門了。貓三趕緊追上去,叫道:「狐七,等等!你……你還在傷心麼?要是……要是難過的話……我……我隨時可以陪你……」說著說著他的臉皮子開始紅了。奇怪,他和任何人說話,說什麼鬼話都不會動色,為什麼獨獨對狐七毫無辦法?每次只要被她單純的眼睛一看,他就連自己叫什麼都忘了。
  
  狐七回頭看他,大約是從他眼睛裡讀出了關心,她粲然一笑:「謝謝你,貓三。我知道你們對我最好啦!」她轉著手裡的盤子,又道:「我一點都不傷心了,老闆說得對,鬼八有他想要的東西,要是真關心他的話,就該讓他自己去追求。他不是我的寵物……不管怎麼說,我們都約定了兩年後見面,到時候再也不分開!貓三,你別擔心我,這次出來,我也懂得了許多東西哦!我是不是比以前聰明了好多?」
  
  她笑吟吟地問著,可惜貓三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兩年之後重逢再也不分開的消息強烈震撼了他,他的臉色又開始慘綠,覺得穿著一身新衣服的自己像個大傻瓜。狐七等了半天不見他說話,也不覺得奇怪,反正貓三向來都是個怪人。她哼著小曲子逕自下樓找老闆玩,留下傷心欲絕的貓三,回屋子找鷹六大吐苦水,倒霉的鷹六又陪他喝了一上午的悶酒。
  
  花九千昨天喝多了,早上起來的時候自覺失態,乾脆不叫蘇尋秀來了,一個人在樓下喝茶吃點心,見狐七笑瞇瞇地跑過來,她不由笑道:「怎樣了?還生老闆的氣麼?」
  
  狐七用力搖頭,抓住她的袖子輕輕搖,低聲道:「老闆,都是狐七不好,不該對你發脾氣的……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太笨了,那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花九千慢條斯理地點頭:「的確,你是夠笨的,讓我們操了不少心。」
  
  狐七撅起嘴巴,她自己說自己笨可以,老闆一說她笨她就委曲。花九千笑著捏了捏她粉嫩的臉,說道:「不過現在有了個鬼八,燙手山芋交給他,我們真是輕鬆不少。」
  
  兩人說了好一會閒話,狐七忽然說道:「老闆,你們是出來找我的吧?現在找到了,我也沒事,你……身體不太好,不方便顛簸,還是趕緊回書局吧。我今天就趕路到綠雲渡口,很快就到西鏡啦!」
  
  花九千敲著手指,歎道:「之前一路都有鷹六暗中護送,老娘倒也不擔心,何況你旁邊還有一個老人精鬼八。以後可沒人陪著你了,真的沒問題麼?」
  
  「絕對沒問題!老闆,我也長了許多見識,別老把我當小孩子嘛!」狐七酬躇滿志。鬼八走了之後,她想了很多,以前她總是毫無防備,讓別人為自己擔心,以後再也不會有鬼八在旁邊提醒自己要提防什麼什麼了,什麼都靠自己。這樣想來雖然傷感,但她卻寧願這樣,她從未像如今這般盼望自己成長,最好快點長大成人,快點見到鬼八讓他刮目相看。
  
  花九千見她信心百倍,不由舒了一口氣,她還一直擔心狐七一蹶不振,想不到這丫頭挺堅強的。她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你就去吧。老娘暫時還不回書局,好些年沒出來遊玩了,想透一透氣。我先讓鷹六回去,你路上有什麼突發情況,千萬要傳信回去,知道麼?」
  
  狐七流水價地點頭,花九千又囑咐了她幾句,便陪著她上去收拾了包袱送她出門。狐七要去找貓三他們告別的時候,被她攔了下來,她說:「不用這樣正式了,反正很快就回來。貓三這兩天心情不好,你就別去煩他了。」
  
  誰說他心情不好?早上還和她有說有笑的呢!狐七剛要反駁,花九千拍了拍她的腦袋,歎道:「有些事情,你還是不明白。不過也好,省得煩惱。快走吧,不然天黑了還找不到驛站,大冷天的露宿麼?」
  
  一直把狐七送出門,她才鬆了一口氣。一切都順利,狐七平安,鬼八有了出路,雖然貓三傷心,但以他的性子,不會難過很久。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太順了,倒讓她隱約開始不安,她的直覺向來很準,這次的不安藏得如此隱晦,她也毫無辦法。是不是讓鷹六繼續護送狐七比較好呢?可是書局那裡也需要人照應,貓三魂不守舍的根本不能辦事,蘇尋秀是被她束縛住的魔王,壓根不能用。如果她自己回去,狐七再出什麼事情,她只怕趕不及,但一幫子人浩浩蕩蕩去西鏡也太顯眼了,只怕會招惹是非,這樣也失去了磨練狐七的意義……
  
  她想得出神,怎麼也想不到一個兩全的法子驅走不安。蘇尋秀下樓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場景,花九千坐在角落裡端著茶杯,露出從未有過的呆氣。他暗自好笑,走過去一屁股坐下來,嚷嚷道:「喂,人也找到了,咱們接下來去什麼地方?」
  
  花九千微微一驚,抬頭見是他,老練如她,想起昨天喝醉的事情也有點尷尬。她敲了敲手裡的杯子,卻不答他,只是輕道:「昨天……麻煩你了。」
  
  她甚至做好了被這壞心的魔王嘲笑一通的打算,誰知他竟然失手打翻了茶壺,熱茶潑了一身,看起來竟然比她還尷尬。他一面急急拍著胸前的水珠,一面低吼道:「說什麼廢話呢!到底要去什麼地方?!你說不說?」
  
  花九千有點吃驚,還有點好笑,方纔的一點尷尬也沒了。她轉了轉眼珠子,靠到椅背上,慢條斯理地看著他笑,蘇尋秀被她笑得渾身發毛,當下漲紅了臉,用力一拍桌子,站起來就走:「毛病!不說就算!」
  
  「秀秀!」她在後面故意叫這個可惡的小名,「原來你真是個好男人,老娘之前可看走了眼。」
  
  蘇尋秀摀住耳朵,逃也似的飛奔上樓,萬般後悔為什麼自己要去招惹她。他忍著肚子餓,乾脆躲在房裡不出來。他現在越來越沒辦法和花魔女針鋒相對了,不知道是她變厲害了還是自己嘴巴變笨了,反正如今他好像有點拿她沒辦法的樣子。事情是越來越糟糕了,他想不出對策,只能往下陷,由著她身上千萬條降魔符咒罩下來,一圈圈困住他,越久就越掙脫不出去。
  
  最後還是一身酒氣的鷹六來找他,說上路了,還塞給他兩個包子,據說是花魔女良心發現,知道他沒吃飯,特地送過來的。蘇尋秀賭氣把包子丟了,就是不吃。出門看到醉成一團泥的貓三,整個是被鷹六架上車的,他嘴裡還說著胡話,一會哭一會笑,像個瘋子。見他這種狼狽模樣,蘇尋秀的心情居然很可惡地好了起來,反正他看到人家倒霉傷心,自己就會開心無比,天生的脾氣,改不了。
  
  心情變好了,肚子就更開始叫喚,他買了許多包子,靠在車壁上一口一個吃得香甜。貓三在旁邊鬧了半天,終於也睡著,花九千嫌他身上一股酒臭,直接踢到角落裡。馬車行了許久,倒也沒什麼事,蘇尋秀在車裡晃啊晃,肚子又吃得飽飽的,忍不住就開始打呵欠,眼皮子一個勁往下掉,正暈乎的時候,忽聽外面傳來一陣喧嘩,馬車猛地停了下來,他差點一頭撞到對面的車壁上,不由捂著額頭想罵幾句,忽聽花九千低聲問鷹六:「什麼事?」
  
  鷹六輕道:「是官兵,許多人,咱們得讓道。」
  
  官兵?花九千有些吃驚,今天還是大年初二,南崎朝廷向來都不會在大年期間動兵馬,這次怎麼例外了?
  
  她把窗簾揭開一點,往外看去,卻見對面街角那裡行來數十個著紅衣的官兵,是皇宮裡的人,御林軍才會穿紅色。為首的那人騎著黑色駿馬,著暗金色長袍,上面縱橫繡了南崎名花姜璽花,那是皇宮內五品以上的官員才能繡的花紋,看起來這人是個不大不小的皇宮內官。花九千上下打量那人一番,卻見他左盼右顧,神氣無比,態度囂張,就好像八輩子沒這樣威風過一樣。這人年紀倒不大,二十五上下,也難怪他這樣傲慢,年紀輕輕能做五品官員,確實應該驕傲一些。
  
  她剛要放下簾子,忽聽那人朗聲道:「奉惠王旨意,前來通緝要犯!你們這些賤民都給我看仔細咯!要是有誰知情不報,休怪本官無情!」說完他刻意撩了撩袖子,露出腰間配戴的一枚鍍金華美匕首。原來是皇宮內的佩刀四品侍衛!難怪耀武揚威!
  
  花九千聽他口音古怪,官話說得不是很好,因極少能聽到這種口音,偏偏她覺得有點熟悉,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就見那人取出一沓白紙,吩咐手下的士兵貼到各個告示欄上,然後他舉起手裡剩下的一張告示,上面畫著兩個人,惟妙惟肖,花九千乍一見畫上的人,大吃一驚,竟然是鬼八和狐七!他們怎麼成要犯了?!
  
  那人指著畫上的兩人朗聲道:「這兩人是惠王御筆親批的要犯!任何人一看到立即報官,不得延誤!尤其是這丫頭!」他用力點了點狐七的畫像,再把告示遞給旁邊的手下,讓他貼在牆上。然後又說了許多廢話,大多是如果不照辦怎麼怎麼懲罰之類的,周圍的行人都敢怒不敢言,隱忍著等他離開了,才有人低聲咒罵:「狗腿子!借了兩根雞毛真當自己成了鳳凰麼!」
  
  花九千放下簾子,心神不定地盤算著接下來該怎麼辦。她想起來這人的口音是哪裡的了,難怪她覺得熟悉又陌生,竟然是安明村的!這人十有八九是狐七嘴裡的那個維可!被鬼八撇下之後不知怎麼的突然發達起來,就開始含恨報復……姑且不說他是不是小人,現在的情況只怕糟糕之極,惠王強行招攬蠱師,想必這次是藉著要犯的名義來強捉狐七!如果她不從,只怕會受罪!但狐七不是蠱師!如果讓惠王身邊的蠱師發現她是個珍貴的蠱人,事情只會更糟!
  
  鷹六在外面低聲道:「老闆,怎麼辦?狐七成要犯了!鬼八那裡只怕也危險!要不咱們追上狐七一起走?」
  
  花九千搖頭:「別!這人只是個佩刀侍衛,惠王不可能完全信任他,後面一定還有人在策劃!要弄清後面的人是誰才好動手,否則只會打草驚蛇!你和貓三都是蠱人,雖然身手比狐七好,但絕對無法和眾多官兵爭執!要是被他們捉走,更完蛋!讓我想想!」
  
  一直沉默的蘇尋秀忽然開口說道:「有什麼好想的?你那破爛書局也沒什麼秘密,就讓它空著罷了。鷹六去護送鬼八,咱們追上狐七,暗中觀察。鬼八什麼都不會,惠王要了也沒用,狐七才是重點。你這個老闆怎麼能不親自上陣保護?」
  
  花九千沉吟半晌,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點頭:「也好……鷹六,你立即往雙陽鎮那裡趕,務必保護鬼八!」
  
  他答了一個是,立即沒了聲音。花九千無奈看著爛醉如泥的貓三,暗罵一聲,乾脆站起來,開了小門要出去。蘇尋秀奇道:「你做什麼?」
  
  「駕車!難道指望馬匹自己跑麼?」花九千沒好氣地說著,剛說完袖子就被他拉住了。蘇尋秀笑道:「你出去駕車?去之前先換一身樸素點的衣服好不好?再用點泥把你那張臉弄花,不然咱們到天黑都出不了這鎮子啦!」
  
  花九千不耐煩地正要瞪他,她現在心情很不好,如果他再招惹下去,她會無法控制怒氣了!蘇尋秀指了指自己,露出滿口白牙:「一個大活人在這裡,沒看到麼?我來駕車。」
  
  花九千愣了一下,倒沒想到他竟然在這時願意幫自己。蘇尋秀不等她答話,早就閃身出門,身法輕巧之極,一下子就坐到駕車位子上,煞有其事地拿起馬鞭,輕輕一揮,停了半天的馬車又開始穩穩地跑動。
  
  花九千慢慢坐回去,靠在車壁上,良久,她才輕道:「秀秀……你……」
  
  「別叫這個噁心的名字!」蘇尋秀在前面沒好氣地說著,「別想多了,小爺只是看不慣你們南崎的爛朝廷罷了!偏要和它作一下對,根本不是想幫你!」
  
  她終於笑了起來,軟綿綿地靠在車壁上,好像這樣就能和他背對背坐著一般。
  
  「……嗯,我也覺得你不會幫忙,你別把馬車往反方向駕駛咱們就該謝天謝地了。」
  
  「放屁!」蘇尋秀笑罵一句,雖然他剛才很想這樣惡作劇一下,但想起花魔女會心急如焚,他卻又不忍心了。
  
  蘇尋秀,你果然是個好男人。他在心底沾沾自喜,把自己誇了十遍八遍。然而自己再怎麼誇,也抵不上她輕飄飄的一句:「現在老娘越發確定你是個好男人了。」
  
  這句話,沒有以前的諷刺意味。為了這一句,他的嘴巴一整天都沒合攏過,酸溜溜地,像個傻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奈茵 發表於 2012-3-22 12:22 PM

  25.火燒林
  
  當清晨的陽光灑在大殿前銅鶴身上的時候,惠王剛剛結束了早朝。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不好,大臣們誰也不敢說話。惠王的脾氣向來古怪,好的時候隨便說什麼他都是一笑了之,一旦不好,說什麼都是錯,宮裡不知多少太監宮女死在他陰晴不定的性格上了。
  
  眼下事情都已經說完,他卻沒有散朝的意思,眾人見他目光陰冷,只是在殿角的天威將軍身上轉,心中都明白必然是兩人有了什麼齟齬。
  
  天威將軍是惠王最寵愛的臣子,兩人雖然是一君一臣,平時卻相處得如同親生兄弟一般。惠王雖然有一個哥哥,但兩人從小就爭寵奪利,沒有半份親情,相比較而言,倒是天威將軍和他親近些。加上天威將軍是惠王親自選出來的人才,他是個自負的人,自己選出來的人才必定比其他人要好上千萬倍,因此更是加倍地寵信。天威將軍沒讓他失望,連接從桓王那裡奪走了大半的國土,惠王更是欣喜,對他也是刮目相看。
  
  惠王從前就算發再大的脾氣,也從來沒對天威將軍紅過臉,如今,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眾人見惠王不說話,不由都偷偷給魏重天施眼色,要他緩和一下氣氛,生怕惠王的怒火發洩到自己身上。魏重天終於上前一步,垂首道:「王上!還有什麼事情要吩咐麼?微臣洗耳恭聽。」
  
  惠王目光動了動,終於開口,聲音低沉:「……退朝!重天,你留下!朕有事問你。」
  
  眾大臣都鬆了一口氣,紛紛退下。偌大的殿堂,只留下魏重天一個人,日光將他的影子拉長,印在青石地板上,動也不動一下。
  
  良久良久,惠王才道:「為什麼不按照朕的吩咐去做?你也開始想忤逆朕了麼?」
  
  這話問得如此嚴重,魏重天重重跪下去,俯首在地,沉聲道:「臣有罪!請王上責罰!」
  
  惠王深深吸一口氣,冷笑一聲:「你居然還知道說自己有罪!說說!你有什麼罪?」
  
  魏重天道:「臣沒有盡責輔佐王上!只知道逃避王上關於搜羅蠱師的命令!現在臣知罪了,就算一死,臣也要說!王上!蠱術畢竟不是長久之道!把此事看得過重就顛倒主次了!眼下最主要的是桓王在蒼瑕城的兵力!等王上統一南崎之後,再把蠱術發揚光大也未嘗不可!這些是臣一直想說的話,如果王上覺得冒犯,請賜臣一死!」
  
  惠王大怒,厲聲道:「你一直死啊死的,是在威脅朕麼?!」
  
  「臣不敢!」
  
  惠王見他那樣大的個子,完全跪趴在地上,自己到底對他除了君臣之外還有一些兄弟情分,心中也忍不住酸楚,當下壓抑住怒氣,低聲道:「重天,你當真以為朕分不清主次麼?在你看來,朕是不負責任任意玩耍,但在朕看來,此事卻十分重要。秘術在南崎向來是十分珍貴的,一個蠱師更是千金難買,你以為桓王會不知道麼?為什麼朕要花費許多錢財招攬蠱師,你好好想想!」
  
  魏重天閉上眼睛,頓了一會才道:「王上……是怕桓王把蠱師們都收買走?」
  
  「不錯!不是朕怕!而是事實已經如此!南崎蠱師最多的地方是信月,點霜,昆央三鎮,桓王早已先朕一步收買走大半的人才!你好好想想,如果讓他得逞,用蠱術來對付朕的人,朕還有勝算麼?國土的事情咱們可以緩一緩,因為朕相信你!可是蠱術的事情,你一竅不通,讓朕能怎麼辦?難道眼睜睜看著你被桓王蠱惑走麼?!」
  
  魏重天重重叩首,朗聲道:「臣明白王上的苦心!臣知罪!可是……臣是一介武將,只知道打仗領兵,王上要搜羅蠱師,自然有許多人才可用,為什麼一定要臣去?」
  
  惠王揮了揮手:「這宮中,朕只相信你一個人!你也聽安心說過了,這次的蠱師與平常的不同,能力只怕和安心姑娘伯仲之間,朕怎麼能隨便叫人去捉拿?何況安心說了,那人不能直接對付,要用其他的法子引她上鉤,所以朕才把重任托付在你身上!你要辜負朕的信任麼?」
  
  魏重天向來不擅長雄辯,哪裡說的過巧舌如簧的惠王,他心裡只是不願,覺得這事不對,卻被他說的啞口無言,更何況,前幾天惠王把要捉拿的兩個人畫像給他看過了,他實在沒想到,竟然會是……
  
  「重天,朕只要你一句話,去,還是不去?」
  
  爛攤子扔給他決定,魏重天只覺亂麻撲面,想了很多很多。答應,他的前途可以保障,魏家的人也會繼續以他為榮,那是他這麼多年一直追求的目標,可是,那兩人,卻是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他太清楚不夠出色的蠱師在宮內的悲慘遭遇了,他們倆,還只是孩子啊!如果拒絕,惠王一怒之下,自己很可能性命不保,輕一點的話,說不定從此兩人之間有了間隙,對他的前途實在是大影響……
  
  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閉上眼睛,輕輕吸一口氣,低聲道:「臣……願意去。」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如今,也只剩這八字真言了。
  
  惠王大喜,從王座上站起來一直走到他身邊,親手扶起魏重天,拍著他的肩頭笑道:「你終於想通了!重天!那你即刻啟程吧!下面有人說在西邊的碧波山看到那小丫頭的蹤跡,你千萬要捉到她!朕有重賞!」
  
  魏重天突然覺得無比疲憊,話也不想說了,只是隨便答應幾聲,便退了下去。
  
  ××××
  
  狐七已經在碧波山裡面俳徊了四五天,在第五十六次繞回那片湖泊前的時候,終於確定自己完全迷路。
  
  先前在山腳下的鎮子裡面聽人說碧波山是天然的迷宮,岔路極多,如果沒有熟悉的人帶路,很難走過去。但在狐七看來,那只是兩座連在一起的山脈而已,只要直線往前走就可以了,哪裡需要考慮那麼多。誰知真正走了才知道沒那麼簡單。
  
  狐七筋疲力盡,乾脆一屁股坐在湖邊。湖面上結著厚厚一層冰。她又餓又渴,用匕首劈下幾塊冰含在嘴裡,肚子裡卻更是餓得如同火燒一般。她的乾糧昨天就吃完了,現在又是冬天,山裡出來活動的動物極少,她邊走邊捉雪兔,卻一隻也沒捉到,眼下又急又餓,忍不住想起鬼八,嘴巴一扁,就想哭。
  
  「啊啊,狐七不許哭!」她用力拍著自己的臉,「堅強點!否則以後鬼八一定會笑你!老闆也會笑你!」
  
  她劈了好幾塊冰,硬生生吞下去,讓肚子裡稍微有點東西,然後朝沒有腳印的那一邊走去。沒走一會,繞進一片林子裡。狐七眼睛尖,老遠就看到石頭旁蹲著兩隻雪兔。她再也不敢莽撞衝上去,悄悄從袖子裡取出匕首,往前走幾步。兔子耳朵動了動,似乎聽到什麼聲響,她不等它們逃走,手裡的匕首早已拋出去。
  
  「唰」地一聲,一隻雪兔被匕首釘在地上,撲騰了幾下便再也不動了。狐七歡呼一聲,趕緊奔過去,正要剝皮點火,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陣的號角之聲,她對這個並不陌生,是戰爭的號角,前面難道是戰場?
  
  狐七知道一旦這裡成為戰場,便不可以久留,因為隨時會有逃兵經過,他們都是最窮凶極惡的,什麼惡事也都能做的出來。她把兔子拴在腰上,打算找個安全的地方再享受自己的美食,誰知號角之聲竟然越來越近,山坡上不時有雪堆被震下來,看起來是往自己這裡轉移了!她甚至聽到千萬鐵蹄踏雪的沉重聲響,她急忙往前飛奔,眼看逃不過去,只得將身體一縱,跳上一棵高樹,躲在積雪後面露出兩隻眼睛偷偷看。
  
  沒一會,就見大隊大隊的士兵從林子對面飛奔而來,他們遍體是血,手裡的旗子也是殘破不堪,看上去狼狽無比。狐七見旗子上畫著惠王的標誌,心下也不由暗驚,惠王在碧波山要吃敗仗了麼?怎麼沒派天威將軍來呢?碧波山也算險要之地,一直以來都是惠王的地盤,這次如果被桓王拿下,只怕西邊的領土會倍受威脅。
  
  狐七正在胡思亂想,忽聽林子外面傳來一陣陣震天的呼聲,然後是一團團濃煙席捲而來,她大吃一驚,就見濃煙火光後面,桓王的金枝鳥旗幟飄來飄去,惠王的殘兵敗將被困在濃煙中出不了林子。她登時明白過來,桓王的人是想放火燒林子,把他們困死在這裡!
  
  一陣風吹過,狐七的眼睛被濃煙迷住,劇痛無比,她用力擦掉眼淚,左右亂看,想找個出路,無奈火勢越來越大,天氣嚴寒乾燥,加上他們在外面大約是堆了什麼枯枝樹葉點燃,煙十分大,被風一吹,火勢如山倒。狐七再也不敢留在樹上,縱身跳下,混亂之中,也沒人注意她,眾人亂成一團,叫嚷著奔跑著,想找到可以逃跑的路。其實他們都明白出去也是被桓王的士兵刺死,但也好過待在這裡被火慢慢燒死,至少他們能給自己一個痛快。
  
  狐七在人群裡被撞得七葷八素,不由自主隨著人群往外面跑。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親身經歷戰場,還是逃命的戰場,饒是她有功夫,這時候也派不上半點用場。她覺得自己好像一片被捲入漩渦裡的小樹葉,全身都被擠壓衝撞,這種感覺不但讓身體無比痛苦,因為對戰爭的驚恐,更是讓她的心臟都開始戰慄,全身的血液好似沸騰,又好似冰冷凍結,只想狂吼一聲或者痛哭流涕。
  
  正在慌亂,忽聽林子外面傳來一陣陣叫嚷聲,刀刃相接的聲響。她一時分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有跟著眾人往前亂衝。沒跑幾步,卻見前面的一排樹被飛快砍倒,燃燒的樹枝枯葉亂飛在空中,火點熾熱,眾人都嚇得往後退。
  
  刷刷幾聲,又是大片的樹木被砍倒,狐七身邊甚至有人開始無意識地尖叫,抓著手裡的兵器紅了眼睛要上去拚命。狐七隻覺全身熱血如沸,忍不住也握住袖子裡的匕首,豁出命去。
  
  忽然一個洪亮威嚴的聲音厲聲吼道:「還有人活著嗎?!快回答本將!」
  
  狐七一愣,這個聲音,好熟!她急忙回頭,身邊早有人認出這是天威將軍魏重天的聲音,當下如同抓住救星一樣,嚎哭著答應,紛紛往前奔跑。狐七被人推著擠著往前跑,眼前的樹又被人砍倒大片,無數面惠王的紫色星草旗幟刷刷揚起,那一瞬間,她幾乎要隨著身旁的人一起痛哭。那感覺,就好像在絕望中忽然抓住光明一般,原來,天威將軍在大軍裡竟然如此深受信任。
  
  「你們沒事吧?」魏重天高聲問著,一面指揮手下砍倒那些燃燒的枯樹,一面策馬踏著焦枝往前走。眾人再也走不動,紛紛匍匐在他馬前痛哭失聲,魏重天急道:「桓王大軍來襲,為什麼不傳信我們?!如果不是本將剛好經過這裡,你們早就成了被燒死的冤魂!」
  
  有人痛哭道:「將軍……!桓王是今晨突然來襲,我們都來不及做任何準備!執勤的人沒有一點消息!後來才知道他們早就被桓王收買了!黃將軍他……他被敵軍大將斬下頭顱懸掛在馬前……!」
  
  魏重天聽得怒火中燒,幾乎要把眼眶瞪裂。他翻身下馬,抽出腰上佩刀,厲聲道:「桓賊的人馬在何處?!」他竟是要追上去報仇。
  
  眾人七嘴八舌說不清楚桓王的人馬往哪裡跑了,正在混亂,忽聽當中一個脆生生的女孩子聲音高聲說道:「我知道他們往哪裡跑了!將軍你還在半山腰的時候,他們就看到了你們的蹤影,事先往北邊撤退了!他們人多,將軍還是不要追吧!」
  
  眾人都想不到軍中居然有年輕女子,急忙看過來,卻見一個臉被煙燻黑的小個子少女俏生生立在旁邊,腰上還掛著一隻雪白的兔子。她見魏重天盯著自己看,不由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細白牙,雖然臉上黑漆漆地,卻甚是可愛。
  
  魏重天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了,臨行前,他心中存了一絲僥倖,只盼她早已離開南崎,這樣自己也不用為難了,人不在南崎,惠王再怎麼霸道,也不敢去冒犯西鏡朝廷。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她真的在碧波山!
  
  狐七認出魏重天,早就親熱地跳上去和他打招呼,大叔長大叔短,很是親密。魏重天沉默良久,終於疲憊地揮了揮手,輕道:「先……組隊回營!……來人!把這個私自混入軍中的女子抓起來!不得讓她逃跑!」
  
  狐七當場愣住,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面無表情的臉,好像不能理解他到底吩咐了什麼。一直到她的雙手被人縛住,她才突然掙扎起來,叫道:「大叔!?你不認得我了麼?是我啊!狐七!你為什麼要抓我?」
  
  魏重天轉身不去看她,冷道:「本將不認得你!平民私自混入軍中是大罪!帶回營地再行處罰!」
  
  狐七遭此驚變,本來就有點心神不寧,被他這樣一句冷言,說得幾乎要哭出來。她雙手被牢牢縛住,掙脫不開,只是賭氣地咬唇,不讓自己流眼淚。
  
  雖然眾人都覺得天威將軍未免太計較,她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平常戰場上不小心闖入一兩個平民,大家都是睜一眼閉一眼的,何況這次情況特殊,可是誰也不敢忤逆天神一般的魏重天,當下只得把狐七捆個結實,拴在魏重天的馬前,一行殘兵敗將緩緩往山頂營地行去。
  


  26.安心上
  
  由於桓王的人馬是突襲碧波山,因此山頂駐紮的營地雖然遍地狼藉,卻沒有被人強奪去。營地裡混亂的情狀自然不必細表,光是滿地的屍首鮮血就讓狐七看得雙腿發軟。受驚的惠王人馬還沒有平靜下來,見到這付慘狀更是傷心欲絕。好在魏重天有條不紊地吩咐眾人收拾營地打理屍體,沒一會亂七八糟的帳篷就被清理掉,屍體被堆在營地後方空地,待夜晚一起焚燒。眾人在滿地碎片和鮮血的地上重新搭建帳篷,先請魏重天進去休息。
  
  狐七自從被帶進帳篷裡之後就垂著頭一言不發,也不看魏重天。他先脫了身上沉重的盔甲,吩咐手下的人小心擦洗鮮血掛在太陽下面曬乾,然後轉頭看她。狐七緊緊咬著嘴唇,被縛的雙手又麻又痛,難受極了,她動不了,只能下意識地扭曲手指。發覺魏重天在看自己,她別過臉,不想和他說話。
  
  「……我,是不得已的。」良久,魏重天才低聲說了這樣一句。
  
  狐七猛然回頭,死死瞪著他,眼睛裡滿是水花,馬上就要掉出來。她沉沉說道:「我不是故意混進來的!我不是奸細!大叔,我以為你會講理!」
  
  魏重天閉上眼,疲憊地靠在間陋的櫃子上。半晌,他又重複了一遍:「我是不得已的,狐七,抱歉。」
  
  「什麼是不得已!」狐七吼了起來,眼淚飛快落下,她用力扭著手指:「你不會問清楚麼?為什麼要捆住我?我犯了什麼錯麼?為什麼不問青紅皂白就抓我?你不是說不認識我嗎?!這會沒人了你又來和我套近乎幹什麼?!」
  
  魏重天被她指責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過了一會才輕道:「狐七,我沒有任何想傷害你的意思……」
  
  「那為什麼不放了我?幹嘛要捆我?我犯了什麼錯要被捆住?!」狐七打斷他的話,問得直接,對他繞開話題的道歉根本不感興趣。
  
  「我不能放你走。」魏重天低聲說著,「這是惠王的吩咐。狐七,我是做臣子的,王上的命令比我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你該明白,我無法忤逆!只有委曲你了!」
  
  狐七驚疑地瞪著他,這關惠王什麼事?她從來也沒見過惠王,怎麼突然來抓她?
  
  魏重天還在說:「你對我有恩情,我從來也沒忘過。但忠義之間,我無法兩全!你還小,或許不懂得這些……不過,我會盡我的能力幫助你!你生我的氣也好,恨我也好,都沒有關係。我只想讓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想害你,一點都沒有。」
  
  狐七咬住嘴唇,頓了一會,忽然說道:「我……明白的。」她眨了眨眼睛,眼淚很快打濕了臉頰。她看上去有些疲倦,輕聲道:「大叔,我都明白了。你不需要和我道歉,道歉也只是讓你自己心安罷了。你說了那樣多的無奈,只是為你自己開脫,讓自己覺得自己沒有錯……你們……你們總說我小,什麼也不懂……可是……這次我總沒有說錯吧?」
  
  她的話簡直和雷電一樣,把他心底最隱晦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事實一下子暴露出來,那一瞬間,他簡直驚惶失措,只能怔怔看著她,找不到任何語言。
  
  狐七又道:「我對大叔你也沒什麼恩情……不值得你一直掛在嘴上。你若當真感激,我現在便不會在這裡……所以……求求你,別說了。」
  
  她哭得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眼淚卻好像沒有止境一樣。看穿一個人的內心想法,或許是一種成長,然而她卻見到了自己不願意見到的醜惡,那叫做自私。可怕的,正大光明的,披著美麗外衣的自私。
  
  魏重天被她哭得心煩意亂,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待下去。他揮了揮手,有些慌亂的說道:「……無論你怎麼說,我也是不願傷害你的。抱歉……我不得已。——來人!」他忽然放高聲音,把守候在門外的手下叫進來,「這女子是奸細,隔日我要將她押入皇城!你們好生看守,不得讓她出帳一步!」
  
  說完他本想走,最後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狐七,她垂著頭,大顆大顆的淚珠使勁往下掉。他又道:「替她鬆綁,換成生鐵手腳銬。這是要犯,不得怠慢,好生伺候著。」
  
  手下連聲答應,早就取來生鐵的銬子,拖著長長的鐵鏈,沉重無比,一端鎖在帳篷裡的支撐柱子上,她只能在帳篷裡走動,無法靠近門口。眾人原想要用鐵銬銬住的要犯必然厲害無比,誰知狐七被銬住之後動也不動,縮在角落裡垂著腦袋。士兵中也有成家做了父親的,見她這般可憐的模樣,也忍不住心疼,可是逗她說話她也不說,給她送吃的她也不吃,實在教人無奈。
  
  碧波山營地駐守的將領姓黃,就是被砍了腦袋掛在敵方大將馬前的那人。惠王的人馬群龍失首,亂成一團,所以才會被對方趁虛而入,加上軍中有人早已被桓王收買,陣前倒戈。這次若不是魏重天剛好帶了五百手下經過這裡,只怕碧波山的兩千人馬要被滅個精光。
  
  魏重天重整軍隊,分了二十人的兩個小隊上下山偵查敵方情況,一面派信使送急報回皇城,另一方面重挖戰壕,在各個關卡設下大小機關無數。據說桓王那裡派來的人約有三千餘人,聽聞魏重天來了之後紛紛撤退。碧波山素來有天然迷宮之稱,一時半會也找不出他們到底匿身何處,而且對方一定帶著熟悉附近地形的老人,所以才能出其不意地進攻撤退。想到這一層,魏重天又派人下山去附近村子重金請來識路的人,連著兩夜讓他們畫一份詳細的碧波山地圖。
  
  又過了兩天,沒有任何情況發生,在魏重天以為桓王的人馬已經回去的時候,半山腰傳來急報,偵查情況的二十人小隊遭到突襲,死傷大半。待他派人再去追的時候,對方卻又消失了。如此這般突襲了幾次,讓駐守在碧波山的惠王軍隊上下人人暴怒,只恨不得把他們剝皮拆骨煮熟了來吃。魏重天細細分析了對方出沒的時間,地段,對照地圖,才發覺半山腰那裡有一塊凹進去的空地,四周為茂密樹林,加上地勢險要,通常巡邏之人偷懶一點便不會過去了,桓王的人馬,十有八九是留在那裡伺機行動。
  
  當夜他正打算整合軍隊前去剿滅時,忽地收到惠王御筆信。信上說送來一千人馬助他剿滅桓賊,這時早有人報山下行來大隊人馬不知是敵是友。魏重天急忙起身去迎,心下也忍不住疑惑,惠王信上竟然對狐七一事隻字不提,這實在與他平時的性格不符。
  
  這一千人馬是讓當朝祥瑞將軍殷武安之子殷惠帶來的。殷武安是一員老將,立下戰功無數,魏重天向來與他交好,待殷惠也如同兄弟一般。兩人相見自然有許多話要說,殷惠聽說馬上要去討伐桓王人馬,興奮無比,自動請命為大前鋒。兩人正在商討剿滅事宜,忽聽帳外有人說道:「將軍!大事不好!」
  
  魏重天急忙喚進,一見來人是專門看押狐七的,心中不由一驚,急道:「怎麼?!莫非讓她跑了?」
  
  那人說道:「不是。其實……她已經病了兩天,高燒始終不退,軍中醫者開了許多藥也不見效……都說如果再燒下去人不是死了就是成白癡……」
  
  魏重天大驚,再也顧不得和一頭霧水的殷惠解釋,立即往狐七的帳篷趕去。一揭開簾子,就見狐七床邊地上潑了許多藥水,一個小兵正在收拾瓷碗的碎片,另一邊兩個士兵正按住狐七的手腳,軍醫端著瓷碗硬往她嘴裡灌藥。狐七雖然高燒不退,到底是習武的,一頓死命掙扎,那幾個人哪裡制得住她,軍醫被她一推,光噹一聲瓷碗又砸碎了。狐七早已燒得神志不清,臉色如血,雙眼緊閉,嘴裡卻一個勁地叫著不許碰她。
  
  一旁的老軍醫只是急得歎氣:「你這丫頭!生病了不喝藥就是找死!誰要害你?!這是治病的藥!」他一面轉頭吩咐那些士兵再去熬藥,忽見魏重天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眾人都嚇了一跳,急忙跪下行禮。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之前沒人告訴我?!」魏重天飛快走到狐七面前,不顧她的掙扎,一手蓋上她滾燙的額頭,臉色更加難看,「燒成這樣!你們怎麼連一個生病的孩子都照顧不好?!」
  
  眾人都不敢說話,老軍醫顫巍巍地說道:「將軍……您也看到了……這姑娘力氣好大,兩個人都制不住她……只要一靠近她就發瘋。我們又不敢用強的,只怕傷到她。從昨天到現在,她都砸爛十幾碗藥啦!」
  
  說話時,狐七還在使勁推魏重天,在他手上臉上用力抓撓。魏重天用力按住她,吼道:「藥呢?!給我拿來!」
  
  下面的人早就嚇得連滾帶爬奔出去熬藥了,殷惠站在一邊莫名其妙,見魏重天臉色難看,他也不敢問,只好訕訕地看著。忽然,他的袖子被人輕輕一拉,殷惠一回頭,卻見自己一個親兵湊上來輕聲道:「公子,有人在門外求見。」
  
  「找我?」殷惠有些疑惑,那親兵又輕道:「是……王上派著隨您過來的那人。」
  
  「哦!」他恍然大悟,急忙揭開簾子出去。此時一輪明月當空,夜風習習,寒冷徹骨,殷惠一眼就看到帳前站著一人。那人身量不高,卻從頭到腳都蓋著黑色斗篷,連根手指頭都沒露出來。夜色深沉,這人看上去就好像融進黑暗中一般,甚是神秘。
  
  這人是惠王親自要求他帶著來碧波山的,是什麼來歷背景他完全不清楚,他不敢得罪,一路上都是恭恭敬敬地。當下他上前行禮,低聲問道:「您找我有何事?」
  
  那人卻不動,身後忽然閃出一個矮個子的紅衣小丫頭,面容娟秀。她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面上表情卻甚是老練,一開口就脆生生地說道:「姑娘說,請殷小公子和天威將軍放心去剿滅桓賊,那小姑娘交給她就好。」
  
  殷惠為難道:「這……我不敢擅自決定,要讓將軍來定奪……聽說那女孩子是要犯,只怕……不太方便。」
  
  那黑衣人忽然動了一下,殷惠只覺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突然開出兩朵雪白的花。那人露出了一雙手,映著漆黑的衣服,白的簡直不真實。手指纖細修長,手腕輕輕轉動,好像是在跳舞,優美無比。殷惠怔怔看著那雙手慢慢地舞動,手指或曲張或伸展,每一個動作都如詩如畫。他甚至在那小丫頭開口說話的時候才想到原來這是手語,這人竟然是啞巴!
  
  「姑娘說,天威將軍一定會答應的,因為姑娘就是為了那要犯而來。天威將軍的任務已經完成,以後就交給姑娘了。」
  
  「哦……哦……姑娘……」殷惠結結巴巴地說著,忽然反應過來面前這人原來是女的。他退了一步,說道:「不如姑娘進去和天威將軍說,我……自然會相助。」
  
  那姑娘卻搖了搖頭,身邊的小丫頭立即說道:「姑娘不想見天威將軍,他身上帶煞,會讓姑娘不舒服。只有請殷小公子相助了!」
  
  殷惠也不是第一次聽人說魏重天命中帶煞了,之前他都當作怪力亂神的笑談,這次卻不知怎麼的,有點相信。是因為這個「姑娘」如此神秘?還是因為她是惠王直接派來的?他只好點了點頭,逕自進去。
  
  魏重天還在對手下發脾氣,一面用浸濕的帕子替狐七擦額頭上的汗。殷惠走過去輕道:「將軍,王上派了人過來,說這小姑娘的事情交給他們。咱們就別管了吧……眼下桓賊的事情最重要。」
  
  魏重天一失手,差點把手裡的帕子丟在地上。人已經來了麼?好快!他真的要親手把這個如同花蕾一般的小姑娘送進虎穴了麼?他沒說話,只是定定看著狐七血紅的臉,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殷惠見他半天沒反應,不由輕道:「將軍……?怎麼樣?」
  
  魏重天低低「哦」了一聲,放下帕子,慢慢起身,點頭道:「那咱們走吧,事情交給王上的人就好。」說完他直直往門外走去,殷惠跟上,還是忍不住問道:「這個小姑娘……到底犯了什麼罪?竟然連將軍您都出動了……王上還特地派人來接……這……」
  
  魏重天緩緩搖頭,他什麼也不想說。揭開簾子,遠遠看到那個黑色的身影,他心頭一動,竟然是她?!難怪!連安心都出來,難道狐七當真這樣厲害麼?安心是惠王手下最厲害的蠱師,迄今為止沒有一個人能與她匹敵,加上她又是個女子,惠王對她更是非同一般的寵愛。宮中招攬蠱師,她極少親自插手,平時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這事她親自出馬,一定不簡單。
  
  魏重天明白事情肯定不會如他想的那樣簡單,狐七絕對不是那麼厲害的人,不值得安心親自出手。那麼,他們到底為了誰?他想不通,這些事情向來不是他擅長的,只能轉身離開,去帳篷裡商討接下來討伐桓賊的事宜。
  
  安心在外面站了許久,動也不動,任由冰涼的夜風拂動自己漆黑的衣角。身邊的小丫頭終於忍不住說道:「姑娘……進去麼?」
  
  她點了點頭,無聲無息地走進狐七的帳篷裡。狐七早已燒得神志不清,在床上翻來覆去,滿嘴胡話。安心靜靜走到她身邊,斗篷動了一下,她的手從裡面伸出來,似乎是想摸一摸狐七的臉。旁邊的小丫頭忽然急道:「姑娘小心!」話音剛落,就見狐七的手揮起,毫不客氣地朝安心手背上抓了過來。
  
  安心手腕一轉,輕輕抓住她的手腕,手指在她脈門上一搭,上下摩挲一番。她的手指是那樣冰冷,狐七即使在半昏迷中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安心揉著她的脈門,狐七漸漸安靜下來,停止了翻來覆去。
  
  安心放開她,從袖子裡取出一隻小竹筒,正要打開,忽聽狐七低低說了一句什麼,身邊的小丫頭輕道:「姑娘……她哭了。」
  
  安心頓了一下,把竹筒收回去,抬手慢慢摸索著狐七的臉。手指觸到她長長的睫毛,然後便是濕潤的眼淚。安心在她臉上輕輕撫了很久,就聽狐七喃喃念著老闆,鬼八的名字,沒一會就鼻息漸沉,終於睡著了。
  
  小丫頭輕輕說道:「姑娘,她睡著了。現在帶走麼?」
  
  安心沒動,手指忽地一轉,不知五指間何時多了一朵雪白的小花。她把花放在狐七鼻前,狐七睡得更香了,面上的高燒紅暈也退了許多。安心收回花朵,正要轉身,狐七忽然抓住她的袖子,整個人湊上來,一把抱住她的胳膊,迷糊地喃喃地說道:「老闆……別走……」
  
  安心被她纏住,斗篷差點扯下來。旁邊的小丫頭嚇了一跳,急忙要推狐七,安心卻搖手阻止。她摸了摸狐七的腦袋,正要取下遮住頭臉的斗篷,忽然停住,警覺地抬頭,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響。
  
  「姑娘?」小丫頭不明所以地看著她,誰知她忽然站起來,往門口那裡走去。小丫頭趕緊跟上,叫道:「姑娘?怎麼了?不把她帶走麼?」
  
  話音剛落,同一個瞬間,帳篷的簾子嘩啦一下被揭開,小丫頭只看到一團紅雲飛快地衝進來,猛然停在安心面前,竟然是一個火紅衣裙漆黑長髮的妖嬈女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奈茵 發表於 2012-3-22 12:23 PM

  27.黃泉花
  
  花九千其實也沒有想到會在狐七的帳篷裡遇到人。她一路追著狐七的腳步趕來,在碧波山腳下聽人說狐七一早單獨上山了,而碧波山又是天然迷宮,加上最近桓王突襲,情勢很不好。
  
  她原盼著在山裡找到迷路的狐七,讓她不要再去西鏡,誰知魏重天又在這個時候領兵上山,她為避免麻煩,便暫時按兵不動。後來在山裡尋了數日未果,遇到一個樵夫,才知道狐七被魏重天抓走了。她又驚又怒,想不到魏重天竟會選擇為難一個孩子,於是立即追到山頂營地,本打算強行搶奪,但見營地裡戎裝戒備十分森嚴,只得暫時忍耐。
  
  好容易魏重天離開營地領兵前往半山腰討伐桓王的人馬,她立即闖入帳篷,誰想裡面竟然有人。當下花九千倒退數步,袖子一展,立即放出迷藥,只想速戰速決,再也顧不得什麼蠱術不可對普通人使用的禁忌了。
  
  那小姑娘高叫一聲:「姑娘小心!」
  
  話音剛落,卻見花九千袖子裡噴出的淺藍色煙霧飛快將安心罩住,那小姑娘臉色登時煞白,哆嗦著嘴唇,一根手指指著花九千,似乎還想叫嚷什麼。
  
  花九千冷道:「給老娘閉嘴!死丫頭!」
  
  她身形一晃,早已繞到床邊,一手伸出眼看就要把狐七整個人提起來。誰知那小丫頭居然不怕死地又叫了起來:「快來人吶!有賊人來強奪要犯了!」
  
  花九千大怒,忽聽窗外傳來「卒」地一聲,寒光乍閃,一根纖細的銀針透窗而入,直刺向那小丫頭。是貓三!花九千心中一寬,指尖觸到狐七的領口,正要將她一提而起,誰知身後風聲忽動,她立即回頭,卻見方才被自己迷藥放倒的黑衣人微微一動,那根銀針被她輕輕巧巧夾在指間。
  
  花九千心中一動,雙手在床沿一撐,右足就勢踢出,足尖直點那人胸口要穴。安心手腕微轉,五指擦過她腳底,一把握住她的足踝。花九千腰身用力一扭,左足跟上,在她面門之上虛晃一招。這一下可說是突然之極,若是尋常人想必也避不開。安心卻如同熟門熟路一般,飛快甩開她的腳踝,微微轉一個圈,右足跟著踢上,正中花九千的腳心。
  
  那一瞬間,兩個人都僵在那裡。花九千彷彿見到什麼妖魔鬼怪一般,死死瞪著安心隱藏在斗篷後面的臉。半晌,她忽然低聲道:「這一招同心式……你居然還沒忘……小八……」
  
  原來,花九千見她捻銀針的動作眼熟,下意識就使出了這一招同心式。這是當年她和八姑娘拜在大師父門下學藝的時候,兩人一起想出的招數。要說攻擊力幾乎沒有,只是動作迅速瀟灑很是漂亮,當年兩個小丫頭是覺得好玩才天天練習,最後練到配合得天衣無縫。此刻兩人的雙足抵在一起,足心相貼,所以取名同心式。
  
  這樣的場景,讓花九千恍然以為回到了少女時期。她眼怔怔看著安心,目光中又是驚訝又是駭然,還夾雜了一點喜悅,一點防備。等了半日,卻不見安心說話,花九千忽然放下左足,一手抓向安心的面門,說道:「好好的遮什麼臉!讓我看看你!」
  
  安心卻迅速後退,讓過她的手。花九千急道:「小八!你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也是為惠王做事的人?!你要來抓狐七?!你難道不知道她是……!」
  
  話未說完,卻見安心緩緩解開斗篷。花九千駭然抽了一口氣,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蒼白的臉,看著她緊閉的雙眸。她只覺不真實,好像眼前這個蒼白清秀的女子不是真人,與她記憶裡的八姑娘簡直是天壤之別。小八的臉上應該是永遠掛著溫柔笑容的,總是笑吟吟地看著胡鬧的自己,等大師父責罰的時候就會和她一起請罪,兩個人一起餓肚子,在冷風裡面互相說笑話,兩個人一起笑得前俯後仰,把飢餓的感覺遠遠拋到腦後。
  
  即使後來她們鬧翻了,小八也從來不曾擁有過這種冰冷的神情。她現在看上去簡直像是木頭雕刻出來的人偶,沒有一點表情,眉頭和嘴角一點波動都無。
  
  花九千突然如同被針紮了一般,幾乎要跳起來,猛然用手指向安心,駭然地,低聲地說道:「你……你的眼睛和嘴巴……難道……是大師父……?」
  
  安心沒有說話,她身邊的小丫頭忽然面露猙獰之色,厲聲道:「姑娘!你在發什麼呆?!難道由著這個叛徒誣蔑你的師尊麼?!」
  
  安心緩緩點了點頭,雙手忽然抬起,寬大的袖子遮住面容,手指翹起,拈了一個古怪的式。花九千乍見她搭這個式,面上神情登時變得凝重。她後退一步,十指跟著交纏在一起,也拈了一個古怪的式。她死死看著遮住面容的安心,沉聲道:「你果然……成了惠王的走狗!要抓狐七也是你的意思吧?!」
  
  安心手指一彈,半空中陡然發出古怪的聲響,依稀像是有人在亂彈琵琶。花九千臉色巨變,似乎是被那種聲音激得心神震盪。她撫住心口,袖子一甩,重新穩住身體。她緊緊盯著安心,輕聲道:「你是想在這個時候和我分出勝負?……也罷,七年前,你我沒得到的結果,今日來解決也不錯!」
  
  安心緩緩放下袖子,她面上的神情也開始凝重。須知真正的蠱師相鬥根本沒有什麼打鬥,都是互相放出蠱蟲,誰厲害立時可分出高下,在這裡,打鬥根本派不上用場,純粹是技術的比拚。
  
  這兩人明明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卻分明能讓人感到劍拔弩張的氣勢。漸漸地,安心蒼白的臉上出了細細一層汗,她咬了咬唇,露出一點孩子氣的樣子。她身邊的小丫頭一臉擔心地看著她,生怕她落敗。花九千目中漸漸露出奇異的色彩,乍一看竟彷彿五彩斑斕,煙波浩渺。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紅唇微微撅起,好像是隨便吐氣,安心的臉色卻突然慘白,身邊的小丫頭失聲叫起來!
  
  「老闆!」窗外同時響起貓三的叫嚷聲,跟著窗戶被人一腳踹開,貓三在外面叫道:「要我幫忙麼?」
  
  花九千面色微微一綠,急道:「不要進來!給老娘滾!」
  
  貓三急忙要關窗戶,然而還是遲了。安心忽然雙手一揚,貓三隻來的及看到一股綠色的東西往自己臉上砸來,鼻前猛然一香。他心知不好,自己絕對不是這女子的對手,當下狠命往後仰,幾乎往後翻了幾十個跟頭,然而停下來之後還是一陣頭昏眼花,手腳隱約有點無力。花九千曾在他身體裡面種下天天笑的蠱,普通的蠱師只要想對他下惡意的蠱,天天笑都會反彈回去,施術者反倒中了天天笑,使勁的笑,若沒解藥便一直笑到死。他仗著身體裡的奇異蠱蟲,對其他蠱師從來都不在乎,誰知這次卻吃了癟。那女子的蠱好像與其他人的都不同。他猛喘幾口氣,用力搖頭,試圖把腦子裡面眩暈的感覺甩走,然而沒用。
  
  貓三摀住口鼻,瞇著眼睛往屋子裡面看,想看看這人到底長什麼樣。誰知卻看到一個年輕女子,與老闆差不多大,臉色卻極蒼白,雙眼緊緊閉著,面容清秀有餘艷麗不足,說白了就是平淡,看一眼便會忘記的類型。但她身材瘦弱,氣質獨特,倒讓人有一種單薄如紙的柔弱味道。雖然貓三很明白人不可貌相,越是厲害的蠱師反而越是不起眼,還是忍不住小小吃驚了一下。原來她竟然這樣年輕!而且似乎和老闆有什麼淵源?
  
  花九千見安心攻擊貓三,不由大急,一個箭步上前便要阻止。安心反手就是一掌,好像她身後也有眼睛似的。花九千注意力都在貓三身上,待反應過來,她的掌風早已劈到。「砰」地一下,花九千摀住自己的小腹,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安心知道她的要害在這裡!她真的要殺自己?
  
  她心中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絞了一下,好容易疼痛過去要緩一口氣,跟著又是一下。七年前八姑娘溫柔的笑臉還在眼前,最後一次手牽手去後山的林子裡散步,她低聲說起自己的家事,自己無言的安慰。然而,所有的事情突然都變了,天翻地覆。為了什麼呢?
  
  花九千急退,從袖子裡撒下一包迷香,轉身就要逃。煙霧中,安心好像也退了一步,雙手捏成了拳頭,緊緊地。那個小丫頭忽然尖聲叫道:「姑娘!不能讓她逃!她是叛徒!」
  
  花九千連憤怒都想不到了。她駭然地回瞪那小丫頭,她正極憤恨地反瞪著自己。她原以為這只是八姑娘身邊隨便服侍的丫鬟,但……她看起來似乎什麼都知道!
  
  她是誰?她是誰?花九千在極度的痛楚和茫然中拚命想著,大腿內側忽然一熱,有什麼東西汩汩滑下,她臉色越發蒼白。看起來那一掌是觸動了一直被封印的傷口,她的裙子很快被染濕。
  
  安心垂著腦袋,站在那裡似乎不想動,小丫頭氣極敗壞地吼了起來:「你到底動不動?!不明白我的話麼?!殺了她!」
  
  話音一落,安心身形便是急動,花九千勉強避開她的掌風,心中卻突然一寬。她沒用蠱術了!如果單比拳腳,她目前還不會輸。她單手格開安心的胳膊,五指變爪,狠狠朝她臉上抓去,勢必要把她逼開。
  
  安心竟然不動!花九千也愣住了,眼看著自己的五指抓過她蒼白的左頰,她臉上登時多了四道血痕,鮮血一下子就湧了上來。花九千怔怔看著安心沒有表情的臉,下一個瞬間,她忽然咬了咬唇。這是八姑娘以前的習慣性動作,雖然她平時很穩重溫和,但也有孩子氣的時候,每次咬嘴唇自己就會笑她,說她一世大人,難得小人。
  
  當下她愣在那裡,有點茫然。一直到鼻子前面嗅到一股似甜非甜,似嗆非嗆的香味時,她的心才猛然一落,從夢境回到現實。
  
  安心手指間多了一朵金色的花,從花瓣到花蕊都是純粹的金色,乍一看就像用黃金打造出來的一般。但它卻是柔軟的,金色單薄的花瓣隨著夜風緩緩拂動,一股股香甜的微嗆的味道就是從它的花瓣中散發出來的。她在緩緩轉動這朵花,由於花瓣上有細細的黑色紋路,她越轉越快,便漸漸形成一付古怪的圖案,好像人的眼睛,眼睛還在一眨一眨,似悲似喜。
  
  花九千的神情一下子變得非常古怪。她是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這朵花,但對它卻一點都不陌生。對一個蠱師來說,能成功煉一朵黃泉花出來,需要多少精力多少材料,是常人無法想像的。
  
  是的,它不是真正的花,而是煉出來的蠱。在南崎,它的恐怖程度不亞於碧空劍訣在江湖上的地位。之所以叫做黃泉花,是因為見到它的人必死無疑,送人進黃泉的花。
  
  安心小指微微一翹,黃泉花輕輕巧巧彈跳起來,在空中打個圈,再緩緩落下來。花九千急急用手摀住口鼻,然而還是遲了一步。花蕊裡灑落無數金色細微的花粉,全部落在她左手上。她居然驚呼了一聲,好像見了鬼一樣跳起來,連翻數個跟頭,一直退到窗邊。
  
  左手突然變得麻木,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左手從此報廢,從沾上花粉的那一瞬開始,慢慢開始腐爛。然後會蔓延上來,一直爛到心臟,人會痛苦無比地死去。
  
  「你……終於煉成了麼……?你的眼睛……和聲音……你……」如果這時蘇尋秀看到花九千,一定會得意大笑。因為不可一世的花魔女終於也知道什麼叫恐懼了,她發抖的模樣會讓他笑翻過去。
  
  安心手腕一翻,黃泉花忽然消失,一道寒光從她的袖子裡射出。花九千心神大亂,根本躲不過去,硬生生接下這一匕首,肋間被深深刺穿。她悶哼一聲,反手劈爛窗戶,正要一躍而出,安心卻追了上來,一掌狠狠擊中她背心。
  
  花九千再也撐不住,「哇」地一聲噴出鮮血。她神色渙然,下意識往外看了一眼,卻不意對上蘇尋秀震驚的雙眸。相信她的表情一定不會比他好到那裡去,兩人都是一付見鬼的呆樣。他半蹲在窗口,似乎是想偷偷往裡面看的,結果花九千突然劈爛窗戶,然後就噴血,他袖子上被染紅一大片,是她剛才吐出來的血。
  
  他呆呆看著袖子上的血,這時他的表情才叫見鬼,就好像突然看到肥豬飛天,或者貓三的鼻孔裡突然開出一朵花似的,完全不能理解。
  
  「快走!」花九千先回神,不顧一切抓住他的頭髮,使勁往外推。蘇尋秀頭皮一陣劇痛,終於回神大叫:「別!快!鬆手鬆手!痛死小爺了!」
  
  花九千恨不得大腳踹上他的臉,把這人踹到天邊去,省得自己在快昏過去的時候還要操心他。她鬆開頭髮,改推他的臉:「快給我滾!滾遠一點!」
  
  話還沒說完,安心又是一掌劈上來,花九千反腳架住,就聽蘇尋秀在外面大叫:「乖乖!這女人是誰?!閉著眼睛還能打人!」
  
  花九千又怒又想笑,一時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安心袖子一揮,對準了蘇尋秀的臉,她急忙抓住他的頭髮,一把按下去,一股綠色煙霧從他頭頂噴出,散在夜風中。蘇尋秀叫得和殺豬似的,花九千低聲道:「不許叫!快走!別回頭!」說完聚集最後一口真氣,提起他的後領子,一把就要拋出去。
  
  誰知他卻中途出招,反手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拽。花九千隻覺整個人和騰雲駕霧一般,一下子從窗戶裡飛出去,被他用力扛在肩膀上。她吃驚極了,好像想不到他會突然這樣做。蘇尋秀笑道:「要走一起走!你扯我兩次頭髮,這筆帳咱們可要好好算算!」
  
  要說這時候不感動,是不可能的。花九千抿緊嘴唇,竟然說不出話來。她抓緊他後背的衣服,好半天才輕道:「你……小心!她非常厲害……」
  
  「怕什麼?小爺又不和她斗蠱!」蘇尋秀瞪圓了眼睛,見安心攀上窗戶要追出來,他反手一拋,只聽「卒卒」數聲,安心急忙跳回去,就見幾柄極細的暗器小刀整齊一排釘在窗稜上,上面藍幽幽地,似乎是塗了毒藥。
  
  「小心!蠱師是不怕毒的!」花九千出言提醒,卻換來他的不耐煩:「給小爺閉嘴!消停些不行麼?」
  
  安心果然壓根不在意,右足在窗稜上一點,整個人縱身而起,如同一隻展翅而起的仙鶴,袖子一卷,眼看是又要放蠱了。蘇尋秀忽然惡意地嘿嘿笑起來,學著她袖子一卷,原先釘在窗稜上的小刀竟然又飛了起來!安心雖然也會武功,但到底拳腳功夫遠遠不及蘇尋秀純熟精煉,動作也不如他快,這一下沒能躲開,只聽「刺啦」幾聲,她的外袍竟然被那些飛舞的小暗器扯個粉碎!
  
  安心陡然變色,猛地落地,抬手本能地摀住胸口。她眼盲,雖然能通過氣知道各人的方位,但卻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失態到什麼地步,當下動也不敢動,蒼白的臉上終於也泛起一點紅暈,不知是羞還是怒。
  
  蘇尋秀得意地吹一個口哨,大笑道:「好風景啊好風景!想不到竹竿似的女蠱師也很有料!這下大飽眼福,多謝多謝招待!」
  
  他扛著花九千,和躲在暗處的貓三飛快離去。安心聽腳步聲遠去,料得是追不上了,這才放下手,緩緩在身上摸著。原來她只是外衣被扯碎幾塊,根本不像他說的那樣誇張。她也不知是發怒還是好笑,一時竟愣在那裡。
  
  小丫頭走出來,半晌才說道:「讓她跑了……不過也沒辦法,她有幫手。姑娘,還是快點帶人離開吧!別磨蹭了。只要有這丫頭在手上,不怕她不來!」
  
  安心彷彿沒聽見她的話一般,只是微微抬首,閉著眼睛緩緩把左手放在面前,握了握。那小丫頭好像能看穿她的心思,笑道:「她中了黃泉花的蠱啦!左手立即報廢!姑娘做得真好!師尊一定會誇獎你……」
  
  安心放下手,一陣風猛然吹過,身後小丫頭說的話,好像也被風聲吞沒了。也好,這樣,她就不會聽到淚水落在衣服上的聲音。風最好再吹大一點,猛一點,快點把她滿面縱橫的淚水吹乾。然後,她就會告訴自己,她一點都不難過,一點都不。



  28.大歡喜
  
  那一段時間一直陰雨,天氣陰沉沉地,讓她原本就陰鬱的心情更加糟糕。最後一天終於變晴朗,然而所有的一切卻是從那天開始的。
  
  八姑娘藕色的裙裾擦刮著路上的積雪,被染濕成一塊一塊的。她已經很久都沒來找自己了,今日天晴,她終於來了,臉上沒有平時的笑容。一進門,她熟門熟路地坐到自己床邊。她眼睛有點紅,好像剛剛哭過。
  
  「我要煉黃泉花,已經決定了,就是來告訴你一聲。」
  
  八姑娘的聲音淡淡地,她向來都是這樣淡然的語氣,但裡面卻含著不容扭轉的固執,讓人不敢輕視。她沒說話,只是艱難地起身,給她倒了一杯桌上殘冷的茶水。
  
  八姑娘接過杯子,剛剛喝一口,眼淚就流了出來。她閉上眼睛,任由眼淚流滿臉頰,落在杯子裡面玲瓏清脆。半晌,她忽然緊緊握住她冰冷的手,緊緊緊緊地,還在微微顫抖。然後她又道:「小九,你看,我們都沒什麼後退的路了。以後該怎麼辦?我們……還何必……都沒意義了。」
  
  她還是沒說話,不是不想說,是說不出來,小腹裡一陣陣的劇痛還在,侵蝕她的身體,讓她幾欲瘋狂。
  
  八姑娘似乎也不想聽她說什麼,她用力擦去眼淚,飛快起身,堅決地說道:「我就想告訴你,我從來也沒真正討厭過你……還有,以後我要走自己的路,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反正我也已經失去一切了……你我日後如有敵對之日,不要怪我心狠手辣!當然,你也一樣!告辭……你,保重!」
  
  可是她沒等到八姑娘走,自己卻先離開了。三大夫的屍體還掛在大門那裡暴曬,被雪水浸泡的早已腫大不成人形。她這樣一個膽小鬼,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只是午夜夢迴,會見到三大夫花白的鬍鬚頭髮,他滿面皺紋的慈愛笑容,還在殷殷地對她說什麼。她什麼都聽不見,醒來時就是滿身冷汗。
  
  他曾說她沒心沒肺,既不曉得什麼叫難過,也不明白什麼叫做幸福。他再也不知道,她最先瞭解的強烈感情,它竟然叫做痛苦。他也沒有說過,痛苦原來讓人生不如死,她很久很久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為了肚子裡那個與她無緣的孩子難過,還是為了三大夫的慘死而茫然。
  
  她還沒來的及體會幸福是什麼。
  
  這一生,就要這樣過了嗎?
  
  花九千驟然醒來,清晨的涼風正從微敞的窗口傾瀉而入。早春的花瓣被風帶進屋子,窗前一地落紅。她忽然覺得極度的茫然,不曉得身在何處,是夢非夢?
  
  左手忽然又開始刺痛,她一驚,低頭看去,就見左手上緊緊纏著白布,一直纏到小臂上。回憶如同流水一般湧進腦海,她微微揭起白布,就見左手的皮膚變成了黑色的,摸上去沒有一點感覺。她知道的,被黃泉花粉沾上的一切生命都不可能再存活,只是想不到,這樣快。她原以為自己還能活三年。
  
  花九千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但絕不是悲傷,或許是疑惑,更或者是感慨。有一句話,她始終沒機會告訴八姑娘,她原以為她知道的。她微微撐起身體,想坐起來,然而肋間一陣悶悶的疼痛,被八姑娘刺傷的地方還沒痊癒,胸口也有點窒悶,應該是她那一掌打成的內傷。
  
  她在床上長歎一聲,太狼狽了,七年之前的交手沒分勝負,七年之後她卻慘敗。八姑娘會不會在後面偷偷笑她?哦,不管了,她要笑就笑吧,最好把大牙笑掉。反正從以前開始,她在八姑娘面前也沒啥面子可言。
  
  門忽然開了,花九千怔怔望過去,卻見貓三苦著臉,光著上身慢騰騰「走」進來。不,其實他是用膝蓋在走,每走一步就說一句「老闆我對不起你」。花九千眼睛瞪得老圓,終於忍不住噴笑出來,指著他的上身,笑得直哎喲,觸動傷口疼得她咬牙切齒,但又忍不住想笑。
  
  原來貓三身上用紅色的顏料寫滿了「都是我的錯,我死不足惜」,「請老闆責罰」之類的廢話,看上去紅通通一片,甚是嚇人。更誇張的是,他臉上也寫了這些話。見花九千笑得幾乎岔氣,貓三苦著臉說道:「老闆,都是貓三的錯,讓你受這麼重的傷。你要打要罵,小的絕對不敢反抗……」
  
  他說著就蹭上去,跪在床邊做懺悔狀,可深沉了。花九千用手指彈了彈他的額頭,笑道:「說什麼廢話呢?誰教你這樣做的?好噁心!」
  
  貓三神情扭曲,雖然不甘,但還是悔道:「是……蘇尋秀說的……老闆,其實就算他不說,我也會長跪不起。若不是我讓你分神了,那女子絕對不是你的對手!」
  
  花九千笑罵:「就知道是秀秀的鬼主意!他從來也沒做過好事!」說著她推了一把貓三,「給老娘站起來!我可不待見你這模樣!是男人就給我爭氣點,老娘又沒死!」
  
  貓三見她要坐起來,急忙上去攙扶,一面輕聲道:「老闆,你的左手……」
  
  花九千點了點頭:「嗯,沒任何感覺了。不過不要緊,我自有辦法讓它暫時停止腐蝕身體。唉,說什麼她不是我對手呢!就算你不出來,到後來,我還是要落下風的。七年不見,她成長了太多,超乎我的意料……現在這樣,也是情理之中。」
  
  「老闆!」貓三急急說著,似乎是想安慰她,花九千卻擺了擺手,說道:「不要再說廢話了。我問你,我睡了多久?什麼時候回書局的?」
  
  貓三撓著腦袋,道:「已經回來……快半個月了。老闆你一直昏睡不醒,蘇尋秀說你是受了內傷,身體在自我調整,什麼時候調整好了就會醒過來……我每天都更換鎏金鼎裡面的織輝草香,老闆現在覺得好些了麼?」
  
  花九千用手輕輕按了一下小腹,已經不痛了。忽然發覺自己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她不由奇道:「誰幫我換衣服?誰允許的?」
  
  貓三漲紅了臉,急道:「不!是我從外面請來了老婆婆!開始幾天你……一直流血,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我去請了穩婆回來……這些天多虧她照顧你。」
  
  花九千沒說話,只是用手輕輕撫摸小腹,心裡有些酸楚。七年了,傷口一直也無法痊癒,二夫人也說過,她總有一天會死在這個傷口上,所以根本不需要對她做什麼處罰,這是萬峰會對將死之人的仁慈。
  
  其實,當時最疼的不是肚子裡的傷口,而是八姑娘的那一掌。她毫不猶豫攻擊自己的命門,這讓她又震驚又傷心。同門十幾年,她們雖然在最後一年相爭,但其實誰也沒當真,還是賭氣的成分居多。她用術強行把腹中胎兒取出之後,八姑娘衣不解帶地照顧她,那不單是撫平她身體上的傷痛,更是安撫她當時狂躁茫然的心。
  
  再也想不到有一天,她真的會痛下殺手。果真如她說的那樣,有朝一日再見,休怪她心狠手辣。花九千苦笑起來,又歎一聲。
  
  門口突然傳來蘇尋秀囂張的聲音:「終於回魂了?小爺還當你翹辮子了呢!既然醒過來了,幹嘛學人家長吁短歎?貓三已經洗刷乾淨送到你面前啦!快動手屠宰吧!」
  
  說著他就鑽了進來,看上去氣色不錯,笑吟吟地看著她,眼睛裡滿是看熱鬧的惡意。花九千正要如常取笑他一番,忽見鷹六跟在他身後走了進來,手裡還端著一個盤子。她忍不住皺起眉頭,問道:「鷹六?你怎麼在書局!不是讓你沿途保護鬼八麼?」
  
  鷹六說話還是那樣簡潔,一面把盤子放在她面前的小案上,一面道:「人已經送到雙陽鎮,一切平安。」說完他捧起盤子裡的一碗粥,依然很簡單地說了一句:「喝粥吧,不燙了。」
  
  花九千乖乖張嘴,由他喂自己。要知道能讓鷹六親手服侍自己,那可是千年難得的福氣。對貓三可以用硬的,對秀秀可以磕牙笑鬧,對鷹六她卻沒啥辦法。他太正經了,正經到在他面前她會覺得自己說的話做的事很無聊。
  
  她一面享受美男喂自己吃飯,一面又道:「羅太真同意收他入門了麼?」
  
  鷹六微微蹙起眉頭,好半天才說道:「我……也不知道。羅老先生看到鬼八之後和他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兩人一起進門,我就回來了。」
  
  「哦?說了什麼?」花九千很有興趣,那個怪人羅太真總是很有意思的。
  
  「羅老先生第一眼看到鬼八,就說何方何蹤,何人何事。我正想怎麼回答,鬼八就回答無方無蹤,此人此事。然後羅老先生就笑起來,又說,此事不通。鬼八回他一句,不通則通。然後他們就一起笑著進門了。」
  
  現在說起這事,鷹六還是一臉茫然。花九千笑道:「羅太真越來越怪了!當真書讀多了變得癡呆!和小孩子也玩這套把戲。好啦,既然他肯收留鬼八,那就錯不了!他的事,總算可以稍微放心了。」
  
  鷹六喂完最後一口粥,正色道:「不能放心,黃泉花怎麼辦?」
  
  這話一出,貓三連連點頭,三個人,六隻眼,直直盯著她有點蒼白的臉。花九千笑了笑,聳肩道:「不怎麼辦,黃泉花沒解藥。就這樣吧!」
  
  「胡說!」鷹六終於有些動怒了,「去找那女人!她能煉出來,必然就有解藥!」
  
  花九千歎了一口氣,靠回床上,半晌才道:「知道我為什麼當時要逃麼?因為我知道自己現在已經不是她的對手了。如果我被抓住,你們一個都逃不掉。一個狐七被她帶走也罷了,如果你們倆還被人帶走,就徹底完了。在沒有勝算的情況下,不可以輕舉妄動,明白麼?」
  
  「難道等死?」鷹六問得尖銳。
  
  花九千搖頭:「不,我不會等死,而是想萬全的對策。雖然只剩三年不到的命,我可也珍惜的很,不想那麼早死呢。」
  
  鷹六不說話了,只是看著她。花九千擺了擺手,說道:「總之我有辦法,你們不用操心。好了,鷹六貓三,你們倆先出去。秀秀你留下,我有事要你幫忙。」
  
  貓三還想說什麼,被鷹六強行架起拖了出去。門砰地一下關上,蘇尋秀慢慢踱到她床邊,低頭與她對望,兩人誰也沒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花九千終於長長舒一口氣,微笑道:「以後叫你好男人秀秀如何?」
  
  蘇尋秀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掉臉就走。花九千急忙笑叫:「誒誒!別走!好啦,不取笑你了!回來,咱們說點正經的。」
  
  蘇尋秀乾咳一聲,轉回來,毫不客氣地坐上她的床,張口就問:「告訴我,只能活三年是什麼意思?」
  
  花九千笑著垂下眼睛,過了一會,輕道:「總有一天會告訴你的,秀秀,別急。」
  
  「總有一天是哪天?!是等你死的那天再說?!那還有什麼意義?」蘇尋秀的火氣突然上來了,大吼起來。
  
  花九千笑吟吟地看著他,沒有一點生氣的神情。她柔聲道:「你是在關心我麼?是想救我,對不對?」她故意這樣問,因為她知道按照蘇尋秀那種彆扭的脾氣,他肯定惱羞成怒,然後這話題就可以中止了。
  
  果然,他的臉又漲紅了,看起來是有衝動站起來就走,然而他卻壓了下去,咬牙道:「……不錯,小爺俠義心腸,就是想救你!怎麼著?不爽?!」
  
  花九千噴笑,笑得一個勁在抖,埋在枕頭裡好久都出不來,笑得眼淚都要流下來。她揉著眼睛,笑道:「好……好!我成全你的俠義心腸,好了麼?」
  
  蘇尋秀卻不笑,只是瞪著她,半晌又催:「快說,到底是什麼原因?」
  
  她漸漸停下笑聲,用手撫上小腹,輕聲道:「因為……我身體裡有一個永遠都無法癒合的傷口。總有一天,我會失血過多而死。」
  
  蘇尋秀驟然想起十一月的時候,在她身上發生的種種異像,最後殘留在眼前的,是她當時身下觸目驚心的血液。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氣,失聲道:「那織輝草是……?」
  
  花九千點頭:「不錯,是被我用作蠱蟲了。傷口沒有永遠無法癒合的,那是因為一種蠱術,我解不開,只能用織輝草暫時壓抑住。但每年到了十一月,織輝草也會失去作用,我就會一直流血。」
  
  蘇尋秀好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輕道:「那……是誰下的蠱?把他抓回來強逼他給你解開!告訴我他在什麼地方!我去找他!」
  
  他突然激動起來,幾乎想就這樣衝出去把罪魁禍首抓回來千刀萬剮。花九千微微一笑,低聲道:「你找不到的,因為……他已經死了。死後連屍體都沒有,因為被暴曬,又放在雪水裡浸泡,待要下葬的時候已經爛成一塊塊,被人燒了。」
  
  蘇尋秀只覺渾身寒滲滲地,什麼人能想出這種陰毒法子!良久,他才道:「為什麼……是十一月?除了織輝草,就沒別的法子抑制麼?」
  
  花九千閉上眼睛,睫毛微微顫抖。好久好久,她才用一種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因為……七年前的十一月初九,是我生產的日子。」
  
  蘇尋秀覺得天上好像有雷劈下來,他被劈得面目全非,找不到自己的表情,他的臉好像不受控制了,嘴巴和鼻子也是,呼吸也屏在那裡,搞得胸口一陣悶痛。
  
  生產。生產?生產!
  
  她曾嫁過人麼?她曾懷過孩子麼?蘇尋秀不知道該用什麼語言來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到底是憐惜,還是嫉妒,更或者是狂怒。一切都亂套,她用手把自己世界裡的風雲攪亂,抗拒無效,逃跑無效,忽略無效。就連他現在想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都無效。
  
  半天,他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卻問了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問題:「你……現在多大?」
  
  花九千瞪了他一眼:「女人的年齡是秘密!好沒禮貌的小子!」見他要急,她又笑了,輕道:「七年前,我十六歲。」
  
  十六歲!和她一樣大!蘇尋秀只覺一股涼氣在身體裡面竄來竄去。接下來,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反正是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有些咬牙切齒地,生怕她插嘴似的,厲聲道:「我,蘇尋秀!今年二十五歲整!沒關係,小爺比你大兩歲呢!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你那些事壓根不算什麼!小爺的遭遇比你淒涼百倍……不!千倍!明白了麼?你明白了麼?!」
  
  花九千莫名其妙,但見他難得一本正經,只好跟著點點頭。蘇尋秀舒了一口氣,放開她的手,又道:「我對你那個什麼萬峰會一點興趣都沒有,但你如要解開身上的蠱術,需要幫忙的話,但說無妨。」
  
  花九千勾起嘴角,卻不看他,只是輕道:「你……真是個好男人呢,這次絕對不是說謊……」
  
  話音剛落,她的上身就被激動的蘇尋秀揉進懷裡。他自己都被嚇到,急忙地想鬆手,但最後不知怎麼的,還是緊緊抱住了她,一面哀叫:「啊啊!小爺要死了要死了!完蛋!怎麼會這樣!為什麼!」
  
  花九千本來還想配合地感動一下,這下卻撐不住笑了出來,笑聲比先前明朗了許多。蘇尋秀放開她,狠狠瞪她,說道:「笑什麼!你這個魔女,告訴你,小爺絕對不許你只活三年!明白麼?禍害就該遺千年!想死?可沒那麼容易!」
  
  她笑道:「好啊,咱們兩個禍害,就留下來禍害別人千年吧。如何?」
  
  蘇尋秀拍拍胸脯,義正嚴詞:「小爺俠義心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不入地獄,誰入?就這樣說定了!不能放你這個禍害害別人!」
  
  花九千笑得差點打滾,她揉著臉上的眼淚,笑道:「我……好多年都沒這樣笑過了……好啦,秀秀!別說這些無聊的話了,叫你留下來,是要你幫一個忙。鷹六貓三他們都是蠱人,沒辦法做。只有你了。」
  
  蘇尋秀還想說點胡話化解自己的尷尬,卻聽她說道:「你拿著鑰匙,把櫃子右下角的抽屜打開。裡面有一盆花,注意別碰它,最好用布把口鼻遮住,它很容易讓人產生幻覺。」
  
  蘇尋秀一面聽話地過去開抽屜,一面問道:「這有什麼用?花怎麼放抽屜裡?只怕早就死啦!」
  
  說完,他已經把那盆巴掌大小的花從抽屜裡取了出來。這盆花雖然一直放在抽屜裡,竟依然鮮艷欲滴,花莖翠綠,花瓣鮮紅如血,一片片怒放,甚是艷麗。蘇尋秀口鼻被掩住,所以沒聞到那股甜蜜醉人的香氣。
  
  他把花端過去,花九千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手指在花瓣上輕輕摩挲一下,就見方纔還是怒放的花朵忽然緩緩閉合,竟然合成了一朵花苞!蘇尋秀被這奇景驚呆了,話也忘了說。
  
  「這叫做輪迴花,之前替你把臉上疤痕去掉的藥裡面,有它做引子。」花九千輕輕說著,「它是黃泉花的前身。煉黃泉花一共有五個步驟,分別是修羅花,火道花,大歡喜草,輪迴花,黃泉花。修煉黃泉花需要術者身上的器官,我捨不得,所以沒煉下去。但有輪迴花就夠了,至少可以壓制黃泉花的力量,讓腐蝕變得緩慢。給我爭取一點時間。」
  
  對於蘇尋秀來說,這是完全陌生的,神秘的世界,雖然他之前也接觸過鶴公子的蠱術,但這是完全不同的,簡直好像另一個領域一般。
  
  花九千在合攏的花苞上輕輕一彈,立即有一些白色粉末落在她掌心裡。她解開左手的白布,右手在上面輕輕一拍,白色粉末竟然立即消失!她又道:「輪迴花藥性很強,除了能讓普通人產生幻覺之外,倒也沒什麼毒性。最可怕的是黃泉花,然而也有人說大歡喜草最可怕。」
  
  蘇尋秀不解地看著她,等她解釋。卻聽她說道:「黃泉花只是讓人死亡而已。對人來說,死了一了百了,也沒什麼可怕的。可是大歡喜草不同,聽它的名字就會明白,它會讓人陷入大歡喜的境地。」
  
  大歡喜,從此沒有憂愁痛苦,永遠生活在自己製造出的幻境裡。旁人看來驚駭莫名,他自歡喜無知,一直活下去,醒不過來,沉浸在自己的美夢裡,在夢中加官進爵,榮華富貴,江山美人,盡歸自己。直到死亡來臨的那一天。
  
  「你以前的主子,你和我說過他煉成一種叫做從此笑的蠱,吸了就變成白癡,永遠忘卻痛苦。我想,他定是用了大歡喜草做引子。但他對蠱術不甚精通,沒完全煉好,所以才會變成白癡。事實上,大歡喜草是不會讓人變呆的,只會讓人歡喜再歡喜,在幻覺裡面一直活下去。比起死來,這才是最可怕的,到了臨死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做了一場美夢,什麼都是空的……這是最最殘酷的懲罰。」
  
  說完,她忽然一笑,輕輕說道:「也可能,人們都是活在大歡喜草的作用下也不一定。一直做著各種美夢,幡然醒悟的時候死亡就來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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